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书院的人煽风点火,渐渐有些普通的看客也跟着哄了起来,喧哗声越来越大。
情势竟这般急转直下,曲江书院方才还风光大胜,此刻却已砸烂了招牌。司徒延简直抑制不住心中的窃喜,激动得满脸冒出红光。
就在这群情汹涌之时,素星痕忽然将木剑一扔,转身向着莫隐之跪了下来。
“哎呀!!快看快看,戏还没完哪!!!”台下的离离一跃而起,使出全副气力高叫。沸腾的人群都被她娇美而锐利的嗓音吸引,齐往台上看去,迅速安静了下来。
莫隐之有些错愕,皱眉问道:“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只闻素星痕言道:“学生有个不情之请,万望莫山长成全。学生想转学到曲江书院。”
“什么?!”莫隐之和司徒延同时大喝了一声。
素星痕微微笑道:“学生自认天资不差,今日输在贵门木学兄的手下,全是平日受教不足的缘故。借这次赛会之机,学生得以在贵院盘桓两日,深感贵院学风严谨,能人众多。学生觉得曲江书院更适合学生深造,恳请山长成全。”
“你!素——”司徒延气得差点喊出星痕的真名,话到嘴边又生生收住。
满场看客再度轰然议论起来。东山书院的暗桩全都傻住了,好容易推波助澜弄出一边倒的大好形势,转眼间竟又反转了过来。优秀学子的代表当众要求转学,这简直是创了书院历史纪录的丢脸事迹吧。
愣了片刻,曲江书院的暗桩忽然开始热烈地鼓掌。此刻的心情,不必再用言语来表达。
莫隐之仍严肃地皱着眉,他拿不准这个苏星子的真实用意。
百木英默然看了星痕一会儿,忽然将身后的小男孩交到阿蒙怀里,推开护丁的包围走到莫隐之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莫隐之沉吟须臾,点了点头,言道:“既然苏小学友一片至诚,那好,本院随时迎候你前来入学。”
“哼!!”崩溃了的司徒延猛甩袖子,不顾其他,大步离去。
“师长还要招待众人宴饮庆贺,木小石,你先去吧。”莫隐之说着挥挥衣袖,护丁们见了,散开了包围。
百木英微含笑意,跑过去牵住小男孩的手,又拉起素星痕,拽拽阿蒙,并使眼色招呼了台下的离离。几个人跟着她穿过先贤祠,从祠堂的后门走入了曲江书院的内园,竟没有人再阻拦他们。
祠堂前的喧嚣渐渐远了,还不知莫隐之要怎么收场,但几个年轻人一点都不关心。曲江内园竹清木秀,鸟歌泉唱,大家跟随百木英默默地走着,逍遥赏景,一直也没人说话。直深入到一栋山环水抱的小宅,百木英开门带众人进屋,将痴痴呆呆的山长小公子安顿在床边坐好,又端出几杯茶来放在桌上,才终于开口言语。
“这儿是小风的住处,没人打扰,我们都可以畅所欲言。”她举手拔下簪子,松开一头长发,恢复了女儿声腔,笑着说道。
“哦,姑娘有什么要说的吗?”素星痕也笑着反问。
百木英端起茶杯浅饮了一口:“素兄昨夜就打算出门探查,今日又想出要求转学这等奇招,我猜得到,你有意深入曲江书院,必有所图。刚才祠堂前,三位为小风的事仗义相助,我心里感念,所以我就说服山长,带你们进来,也算是投桃报李。”
阿蒙眨了眨眼睛:“有所图?星痕,你有啥图啊?”
“不错,我也想问素兄有何所图。”百木英笑道,“毕竟是我带你进来,有些事情,我也得弄清楚。”
素星痕也取了杯茶,茶水的清香拂过鼻间,令他的困倦慢慢消解。“承蒙姑娘帮忙,我也自当直言相告。其实,我对曲江书院的‘成贤略案’颇感兴趣,故此想要一探。”
“哈,我就知道你藏着古怪!”离离一拍桌子,“扮小孩简直是你的大忌,你却硬着头皮应下来了,敢情是在司徒大伯那儿听见了什么‘成贤略案’,憋着到这儿来捣鬼呀。”
一旁那男孩小风咳了两声,好像是被口水呛到了。百木英过去为他擦了擦嘴角,抚着头顶安慰了一下,转回来又问:“不知这‘成贤略案’有什么玄机,素兄为何要探查?”
