弋之远远便看见她,笑着过来打招呼,“你来送我吗?”
“既然知道是离别,你还笑得出来。”炽雨甚为不满,本来就寡淡的脸色更加冷漠。
弋之笑道:“等你像我一样经历过数不尽的生离死别后,你也不会觉得离别有多难以忍受。”
“是吗?”炽雨嗤笑,“你能看淡离别,是不是也能看淡言二?”
弋之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没有回答。
炽雨说:“我来送你,是想告诉你,我最初选择留下来,一方面是怜悯人的生命易逝,想补偿和报答官长铭,另一方面也是我曾经遇人不淑阳寿短暂,我好奇他对我的所谓痴迷能持续到什么时候。我以为一段时间足以,毕竟人和妖鬼相比,是那么脆弱渺小,可是相处到后来,我发现人类并不弱小,可能正是因为只有百年,而其中属于他们的黄金年代,又只有二三十年,所以大部分人都会努力去生活,而其中欲望越强烈,感情越炽烈的人,就像夜间的焰火,会更拼命去绽放自己,让自己尽全力燃烧得亮一些,久一些。”
“弋之,我没有你强大,但我会一直留下来,直到我等到答案的那一天。不管我最终会不会被官长铭打动,不管他能坚持多久,至少比起他此刻的诚意和勇气,我知道自己未必能配上他。”
弋之的笑渐渐隐去,“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虽然死后是鬼,但我生前是人。”炽雨说,“你见过了江淙雁,还不明白吗?人和妖的界限有时候未必如你所想的那么清晰明确。活在七情六欲里的人未必逃不开时间,逃开了时间的妖魔鬼怪也未必逃得过七情六欲,等你回来那一天,你会明白我是对的。”
弋之沿着最初下山时的路重新往山上走,尚在县城时还好,只有小妖怪们远远躲在窗后朝她看,弋之习惯了这种窥探和议论,也知道它们并无恶意,便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偶尔无聊的时候还会突然现身,施点法术逗逗它们。
山道拐进匪山区域后,不敢说话的小妖怪逐渐减少,开始有胆子大的家伙跳出来,主动和弋之打招呼。
“弋之奶奶回来啦?”
“弋之大人,你这次上山干什么?”
“我新得了个宝贝,老神仙你要不要来看看?”
这些半大不小的妖怪们对弋之的称呼千奇百怪,弋之每回上山都能收获几个新外号,但她从来不挑拣,对这些相当于人类青少年的妖怪,只要有空且合理,几乎有求必应。
山林深沉,月色浅淡,弋之身后跟着数百只妖魔鬼怪,不知是谁率先亮起了光,一盏盏奇形怪状的灯在树林里鳞次栉比亮了起来,红的、蓝的、绿的、黄的、白的,妖怪们头顶光源蹦蹦跳跳,犹如唤醒浩瀚山神,叫整座夜山都栩栩有了生气。
弋之在这光的盛情里往匪山山腹里走,炽雨送行时说的那些话沉甸甸压在她心头,到此刻终于轻松一点,她想她终究是妖,那种短暂且炙热,还需要她投以回报的情感,只会让她退缩。
如果真要找个伴,她想还是长久点的好。
她想起她的父亲母亲,不知他们又是如何相爱的?她一心一意想要找到他们的转世,促成他们重续姻缘,会不会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转世过后的人生都是从头开始,没有谁应该为上一世负责。
“哟,这不是弋之吗?”前头的老榕树下荡出一个独眼男人,他翘腿坐在石头上,朗声大笑,“我说大半夜大伙不睡觉都在闹腾什么,原来是你回来了。怎么,你跑山里干什么?难不成是终于无法忍受人那股肮脏气味,被熏得跑山里避难来了?”
一个瘦长条的男鬼从榕树冠里飘下来,骑在独眼男人的肩膀上,以袖掩面,笑嘻嘻道:“胡说八道,人哪是臭的,他们可香了,咬在嘴里,可比山上的野猪野兔好吃多了!”
