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武士有些动容,互看了两眼,不禁默许下来。“少会片刻,莫要耽搁得太久。”其中一人吩咐一句,取出钥匙,打开了沉重的门锁。星痕又深深地行礼道谢,推开门,走了进去。
祠堂的大门在身后关闭,而后又传来落锁的声音。祠堂内的昏黑反而更胜星明月朗的户外,霎时令眼睛不能视物。幽暗中,星痕闻到一股陈旧的血的气味,遍布周遭。过了片刻,星痕才渐渐恢复视力,他觑着双眼扫视面前,只见祠堂中立着几根黑黢黢的廊柱,暗影互相遮掩,偏僻的一角,高高的窗口透下仅有的一道月光,百木英就坐在那里,手腕、脚踝挂着铁链,被锁在一根廊柱上。
她出神地仰望着有月光的窗口,好半天,才觉出有人进来,慢慢地转过脸来。“你?”她幽然问了一声,却没再言语。
素星痕走近窗口,在她的身边盘膝坐下。“我来与你聊聊。”他微微笑着,轻言道。
“……你想知道什么?”百木英低下头,淡淡的容颜,声音有些漠然。
“我的确很想知道,但那不是最重要的。”星痕仍是一笑,“作为朋友,分担些心事总是应当,若你愿意的话。如果,你始终执意要掩护‘那个人’,甚至不惜替他去死——那么明天就是死期了。就算是离开人世之前,心中之事,难道不想说一说,好让这世上总还有人知道?”
百木英沉默了良久。忽地,她笑了笑,转过头来,疏淡地言道:“你说得是,谢谢你来听。”
“……‘那个人’的名字,叫薛偃尘。”似乎是已很久很久没有念出过这个姓名,百木英开口说时,不禁停顿了一瞬,“他是个很高明的秘术士,也是我从前的师父。”
星痕微微地一怔,继而又坦然,静静地听着。
阿英微仰着头,闲聊一般幽幽地讲道:“你们都知道的,我从小有过很多师父。从在树林中拾到我的襁褓、给我取名字的第一位师父开始,我游历四方,各地、各族的师父们教过我很多东西,学得越多,我便越想有更多的游历。我一直觉得世界很大、很美,生在这里,真的有太多快乐。十五岁时,我拜了一位羽族的老师。他很栽培我,并且认定,我有修习秘术的天分。那位老师告诉我,宁州有一座岚偃山,其中隐居着一些修炼秘术的高人,人称‘岚偃修会’。这个修会的人一向淡泊名利,虔诚修行,通过秘术参悟星辰的启示,以求不断地接近于‘神’。老师说,薛偃尘是修会的领袖,是个修为高深的君子,值得追随,于是他为我写了封手札,便将我推荐到薛先生的门下。那一年他三十五岁,从那时起,我便成为了他的徒弟,也是他收的第一个徒弟。”
“岚偃山的风光很美,我在那里过得很开心。山中的人还守着一个古人的预言,据说已流传得很久远了:生着金色发缕的女子,会是岚偃秘术最好的传人。因为这个传说,岚偃修会的人都很快接纳了我——因为那个时候,我的头上,就生着好几簇浅金色的卷发。”
这句话却令星痕有些意外。他不禁望了望百木英那一头乌黑润泽、流水般沉沉长垂的秀发,心有所思,只继续倾听。
百木英继续道:“我自生下来头发里便有这几缕杂色。山里的同修都称赞我的头发很美,就连师父他,也很喜欢。”她说到这里,默了片刻,似乎心中的什么往事,正让她的心思百转千回。须臾,她又讲起,稍微换了声调:“师父……薛先生,他修为高深,博学多识,最要紧的,他是个十分虔诚的人。我对他很是钦服,也许有些崇拜。那时候,我想一直追随在他身边,甚而想过一辈子待在岚偃山,没有了再去别处游历的念头。从前我遇过好几位师父,却从未有一位让我如此依恋。后来我满十六岁那日,他为我庆祝。我便对他说,我喜欢他。”
素星痕专注地凝视着阿英,姑娘的脸上满是坦然和淡泊。事情似乎也未出所料,然而当他亲耳听到时,却仍是不免有几分唏嘘。
“薛先生被我吓了一跳,然后他说我们是师徒,叫我不可胡闹。但之后的几天,他也心事重重。有一日,我听见他在梦里说出的梦话。待他醒来,我告诉了他。他听了,便低头承认,说他也喜欢我。”百木英讲述着,面上泛起一丝遥远的回味,似甜,也有别的什么味道。
“你与你的师父相好,必定会带来许多麻烦。”星痕低缓地插言道,“这样的事,与大多数世人的眼光并不相合。”
“那是自然。”百木英说,“何况岚偃修会的人,本就都是严于律己之士。他们得知我二人的心意,无不激烈反对,说山中断不容悖理之事,我与他既是师徒,永生永世便绝不可相恋。薛先生虽是修会的领袖,对此事却也无力违拗。我见情势至此,便自作主张,自请退出岚偃修会,从此不修秘术,改习剑法,与薛先生脱离那‘师徒’的名分。他们却也不依,只说我是预言所说的秘术传人,不肯让我退出。于是……我便拿了刀子,割断了头发,将所有金色发缕都削个干净,去给他们看。他们此番都生气极了,也不待我说,径直将我逐出了师门。我便这般顶着一头糟乱的短发去见薛先生,告诉他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她说着,脸上泛出一抹笑,傲然飞扬,赫然犹见当日的光彩。
笑意渐渐平静下来,披发的姑娘垂了头,喃喃地说了一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长出金色的头发。”说罢,她许久不再言语,似乎那个故事已戛然结束,就如同薛偃尘或是那个叫“绯”的女孩,在血光中凭空消匿的身影。
“那……后来呢?”静待了良久之后,素星痕问道,“后来你与他,为何分开了呢?”
