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治愈手册-第六十三章 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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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的荒地上只剩下弋之一个人,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放在铁丝网上的五指微微一扣,她的手已经穿越障碍,整个人像水没过护栏,直接穿到了护栏对面。

    前方黑暗的塔台上突然亮起数盏探照灯,灯光在开阔的高尔夫球场上左右搜寻,最后一起对准护栏前站立不动的弋之。

    强光刺眼,白茫一片,弋之却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皮也不眨。

    两辆车迅速驶了过来,车上的手电筒一阵乱晃,最后也晃到弋之面前。弋之随便瞄了一眼,见是八九个保安模样的青壮男人,他们手执电筒和甩棍,显然还有几把手枪。他们来之前大概也听说闯入者身份不简单,都远远隔开距离把弋之包围起来,领头的队长人物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喂!站着别动!你是谁?”

    弋之指向远处灯火通明的酒店大楼,不答反问,“言二关在哪儿?”

    保安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人敢出声回答。

    队长模样的男人见弋之人小面善,谨慎踏前一步,高声询问:“你是人还是妖怪?老老实实赶紧走,我们就不和你为难!”

    弋之看见他们保安制服的胸口上都绣着汉隶字体的“谢”,忍不住咧嘴一笑,故意大步踏出,“我要不走呢?”

    就这一步,保安们齐刷刷举起甩棍和手枪,如临大敌。

    “见过变戏法吗?”弋之又问。

    还是没人回答她。

    “今晚给你们演一个。”弋之眨眼,诡笑道,“大变活人!”

    说话间,她的身体随即化为烟尘,当着所有保安的面,那些烟尘滚滚转转,最后又变成手拉手的三个人,两男一女,正是小崂山、官长铭和炽雨。

    炽雨还悬空飘着,白面森森,底下没有脚。

    保安们惊叫着连连后退,有两个胆子小的已经举起枪,没头没脑一枪崩出去。枪声刚响,护栏前手拉手的三个人转瞬化为黄光,作离弦之箭,直射云霄。

    等护栏前空荡荡连只虫子都没有,有个保安问队长,“上头不是说来抓个小女孩模样的家伙吗?刚刚那三个又是什么东西?”

    队长气道:“那老头你没印象吗?就是上回来的那个!”

    “我记得啊,那又怎么样?”

    队长更生气了,“什么怎么样?这么明显的调虎离山都没看出来?还不赶紧回话,就说女孩没抓着,八成已经溜进会所,让她们小心!”

    弋之和小崂山他们道别后,并没有马上进入会所的任何一处区域,而是高高悬在夜空中,从上往下冷眼审视整片地区。

    她刚刚不过想探查一下这个地方的地势,可惜言二没找到,反而惊动了谢老太太。她虽然有些懊悔,却并不太当一回事,正如她自己所说,迟早要见,又何必拘泥于早晚。

    谢家的这处高尔夫私人会所,占地粗估一千多亩,外围被双层铁丝护栏圈起,当做界限。弋之一升到高空,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会所北部的一大片弦月形状的人工湖,湖水澄澈清净,在月色下宛如泻银。人工湖南面便是高尔夫球场,平整开阔,地面微微起伏,球场尽头连接荒地,也正是弋之他们一开始到达的位置。会所的酒店设施都集中在西边,里面虽然没几个人,但处处灯火通明,远远望去金碧辉煌。再往东边则是一片养护很好的小树林,枝繁叶茂,身处其中一定遮天蔽日。而会所正中央的位置则有一座六边形休闲中心,大概是供打球的客人临时休息用的。

    弋之停在高处,把整片会所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除了能看出这家会所阴气森森外,始终没找到言二的所在。

