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绣衣使-思相忘(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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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天卿狭长而明亮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无谓的苦笑。“我那剂药,并不会损害身体,投入酒中服用,却有令人有问必答、心迹尽吐的奇效。从前我问讯过多少人犯,内中不乏深沉老辣之辈,但用此药,未曾一次失手。”他说着,缓缓摇头道,“但昨夜……白琬饮酒前后,所言毫无偏差,心中所思所想,依然只是单纯得……可笑。唉,他简直……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一张白纸。”窔娘接过他的话头,笑道,“我早看出来了,亏你不信,偏要用那下作手段去试。”

    “试过一次,总算是心中有数。”叶天卿低言道,“莫谈他了。素星痕却是如何?”

    “还是那个样子,不过……也许快要醒了。”窔娘说道。

    “醒?”叶天卿长眉一纵,语意幽沉,“……窔娘,你且实言告我。他变成这样,当真只是醉酒所致吗?”

    “想来,也可这样说吧。”窔娘屈身靠在桌边,双眼望着窗外,“你有所不知,修习‘流金归藏’之人,只要活着便背负诅咒,且有许多禁忌。所谓‘七忌九止’当中,第一条便是忌酒——这是他们一脉师徒代代相传的戒条,我们所藏的古籍中,也有记载。”

    叶天卿紧紧盯着窔娘:“古籍记载,若然犯了酒忌,人便会失忆吗?”

    窔娘摇头笑道:“那却没有,只有‘酒乱心智,魂碎魄离’的危言耸听之词。也许,古早先师也不知饮了酒究竟会如何,说不定,在他之前,从来都没有人试过。”

    叶天卿垂首沉思,片时,言道:“你方才说,他快要醒了?”

    窔娘低垂着眉梢:“酒力总也有过去的时候,何况我家的酒又淡。近两三日,我见他日渐睡得少了,躺着也不安稳。凡尘噩梦,又回来纷扰,这可不是醉乡之路,快要走到头了?”

    “几时会醒?”叶天卿犀利地问道。

    窔娘却闭了口,只摆着一张笑脸看他。叶天卿见了,笑而会意,探手入怀掏出一只锦囊放在桌上,哗啦作响,可知里面全是金银。“今日的消息都很有用,酬金你且拿着。”

    悠闲的女人甜美地一笑,伸手拾起锦囊,身子倚在桌上,凑近了叶天卿的脸。“或则三日,或则两日。”她像透露着什么天机似的低语道,“也说不定,就在今晚。”

    醉忘斋里又掌了灯。离离将那豆灯火拨亮了些,继续搅拌着锅里的汤,温暖诱人的香气,早已漫溢了整间狭小的厨房。

    阿英和阿蒙紧握着武器,已经一惊一乍地戒备了一整天。并没发生任何事,但是依然要继续戒备,因为所有的事情,就是最容易发生在没事的时候。由于阿英担负着执勤重任,没工夫再洗手做饭。没有客人,老板娘便只顾自己喝酒,于是这下厨的重任就只好落到离离的头上。离离倒觉得这个时候,自己的任务才真是最重要、最有价值的。大家其实都饿了,阿蒙肚子的叫声简直隔着墙壁也能听见,而那个人——自从昨夜送酒回来,就一头扎进房里睡倒,一整天未见醒来,算算已是十二个时辰没吃过东西。

    失忆也好,变异也罢,总归还不是那副嗜睡成病的死相。

    汤里已加了几味从前惯用的草药,对他的身体是有好处的。离离将锅子移上小炉,改用文火煨着,便先从中盛出了一小碗,双手捧了,静悄悄地往酒馆后院、素星痕寄宿的小屋而来。

    在门外略听,房中果然还是没有半点动静。然而当她推门而入之时,却是不禁一怔。

    这间小小的房屋里,不知被他一共住了几天,到处堆满了凌乱的纸,已经搞得完全无法下脚。念起原来所认识的那个素星痕,房间里总是整洁到好像根本没有住过人,但眼前之现象,实在出乎意料。

    更意外的是他原来根本没睡。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大堆乱纸的中间,身子都被纸埋住了一半,瘦削的背对着门口,一只手提着支细笔,笔尖的墨早已干枯。

    如果这是在别的地方,离离早已跳过去,开始大肆数落男孩子的不像样。可此时此地,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极力地放轻了脚步,踩着满地纸张,慢慢往房中移动了一些。

    地上的纸,其实每一张都是一幅画。是星痕到醉忘斋以来天天都在画的,一个人,长发长衣,笔触粗率,脸是空白。看得出此刻他的面前,也摆着一幅刚完成的画,他就这样对着那画发呆,一动不动,像掉进了过去。

