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二就那么孤零零漂在血水中央,半点生机也无。
弋之怔怔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随后,一些画面爆炸似的闪烁进她的记忆,她感觉自己的意识里有什么东西被炸开了,传来尘封千年的哀鸣和喟叹。
水面上再没其他人,官长铭、炽雨、小崂山、江淙雁、花小莲、河神、徐笑,统统消失不见,只有一个一直以来固定站在水里的身影背对着弋之。
那个背影垂头掩面,正在抽抽噎噎地哭着。
“湮儿……”
近岸的草地上,倒在血泊中的徐倾朝哭泣的木云湮伸出手,木云湮却把执刀的手抬了起来,刀口对准了地上的徐倾。
“不要……”弋之呢喃。
木云湮一步一步走向岸边的徐倾。
“不要呀……”弋之往前走了一步,想阻止她以为即将发生的事。
岸边几丛绣球花后传来簌簌声响,一个追兵追来,见到倒在地上的徐倾,笑出了声,“没想到徐先生看起来羸弱,居然也能逃到这儿。”
木云湮似是早察觉到追兵的动向,这时已经快步赶上,在追兵未来得及反应前一刀挥出,直接断了对方的生路。
做了这么久的梦,弋之终于看清木云湮的长相。
那确实是自己的脸。
追兵瞪大眼倒地气绝,木云湮则扶起徐倾,她个子娇小,架着徐倾踉跄不稳,两个人一起踩进水里,差点滑倒。木云湮哭着用衣袖擦徐倾脸上的血迹,“倾哥,你们的理想根本就是错的,别再执着了,和我一起逃吧!”
徐倾一手搭着木云湮的肩膀,另一手受伤不轻,蔫蔫地耷拉着,他冲木云湮惨笑一声,“湮儿,前有国仇后有家恨,你和我,怎么可能还有余生?我恨你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再和你做恩爱夫妻?”
“我……”木云湮哭肿了眼,“倾哥……”
徐倾浑身战栗,颤抖着接过木云湮手里的刀,“你毁我国家,灭我理想,这些我都可以不恨不怨,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害我家族……湮儿,我就要死了……”像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他呕出一口热血,落到水里,顿时四散开来。
“你的理想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刘氏皇族才是泱泱汉民的希望,只有他们才能结束莽贼引来的这场浩劫!你有你的理想,我也有我的大义……”木云湮哭得伤心欲绝,“但他们答应过我不杀你和笑儿……倾哥你别死……”
“我死了……你我夫妻,这一世,便缘尽了……”
“不……我不!”木云湮搂紧徐倾的腰,不管不顾地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胸膛,“你答应过我,一生夫妻百年,一世姻缘尽好,可我们都还未白首,你还欠我一个百年,哪里来的缘尽?哪里来的缘尽?!”
徐倾抚摸木云湮的如云黑发,长长喟叹,“湮儿……我就要死了,又何来百年厮守?”
木云湮抵着徐倾的胸口,她心如明镜,却无能为力,便只能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湮儿……木云湮……我是真恨你啊……”徐倾说,“那堂屋里的满地尸首,全都瞪着眼要我恨你,逼我恨你,我是真恨你,恨不得把你剥皮抽筋,给他们一个交代……”他说着说着,身体滑倒,木云湮想扶他,却扶不住,两个人一起跌进水里,周身凄惶。
徐倾深吸口气,执刀的手缓缓抬起,刀口架在木云湮纤细的脖子上。
木云湮不躲不避,只哭着低下头,“……去了那边,我在黄泉路上等你,咱们来世还做夫妻行不行?”
“不要等我,也不做夫妻了……即便来世相遇,我也不会让你认出来……”徐倾说,“当初是我执意娶你,这满门血债,我总得做牛做马去还。”
刀刃割开皮肤,割入肉里,木云湮却半点察觉不到痛苦,她紧紧攥住徐倾前襟,生怕自己真被丢下,哀哀泣不成声。
“湮儿……”徐倾喃喃唤着她的名字,手里突然多了力气,好似老天知道他要做什么,特地给他一个回光返照的机会。
刀重重划开木云湮的脖子,动脉被割开,血喷了出来,同时,老天爷给徐倾的时间也到尽头,他身体向前,直接倒在血色的潭水里,悄无声息地死了。
木云湮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她怔忪地捂住自己滚烫的脖子,却堵不住爆发的血。
随后,她身体后仰,沉进了水里。
徐倾说来世不要相遇,再不做夫妻。
红波粼粼的水里,木云湮大睁着眼望向天空。
天是红的,水是红的。
木云湮闭上眼,流下一滴红色的泪。
弋之睁开眼,她的眼,也成了红色。
眼前红绫拂过,弋之一把抓住,反手卷了几圈,用力一拽,直接把徐笑拽到身前,与她四目相对。
徐笑看见弋之红色的眼,也吃了一惊,但她随即明白过来,哈哈大笑道:“他死了,你痛苦吗?”
