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贤恭敬有加地介绍道:“庄老先生是文献大家,精通古史典籍,许多价值连城、名动一时的文物珍玩,其传承脉络,都是经他老人家亲自考证的。”
庄洞明拈着白胡子,摇头晃脑地说道:“此处三品瓦当,可谓皆有典籍出处。参照近日出世之古本《叶心瓦谱》,可见此等陶瓦,皆属前朝叶心亲手创制,珍品哉……珍品!”
众宾一通鼓掌喝彩。
宋应贤又说:“柯老先生对辨别古物年代独有心得,造诣精深。但凡古董,只要他老人家用舌尖一试,就能知道此物的年岁。真假立辨,百不错一,业内人称‘一舐准’!”
柯溪斋的一个眼眶里嵌着一件河络精工的镜片,另一只老眼闭着,点着头说:“这三品物件,老夫已经亲口验过,确系五百年前的古物,难得哉……难得!”
众宾一通热烈的鼓掌喝彩。
宋应贤笑道:“三件重宝已经过行家鉴定,明日将在这里公开叫价拍卖。诸位如果有意竞价,就请今晚仔细观摩,看好心中中意的宝瓦。”
众人点头称是,宾客中有人高声说:“叶心宝瓦的身价不可限量,此番宋公一次沽出三件,果然大手笔,明日开拍,宋家酒楼岂不是要换金楼了!”
一片道贺声中,宋应贤连连摇手,笑道:“众位不要误会,敝人小小生意,哪有这个财力。今番是蒙一位古玩行的大东家看得起,选在我店里搭台亮宝。小号不过是沾光罢了。”他说着向楼上一拱手,言道:“有请唐铎东家!”
众人望去,只见二楼雅座上站起一个中年男人,冲着众人招了招手,笑容可掬地走下楼梯。来到大堂中央,那人与宋应贤十分亲切地握了握手,转对满堂宾客笑道:“宋公太抬举了,唐某人不过开家小古玩行,偶然收了几件玩意儿,借宋公一方宝地,其实也是受人委托,代寻买主而已。”
众客听了轰然感叹,争着要与这位古玩行的大豪商结交。唐铎应接不暇,点头寒暄之间,瞥见酒楼角落里好像有几个人跑了出去,挤得人群一阵涌动。他哪里还管这些,只顾端起宋家酒楼的陈酿,与那些打算在他的瓦片上一掷千金的豪客们推杯换盏起来。
“怎么会是他!”宋家酒楼外,离离弯着腰边喘边说,“刚才要是跑晚了,被他看见就惨了!”
“宋东家最恨盗墓,可是唐老板就是盗墓的。”阿蒙着急地攥着拳头,“宋东家还不知道吧,得赶紧去告诉他!”
离离转了转眼珠:“我还记得他家的后门。咱们悄悄去找他,躲开那个姓唐的。”
阿蒙眼睛一亮,点了点头,转身跟着离离就走。两个人走了好几步,忽然一愣,回头看去,素星痕抱着肩靠在墙角里,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快走啊!你得帮我们去要工钱,不会想反悔吧?”离离叉着腰催道。
素星痕轻轻摇着头:“不用去了,要不来的。”
“哈?怎么要不来!”离离一扬下巴,冷冷一笑,“宛州人下葬阔绰,所以盗墓最招人恨。宋应贤现在跟盗墓贼做生意,等于是同伙;要是告到商政使那儿去,就算不坐牢也要逐出商会。他要是赖我们的工钱,我就不客气了!”
素星痕摇头叹道:“女人毒起来,真是天下无敌。”
“星痕!”阿蒙劝道,“别想那么多了,我们总得把实情告诉宋东家啊。”
素星痕看着他,眨眼问道:“为什么要说出实情?”
阿蒙也眨了眨眼,满脸不解地反问:“为什么不说出实情?”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素星痕低下头,扶住了前额。
“好啦好啦!哑巴亏我是不会吃的!反正我要去。”她举起一只手,问道:“阿蒙,你呢?”
阿蒙坚定地举起了手:“我也觉得应该去。”“你呢?”两人一起看着星痕。
素星痕把脑袋斜靠在墙上:“不……”话没有说完,就被阿蒙和离离一人一只胳膊,死拉硬拽着走了。
只点了一盏麻油灯的小屋里,三个人分成三角坐着,大眼瞪小眼。
“上回见宋东家,就在这间客房里等了好久。”阿蒙有些郁闷地说。
“你确定这不是柴房?”素星痕问,然后挨了离离一个白眼。
“咕噜噜……”不知是谁的肚子叫了一声。紧接着,又是“咕噜噜”一声。很快第三声也响起来。然后,三个不同的咕噜声此起彼伏,在雅舍寒灯之下唱和对答,互通款曲。
素星痕低下头,不无惊叹:“从前只闻‘瓦釜雷鸣’,想不到人的肚皮也能互相响应。”
“说什么也得把钱要来!”离离悲愤的一句誓言。
吱呀一声,房门忽然被推开,忙碌终宵的宋应贤总算出现。
“宋东家!你总算来了!”阿蒙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说道。
宋应贤一脸倦意,扫了三人一眼,没好气地坐下。“不是说了一个月吗,现在还没到,你们怎么就回来了?”他皱着眉质问。
“因为我们已经抓出盗墓贼了!”离离赶忙抢话。
“盗墓贼?谁?”宋应贤瞥着素星痕,“这个小孩吗?”
