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水车自西向东驶去。车上配备了电子合成乐,走一路响一路。没有和声,是一个又一个单音。深夜三点了,马路两边的高压氖灯分外绚烂,路灯的等距、对称,勾画出空街的漫长与开阔。几只飞蛾萦绕在橘黄色灯罩的边沿,它们迷迷糊糊的,有了夜的癔态。大街空旷而又单调,偶尔有一辆小汽车,开得飞快,呼地一下就过去了。深夜三点是都市的一个哈欠,这样的时刻路灯们心有灵犀却又互不往来,它们不动声色,静静悄俏拉出了都市之夜的斑斓纵深和缤纷透视。洒水车驶过去,路面淋湿了,镜子一样透明。倒影使都市之夜越发豁达大度了,建筑群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霓虹灯的杂色在倒影的最深处,完全液化了,一波一波地荡漾,一波一波地轮回。又一辆小汽车飞奔过去,车子的尾灯流光溢彩。小汽车往远处去,在潮湿的路面上既像上天,又像入地。
图北又梦见燕子了。燕子在图北的梦中一直没有色彩,类似于褪了颜色的陈旧相片。燕子在梦中从来不说话,紧闭了双唇,一双眼也不肯聚焦,却是一副凝视的样子。这样的凝视十分接近于含情脉脉。图北走上去,吻燕子的唇。接下来的事就发生在水里了。图北的梦一涉及到河水往往变得不可收拾。每一次都这样。梦里的水相当抽象,彻底失去了物质性,只剩下波动与浮力,只给图北留下失重和飞翔的致命感受。后来他们缠绕在一起,颀长的阔叶水藻那样,有秩序地摇曳,越发润滑舒张了。燕子闭紧的双唇到了这个时候总会不对称地错离开来,凭空生出一些温度与色彩,还有柔软。图北的梦便醒了,但他的身体还在梦中。图北每次醒来都想中止身体的奔腾态势,但是不行。这样的时刻图北身不由己。图北羞于这样的梦。图北不允许自己的身体在燕子面前有这种可耻的秘密。图北不许自己再梦见燕子了。可是梦比当事人更顽固。梦就会无中生有。像当事人照镜子,你看到的永远是你的对立面。图北为此而伤怀不已。
图北下了床,十分懊丧地为自己擦换。他点上烟。大哥图南正在隔壁打呼噜。他的呼噜听上去又满足又疲惫,和夜的颜色一样充满弹性。图北推开窗。窗子在七楼,正是俯视大街的最佳角度。那辆洒水车驶过来了,自西向东,像一只发情期的病孔雀。这只孔雀一路开屏,一路飞奔,既像爱的追欢,又像欲的放逐。图北听到了洒水车上的音乐,是威尔第的《女人多变心》。深夜三点。女人多变心。图北洒播完他的精液,很虚空地凭窗伫立。窗口吹进来一阵风,图北叼起烟,深深吸了一大口,再用叹息把那口烟送出去。烟在窗口盘旋了一圈,散掉了,又被一阵夜风倒灌回来。图北吸了一半,把烟弹出去。烟头在空中划了一道暗红色弧线,自杀那样十分忧郁地跳到楼下去了。
一九九四年的秋季殷图北离开了他的故乡断桥镇。这一年夏天殷图北高中毕业。按照正常顺序,他应当在高中毕业之后到大学里读大学的。他一心想读金融,利用大学混个城市户口,然后选择一家气派的贸易大厅,套上著名的黄马甲。谁也没有想到殷图北会落榜。殷家的人说什么也不会落榜的。填写志愿的那天图北的老父亲赶到学校,凭空唬下来一张老脸。断桥镇中学的校长给殷老先生端过来一张旧藤椅,请“老先生”坐。校长说:“有什么事你给学生吩咐一声就行了,怎么还亲自过来了?”老父亲唬下脸之后脸上的褶皱纤毫毕现,一撇一捺都不怒而威。老父亲七十多了,五十开外才生下图北。这位退休教师的嘴里没有一颗牙,就剩下一根舌头。这样的嘴巴适合于语重心长或苦口婆心。但关键的话却能说得比牙齿更为坚硬。老父亲当着校长的面,大声说:“殷图北只能报师范,不许报花里胡哨破玩意。我说的。”他把亲生儿子叫得有名有姓,气氛当即就庄重了,校长的表情一下子处在了事态的要紧关口。校长轻声说:“知道了。”校长当着殷老先生的面重复了他的话,殷图北的班主任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又重复了校长的话,说:“知道了。”
断桥镇的殷家是全县著名的教书世家。这段光辉的历史可以上溯到道光二十三年。那一年殷家出了一位贡生。道光二十三年(公元一八四四年)至公元一九九四年,一点五个世纪即一百五十年中,殷家一共出了四十六个(含儿媳和女婿)教书先生(也称作教书匠或人民教师)。从老贡生在断桥镇开设第一所私人学堂算起,图北的老父亲已经是殷家的第七代孙了。图北的大哥殷图南于一九七九年考入师范大学,正式成为殷家第八代教书匠。毕业后殷图南回到了断桥镇。殷图南结婚的那天老父亲送了长子图南一份家业:为人师表,祖宗八代。八个大字,口气里头全是功德完满。但图南在一九八九年的冬天突然出事了,先离婚,后辞职,一个人重新回到南方的省城去了。图南的举动事先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点破绽。