素星痕低头饮茶道:“这个是私事,不方便说。”
沉默了一会儿,百木英的声音变得有些严肃:“素兄,目下我仍是替曲江书院打工的人。若无法知道你们行动的目的,为雇主利益起见,恐怕我便不能帮你,也许还要做些阻拦。”
素星痕听了,一笑:“姑娘果然是尽职尽力,行事公平。”
百木英道:“过奖了,我只是就事论事。你们毕竟是不相干的外人,曲江书院内部的事,恐怕你们也无权来查。”
离离霍地站了起来,一只手伸进了素星痕的衣领。星痕一惊,怀中藏着的檀香木牌已被她抓了出去。
“看清楚,素星痕是十城商政使大人亲命的绣衣使!”离离将牌子举在百木英眼前,叉着腰,傲然说道,“绣衣使职在督察商业秩序,有权探查各行各业的一切可疑,当然也包括书院行业!”
百木英十分意外,盯着离离手中的木牌愣了一会儿,眸子微转,又去看素星痕。
“素兄,你……”她顿了一下,眨眨眼说,“你脸红了。”
这房中的所有人都看向素星痕的脸。他却还在愣怔着,忽见此窘境,干燥的嘴里用力咽了一下。片刻之前离离那个动作引起的心脏急跳,此时还没有平息。
“这么红,你没事吧?”阿蒙的手覆上他的额头。对着六只眼睛的聚焦,素星痕有些不知所措,正在这上不去下不来的时刻,却忽有人说了句话:“除了探查,绣衣使还有什么权力?”
正在研究星痕的脸的三个人一起打了个激灵。百木英不能置信地转头看去,只见坐在床边的小风两臂交叠在胸前,正十分认真地望着自己。
“如果探查到什么坏事,你能让他们停下来吗?”小风又问了一句,语气平静,眼神澄定,非但没有痴愚的浑浊,反倒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你……这位……小风兄弟……”四个人中最先缓醒的是素星痕,结结巴巴地不知该说什么。
“别叫‘小风’,我的学名是莫思风。”八岁的男孩站了起来,将身上蹭脏了的外衣脱掉,自己打开橱柜拿了件干净的换上,利索地打好腰带的结。
“你……你不是一个……”离离吞了半句话没说出来。
“是个痴儿,是吗?”莫思风冷冷地扫她一眼,走到桌边坐下,拿了杯茶,“我只是装了两年傻,好对付我爹。”
百木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惊讶:“你居然是装的?这两年来,莫山长为了你遍求名医,还先后请过几十个老师教你,你的痴症却越来越重——这些竟然都是装的?”
莫思风点点头:“不是越来越重,而是我越来越会装了。两年前我还太小,装也装不像。我根本没病,那些名医当然治不好我。至于那些老师,”他撇撇小嘴,“除了你,没有一个人的本领足够当我的老师。”
“喂……”离离拉着素星痕和阿蒙,低声说,“原来他才是个真正的‘神童’。”
“过奖了。”莫思风向着离离一俯首,像个大人般的风度。
百木英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对付莫山长?”
莫思风稚嫩的眉梢笼起一丝郁郁,鼓着小腮帮说道:“爹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很多可不是什么好事。古人书里说,‘为人师表,当修身立德’,要照这个说法,他可真是太差劲了。他就爱吹牛他有个聪明的儿子,让我学这学那,好给他脸上增光。哼,我就偏不给他顺心。”
离离听得笑了出来:“哎呀,你一个小毛孩子,还这么满腔正义的!”
莫思风眨了眨眼睛:“不该是这样的吗?不是人人都该这样的吗?”他转头看着素星痕,“绣衣使,你说呢?”
素星痕一怔:“说……说什么?”
