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绣衣使-三家店(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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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银光一闪,离离将手把镜举到素星痕面前。星痕一呆,却发现镜中的自己竟已不复假扮学童的幼稚模样。两个团髻已被解开,长发拢在一起用布带绑着;那道一字齐的刘海被巧妙地藏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飘垂的碎发,看起来比从前自己打理的发型更显几分成熟。

    离离的脸从镜子后面歪出来:“你睡着的时候我弄的,这么久你都没发现啊?”她将镜子交到素星痕手中,摇头叹息道:“真是造孽,这一下少说老了五岁啊。”

    素星痕自己看着镜子,淡淡地一笑。

    “谢谢你。”

    【六】

    素星痕独自走在路上,经过了曲江书院的大门。门口围着一些人,传出些鸡飞狗跳的声响,还有写满了诗篇、文稿的旧纸飞飞扬扬。

    “成贤略案”的内情捅破后,这家百年名门的书院几乎在一日之间就破产倒闭。莫隐之被商会拘捕,他雇用的炼魅师被公开处死。此外,延续多年的“两院学子赛会”宣布不再举办。曲江倒了,东山书院在淮安城一家独大,已不需要“神童”来撑门面。

    “咦,这不是素小兄弟吗!”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那大门里传出。素星痕驻足看去,只见是司徒延冲他打招呼,分开人群走了过来。

    “好几天没见,小兄弟倒好像长大了不少,颇有几分仪表堂堂了。”司徒延打量着星痕的新发型,手捋胡须。

    素星痕道了声谢,问:“山长大伯在这里做什么?”

    一句话好像说到司徒延的心痒之处,他登时满面红光笑道:“这不,曲江破产,他们的这份旧基业,已都被我东山书院买下。说起此事,倒要感谢小兄弟你,若非你揭穿莫隐之那些勾当,我辈岂能如此顺利,而有今日这个局面?不过,小兄弟竟会是江大人麾下的第十三绣衣使,却真令老夫吃惊。过往当真是失敬、失敬了。”

    他说着拱手行礼,却托起了手中拿着的一个扁木匣,故作一怔,而后炫耀地指给素星痕看:“你瞧,接管偌大个书院,清点财物真是不易。这是地契,老夫刚刚才找到。”

    素星痕看去,见那木匣被糊上了一纸封条,上面印着个不像花又不像草的图案。“这是什么?”他问道。

    司徒延笑道:“这是‘英芒草’,一种能随风而行、飘转天下的野草。据说很少见,大概都生在些偏僻的地方。这个,便是我们书院大东家的标记。”

    素星痕一抬眼睛:“东山书院的东家,不是您吗?”

    “我?”司徒延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不过是受东家信任,代为经营而已。绣衣使大人想来还不知道吧,其实一年以前,这位大东家便已成了淮安城所有书院的最大股东——只除了曲江书院一家硬顶,未曾接受他的银资。这一年来,我们为了吃下曲江,多方斗法,可那莫隐之却实在难缠。这回托你的福,他栽在了他自己手里。如今满城的书院,都要挂上‘英芒记’的字号了。”

    素星痕静静地听完,默然须臾,却上下打量了司徒延一遍。“山长大伯今天好奇怪啊。”他眨了眨眼,“平日您都是扬着头,不爱理人的,怎么今天却对晚生如此热情?”

    司徒延一愣,尴尬地一笑。

    素星痕微笑道:“莫非是有人特意请您来告诉我这些?能使动山长大伯您的……莫非就是您的那位大东家?”

    司徒延不禁吸了口气,瞪着素星痕,无话可说。

    “那就请大伯告诉我,那位大东家是谁吧。”素星痕低下头,看着木匣封条上的那朵“英芒草”。

    这时候,司徒延却有些惊讶地笑了起来:“绣衣使竟还不知英芒草是谁家的标记吗?”他笑着,摇着手走开,留下话道,“你寻个商界的行家打听打听,自然就知道啦!”

