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布满红丝的眼睛瞪了起来,胡子颤抖得更加厉害:“这……这!‘秘术士’是什么人,为、为何如此坑害我们?!”
“晚辈猜想,坑害卷石村并不是目的,秘术士这样做,背后必藏着重大的利益。”星痕说道,“现在贵村的土地只能种植施过秘术的粟谷,那么下一步,掌握这种粟谷的人,就可以将谷种卖出高价,甚至榨干各位叔伯的全部收成。而若其他的村子也播种了这种粟谷——那些人,便可以掌控全淮安的粮米供应,甚至更多。近来淮安粮价常有异动,我猜多半与此有关。”他说着,抬头望向天空,声音变得略微低沉,“卷石村地处偏僻的山中,就算发生了什么怪事,也不会很快传到外界。这里发生的事,也许只是一次试验……从近日的情形来看,这些施过秘术的谷种,只怕就要流到更多的村庄去了。”
“这么麻烦?!”离离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喊出来,“那该怎么办?要是全淮安的土地都这么毁了,可就没有南瓜和甘蔗吃了!”
听到“甘蔗”二字,白琬不由得一个激灵,突然被口水呛到,咳个不止。
“必须赶去其他农庄,阻止那个姑娘。”星痕看了看几个伙伴,决然言道。
“慢着,你们想走?”老村长听到这里,突然一瞪眼睛,“就这么走了?那不行!那妖女本就是你们放走的,没个交代,别想走脱!你这毛孩子,怎会对这些怪事知道得这般清楚?弄不好,你们跟妖女还是一伙的!”他这几句话说罢,村民们听得有理,都跟着嚷嚷了起来,一大帮壮实的庄稼汉子拥上,把几个年轻人围了个严实。
“老大伯,你胡子一大把了,怎么不讲理呢!”离离的眉梢当即立了起来,“我们好心好意来帮你们,你一时逮不到坏人,就诬赖好人来撒气吗?你一个村长,糊涂地上了坏人的当,弄得全村种不出粮食,觉得自己丢脸,所以急着找人顶罪吗?”
她这几句话连珠炮似的蹦出来,说得老村长胡子剧抖,脸一下憋成一层紫色。“胡说,胡说!”老大伯忍不得,跺着脚喊,“我看你也是个妖女!”
“除了妖女你还知道别的怪物吗?”离离紧跟着又是一句顶上,口里说着,怒气中却带上了笑,“这个世上还有好多比妖女更难缠的怪物,老大伯没听过吧?比如‘野丫头’‘谎话精’‘漂亮的小混混’什么的!”她说着顺手捋了一村长的白胡子。
村长气得大跺了几下脚,举起手掌要教训这该死的丫头。阿蒙一下将她藏在身后,直挺挺地挡在那里,那老村长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是一时僵住。一旁的李鞅见局面难看,不禁皱紧眉头,站出来说道:“小丫头不懂事,老村长不必跟她计较!方才这位绣衣使说得也有理,倘若那妖女当真去别处作恶,实是一大祸患。不如让我们兄弟几个,跟着他们一同去外村追查,也好早日抓住那妖女,给贵村一个交代。”
老村长强忍下一腔怒火,憋了半晌,说道:“李壮士,你是正派人,我是信得过的。可这几个小子……哼,要走也行,留下两个来扣在我这里!何时绑着那妖女回村来,我们才放人!”
“这,不可以!”星痕不禁一惊,“我才是绣衣使,他们不过是我的几个朋友,与这些事本无关联!晚辈如何才能取信于各位叔伯,村长尽可提出要求,若要扣留人质,恕不能接受!”
“除非扣下人来,否则怎么都信不过你!”一位拄着拐杖的村中长老说道,“村长说得是,这是我卷石村的规矩!”那苍老的脸上,是一副毫无转圜的硬冷表情,而四围的村民们也一时群情涌动,纷纷附和这老者的说法。
“既然这样啊……那我留下好了。”一句若无其事的话语传来。星痕听了,不由得心中一紧,转过双眼,只见淡然挑着眉梢的离离,正微微笑着。
“这不行……”星痕摇着头,脉搏一阵混乱,扰乱了心中如星斗运行般复杂的演算。
“是啊,这不行!”阿蒙也急得握住离离的双肩,“不能是你。要不,我留下好了!”
“你……”素星痕不禁抚住自己的额头,“你也不可以!”
“就让我留下吧,这里其实还挺美的,多住两天也不错啊!”离离笑着拍了拍阿蒙,又凑近星痕,歪着头说道,“怎么,你没信心吗?你不是什么任务都能完成的、最能干的第十三绣衣使吗?”
