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星痕低头凝视着金脉图,皱了皱眉。他一边专注地看着,一边从腰间摸出个小瓶,倒出里面最后一颗药丸,放进嘴里。
“什么好吃的?”离离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背后。阿蒙、百木英、白琬也一起出现,端着热茶、抱着零食,七七八八摆了一桌,然后大家围着坐下,啜茶、嗑瓜子的声音立即散碎地响起。星痕看了看情形,开始慢慢地卷起铺在桌上的图轴。
“是药?”离离拿起已空了的小瓶,闻了闻,“从没发现你在吃药啊!治什么的?”
“……治失眠。”
“噗——”几个伙伴同时将口中的茶喷了出来。幸而金脉图刚好完全卷起,没沾上半滴水。
“讲冷笑话能不这么突然吗?”离离帮阿蒙擦拭衣襟上的茶渍,百木英轻拍着连呛带咳的白琬。忽然,窗外响起了奏乐声,钟鼓恢宏,琴箫悠扬,听来像是什么盛大典礼的开场。
“时辰到了。”百木英说了一句,手掌突然加力在白琬的背上一拍,呛咳声登时止住。她站起来推开梨木雕花的窗,视野开阔,楼下街市的盛景尽展眼前,她不禁点头笑道:“白琬说得不错,这个茶楼,的确是观看‘蓬阁彩会’的最佳所在。”
“你们总在说这个什么会,到底是啥名堂?”阿蒙好奇地向外张望。
“喏,对面那座大宅叫作‘蓬阁’。”百木英指着窗外,“那里面住着一个叫谢逸的人,淮安人都尊称他为‘蓬阁君’。他可是全宛州独一无二的彩妆圣手。”
阿蒙一愣:“彩妆?”
“就是女孩子用在脸上的漂亮东西呀!”离离娇笑,这个话题令她兴致盎然,容光焕发。
白琬“哗”地展开折扇,神色怡然,如数家珍:“蓬阁君调制的彩品,质地贵重、色相清奇,他亲手创制的妆容更是别出心裁、精美工媚,堪称神品。蓬阁新妆一出,非但宛州的风尚为之左右,就连帝都的嫔妃、命妇,也是争相追慕。唉——”他一声慨叹,“对普天下爱美的女子而言,这座蓬阁堪称圣地啊!”
“对所有经营彩妆的商人来说,也是。”百木英抱着臂肘靠在窗边,边瞭望边接下话茬儿,“蓬阁君平日深居简出,极少露面,每隔半年才发布一套新妆。发布之日,淮安城的彩妆商人们,还有爱美如命的名媛、贵妇以及各路姑娘,携着陪同她们前来的男子,大家群聚于此,奏鸣雅乐,专等蓬阁君开门示妆。这就是淮安一大盛事——蓬阁彩会。今天,正是彩会之日。”
阿蒙听得目瞪口呆,仰头眺望那座被称为“蓬阁”的华贵府邸——两扇古雅的大门安静地闭着,隐隐唯见府中精巧的勾檐斗角,幽深无限。那门前宽阔的空地上早已挤满了各路人马,熙熙攘攘的却努力保持着奇异的安静,看上去狂热而又虔诚。一支仪表考究的乐队在大门外的亭榭中从容地演奏,乐音隆重却不聒噪,雍容、和雅,每一个音符都透露着一种昂贵的美。
这等场面,在阿蒙的记忆中好像只有祭神大典之类的活动才会出现。
“那、那是什么……神像吗?”满怀敬畏的蛮族少年手指窗外,小心翼翼地发问道。他指着的,是蓬阁门边一座十二尺高的晶石雕像——一位绰约起舞的女郎,双手托举着一只菱花八角的浅盘,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翩然欲飞。
“那是承露盘。平日,蓬阁君常以水晶高盘收集露水,不过像今天这种日子,它就另有用处了。”百木英道,“每次彩会,民间都会选出一名色艺双绝的舞娘,在承露盘上献舞。这对舞娘来说是莫大的荣耀,此处一舞过后,必能在淮安城中大红大紫。”
“一个姑娘在那上面跳舞?!”阿蒙很是惊讶,“这,太险了吧!”
