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比刚才更为漠然的三个字,打断赵三未说完的话。
赵三不禁一瞪眼,对上素星痕那冰凉的目光,滞了一瞬,又强咽下了恼怒:“嘿嘿,那好,就不打扰了。”他咬着牙笑言,慢慢转身而去。
“……我还以为,他又要欺负你。”那人的背影完全消失时,睡梦中的阿蒙忽然说了一句。
星痕有些意外:“你……听见了?”
“草原上的狼,即使睡着也有一只耳朵醒着。”阿蒙伸了伸胳膊,坐起来揉着眼睛,“呵呵,要从狼嘴里活下来,总不能比它们还差。”他转头望了望赵三离去的方向,“他是谁?”
星痕道:“纳积行会当中的一员,除了王伯鸾外,淮安城里便数他的生意做得最大。”
阿蒙点了点头,想起什么,眉梢又蒙上一层怒气:“他要帮你对付那个无赖的人,你为何不答应?”
星痕看了看恩怨分明的蛮族少年,微微摇头道:“因为方才在西西楼中,挑唆那马大洪击伤你的人,便正是他。”
“啊,什么?”阿蒙目瞪口呆。
星痕低眉道:“王伯鸾意图垄断全城的纳积之业,纵使如今有了行会约束,也不会挡住他的作为。赵三身为此行内座次第二的人物,所受威胁最大,更兼多年怨恨王伯鸾比他强盛,所以才想拉拢同伙,暗中对付他。方才我们与王伯鸾的冲突本可消弭,他竟在旁暗动手脚,挑拨马大洪击伤你,就是想拖我这个绣衣使下水,给王伯鸾多树一个敌人。”
阿蒙听得十分惊讶:“这……这些事,我一点也没发现啊!这、这些人,怎么这么多心机!”
星痕闭上眼,脸上全是倦色。“回去吧。”他轻轻说道,“太晚了,教离离担心也不好。”
阿蒙有些郁闷,点头“嗯”了一声,便站起身。星痕也撑着柴草堆想要起来,骤然,身子却是一凛。
似乎是一丝极为诡异的声音略过耳际,他的瞳孔一松,周身霎时浸遍了寒冷,一抹恐怖感回荡在脑间。
“星痕?”阿蒙见他忽然凝滞不动,有些奇怪,伸手去拉他,“你怎么了?”
一个寒战,而后素星痕醒了过来,慢慢举目看向阿蒙,他想说什么,又茫然地移开瞳仁,终是合上唇,摇了摇头。
夜已深了,客栈的小房间里,星痕面朝墙壁,安静地卧着——也许有些过于安静。此时的他,比“沉睡”时更寂静无声。
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轻巧的步子走近床边。“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着。”姑娘压低声音,却是字字清晰。须臾,那安静的少年撑着床板慢慢坐了起来,回头看那姑娘——那张貌似稚嫩的脸上,果然全无曾熟睡过的痕迹。
“我有话同你说。”离离瞋了他两眼,径自在床边坐下。
素星痕见状,默默下了床,取了自己的外衣严谨地穿好,便也坐在床边,与离离隔开数尺之处。
离离看着他那样子,一皱眉,噘了噘嘴:“这个,你找不到了是吧?”片刻后她才开口,举起一只小小的瓷瓶。
星痕扫了一眼那小瓶,略略一惊,仍不说话。
“以前看见过你吃药,问你,你说是治失眠的。”离离盯着他说,“当时还以为你胡扯。今日我捡到这个,去药铺子里打听了,没想到……人家说了,这药丸还真是镇静之用。”
素星痕慢慢转开了目光,只以侧脸对离离,望着地面。
离离却凑前几寸,有些急怒地瞪眼:“你这瞌睡虫,居然睡不着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素星痕不应声,须臾,只摇了下头。
离离气得甩手将药瓶丢在床上:“我问过大夫了,你总在喝的那些苦荆茶——”她抱起臂肘,咬了咬嘴唇,“根本不能多喝的!总喝那个,再加上‘思虑过甚’什么的,人家说了,就会失眠得很厉害,再吃这种药丸……你想死吗!”