    “这么厉害。”弋之嘀咕,心说能把自己的视觉都隔离开的结界,除了昔日万妖冢外,这可是“出狱”后的头一遭。怎么办呢?总不能像刚才那样摸瞎再走一次,碰上谁全凭运气。

    弋之深思熟虑片刻,悬在高空开始点兵点将,点到最后,决定先从西边亮着灯的酒店找起。

    好歹看上去像是人住的地方。

    弋之一做下决定,人已经脚踏实地地落在酒店一楼大堂处。

    她默默吐槽,虽然不知道这会所结界是谁设的,但既然能隔绝她的五知,为什么不干脆加把劲,连她的肉身一起隔开,看来还是差了火候。

    大堂里灯光明亮摆设富丽,弋之东张西望,实在没认出这种青铜黄牛坐镇,金刚铁柱屹立八方的装潢风格属于哪一种。她左右溜达一圈,扶着栏杆,打算往二楼去,脚踩了两级台阶,就发现这楼连台阶都平铺着一层哑光的金属面板。不仅如此,酒店大堂四壁上都悬挂着奇奇怪怪的金属艺术品,歪七扭八的造型,大概只属于未来审美。

    弋之终于给出定义,这绝对是超时空未来科技风格,和她这古时候来的千年老妖怪格格不入。

    弋之在二楼的走廊上溜达一圈,除了一堆难以言喻的金属艺术品外,什么也没发现,她又扶着栏杆溜溜达达往楼下走,乘坐电梯到达最后一楼。

    酒店走廊都铺着厚厚地毯,别说猫,就连人踩上去都悄无声息,这和弋之先前撞见谢老太太的位置显然不同。

    弋之沿着走廊朝前走,一只手心始终贴在墙壁上。

    她边走边轻声地唤,“言二……你在哪儿?能听见我说话吗?如果能听见,应我一声就好。”

    她摸着墙壁,一路自言自语走到消防梯,顺着楼梯又来到下一楼,继续招魂似的呼唤言二。

    就这样一路走,弋之终于在十四楼的走廊拐角,听到一声微弱的回应。

    “弋……之?”

    弋之猛地停住脚步。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亲耳听见言二的声音,更别提是他喊自己的名字。她的嘴角不自觉上扬,眼睛却有些酸涩。

    至少这一刻,她骗得过别人也骗不过自己。

    对她而言,言二确实是不一样的。

    “是我,言二,”弋之深吸一口气,脸上笑容更甚,“我来找你了。”

    可是那个微弱的声音却久久陷入沉静,直到弋之不确定地又唤了一声言二,言二的声音才犹疑地再次传来,“我……我以为是幻觉……”他似乎自嘲苦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弋之着急起来,“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言二说,“这里被封起来了,全是黑的,我什么也看不见……”

    “没关系,我可以让你把我送过去。”弋之说,“你只要全神贯注想着要让我到你身边去。”

    言二却说:“没用的。”

    “为什么?”

    “我过去天天想着要你回来,可你始终没回来。”言二的声音轻飘飘的,就像他过去最爱看着的浮云,“如果只要全神贯注就能让你留在我身边,你就不会走了。”

    空荡荡的走廊上,弋之缓缓垂下手。

    浓重的黑暗中,言二独自坐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背靠着什么,可能是床,可能是墙,也可能是某个柜子,他坐得太久,肩胛骨被硌得生疼,尾椎似乎也发麻了,但他还是不想动。

    如果他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注定,那此刻的往前或往后,站起和躺下,又都有什么意义?

    他觉得可耻,那是一种腐烂至骨髓的羞耻感,是从他一出生就被烙印在身体里的感知。

    生在谢家,身为谢家,都让他可耻。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的存在不过是为了用活着的肉体去保障那点所谓的血脉,他不是他,他只是一个姓谢的符号,等到适育年龄,不管逃到天涯海角,奶奶一定会找到他,让他结婚生男孩,然后成为第二个他父亲——那个他最痛恨的男人。