弋之左手攥住徐笑的一边胳膊,她的手从来都不大,但她真要抓住什么的时候,也从没什么猎物能从她手里逃脱。
“杀我就算了,为什么要杀他?”弋之眼睛里通红一片,什么眼白瞳仁全都没了,就是一片死寂的红,就连她说话的声音,都开始透出血的味道。
“因为杀他你会痛苦,而你痛苦,我才能痛快啊!”徐笑盯着她的眼睛,笑嘻嘻道,“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谁吗?”
弋之没有回答。
“像我呀。”徐笑咯咯笑了两声,指着弋之的眼睛,“尤其这双眼,最像我当初杀人取心的模样。”
“心……”弋之看着她,轻声问,“你有心吗?”
她一边说,一边将另外的右手摸上徐笑的胸口,手指不过稍微用点力,抵达了她的肋骨。
“你的心……在这里面吗?”弋之歪头看着徐笑,神情就像在校的女学生探讨着某道数学题,微微蹙眉,但其实得不到答案也没那么重要,因为她的手已经伸了进去。
徐笑脸上表情从一开始的放肆嘲弄到此刻痛苦不堪,也不过几秒钟的事。
“我真后悔没有早点弄死你。”弋之冷酷地转了下手腕,在她胸腔里翻搅,像是要把她的五脏六腑一起挖出这副躯壳。
徐笑爆发出惨烈的嚎叫,“啊啊啊啊啊啊!”
水面上黑影突现,河神披着水帘蓦然出现在弋之身侧,手里那半截银箭发狠似的要往弋之脖子里插。弋之丢开徐笑,一手抓住箭头,一手扼住河神的喉咙,将他提在半空中,手脚挣扎,却挣脱不开。
徐笑扑通落入水里,捡回半条命。
半空中,小小的弋之提着河神,却像捏了只比她还大的宠物,生死全在她手。
“你杀了言二。”弋之看着这位老到无法再老的昔日友人,取过他手里的银箭,直接插进了他的心脏。
她宣判了他的死刑,也亲手执行了死刑。
弋之松开手。
河神落进自己的河里,猛喘一口气,却喷出数口浓血。
徐笑惊慌失措,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将河神抱进怀里,要去看他胸口上的伤,河神却将她的手从银箭上抚开,紧紧握在自己手里。
命势已定,徐笑抱着濒死的河神,不再像先前哭得张狂,而是抽抽噎噎,像个小女孩遇到伤心事,哭到不能自已,“你别死……你别死啊……你死了,我就真是一个人了……”
河神伸出仅有的一只手,手上皮肤苍老褐斑点点,他想用粗糙的指腹抹去徐笑的泪,却发现徐笑的泪是断了线的珠链,一滴一滴往下滚,没有终点的样子。
“别哭了……我没什么用了,帮不了你,那就死了吧……”
“说什么狗屁糊涂话!你没用了,不还有我吗?”
“独留你一个,弋之是死不成了……你的心愿到底没能帮你实现……”
“没关系,现在这样,也可以了。”
“是吗?”河神眨了下松弛的眼皮,似乎是笑了的,“……你为什么从不问我是哪条河里的河神?”
徐笑哭道:“傻子!我当然知道你是哪条河的神仙!我在你那条河旁摘过花骑过马,我甚至是死在你那条河里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河神盯着天空出神片刻,许久许久之前的时光碎片慢慢全浮现在眼前,于是他知道,他是真的要死了。“你徐家出事那天,我一早去了东海赴宴,如果那天我不去,我就能救你一命,不让那些人欺负你……”
他说:“徐笑,我一直觉得是我欠你的,我是真的欠你,我过去多喜欢你在河边浪漫活泼,爱笑胡闹,可我做神仙的,竟然都救不了你……”
所以往后徐笑这女鬼做什么他都顺着她,她杀人取心,她无恶不作,他都任其自在,及至后来他堕落为妖,也甘愿为了她,追寻弋之的足迹,来到匪山,一关就是千年。
他都无悔。
只因为他觉得自己欠了她。
爱上一个人,或许就是前生的孽债,今生用尽朝夕,赔尽岁月,去一点点地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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