星痕怔怔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离离深深地吸了口气,突然伸开双手,又像过去所习惯的那样,同时勾住了他和阿蒙的脖子。
“我不跟着,你们就可以不用分心。”姑娘的语声低柔,唇边始终挂着娇美的笑,“放心吧,不会输的。这么久了还没看出来吗?我们几个,可是全宛州最棒的小混混啊!”
阿蒙愣了一瞬,没有说话,只不禁轻拍着离离的后脑,笑了一笑。素星痕默然,低下头,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心跳。
离离松开两个少年,笑眯眯地走到村长的面前:“说定啦,我留在你这儿。快让他们走吧!”
老村长拧着眉头看着她,现在只要一听见这个死丫头说话,他的胡子就开始抖。“一个人不够!”他一摆手,愤愤地扫视着几个年轻人,目光落在了衣装最是富贵体面的白琬身上,“你也得留下!”
“……啊?”白琬站在百木英的身后,一直在清闲过头地摇着折扇,此刻见老村长的手坚决地指向自己,不禁一呆。
“哎哟,可真会选!”离离拍手笑了出来,“最不顶用的两个都留下啦!”
“不要吧……留在这儿好像……不好玩啊!”白琬拖着长声,一边说,一边瞟着旁边的百木英,一脸的不情愿。
百木英似乎在思忖着什么,忽然说了一句:“这次的事也许危险,你不跟去也好。”她看了白琬一眼,须臾,又补充道,“省得麻烦。”
白琬觉得,阿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理过他。所以此刻他发了一下怔,而后咽了咽口水,乖乖地点了下头:“哦……好吧。”
“好啦好啦,该干吗干吗去,快去快回吧。”离离笑着挥挥手,又把脸凑近了愤怒的村长,“老大伯,招待好我们两个哦!嗯,男女有别,起码要收拾两间客房吧,可别忘了给我们煮粥喝哦!”看到老村长又在强行忍着怒气,她得意地一笑,转而对白琬说道,“白公子,你还有什么特别需要的?”
白琬微凝着愁眉,慢摇折扇,无精打采的:“哦……那添四样佐粥的小菜吧,玉青团、水晶贡芹、鲍油生滚秋鳝、七丝细缕蟹黄羹。叫淮安西西楼送来,用漆木三叠的食盒,出锅不要过两刻钟,路上别凉了。”
整个现场一片沉默。
【三】
星痕、阿蒙和百木英沉默地并肩走着。在李鞅等七名武士近乎是“监视”的贴身跟随之下,他们一路上很少交谈,更何况阿英的样子也令朋友们不便轻易开口——她的心事似乎越来越沉重。
依照星痕的指引,一行人已探访过南暮山附近的两个村子,都是农田广富的产粮大村,他们的收成直供淮安市场,而且正处在夏播的关键时节。好在这两村都已正常播下了良种,并未发生什么怪事。“这两处既平安,淮安城粮市可稳住七分之一,其余的地方还须尽快去查看。”素星痕这样计算着,放眼远望,前面,第三个重要村庄的屋影已展现在小道的尽头。
又走了近半里,李鞅突然脚步一驻。百木英和阿蒙也瞪大了眼睛,都盯住前方,神色骤然紧张。“……怎么?”素星痕直觉有异,问道。
“粟雨的声音!”三个功夫精强、耳力过人的高手同时说出。星痕闻之一惊,低低喊了声:“快!”一群人快步向前面村中奔去。
片刻之后,众人冲进宁静的村庄,也冲进了一片金光灿灿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的谷粒蹦跳着,洒满村子中央平整的晒谷场,已有许多被惊动的乡民围拢在四周敬畏地观看,而“大雨”的中心——一个周身褴褛、满头灰发的瘦小少女,笔直地站在那里,痴痴呆呆,如同迷信传说当中被降神附体了的巫人。
听到沉重的脚步踩裂地上谷壳的声响,少女的头迟疑地微转了一个角度,扫见星痕等人的刹那,眼眦却骤然撑大。这一次,没有等待粟雨降完,她便转身狂奔着跑开。
“往哪儿跑!”李鞅大喝一声,当先率众追了过去。冲开零散的围观者,灰发少女拼尽全力地奔逃,如一只受惊的小鼠般穿过弯曲错杂的村路。身后的追捕者渐渐迫近,她慌不择路地闯进一间堆满柴草的破旧瓦房,发现无路可出之时,青衣武士们已经跃了进来。
“速速绑了!”李鞅大声下令,几个手下向着少女围了上去。
“啊——”那似乎是不能说话的少女嘶哑着叫喊了一声,拔出匕首来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慢着!”随后冲进来的百木英大叫道。
李鞅却只傲然瞪着那女孩:“想死吗?哼!你作恶甚多,就算死了也是应该,却来吓谁!”话音刚落,几个青衣武士又要动手抓那女孩。灰发女孩双手紧握匕首,退着身子,又将锋刃往颈边移近。
“各位且慢!”这一次说话的,是素星痕。“现在还不可伤她!”他高声劝阻,同一时刻,阿蒙已冲到前面,强行拦住了武士们的动作。
“怎么,你又要包庇妖女?”李鞅有些愤怒地直视他,“难不成当真是她的同伙?”