    妈妈是备受折磨而死,肉体的,精神的,内部的,外部的,等她终于忍受不了,她便死了。

    在决心赴死的那天,妈妈曾给言二打过电话,她问他最新的学习成绩和学校工作,问他的人生理想,问他的心愿。

    言二回答不上来,他确实没什么理想和目标,很多时候,他都是浑噩的。

    电话最后,妈妈说,小澜,妈妈对你的将来是有期望的,妈妈希望你能爱想爱的人,做想做的事,过想过的生活,人生几十载,你可以伤心可以痛苦,但永远不要让自己陷入绝望之境。

    因为一旦绝望,人很难自救。

    妈妈挂完那通电话,便死在了她的花店里,胸口上的剪刀直没手柄,插得极深。

    言二也想像妈妈遗言里交代的那样生活,可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人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人怎么可以这样活着?

    言二想起那只找不到生活意义的小土狗,他自哂地笑,人都是这样,给别人说教的时候一套一套,等自己碰上相同的难题,还不是一样束手无策。

    大家都只是心照不宣,各取所需。

    妈妈哪怕在最痛苦躁郁,最失去理智的时候,都不会下手打他,官长铭一直把这当成母爱的颂歌,是人之善的本性,可他不知道,其实妈妈有多爱言二,就有多恨言二。

    妈妈的恨从不宣泄在暴力的动作和冷酷的言语上,那是一种态度,蔓延在生活每一个平常琐碎的细节里,比如妈妈从不把言二介绍给邻居和顾客,从不带他回家,从不在他的试卷和作业上签名,甚至从不提他的姓,再比如她会一遍遍有意无意提起她优秀的成绩,美好的大学生活,心爱的初恋男友,以及无数次规划好的未来人生,在她的描述里,这一切都美如幻境却真实存在过,直到言二的爸爸像恶魔降临,砰地一声地动山摇,一举毁灭所有。

    妈妈会用极其平淡的口吻向言二讲述自己被强暴的经历,从他找到她的第一天起,犹如吃饭喝水睡觉般,平静却繁琐地,不厌其烦地向他描述细节。言二从儿童听到青年,也曾打断过她,但没有用,她还是会继续往下讲,无知无觉,不知是麻木,还是蓄意报复。

    不管是爱还是恨,言二都感受得到,也知道妈妈的内心永远都在纠结,上一秒可能在爱他,下一秒又被恨淹没,紧接着开始愧疚,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她在绝境里无法自救,只能自杀。

    言二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上一次吃饭喝水是什么时候,肚子饿到一定程度,大概也已经失去知觉。言二一直闭着眼,只很久很久才会睁开眼睛一次,可不论睁眼或闭眼,既然身处黑暗,又有什么区别?

    浑浑噩噩,迷迷沌沌,直到言二听见弋之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在黑暗里孤身久了,大脑开始出现幻觉,哪怕那个声音还会和他对话。

    幻觉里的弋之让他全神贯注地想她,只要他想她,她就能回到他身边。

    听上去轻而易举,可言二已经想了她一个月,她却一分一秒都不曾回来过。

    想念弋之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言二只要听到她的名字,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个完整的弋之。

    小鸟依人的弋之,阳光灿烂的弋之,强大无比的弋之,以及狠心决绝的弋之。

    “言二。”

    言二抬起头,眼前有久违的光穿透眼皮直达他的大脑,他缓缓睁开眼,看见弋之就跪在自己面前,她满面担忧,小心翼翼伸出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

    那触感真实到像幻觉,言二木讷地笑了,眉头一皱,双目却已经湿润,“……难道又是幻觉吗?”

    弋之心疼得犹如千刀万剐,她一把搂住言二,难过道:“不是幻觉!真的是我!”

    “……弋之?”言二许久没有动弹过的双手试探性地搭上弋之的后腰。

    “是我。”

    她的发从肩膀滑下,触手冰凉细腻,言二侧过脸,脸颊蹭到弋之脖子上凸起的伤疤,痒痒刺刺的。

    言二用力抱紧弋之,指尖轻微颤抖,是紧张,也是喜悦。

    真的是她。

    真的是她。

    他的人生有何意义?

    这一刻,言二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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