“因为……”百木英忽然纠结着话语,“他说,是因为没有钱。”
星痕双眼一抬,敏感地一皱眉梢。
“我割断头发之后,岚偃山的预言变作了空谈。修会里的人心中不满,渐渐都开始离开,只过了一年,整个修会便都离散了。薛先生不甘岚偃山的基业就此了结,一心要重建修会,再续往日之盛。我觉得,他当真是个铮铮君子,便停下了我的学业,四处打工,想多赚些钱。重建修会是需要很多钱的,但他常年在深山修为,从不染指钱财,一直是清贫的。如今既要做事业,我想,我总该帮他这一些——我只凭自己本事,用劳动换取报酬,公平交换,我的钱可以确保干净,不会污了他一心的虔诚。但……但最终,他也没能将修会重建起来。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我薛某人,境遇贫穷,既难成事,恐也辜负佳人’。我不知他话里的意思,只宽慰了他两句,说了几个笑话。竟不知,那一日之后,他便不见了踪影……从此……离我而去。”
百木英讲完了往事,默默垂着眼睫,独自藏了数个春去秋来的哀伤,此刻只清清淡淡的,扫在眉尖。素星痕静静地合着嘴唇,一语不发地陪她默坐了一刻,仿佛是在等待,让她的思绪慢慢舒缓,慢慢落定。
这静默持续了一阵子后,星痕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眼中却已泛起那丝他特有的凉意:“一直以来,你这样勤勉打工,仍是想再帮到他吗?”他凉凉薄薄地问了一句,却不等回答,径直又说道,“而他,如今以秘术做局,参与操纵粮市——也是为了得到他很需要的——钱,是吗?”
百木英骤然变得有些紧张,抬头盯着星痕,须臾,摇着头说道:“不要妄下定论,他是无心名利的,他只是一心修行。”
“修行些什么呢?”星痕的话语变快,“‘无仁爱与正义,世人皆不无辜’,这样的教条?长年修习着与星辰力量相通的秘术,这就是他眼中的星辰或者‘神’?”
“他……也许只是太虔诚了。”阿英低声说着,不觉地抱起了膝盖,冰冷的镣铐摩擦出声响,“太相信修行当中的那些信条,也许……是会做错一些事情……”
“但却是无心的,对吗?”星痕的诘问缓了下来,看着阿英,轻轻地一叹。“你的心情我明白,而我所说的这些,你也都知道。你只不过,还想要亲自验证,才甘心吧。”他淡然地说了一句,站起身来。
“素星痕,”百木英紧抱着膝盖,垂着双目猝然言道,“我……做错了吗?”
星痕微低了头:“就,做你想做的吧。我该怎么做,也大致知道。”言罢,他径自走到祠堂的大门边,向外叩响了门板。
走出幽暗的祠堂,星痕迎着微凉夜风,沉思着前行。忽然,他的脚步一驻——就在距离祠堂不远的地方,他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手足无措地站立在道边,孤单地张望着。
那人望见了星痕,很惊喜地甩了一下两只大袖,歪歪斜斜地奔了过来,不知是否因站了太久,他那样子若非严重脚疼,就是腿有些抽筋。奔到近前,他刚想说话,却先用双手捂住鼻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素星痕先是有些意外,继而明白了什么,又不禁有些微感叹:“白公子,从没有站过这么久吧?”他伸手扶住有点站不稳的白琬。
白琬揉着鼻子想了一下,不禁愁眉苦脸地点头,转而又伸着脖子张望那幽暗的祠堂:“你进去了?她、她,那个,她……”
“她还好。”星痕径直给了答案。
听了这话白琬眉间稍稍一松,转而却又一派失落。素星痕看着他那足可称之为“忧郁”的样子——自从认识这位贵公子以来,何尝见他尝过忧愁滋味。
白公子默默地忧郁了好一会儿,忽然抬起那双不知世事般茫然的眼睛,正儿八经地弯腰拱手,向着素星痕行了一礼:“星痕兄,有件事想请你指教。”
素星痕一怔,微微笑道:“不敢,公子请说。”
感激地再次躬了躬身子,那十八岁的少年咽了口唾沫,嗫嚅着问道:“你说……你说……我……配得上阿英吗?”