星痕仍是僵坐着,凝视着地面的眼中有些许闪动,微不可见。半晌,他扯着嘴角笑了一笑,将头垂得更低。
“还笑什么!”离离斥了一声,重又将药瓶抄在手里,“这个,还有那些茶,以后都不准再碰!我请大夫给你开了新方子,从明天就开始煮,你给我老实喝药!”说着她站起来,一甩长辫离去。
听到她开门的声音,星痕才松开呼吸,不禁转过头望向她。却不料这一眼,正对上那姑娘晶莹的目光——她开了门却站住,特意回头等了这一瞬。星痕讶然,闪烁的眼神却已无从再逃避。
成功捕捉到猎物,离离恼火中也不禁一笑:“你们这两个笨蛋,一个弄伤头,一个弄得五劳七伤。”她斜着眼角念叨一句,从小瓶里倒出一粒药丸,丢手抛给星痕,“先好好睡一晚吧。”说着转过身,这次真的离开了。
小小丸药在手心中摇晃着,星痕低头看着,默然凝眉。
【三】
淮安有许多别称:“商都”“金域”“小天国”“万宝城”。但最近你若是用这当中的任何一个称号向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介绍这座城市,一定都会让人家笑掉大牙。因为此时最适合淮安城的别称,就只有“破烂市”一个。
纳积行会正式成立已有好几天了,城里废品收销事务的秩序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演变得越发糟糕。偌大一座名城,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弃物,大街小巷的路边墙角都塞满了公府、商号和私人民居中扔出来的各种破烂儿。往昔太平无事的日子里绝想不到,原来生活奢靡的淮安人,制造垃圾的能力竟是如此强劲——不消说,这里自然也有纳积行业的巨擘在捣乱,故意将手中积存的巨量破烂货重新丢弃出来,倒来看看最后打的是谁的脸。
当然,他们这样做最重要的目的还不是斗气,而是减轻库存成本,以腾挪出尽量多的资金,集中力量应对行业并购的大战。
王伯鸾这几日将手头的巨额资金全部投入他的垄断大业,一个铜锱也不肯用来买货,这已致使大半个城市的废品无人收纳。市货积存压低了价格,本是大量吃进的好时机,但人称“破烂二王”的赵三爷唯恐现钱不足顶不住王老大的攻势,也是空放着便宜硬不出手,收紧了战线固守以待。虎狼相争,狐狸、鼬子、搬仓鼠之流也都跟风,闭门不做生意,整天只喝酒、打架、泡日子。他们虽都是粗人,却也精明油滑,谁都知道这一点油水不必急着去抢,待战事一了,跟定了新龙头,到时候满淮安堆积如山的货,有的是由着他们从容地白捡——反正在破烂堆里吃睡个十天半月,他们毫不在乎。
然而,江子美绝对在乎。因为无论对于身娇肉贵的宛州商人,还是挑剔刻薄的淮安市民来说,这破旧肮脏臭气熏天的一切,都已到了不可忍受的极限。
素星痕一只手撑着下巴,闷闷地侧头看着。菜馆黑漆的轩窗外,街上行人匆忙地掩鼻穿行,人人都是一脸怨气。
“摆什么‘和头酒’,江大人怎么想的!”一旁,离离怒冲冲地叨咕,“那两个流氓、坏蛋、癞皮狗,他们和不和,关我们啥事!”
百木英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王伯鸾和赵三争斗,城里已弄成这个样子。江大人想给他俩说和,让他们坐下来谈判分割利益,好尽快摆平纳积行的麻烦。”她说道,皱着纤细的眉,“他们两人虽答应下来,却提出非要星痕出面摆酒调停的条件,不知又憋着什么坏心眼。江大人……哼,大概很为难吧。”
“他怕为难,就不怕为难了别人?!”离离杏眼一瞪,转眼看了看星痕——那绣衣使大人望着窗外,眼神空洞,面无表情,为难得人都呆了。
“哼,待会儿那两个来了,我倒要见识见识。就他们是流氓,难道我就不是混混?他们若敢耍出什么花样,看本姑娘怎么整治他们!”长辫姑娘豪言道,恶作剧高手的气魄飞扬。
“说得好。我也早就想教训他们。”百木英低眉应了一句。
“咚”的一声,一只拳头砸在桌面上。阿蒙没说话,有拳头表达即可,他不用说话。
白琬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满脸堆笑。
正这时,小宴厅的门吱呀被推开。“客官吩咐厨子代煮的汤药好了。”一身黑衣、满脸冷峻的菜馆老板走了进来,端着一只瓷碗。
“啊,这位公子的。”离离指了指星痕,招呼把药碗摆在他面前。
那老板放下药,又走回门口,笔直地站着说道:“时辰已到,我等即将上菜。”
“嗯?客人还没到齐,且再等等。”百木英说了一句,脸上不禁有些愠怒之色,“那两个人当真无礼,已迟了这么久,还不现身。”
“客官莫说笑了!误了时辰,菜味岂不败坏?本店,从来只有人等菜,断乎没有菜等人的。”那黑衣老板冷冰冰说了一句,往身后一招手。继而便见一水儿全身黑衣、面色沉沉的侍者一个接一个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将各色菜肴摆上餐桌。
这家名叫“海兽林”的菜馆,虽不及西西楼等“三雅境”那般有排场与高贵,却也以奇特的店风独步淮安。全店只有一间宴厅,每天只招待一桌客人,菜肴则全是以深山海外、人迹不至之处各种古怪的飞禽走兽、珍异物料烹饪而成,而所有的菜色都必须在开席前预订,且不可变更。王伯鸾与赵三指定要星痕在这家菜馆为他们摆和头酒,酒宴的菜单也是由他们一手下订。
强行上完了菜,那老板带着一大排黑衣伙计,好似一堵黑色的高墙围堵在五个年轻人所坐的桌边。“客官结账吧!”他硬邦邦地说道。
“什么?!”离离瞪圆了眼睛,“还没吃就结账?”