莫思风道:“说我说得对呀!绣衣使不就是维护正义的吗,你肯定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呀。”
素星痕微微挑起了眉毛,一时说不出话来。离离无声地一笑,将檀木牌子抛回他的怀里,眼中闪着慧黠的光:“哪有那么了不起呀。‘绣衣使’也不过是他的一份工而已,能白拿几个饷银。就这样,他还不想做咧。”
莫思风听了,竟是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别哄小孩子了,你们的话连自己都哄不了。”
这句话,说得几个人皆是一怔。
莫思风噘起嘴,有些气闷地说:“大人说的话都不牢靠。就比如我爹,妈妈死后,他说忘不了她,又说是为了我好,以后再也不娶了。他这样说,大家都夸他。可是,他是不是为了能有更多的漂亮姐姐跟他一起玩,说不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小屋中变得很静。须臾,百木英轻轻抚了抚小风的头。
莫思风抬起头来,说道:“这个书院里的人,都管不了我爹的事。绣衣使,你是能管事的人,所以我才理你们的。”
素星痕看着他,却不再笑了,认真地点了点头。
莫思风抿住嘴唇,小脸有点激动得泛红。“想去看那个‘成贤略案’吗?”他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房门边,“想的话,就跟我来。”
【五】
如果没有小风指引那条猫兔狐狗专行的隐秘通路,素星痕他们永远不可能发现这座大书院里还有这么一处荒僻而丰茂的地方,就连已在书院住了两个月的百木英也是。森碧参天的竹林中,隐约可见一座漆黑色的小房子——比起东陆的房屋,那外形倒更像阿蒙家乡的毡帐。
几个人穿过密竹来到黑房边上,发现这房屋其实也是用竹子盖成,只不过竹料被染得乌黑。房子没有窗户,唯一的竹门也被严实地锁死,通体并无任何可以进光的地方。看大小,房里大概能容纳四五个人,但会比较拥挤。
“这就是‘上课’的地方。”莫思风低声说,“白天这里没人,他们到了晚上才上课。出钱买了‘成贤略案’的学生才能上课,然后每过七天,他们就真的变得聪明一点了。可是我知道,除了那个出钱的学生,还会有另外三个人被带到这儿来。”
他说着,趴在黑竹绑成的屋墙上,搜寻着竹缝:“我老想看看里边是什么,可是一点也看不见。”
“里边是三叉星形的秘术阵。”素星痕忽然说道,声音冷得吓人。
大家都回头看他,他却不再言语,也不再看那黑屋,只凝眉低着头出神。过了须臾,他开始踱步,竹林里的细草被踩踏,发出焦躁的声音。
“什么时候会再上课?”他踱着步问。
“我知道今天晚上就有一次。”莫思风答道。
素星痕停下脚步。合着眼睛沉默了好半晌,他开口说:“阿蒙,帮我。”
阿蒙一惊,简直是喜出望外。这么多天来星痕每次主动找他说话,都无一例外是商量分道扬镳的事。他一步纵到素星痕面前,拍着胸脯问:“要我做什么?”
素星痕慢慢睁开双眼,凉凉的眸子直视着阿蒙。“我想了很久,这件事,不能瞒你。”他沉声言道,“因为这个屋子里的秘术阵,与‘猎星团’有关。”
阿蒙睁圆了眼睛,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猎星团’是一伙极凶恶的恶贼,有时也会上陆地,但大部分时间是在海上。”回到莫思风住处后,谨慎地关门闭窗,而后素星痕讲起了一些往事,“他们流窜三陆之间,做的都是极罪恶的买卖,没人能拿他们怎么样。”
星痕双手捧着热茶,转了转杯子,像在取暖:“我十三岁时候,被他们绑架到船上。那次被绑的,还有我后来的老师。”
一旁,阿蒙低着头,望着自己的两只拳头。“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他们抓起来,一直在他们的船上干杂活。直到那年在船上认识了星痕。要是没有星痕,我怎么也不能逃回草原的。所以星痕是我的恩人。”
离离专注地听着,想问什么,却没有贸然出言。她望着眼前这两个少年,眉头罕见地凝起一丝悲凉。
素星痕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想了许多事情,却又都悄悄地藏了起来。须臾他的眼中已是冷厉的光色:“那一次猎星团绑架的目的,就是将这些天赋出众的孩子卖给一个大主顾,然后让秘术师以孩子们为材料,执行‘炼魅之术’。”
“什么是炼魅之术?”百木英问。
“就是夺取数个孩童的神智,凝聚于一个孩童脑中,而后再对数个这样神智高超的孩童施术,夺其神智凝于一人。如此多次反复,最终将这些孩子的神智彻底剥夺,凝练成一个智慧远超常人的魅。”素星痕平静地讲着,“此处‘成贤略案’所用的,只是炼魅之术的第一阶,其实就是夺取其他学生的心智,来提高购买略案的学生的智慧。第一阶炼魅所用的是三叉星形的秘术阵,必须在完全无光的圆形竹屋里进行。”
听着的四个人连呼吸声都不闻。过了半晌,阿蒙疑惑地问道:“星痕,你怎么知道这些?”
素星痕垂下眼帘,只是淡淡说:“偶然见过。”
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忽然响起,年幼的莫思风低着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下来。百木英一把揽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离离望着素星痕,问了一句。
星痕满面萧肃。“刚一听到成贤略案时,我就觉得,它与炼魅有关。懂得炼魅的秘术师,也一定与猎星团有关。”他转头望着窗外,轻轻说,“我要亲自去竹屋里,抓住那个秘术师。”
“这怎么行!”阿蒙急得站了起来。
“只有我能做到。”素星痕仍是平静,伸手握住了阿蒙的手腕,“你要帮我。”
阿蒙愣了一瞬,摇摇头还想再说,却被离离拦住。
“他已经决定了。”姑娘面上带着一丝有些难懂的微笑,“既然这样,你想好怎么混进那个小黑屋了吗?”
素星痕默然。
“嘿,我有办法。”离离捋着自己的辫子,一笑。
“什么办法?”好几个人一齐问道。
“很容易哒。不过要是有条漂亮裙子就好了,可惜没钱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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