    离离慢慢地挪着步子,房中静止的一切在她的眼中缓缓错移,渐渐地,她看见了星痕的背影所挡住的画——依然是同样的人像,只是尖俏的脸上,却终是有了一副清晰秀丽的五官。

    眉眼依依,唇齿盈盈。

    竟然便是离离自己。

    碗里的汤洒出了一点,烫了手,离离慌忙将它放下。这响动惊醒了那发呆的人,他慢慢转过头来,看见屋角里站着的,含着自己手指的姑娘。

    “……是你啊。”一瞬之后,少年微微地展开笑容。他泛着凉意的眼睛盯着姑娘,就如三天前从房檐上跌落,金色斜阳中初见之时。“我总算想起来了,是这双眼睛。”他幽幽地说道,“原来,一直在我心里那人,就是你啊。”

    小屋之中,一时寂静,唯有晚风透过门窗,翻动一床一地的纸张,发出杂乱又宁谧的声响。姑娘直视着他,晶莹的眼睛逐渐睁大。下一刻,只闻脚步急奔,房门被冲开后又关上。

    离离的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而后天色完全黑沉下来。素星痕兀自站在那里,良久,不觉双手捧住了头,瘦削的身子慢慢弯曲,终于撕裂一般的疼痛彻底把他击倒在地。

    离离几乎是慌张地跑出了小屋,记忆之中她从没有这样子过。没有同任何人打声招呼,慌乱间甚至刻意地避开了阿蒙,她从酒馆后院的小门直冲到外面,沿着不知名的深巷跑了好远好远,直到周围已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世界,才停下脚步,靠着爬满青苔的墙壁仰头喘息。

    无数杂乱的碎片在脑间闪过,实不应想,也不愿想,却又甩不开。眼中好像是渐渐地涨起了泪水,见鬼,她抱着膝盖蹲下,将脸埋进了双臂之间。

    静谧的深巷中,夜飞的蝙蝠似乎都很少经过。墙角里的女孩不知就这样独处了多久,忽然,一双黑色的鞋子缓缓地走到了她的跟前。

    “聪明如你,也会哭吗?”虚幻得好像远在云天之外的声音,惊得离离双肩一缩,猛地抬起头来。

    “是你……”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泪滴犹在落下,滑过惊讶至极的脸庞。

    离离再次回到醉忘斋的门前时,晨雾已经降下,她的辫子发梢上都结了露水。在寂寥的门前站了少时,她轻叩两下,须臾闻得一串轻捷的脚步,木门打开,露出百木英略显憔悴的脸。

    “离离!你回来了!”阿英的眼中闪过惊喜,一把拉住离离的胳膊,“你去了哪里,我们担心死了!阿蒙整夜都在找你!”

    离离一笑,却掣了掣胳膊,没有走进门去。“阿英,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她喁喁低语,显然是不想让其他人听见,说罢这句,便转头走开,靠在门外的墙边。百木英见了,先是一怔,转而明白了什么,便悄悄合上酒馆的门,跟到离离身侧也靠住墙,闭着嘴唇,只静静地听着。

    “阿英,你先前跟我说的事,我……想明白了。”过了好半晌,离离才低低地开口说道,“我想明白了自己的心,也想明白了那些关于爱的事。”

    百木英不禁睁了睁眼睛,想说什么,却又缄默。许久,她却问道:“那么,你已决定好,要怎么做?”

    离离用力地点了点头:“阿英姐,我相信,我是个好女孩,好到值得别人来爱我。”她抬起头来说着,眼中映着明亮的光,“但就算这样,我也绝对绝对,没有资格享受两份至爱。”

    百木英长长地吁了口气,心中一时想了许多,然而终究却也无奈。耳畔只传来离离低柔却决然的话:“我要去把这件事说清楚,我自己去。做完之后,我才想见阿蒙。”

    素星痕独自坐在房间里,依然是背对着门。猫刚刚醒来,在懒懒地舔着爪上的毛,不远处摆着的素竹背篓里,一颗头骨在清晨的昏暗中泛出微弱的绿芒,就像在等什么,又似乎没等,似乎只是静静地闲处,在享受一小段流于尘世之外的时光。

    一切,在身后的门被推开之时,都静悄悄地结束了。

    女孩的脚步轻盈,却有些迟疑,停在门口不再前进。他背对着她,静听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微笑着先打招呼。

    “离离,是你来了。”

    离离的心头却是一震,默然惊望着他的背影。那背影转过来,那笑容,那眼眸里的凝定是那样熟稔。

    过了许久许久,姑娘才惊疑地开口说话:“你……记起来了?”