忽然,离离笑了一声,眼角溢出一丝娇美的轻傲:“对一个足够棒的舞者来说,这算得了什么。”她凑到窗边,凭栏望去,正见一名妆容华丽、舞衣飘逸的纤细女子,借着高梯登上了十二尺高的雕像。白皙赤裸的双足轻踏在水晶盘上,姑娘随意地打了个旋,容光倾城,盈盈欲仙。
“美哉!”白琬陡然激赏,“你看她面妆所用的,正是半年前谢逸创制的妆中极品——‘蓬阁夜彩’。此套颜色瑰丽绮妍世所未见,当日一出,震惊宛州。”
说话间,一支清灵飘逸的舞曲缭绕起来。承露盘上的舞娘翩翩起舞,倏忽挥出修长的水袖,仿若舒展双翼、凌空翻飞。望着她的舞姿,离离不禁睁大了晶亮的眼睛。
“《羽嫣然》……她竟会跳这支舞!”一声既惊且喜的感叹,姑娘激动地向窗外探出了半个身子。
“羽嫣然?”百木英却是一怔,“这不是一种眉黛的名字吗?‘画眉如羽,淡扫嫣然’,我打听过,这是当年蓬阁君谢逸的成名之作。”
离离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旋转在半空的舞蹈,轻轻点头道:“‘羽嫣然’是一种眉黛,也是一出歌舞。我小时候见过一个姐姐,她常跳这支舞,还给我讲了这里面的故事。她也常用‘羽嫣然’画眉,那时候我不知这是蓬阁君做的,只是觉得好漂亮,羡慕得不得了。”她说着露出追忆往事的微笑。
素星痕一直坐在桌边,一个一个地剥着瓜子仁,喂给背篓中的小猫。此时听到离离的话,他不禁抬头望向那姑娘的侧影,默然凝视,却是没有作声。
“原来还有这些故事,探寻下去,想必很有意思。”百木英颇有兴致地取出了稿本和炭笔,“今日机会难得,我且为商报写一篇蓬阁彩会的逸闻,料来必能大卖,稿费也可多拿。”
想到稿费她就有种由衷的畅爽,欣然落笔正要写下文题,脸上的笑容却骤然一滞。只见蓬阁门前的承露盘上,那轻盈舞娘的身姿突然僵住,竟直直地倒下,从十二尺高处坠落到地,一动不动了。
素星痕倏地站了起来。五个人瞪着眼睛望向窗外,愣了一瞬。
“这下你有得写了。”星痕说了一句,转身奔下楼去,离离、白琬紧随着他。阿蒙与百木英蹬着窗框纵身飞下,径直跃到了拥挤的街上。
两人分开惊慌的人群,冲到承露盘下,护住跌落地上的舞娘,将周遭喧哗推挤的人们驱退开去。低头看去,只见那姑娘纤细的身体静静仰卧,精美的面妆被阳光映照,“蓬阁夜彩”绽出近乎幻美的光泽,那张脸上还残存着兴奋而满足的笑意,仍未合上的美丽眼睛,却已是灰暗无光。百木英微微皱眉,探出两指到她鼻下,不禁心头一冷。
围观人群涌动着让开一个缺口,手举绣衣使执牌的素星痕走了过来,低头看着地上的舞娘。
“已经死了。”百木英声音凝重。离离倒吸冷气,双手捂住了嘴巴。
忽然一串涩涩的嘎吱声,承露盘后,“蓬阁”的大门开了一条窄缝,露出一个仆从模样的人。他向外观望了几眼,冷漠的脸上面无表情,随即又将色调古朴的门扇重新闭合。
“看来,蓬阁新妆,今天是不会发布了。”百木英看看那紧闭的门,对星痕说道。
素星痕默然思忖,忽地,一侧的人群吸引了他的目光。惊于变故而扰攘不休的男男女女当中,几个裹着青色斗篷的人正静悄悄地转身离去。他们的身材几乎是一样的瘦削、高挑,踏着一种整齐的奇怪步调,沉默得仿佛一片移动的青山。行走当中,其中的一个人往回看了一眼。