    素星痕目送他离去,转身快步行走起来。行不甚远,街边出现一座装潢雅致的茶楼,他径直走了进去。

    这楼上三层最靠里的雅间,是今日江子美约见他的地方。

    “你来了,坐吧。”宁静的雅间里,江公子正独坐品茗,向着刚刚进门的下属招了招手。素星痕默然落座,接过江子美递来的茶。

    “曲江书院这案子,你办得很好。莫隐之以炼魅术敛财,近乎丧心病狂,此等行径断不能姑息。”江子美缓缓言道。

    “莫隐之会如何处置?”素星痕问。

    “逐出商会,永不得返回宛州十城,并通报帝都及各诸侯国,慎勿接纳。”

    “也就是说,流放。”素星痕微垂着头,“莫思风只有八岁,而且本已死了母亲。”

    江子美微微动容,明白了星痕的意思。过了片刻,他又微微笑道:“那孩子却比你我想象的要坚强。他自称不愿在淮安的书院读书,想要去念中州的小学,竟还早已为此积攒了一笔钱。这孩子的灵性着实惊人,我已按他自己的意思,派人送他去了。”

    “他倒有见地。”素星痕说,“中州的学堂纯粹得多,不像这里,把教书育人当成个买卖来做。”

    江子美神色一凝,笑了笑:“我也觉得不该如此,可惜……”

    “可惜以你的财力,争不过‘英芒记’的东家?”素星痕犀利一问。

    “你……知道些什么?”江子美略略沉吟,问道。

    素星痕道:“学子赛会第一天的夜里,我曾推演曲江书院金脉,发觉有大笔银资正从书院中撤离。撤出的银资几乎全都流入了淮安书局——而书局正是你的产业。”

    江子美看着他,不禁感慨地点了点头。“所以你第二天故意输掉剑术比赛,后来又临机应变提出转学,都是为了延迟曲江书院的破产,帮我暗中护盘,赢得全身而退的时间?”

    素星痕嘴角一扯:“也不都是。我真的很不会打架。”

    江子美转头望着窗外,从这窗口可以看见曲江书院里的园林景致。

    “你猜得没错,我在书院行业的争夺中已经完败。今天选在这里见你,也是为了最后再看看曲江书院。”他淡淡地说着,“莫隐之是个难以驯服的人,宁死也不愿被人兼并。我想,他大概也是因我撤出了银资,才铤而走险,弄出那个‘成贤略案’。”

    “英芒草究竟是谁的标记?”素星痕并不耐烦听他说这些,直接问道。

    江子美喝了口茶,目光变得有些凝重:“这些事,你早晚都需要了解。现在正是时候。”

    他微皱了眉,仿佛想着什么棘手的事一般,缓缓道来:“近十年来,宛州十城除了众所周知的商会,又兴起了一个私人的商盟。加入此商盟的皆是商业上极其成功的巨贾,他们的财力已经足以撼动整个宛州。商盟以三位巨头为首领,所以外间称他们作‘三家店’。”

    他说着挪过桌上的茶具,一边用杯杯盏盏排摆示意,一边为素星痕讲道:“这为首的三人,最年轻的是端木焉,只二十出头,身家却已无法估算。另一个是蒲云期,他是一个羽人;‘三家店’的总会所就设在他开的赌场之内,那也是淮安最大的赌场——云上赌城。还有一位,就是‘英芒记’的东家,白思退。”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这个人……”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

    “如今‘三家店’已控制了整个淮安的书院教育。接下来,他们肯定会大幅更改教学的内容。”江子美有些沉郁地说,“白思退想要教给小孩子的,应该有很多吧。”

    “大人也并没有败得这么惨吧。”素星痕忽然言道,“英芒记围攻曲江书院从一年前就已开始,战期如此之长,大人你岂会临危撤资而没有计较?流入书局的银资极其有序,断乎不像仓皇败退的样子。”

    江子美默了一瞬,不禁仰天一笑。“在我手下的绣衣使中,你也许是最精明的一个。”他站起来,边走边说,“放弃淮安的书院行业,我的确有一半是故意的。”

    他走到雅间一角的小桌边,打开桌上的一个锦盒,从里面取出一叠东西,转回来递给素星痕看。“我已将撤出的财力投入一个新的生意,”他微笑着,“一个可能比教育更能左右人心的生意。”