    素星痕点了点头,认真却又淡然:“记起来了。记得我是喝了些酒,好像昏沉了好一阵子。”

    离离忽然噤声,早已想好的话,全不知从何讲起。她不禁四顾望了望这间小屋——昨日还邋里邋遢堆满了各处的废纸,如今已经不见半片,所有涂鸦墨痕,所有飞扬的乱绪,都了无遗迹,好像从不存在。从前那个整洁干净的素星痕又回来了,什么回来了,什么好像又失去,正如此刻他脸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微笑,完美无瑕,疏人千里。

    “你……”满心踌躇的姑娘犹疑着开口,顿了一瞬,攥紧自己的双手,还是抬头问了出来,“你昏沉的时候说过的话,可还都记得吗?”

    素星痕半垂了眼帘,微一苦笑:“不记得啦!那段时间的事情全然都不记得,我只记得那酒……嗬,下次,可不能再喝了。”

    离离垂下头,默了半晌不语。“真的不记得……也好吧。”最终她说了这一句话,掉头离开了小屋。

    素星痕转身坐回原来的位置,脸上并没多余的表情。慢慢地,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卷画纸,展开在膝上,看了片刻。

    那是一张人物画像,长发长衣,秀美莹润的眼睛,灌尽酒浆也未曾磨灭。“下次不再喝了,真是没有用呢。”无声地念叨两句,他却一笑,移过桌边燃得只剩半寸的残烛,将画像凑上火苗。纸慢慢地燃烧,火焰成圈包围向画上的脸,最终抹掉了那伊人的眉眼,化归虚无。

    “私烧何物?”一句严肃略带冷傲的言语忽然响起,继而屋瓦微响,颀长英武的带刀之士倏忽自天窗降下,轻捷落地,挺立在斗室之中。

    “自然是不可见人之物。”素星痕兀自低头,看着最后一角画纸化为灰烬,嘴角笑笑,“叶大人,亦不可见。”

    “你记得我?”叶天卿手扶刀柄,狭长的眼中精光一纵。

    素星痕只是笑而不语。

    叶天卿垂首沉思,慢慢在小屋中踱起步来。他踱到窗边,久久向外望着,忽而低声言道:“第十三绣衣使,你既神志已复,在下有个问题,想要向你请教。”

    “大人请问。”素星痕轻言。

    “‘流金归藏’……究竟是什么?”

    “是星象学。”素星痕坦然答道,“往根底说,是一门算学。”

    “星象……”叶天卿转身,慢慢向着那端坐的少年靠近,“我闻星象之术,可前推历史,亦可后窥未来。你这‘流金归藏’,是否也能有此神效?”

    “能。”素星痕伸手抓了抓小猫的下巴,“命由星定,星以算知,有何不能?”

    叶天卿躬下身子,双眼直盯着星痕:“那么,你可曾推算过宛州商会——还有江大人未来的金运?”

    那个人孩子般的面庞上,只是一片淡淡的笑。“已算过了。”他稍稍靠近叶天卿的耳畔,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破财,破军——破天下。”

    狭长的眼睛陡然睁大,叶天卿默了一瞬,突然扣住素星痕的手臂,一只玄铁铸就的铐锁,响亮地箍在了他的手腕上。

    素星痕随叶天卿走出酒馆的后院,穿过店堂,瘦细的双腕上锁着铁铐。四位朋友见了都不禁大惊,阿蒙握起长棍要冲上前,然而看见星痕的眼神,终究却是没有妄动。

    “第十三绣衣使弃职私走,本使这便带他回返商政使邸,到江大人面前领罪。”叶天卿看看围在面前的四个人,平静地说道,而后牵着人犯手铐上的铁索,径直从他们当中穿过。

    走出醉忘斋时,窔娘斜倚在门边,一手托酒,低低地吟唱着:“思相忘,忘相思……”某个失落了名字的诗人所填的曲词,在她唇齿间悠然而出,诚似有心,却又无意。

    素星痕曾记得她说过,这词大半已散佚了。他不禁转目望那悠闲女人,直到她出离了自己的视线。

    女人在身后,也望着他。

    思相忘

    忘相思

    樽前欲语迟

    梦魂寻遍不成忆

    只是为君痴

    伤怀日

    断肠时

    独坐怕听诗

    沦落前尘无限事

    唯有落花知

    十三绣衣使 思相忘 完

    后台小剧场:

    阿英:她总算写完了。同为赚稿费的,真是替她汗死。

    白琬:拖延症多少钱一斤?我买下行不行?

    阿蒙:葡萄真好吃。

    离离:自己长个苦逼格没办法,瞧她写出来的主角就知道她内心人格有多苦逼。

    星痕:我替她睡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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