巨大风帽的遮掩下,那张苍白尖瘦、充满异域情调的脸,那双格外硕大、格外深邃,漆黑中泛着幽蓝的眼睛,一瞬间,给人烙下了深深的印象。
青柳班,一个小小的歌舞班子,如一颗逐浪的沙粒漂流在淮安城中,怀着绮香罗艳的梦想。
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在兴冲冲地准备一顿庆功宴,为了庆贺班中领衔的舞伶在蓬阁彩会上独领风骚,庆贺整个班子都将牵着那姑娘的裙角飞黄腾达。然而当几个自称绣衣使的年轻人将一具冰凉的尸体送回舞坊——就像一场大喜大悲的歌舞,蓦地曲终人散,满目凄凉。他们的台柱倒了。
一片低低的饮泣声中,停尸房的门吱吱嘎嘎地被打开了。“尸首验完了。”卷着袖口的百木英一边在铜盆中洗手,一边对门外的人们说道。
素星痕点点头走进那房内,其他人也跟着拥入,青柳班几个年幼的学徒不敢靠近,挤在门边看着。房屋中间,破木板搭成的尸床上,纤瘦的女体蒙着一张惨白的布单,犹看得出曲线玲珑。
“有几处跌伤,但都非致命之因。”百木英细致地擦干自己的手,“她并不是摔死的。”
星痕闻得,略略沉吟,回手揭开死者头上的蒙布。那舞娘临死前华美的面妆已被洗掉,唯见苍白如纸的脸上,眉梢、眼睑、额头、嘴角……原本描画了彩妆的部位,都留着浅淡的紫痕。黛粉、斜红、梅妆、唇彩、胭脂、面靥,每一样的痕迹都清晰可辨,甚至能看出这灵巧姑娘上妆时的精细。只是所有奇妙的色彩都褪成了一片灰暗的紫,印在她清秀的脸上,美,却诡异得寒人骨髓。
百木英伸出指尖,指点着那些紫色:“这是毒素渗入皮肤的痕迹。她应该是在舞蹈之时,血流加快,骤然毒发而亡,然后才跌下了承露盘。”
“啊!”离离对这位舞姿惊艳的姑娘满心痛惜,听到此言,不禁燃起义愤,“难道,有人在彩妆里下毒了?”
“蓬阁夜彩,本来就含毒啊。”白琬轻淡地说了一句。众人均是一震,向他投去惊异的目光。
白琬一脸遗憾地注目着死去的舞娘,正在认真地哀悼,看见大家投过来的目光,摊开双手道:“你们都忘了吗?蓬阁君调制夜彩,用的是海外一种稀罕的物料,含有毒性。不过也正是如此,才能制出这世间所罕见的色相呀!”他不禁露出一瞬陶醉和欣赏,转而又万分遗憾地叹息道,“这位姑娘想是急于上妆,忘记了先用‘海沉香’打底,不想竟出了这等惨事。可惜,太可惜了!”
“海沉香是什么东西?”离离问道。
白琬呆了一瞬,眨了眨眼睛:“就是用浩瀚海洋中珊瑚深处沉埋百年以上的龙脊巨贝里的珍珠加梅蕊香蜜,以越州红髓玉杵手工精研而成的珠粉。施用夜彩之前,先用此粉匀脸,便可免受毒性侵蚀。”
所有的人都呆了一瞬。
“……那,万一忘了打底,沾上了这毒,又怎么办?”离离又问。
“用海沉香沐浴啊。”白琬淡定自若,“此法不仅祛毒,且是养生的妙方。——你问这么多,难道当真不懂?这些事,尽人皆知。”
“除了你这种无聊的有钱人,谁会知道!”离离含着三分悲愤,用力打了下他的头。
白琬愣住,很是诧异:“用这彩妆的人都知道啊!”