阿蒙赶紧挡着星痕:“不不,不是他!”
离离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哦,卖古玩那个姓唐的,就是盗墓贼!”
“什么?!”宋应贤大吃一惊,瞪着三人怒道,“你们少胡说!”
“哼,就知道你不会信了!所以我们把证人也带来啦,喏——”离离指着素星痕,“让他给你说说这整件事吧。”
素星痕坐在那儿,笑了笑。宋应贤警惕地打量着他:“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星痕张开两手,十分认真,“我不是‘小孩’。”
离离一拳敲在他头上。“靠谱点!把你知道的都给人家说明白,这关系到我们下一顿饭呢!”
素星痕揉着头,万般无奈地道:“好吧。宋东家,那个带三块叶心瓦到你这儿摆摊的唐铎,确实是盗墓起家。我原本是给他打工的,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宋应贤绷着脸道:“空口白话,凭什么取信!分明是你们守墓不尽心,干不满一个月,所以找个小混混来,编瞎话骗工钱!”
“粮商林氏,铁商孙氏,航运商赵氏,十坊赌王西门氏,龙字票号郭氏……”素星痕眼望着天花板,背书般念出了一大串的名号。
宋应贤听了忽然一怔,越听越惊。好半晌,他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素星痕转眼望着他。
宋应贤眉头紧锁,压低了些声音:“没道理,你不该会知道这些!这些都是近两个月祖坟遭到盗掘的淮安豪商。他们都不想让外人知道这种事,所以正在秘密委托中介之人,悬赏重金,雇用高超的武士、秘术师,暗中追查盗墓贼。我也是听说了这情形,恐怕南暮山上的家坟有失,才花钱雇人去看守。这件事,淮安百万身家以上的商人都通了消息,可是平民百姓,绝不会知情!你又怎么会知道?”
离离、阿蒙、素星痕一起翘首听着宋应贤讲,都听出了神儿。这时候,阿蒙与离离又都转头看着星痕,跟着一块儿问:“嗯哪,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素星痕一笑,“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你!”宋应贤气得干瞪眼。
星痕笑道:“我穷得叮当响——啊不,穷得‘咕咕叫’了,这些百万身家的内情,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刚才提到的名号,都是在《叶心瓦谱》上看见的。”
小屋中忽地一静。突然听到“叶心瓦谱”四个字,在场的人都感到有点意外。
星痕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说:“唐铎家中有一本淮安书局刻印的《叶心瓦谱》,我翻了翻,原来这本书记载的,是叶心大师制作的每一块瓦当最终的归属。书中记载,‘叶心瓦’世上共存四十八块,有的当年被叶心直接送人了,有的被辗转倒卖,总之几百年传承下来,分别归属于四十八个不同的人收藏。这些人都是古人,大多活在距今三四百年时候,最晚的也是百多年前的前辈;他们遍布九州各地,几乎个个都身份不凡,有的是皇帝,有的是诗词名家,有的是旷世隐居的大秘术师。而且,这些人无一例外,最终都对叶心瓦迷恋有加,把它带进了棺材。这其中,在宛州的共有十个人……”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豪商?”离离跳起来问道。
素星痕点了点头:“这十人虽然被分散记载在四十八人之间,不过我发现,他们都是宛州人,甚至,都在淮安地区。”
宋应贤不觉一悚,有些出了神,一时无言。
素星痕看见他那脸色,唇角微勾,接着说道:“书上还记载,这十个人,都是一百多年前发家致富的淮安商贾,他们死后,都安葬在淮安周边,包括南暮山区。据我所知,除了其中两家子孙经营不善、家道中落以外,其余八家的后人,至今仍是淮安城中商业的翘楚。”他说着,笑眯眯地看着宋应贤,“现在听您一说,我就明白了,原来这本古书上记载的宛州豪商,也正好是近来坟墓遭窃的那些人啊。”
目瞪口呆的宋应贤,愣了不知多久,方才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想说明什么?”