    素星痕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大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字,印刷清晰、精致,显然是淮安书局专造的铅字活版。在纸头上最醒目的位置,印着四个名家手书的正楷大字——淮安商报。

    云上赌城二层珠灯照耀的殿堂里,白思退踩着透明的地板慢慢踱步。他的手里拿着一张印满铅字的纸——那是十城商政使江子美全资拥有的淮安书局送来的怪东西,由于刚刚开始发行,书局每天都白送一份到各大商家的门上,请人们试读。

    “这张纸,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廉价的读物。廉价,却写满了每个人都会好奇的消息,它一定会卖得很好。凭着它,江子美也许能左右整个淮安的舆情。”白思退的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像是文人读到好诗时的享受,又像武士接到挑战时的兴奋,“我掌控了教育,他却打算掌控舆论——我们的对手,好像是一个天才啊。”

    雪白丝毯上巨大的赌桌边,蒲云期眯起眼睛,满脸憨厚的笑容:“这样说来,淮安城三十岁以下的天才,增加到两个了?”他看着身旁的端木焉少爷,“你一个,姓江的一个。”

    “嘁!”端木焉没好气地吐着烟圈,“还少说了一个吧。”

    “哦?哪个?”蒲云期很感兴趣地问。

    “那个素星痕啊。现如今,他也算淮安城里一号人物了。”端木焉撇着嘴,“只可惜,他是江子美那一头儿的。”

    白思退在赌桌边坐下,丢掉手里的纸。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拈起一张骨牌把玩着,语意悠然:“谁知道,他是哪一头儿的。”

    “《淮安商报》初期上市,赠阅十日!”一个打零工的外乡男孩背着一大包印满字的纸,在繁华的大街上走着,随手将那些纸递给身边的路人。

    阿蒙顺手接过一张,垫着刚买的热包子,大口大口咬着。

    素星痕也拿了一份,边走边看,忽然口中念了出来:“《曲江书院倒闭实录·之二》:两院学子赛会看似华彩,实则虚假。今次东山神童号称年方十三,实已二十有五;曲江神童实乃一女子所扮……”

    “怎么回事?!”离离听得很是吃惊,“这些都是咱们的内幕,印这纸的人怎会知道?”

    “不奇怪啊。”素星痕淡然说,“这上面写着:‘供稿者,采风使百木英’。”

    “谁?!”

    “我啊。”百木英应着声突然出现,令本已大惊的离离吓得跳了起来。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离离大声叫着。

    “我送小风去中州了,刚回到淮安,特来找你们呀。”那无所不能的女子身着短衣,简单盘个发髻,背着一把剑,倒像是一身旅尘的样子。

    “这纸上的文章是你写的?”离离问道。

    “是啊。”百木英把头一歪,有些得意,“实不相瞒,我给小风做老师的时候,偷空也在淮安书局试工了一份差事。当时只说要能写,谁知道写了是要印在这个上头。不过最后能得到这个差事,还是靠了《曲江书院倒闭实录》这篇长文。”

    “你……你……”离离愣了须臾,眼珠一转,“你这还不是多亏了我们!卖文的钱拿出来,大家均分吧!”

    “那怎么行!”百木英突然像被踩到了尾巴,“文章是我写的,工夫是我花的,事情虽然是你们做的,可却是我记下来的啊!我这完全是按劳取酬,公平交换,不亏不欠。”

    离离眯眼瞪着她,一挥手:“你能干,卖你的文去好了!还来找我们干吗?”

    百木英凑上两步,笑道:“我对你们几个,挺感兴趣。何况我如今是《淮安商报》的‘采风使’,需要很多奇怪、诡异、可笑的见闻,写文章用。所以我决定了,以后就跟着第十三绣衣使大人一起行动。”

    “什么?!”这次是素星痕大叫了出来。

    他镇定了一下,一脸严肃地说道:“本绣衣使很忙,诸位——咱们从此刻开始,各走各的行吗?”

    “不行。”阿蒙一把扭住星痕的手腕,咽下包子,无比坚决地说。

    百木含春芳,

    竹院曲江旁。

    莫言思往事,

    思之空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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