“用得起这彩妆的,又有几人。”素星痕低沉地说道,转眼看着旁边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敢问班主,这位姑娘的夜彩,是贵班日常上妆所用吗?”
那老班主捶着胸口,如同痛失了至珍至宝一般地涕泪横流,全然答不上话。
“那个……是柳儿姐姐自己买的。”挤在门口的小学徒中,一个瘦小女孩怯生生地说道,“柳儿姐姐说,去蓬阁跳舞,一定要很漂亮很漂亮,不管怎么样,也要用夜彩上妆。她把整个钱箱都抱去了,只买回来几个小盒。”
素星痕听了,不禁闭了闭眼睛,随即说道:“海沉香之价,只怕并不比夜彩低廉。就算她侥幸活着舞完那一曲,也不会有一丝救活自己的机会。”
“如今的蓬阁彩妆,早已不是任谁都可以拥有的美了。”百木英神色冷肃,还带着一丝嫌恶,“不过是那些‘人上人’的小圈子里,争奇斗艳的游戏,何必跟在后面苦苦追逐,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因为她梦想着自己,也能成为人上之人。”星痕双手拈起白色布巾,慢慢盖在舞娘柳儿的脸上。
“……是哪个黑心的,卖这种毒物给我的柳儿!”突然,悲痛的老班主恸骂起来,“没了柳儿,让我们怎么活!谁来撑这个台……以后的生意可怎么办!老老少少都要饿死……赔我的柳儿来!我、我去找那奸商,砸了他的黑店,大家一起了账!”他已全顾不得年岁和体面,一边哭喊,一边挥着枯瘦的拳头,向外冲去。班子里的学徒们七手八脚地拦着他,大家哭作一团。
“班主且节哀。”素星痕淡然地说了一句,“我替你去吧。”
哭闹稍稍停了下来,青柳班的人都看着他。“你……你真能做主?”老班主用沙哑的嗓子问道,既惊疑又期待。
“不是说过了吗,我是绣衣使。”星痕直视着他。
愣了片刻,老班主忽地跪倒,死死抓住星痕的衣袖:“绣、绣衣使大人,一定、一定给我们讨个公道!”
扶起泣不成声的老者,星痕点了点头。“阿蒙、阿英跟我去便可。”转过身来,他望着离离,声调略低,“尸首不可随意移动,你就在此留守吧。顺便照看孩子、老人,还有白公子。”
“……嗯?”白琬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过没人理他。
“放心吧,我罩着。”离离下巴微扬,顺手掏出一小包苦荆茶,塞给星痕,“这个带着,免得突然睡死,摔个满头包,还得我家阿蒙背你。”
素星痕看着她,默然刹那,浅浅地一笑。
“晚饭多吃点哦。”阿蒙抚着离离的肩头,温声嘱咐了一句。而后他横过手中乌黑的长棍,用袖口擦着:“我们去砸哪家店?”
【二】
“砸店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明白了吗?”百木英吹着八宝茶里的泡沫,说道。
阿蒙大口咬着新鲜的雪梨,眼光笔直,摇了摇头。
精明强干的姑娘扶额静默了片刻,继而她抬起头来:“不过我也不明白,你为何要找上李伯琰?”
“因为他是淮安最大的彩妆商人。”素星痕将一撮漆黑的苦荆茶梗撒入瓷碗,沏上热水。
“可他并不是害死柳儿的人。”百木英很是不解,“我们该去找那个乱卖东西的店铺。”
星痕衔着茶杯,摇了摇头。“区区一个店铺,并不是症结所在。”他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蓬阁夜彩必须与海沉香搭配使用,所以也必然会搭配出售,虽然昂贵,但在蓬阁君盛名之下,绝对不愁销路。同时卖出这两样东西获利更多,一个彩妆铺子,怎么会愿意将夜彩单独出售,少赚一半的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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