“宋东家何必装糊涂呢。”素星痕笑道,“既然四十八块叶心瓦都被藏家随葬,那至少可以说明,所有在市面上的叶心瓦,都只能是从墓中盗掘出来的;也包括唐铎摆在您酒楼里的那三块。”
“所以那个姓唐的就是盗墓贼,明白了没?”离离接着补充道。
“不止如此。近两个月淮安猖獗的盗墓事件,也全是冲着叶心瓦而来。”素星痕肃然道,“因为所有的盗墓贼都知道,‘叶心瓦’这种古玩正大幅升值。而且,所有的盗墓贼都能买到那本公开印发的《叶心瓦谱》。”
宋应贤的额头渗出了汗珠。良久,他支支吾吾地说:“唐公就算……有行动不当之处,但,做起生意……却是好的。”
阿蒙其实并没听懂他们三人的对答,但此时闻得这一句,却十分惊诧,忍不住喊了出来:“宋东家!你不是最恨盗墓贼的吗,现在怎么这样说!”
素星痕微微笑道:“宋东家在唐铎的古玩生意上,只怕已经投下重金了吧。”
宋应贤眼神一滞,竟有些惊恐地扫了素星痕一眼,垂头不语。半晌,他勉强撑出一个笑脸,带着几分谄媚地说:“不瞒你们,我已将城里好地段两家还没开张的店面,从酒楼改成专门拍卖古玩的卖场,唐铎与我合资,准备大干一场。这个生意,本薄利厚,前景看好得紧哪。”
素星痕冷不丁一语道:“东家不会是想拉我们入伙吧?”
宋应贤一哽,又堆笑,探头问道:“你们意下如何?”
“那怎么行!”阿蒙有些急怒,“宋东家,你怎么了!这事干不得的!”
宋应贤紧紧皱着眉头。
素星痕笑道:“哪,您也听见了,这事我们干不得。那,东家不会是在想……封我们的口吧?”他说着,一个手指在脖子底下一划。
“胡说!我是正经生意人,你们把我当黑街强盗不成!”听了星痕的话,宋应贤自己都吓得有些哆嗦。
“哦……”素星痕点着头,“您是正经人,不会乱来的。所以……东家不会是想把这件事告诉唐铎,让他来解决吧?”
宋应贤头上汗珠滚了下来,不知所措了一会儿,咬着牙,眼中却露出一层恨色。
“哎呀……”离离小声感叹,推了推素星痕,“看来宋东家真的要去告诉姓唐的,怎么办啊?”
星痕抱起了肩:“办法我来这里之前就说过了啊。”
离离问道:“什么办法?”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来’。”素星痕说完,立即闪头,躲开了离离一记捶击。
宋应贤倏地站起身来,冷冷道:“三位请在这里少坐,我先失陪了。”说罢转身要走。阿蒙已经急得不行,叫道:“宋东家,不要这样!离离说,盗墓若告到商政使那里,要坐牢的!”宋应贤闻之更是惊怒,一股杀气直透眉心。
素星痕一只手捂住了脸,沉痛地摇着头。
一阵清亮的笑声忽然响起。
只见离离叉着腰仰天大笑,而后又前仰后合,最后指着宋应贤跌足捧腹。
“疯丫头,笑什么笑!”宋应贤已经恼羞成怒。
离离一边笑,一边走上来拍着他肩头,摇头言道:“老宋啊老宋。人家都说宛商精明,依我看,你们可真是傻到家啦!难道你真没看出来,那个‘叶心瓦’根本就不值钱吗?”
宋应贤一怔,登时被唬得成了个木头人。
离离跑去摸了摸素星痕的头,煞有介事地讲道:“看你可怜,就实话告诉你吧。这位素星痕素大师,精通无上秘术,不要看他修为有方、年轻貌美,其实,他已经二百五十岁啦!素大师天生一双慧眼,上通主星岁正,明察秋毫,九州之内万事万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素大师早就看出来,你们花大价钱追捧的那些破瓦,根本就不是叶心的真品,其实是一个铜锱也不值的破烂而已!我们在路上偶遇素大师,得他指点,才知道这些事。唉,我们毕竟跟老板你一场交情,实在不忍看着你误信假货、倾家荡产,所以特意来提醒你的。可是素大师说,他要先试试你是不是个正派的商人,如果是,才肯帮你。可惜可惜,你刚才没经住试验,素大师已经决定不帮你了。不过,我还是有些心软,所以说出来告诉你一声。哎呀,素大师,您可千万别怪我啊!老宋呀,听我一句,别把身家都赔在那些破瓦上了,为了这个杀人灭口,就更不值啦。”
宋应贤愣愣地站着,眼神空洞,不言不动。
离离看着他的脸色,悄悄移动着小步,突然,拉起阿蒙和星痕,冲出了柴房。
阿蒙完全没搞懂是怎么回事,兀自被拉着往前跑,眼看三人就要跑出宋府后门,忽然,身后传来有人跌倒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是刚才僵直站着的宋应贤,此时僵直地躺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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