“客官莫说笑了!这些菜都是预先定做,概不变更。本店,从来都是上菜结账!”黑衣老板肃然说着,举手出示了一张账单。
“算错了吧!!”离离盯着那账单,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黑衣老板坚定地举着账单:“客官们订的是本店最贵的一套席面,没有算错!”
“……该死!”愣了一瞬,百木英一捶桌子,“那两个流氓狮子大开口,故意订这么贵的酒宴!”她抬头看那老板,愤然道:“这账我们付不起,等客人到齐了,大家一起付!”
“客官莫说笑了!!”老板一声沉喝,黑色人墙整齐地往桌边逼近了一步。
“……他们不会来了。”这时候,一直在发呆的素星痕才终于说了句话。“他们怎么会给我面子呢?何况他二人多年积怨已深,又在死斗关口,断乎不会想言和。倒在一件事上他们立场相同——他们两个都记恨我。”他仍望着窗口,倦倦地说着,一笑,“订下这桌宴席,不过是为了让我难堪。”
离离默然一瞬,脚尖一踢桌腿:“被算计了!亏他们找到这么个鬼地方!”
“奉劝客官慎言!奉劝客官速速结账!”一声低喝,并伴着又一声沉重整齐的跨步声。
离离看了看四周围着的人,瞥着那老板问道:“若结不了账,你们要怎样?”
那严肃至极的老板,此刻却忽然斜着嘴角一笑:“你想知道吗?”他阴阴冷冷的一声反问,古怪的样子,倒教离离缩了一下肩。
素星痕转过凝视窗外的双眼,微锁眉头,惕然地盯着那黑衣的男人。空气骤然变得有些紧张。
“哎,原来是这个数啊!”白琬忽地出声。他摇着扇子贴近了看那账单:“巧哉,刚好够用。”说着两指拈过黑衣老板手中的账单,又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放在那老板的手中。那老板方才还一脸阴狠之色,此刻,瞬间又恢复了冰冷麻木的常态,道了一句:“客官慢用。盼君再临。”而后便带着一大排黑衣人恭敬沉默地鱼贯而出,轻轻掩上了宴厅的门。
几个年轻人一时都呆住。过了片刻,百木英惊讶地问道:“你哪来这么大笔钱?你……又问家里要钱了?”她盯着白琬,略有些着恼。
“哪有,没有啊!”白琬笑眯眯地摇着手,“这是打工赚的啊!那天在酒会上,家父也打赏了我一张票子。”他说着,无比骄傲。
百木英一脸的不信:“胡说,西西楼一张花票,才值多少金铢。你若问家里要钱便要了,若再说谎遮掩,就大可不必!”
白琬这倒有点着急了,满脸冤枉:“我、我何时对你说过谎的?真是家父打赏的,然后蒲叔叔又说,有个新玩意儿,叫我拿这些钱,玩一把试试!”
“……什么新玩意儿?”百木英听他这么说,忽地想起那晚在白、蒲二人的小亭间隐约听到的只言片语,不禁起了兴趣。
白琬用折扇轻轻敲了敲头:“嗯……我也没搞清楚,他说是叫什么……‘次牒书’。”
听到这三个字,素星痕的眼光动了一动,专注地凝视着白琬,静静地听着。
“没听说过的名堂,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白琬耸了耸肩,笑道,“蒲叔叔说,这东西有阴、阳两版,我可以买‘阴’,也可以买‘阳’。还有不同赔率,好像他手上的那一份,若是买阴中了赢一倍半,买阳中了便赢三倍。我听着倒也好玩,便拿家父的赏钱买了个‘阳’,不想当真中了!”
百木英听得眉头紧皱:“……是赌博?你……你母亲不是有遗言,不准你赌博的吗!”
白琬扁了扁嘴,嗫嚅道:“是不准去青楼和赌坊……可是,蒲叔叔也说了,这个东西不一样啊!他说这是‘融通财金之术’,比赌博高超得多,家父当时在旁,也并未反对啊!”
百木英听他说这些颠倒话语,一时脑子有些乱,兀自摇了摇头,又道:“那也不对啊!纵使你买中了什么次牒书,把那赏钱翻个三倍,那也远不够付今日这一桌菜账!你那张银票却是?”
“嘿嘿,那次牒书,也当真好玩!”白琬说到此很有些兴奋,连连用扇子敲着掌心,“蒲叔叔在那赏钱之上,还给我加了‘空筹’!”
“什么?”离离眨着眼,插嘴问道,“什么叫‘空筹’?”
“……‘空头筹码’,”素星痕低低念叨了一句,“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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