一只褐色家鼠拽着个破布兜袋,从花丛里大摇大摆走出来,冲男鬼冷嘲热讽,“说的好像你吃过人肉似的。”家鼠转向弋之,伸出前爪晃了晃,“弋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弋之笑道。
这些都是万妖冢里的老相识,称不上有过硬交情,但到底患难与共过,又在冢底相互陪着过了一千年,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熟识。
男鬼把自己卷成围脖挂在独眼男人身上,笑道:“喂!弋之,你吃过人吗?”
弋之笑道:“我怎么会吃人?”
男鬼舔舔手指,向往道:“可是人家听说人好吃。”
家鼠把布兜搁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上去,细长尾巴甩来甩去,嘲笑道:“你自己过去不就是人,那么想吃人,吃你自己啊。”
男鬼哼了一声,把脑袋缩到独眼男人怀里。
独眼男人摸摸男鬼脑袋,笑道:“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事实上,能成妖魔鬼怪的,多多少少都有灵性,人是万物灵长,除非要走歪门邪道,否则谁没事去吃他们啊,又不是随便一个谁都有唐僧肉。”
男鬼抬起头,“我倒是听说过一个女鬼杀人取心的故事。”
家鼠向上斜眼,阴恻恻道:“我也听说过一个,估计和你是同一个。”
独眼男人嘘了一声,“你们也不怕传到事主耳朵里。”
家鼠贼笑道:“怕什么,弋之不是在这儿吗?”
弋之知道他们说的是河神和女鬼的爱情故事,摆摆手,“嘿,可别赖我头上,我要走了。”
“你去哪儿?”男鬼从独眼男人脖子上飞出来,绕着弋之飘来荡去,却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你是不是要去远行?要不然我和你作伴吧。”
家鼠朝男鬼砸了粒花生壳,那花生壳照理打不中鬼魂,却偏偏正中男鬼脑门,似乎还上了胶水,牢牢粘在他额上,“得了吧你这个老变态,回去找你老相好去,别给弋之添乱。”
男鬼顶着一粒花生壳,在夜幕里幽幽飘荡,惆怅道:“山上的老伙计越来越少了,大家都散了,能说上话的也不多了。”
“万妖冢都没了,大伙也早该散了。”独眼男人说,“过去一提万妖冢,必然先提狐狼花神,白狐早早就死了,剩下三个里也就弋之是正常的,弋之走了,咱们万妖冢也就真不剩下什么了。”
“还咱们万妖冢,怎么,你还想回去继续关上一千年?”家鼠又朝男人扔花生。
独眼男人偏头避过,苦笑道:“你这只贼老鼠懂什么?”
弋之想起河神,想起他留给自己的那把油纸伞,便问:“你们知道河神去哪了吗?”
“我们哪会知道他的行踪。”家鼠哂笑,“他在冢里时,也就愿意和你说句话,和你有些交情。”
男鬼却从空中飘下来,翘着兰花指笑吟吟道:“我知道,河神大人一定是去找他心爱的女鬼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弋之摆摆手,一边想着河神送来的油纸伞,一边和他们道别,继续上路。
想到最后,那伞便仍是留在言二那儿。
将来若有需求,也方便回去取。
弋之不去想这算不算给自己留了个念想,她在匪山上滞留三日,大部分时候都在和偶遇的妖鬼聊天作伴,她看起来悠然自得,神情里总是带着淡淡笑意,只在少数时间,会有妖鬼发现她不经意朝向山下的县城方向,悄悄发一会儿呆。
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想什么,就像谁也弄不清楚她明明说要走,却迟迟没有离开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块地界。
明明出了匪山,就出了这座城。
等到第四天的朝阳从远方地平线缓缓升起,在悬崖风石上坐了一夜的弋之终于拍拍裙子,转头和偷看她的一只小虫子说:“今天的日出有点晚啊。”
傻虫子吓得团团转,最后揪住自己头顶两根触须,恭敬地说:“弋之奶奶,快入秋了,日出当然要晚一些。”
“这样啊。”弋之笑道:“也是。”
傻虫子愣愣看着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回应,风化的古石上已经没了弋之瘦小的身影。
她终于离开了这座山,这座城。
不过一瞬间的路程,她却花了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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