这话来得突兀,星痕张着嘴,瞪着眼睛,一时也不知所措。窘了片刻,他不禁微低下头,勉强笑着低声说道:“这……这等事,我也说不好。”
白琬略略有些怅惘,也自低头默然须臾。“……离离说,若是喜欢一个人,要到了‘舍得’那一步,才算真心。”他出神地说道,“她问我:为了那个人能做什么?舍得做些什么?若是这些都不能确定,便不能对她说,我喜欢她。”
星痕不禁抬起头,听着这些话,凉凉的目光微微游移。“她说得,很对。”片刻,他低声说,垂着眼帘。
“阿英说我只会花家父的钱。我想了一晚上,她一定是讨厌我这样,一定是吧。”白琬满脸都是迷茫,“虽说我不懂为何不能花家父的钱,不过……若是我让她讨厌,那就是真的配不上她吧?”
他自己念叨着,忽然抬头望着星痕,眼中有一丝闪动:“你、你告诉我吧,接下来要做什么?”
“什么?”被他这一问,星痕倒有些呆住了。
“离离说,该怎么帮阿英,你一定已经有主意了。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吗?”白琬说着不禁往前走了一步,话语稍顿,“离离问我的那些,我要确定看看,很快、很快地确定。”他说着,明亮的眼睛怔望着远处,孩子气地一口咬定,“因为我,想要对她说,我喜欢她。”
星痕看着他,默然片刻,轻轻地点头而笑。继而,他从怀中取出那块檀木流苏的绣衣使执牌,压低声音言道:“你拿着这个回淮安城,向江子美大人请出全部的商会捕快来卷石村救人。”他将木牌放进白琬的手心,“记住,明日阳时之前,一定要赶回来。”
白琬愣了一瞬,懵懂的眼睛却是变得清澈。他紧紧握住木牌,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便歪歪斜斜地奔去。
素星痕望着他跑远,却不免仍有些担忧,微凝着眉,一边慢行,一边继续着心中那错杂的算计。
就快到住处时,清凉的空气忽然被一股烟草燃烧的浓烈气味所渲染。闻到这味道,他怔了一瞬,蓦地不禁睁大了眼睛。
昨日在回卷石村的路上,百木英曾经提起,她借由秘术助薛偃尘脱险的那个夜里,正在追捕薛偃尘的人,正是吸着浓烈的烟。骤然想到此处,星痕心中一紧,停下了脚步。
烟味渐渐逼近,他转头去看——只见身后的小路上,星月光亮之下,一个斜侧身子站立的人,被映成镶着银边的剪影。
那人姿态散漫,看起来穿着豪贵的华服,左手指间夹着一根烟卷,青烟袅袅从燃烧着的那一点红色流出,缭绕作身前泛白的云雾。歪着头,他笑了一声,开口说话,声音很是年轻:“主意很正啊,绣衣使。叫白琬去搬救兵再合适不过。除了他,你身边那几个混混在姓江的面前,谁也没有那个面子。”
“你是何人?”素星痕望着他,肃然问道。
“你不是一直在追查我吗?嘁!人到眼前,倒不认得了?”那人撒手将还剩大半根的烟卷扔下,伸脚踩灭,“淮安三家店,宛州半江山。另外两个都是无趣的老头儿,第三个便是小爷我啦!”他一口正宗帝都市井的调调儿,话语间带着三分痞气,全然不似宛州口音。
星痕一惊,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端,木,焉。”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这个人就是端木焉,与白琬之父白思退、羽人巨贾蒲云期并称,势压宛州的“三家店”商盟的三位顶尖领袖之一。
星痕的确一直在追查他,不是因为“三家店”时时处处与江子美统领的商会作对,而是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个财雄天下的年轻公子,究竟经营的是什么生意。端木焉神秘的财源令江子美时时不安,这个人随时可能将淮安乃至整个宛州的商界搅乱甚至颠覆,但十城商政使却对他的实力毫无掌握。然而此刻,他就站在这里,突兀现身,意指不明,星痕努力想将他看个清楚,却始终看不穿他身上那层层的烟影。他不禁紧闭了嘴唇,心念快速地流转。
“别算计啦,淮安粮市就是我弄乱的,你猜得没错。”端木焉懒散地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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