星痕摇了摇头:“在下并非有意包庇,只是雨粟之事的元凶,未必就是这位姑娘——恐怕她的背后,尚有他人。”
此言一出,百木英却是一惊。她去看星痕,见星痕竟也正看向她,急忙转开了眼光,却不禁轻轻咬住嘴唇。
那边李鞅默了片刻,冷冷地问道:“怎么说?”
素星痕转过双眼,看着缩在墙角里的灰发少女,说道:“在下不才,也曾得高人指点,读过几卷关于秘术的典籍。以我所见,这位姑娘虽有秘术修为,却不像是能够制造出粟雨的高手。看她种种情状,似乎,她只是别人的一个‘灵媒’。”
李鞅一皱眉头:“何谓灵媒?”
星痕道:“岁正系的秘术当中,有一种较高的修为,便是借由合适的人物充当媒介,将术法施展出来。施术之时,秘术士则可藏身于遥远之处,不为人所察觉。这充当媒介之人,便是‘灵媒’。”
“你是说,这妖女的背后另有人作怪,而她不过是将秘术带至各处的媒介?”李鞅仍有些疑惑。
“这位姑娘出现之处便有粟雨,这便是明证。”星痕肯定地说道,“请容我问她一问,得知真相,各位再动手不迟。”
李鞅思忖了片刻,随即向手下几人挥手:“把住房屋四周,此番绝不能再让她走脱!”四名青衣武士应了,掣出兵器奔到屋外,迅速地守定了这瓦房的四角,另有两名留在房内,与李鞅一同监视着屋中的事态。“你且问来,我倒要听听看。”李鞅对着星痕冷言道。
素星痕点头,慢慢走到灰发少女的跟前,微微地笑了一笑:“我不知道您究竟是谁。”他的双眼直视着少女那被乱发横斜遮挡的眼睛,却好像在对另一个人讲话,“如果,您真的在将这位姑娘用为灵媒,您应该能看得见我。您也应该明白,一旦我身后的这几位壮士动手,您和您的灵媒,都会遭受莫大的伤害。”他极冷静极冷静地说着,“他们容我说话的时间,也不会很久。”
少女一动不动地瞪着星痕,暗灰色的短发,似乎偶然闪过一丝银芒。极度的静默持续了许久,忽然,她慢慢放下了紧握匕首的双手,站直身子,透明般茶色瞳孔深处,渐渐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一缕深沉到老辣,而绝不属于她的神魂。她缓慢地张开双唇,忽然清晰而理智地说起话来,声音柔细,语调却低沉得如同一个男人:“很好!能透过‘绯’而找到我的,你是第一个。”
听到这句话,房中的几个人尽皆惊讶。百木英似乎尤为动容,怔忡地望着那代人出言的少女,握剑的手竟不禁有些发抖。
“‘绯’,是这位姑娘的名字吗?”素星痕目不移睛地对着少女双眼,字字说得清透,“这原是‘赤红色’的意思,想来很美。只可惜她如今小小年纪,却是满头灰白——是为您充当灵媒所致吧。”
茶色眼眸那一面的人默了一瞬。须臾,少女又开口,一丝笑意:“倒要感谢你呢,你上一次救了她。”
“救她的不是我,是我的朋友,百木英。”星痕道,“那时候,她就是来找阿英的,对吗?”
少女笑道:“那天,我本是命她去另一个村子,接引粟雨。不想她任性了,擅自跑去找百木英,白白浪费了我一场术法。”
星痕微微睁大了眼睛:“绯,还有您——你们认识百木英吗?”
又是一瞬静默,而后,那少女呵呵地笑了几声:“我与百木英,是旧相识。她既在,我也要当面致谢才是。前两日夜里,我被人追至穷巷,多亏她助我脱身,那天她又帮助了绯。她这般念旧,我很是感激。”
在旁静听的李鞅突然怒目圆睁,望向百木英,唰地抽出了佩刀。
被冰冷的刀尖指着,百木英却毫无动作,只是望着那少女,眼中闪动着灼然的光。望了片刻,她突然向前冲了几步,盯着少女的眼,压抑着嗓音的颤抖:“我只想问你一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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