老父亲得到这个消息口吐了白沫,从医院回来之后一双老眼愈发浑浊了。殷老先生就此失去了旧时的样子,像一个年迈的农夫,酷似罗中立当年的那张著名油画,耳朵上夹了一只圆珠笔,手执大海碗,终日呆坐在青石巷的石门槛上。老父亲动不动就说两句话:“……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这是《庄子》里的句子,有他长子的名字。而今图南真的图到南方去了。这是命中注定。老父亲那浑浊的目光终于移到图北的身上来了。图北成了他的八世单传。父亲的目光让图北害怕,图北看到了自己的命。他的命就是父亲的凝视——浑浊昏花,闪耀着白亮的泪光。图北决定反抗。图北只怕大哥,从来就不惧父亲。图北当着校长的面对父亲大声说,“我不!你怎么不替我想想!”老父亲猛拍藤椅的把手,想站起来。没有成功。但藤椅的吱呀声表明了老人的决心。老父亲的举止给人以竭尽全力和义无反顾的印象。“殷图北!”老父亲大声说,“殷家第八代!”老父亲的呵斥辞不达意。但断桥镇的每个人都听得明白,在场的所有教师无不为之痛心,为之动容。校长走上去,轻声说:“老先生,由不得他,有我们呢。”图北的班主任瞟了图北一眼,重复说:“由不得他。有我们呢。”
殷图北不认教书匠这个命。他用怠工这种古老而朴素的方式开始了消极抗争。这是一段孤寂的日子,伤心的日子,惟一的安慰就是燕子与他的悄然对视。燕子是青石街上最好看的姑娘,她的面容和表情都可以称得上风景。燕子和图北一直同学到高中二年级,高三这一年燕子突然辍学了,从她的母亲手里接过了那爿杂货铺。燕子整天坐在她的铺子里,很娴静,似娇花照水,有一种无法挑破和不可识别的忧伤笼罩。燕子和每一个人都保持一种适当的距离,像生活在镜子里头,伸手可触却又不可企及。图北第一次向燕子表白是在一个停电的晚上,这样的夜晚总是适合于表达初恋情怀的。图北带上钱,去买蜡烛。燕子正站在两柱白蜡烛的中央,白烛光使她的面部轮廓表现出渴望和拒绝的矛盾效果。图北走上去,递过一张百元新钞,他在朱德头像左边的空白处抄了两句诗:
走不出青石巷
你的回眸,就是我的凝望
燕子显然注意到百元新钞上的两行字了。她侧过脑袋,很仔细地辨读。她的双手和整个身体就是在某个神奇的瞬间被一种东西击中的。烛光在墙上放大了这个惊慌举动。燕子后退一步,把钱塞进口袋,两只小火苗十分动人地向里侧了一回身子,随后又反弹回来了,一副故作镇静的样子。燕子随手拿出两支蜡烛,放在玻璃柜台上。图北抓起来就走。图北到家的时候电恰好来了,整条青石街重新恢复了灯火辉煌。图北握住蜡烛,幸福地自语说:“她怎么知道我要蜡烛?”图北拉掉电灯,点上蜡烛,无限美好的感觉弥漫了烛光的最后辰光。在后来的城市岁月里,图北发现一个最基本的事实:爱情只限于烛光时代,电灯亮起来,爱情其实就没有了。烛光是爱情的最后一丝柔嫩光芒。停电时期的烛光是爱情临终的回光返照。
当年七月,图北从高考中败下阵来了。考完的当天图北向父亲宣布了这个结果。老父亲抿上嘴,不说话。他的缺牙使他的抿嘴显示出无力回天的伤心。夸张了,变形了。这种夸张让看的人揪心。父亲把手背在腰后,他以为图北很痛苦,反而安慰起儿子来了。他的安慰和他教书育人一样,一开口就引经据典,无一字无来处。父亲说:“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乃不能也。罢了。”他说“罢了”的时候舌头动得很古怪,使人联想起京戏里青衣的水袖,伤神绝望地甩出去,“罢——了——”
当晚老父亲便喝多了,说了很多的话,有文言,有俚语,雅雅俗俗说了一屋子。图北陪了老父亲喝,最终听出意思来了。他的“罢了”不是冲了图北来的,是他的殷家血脉与殷家香火。“罢了”的潜台词是一句拽动祖宗八辈的哀伤话:殷家休矣!老父亲最后用两句民谚总结了两个不肖之子:“养儿如虎,不如养儿如父。”——是说图南。说图北的那句味道就越发差了:“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老父亲说完这两句便不再开口了,抿紧了双唇。他老人家的唇部造型使图北联想起他的教书匠家族,既坚实稳固,又弱不禁风。老父亲闭了眼向后倒下去,当天晚上就不省人事了。
老父亲被送进了医院。初步诊断是中暑。但又不像。转了两家医院过后父亲的病越来越复杂了。他老人家的身体像一座病矿,越往深挖病也就越多。先是钡餐,再是胃镜,后又是切片,结果出来了,吓了殷家的人一大跳,是晚期胃癌,都两三年了,一直没有发现罢了。老父亲的身体被护士推上了手术床,刚一打开就被主刀医生缝上了。老父亲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只说了一句话:“少一茬就祖宗八代了,让后人笑骂都没能凑齐。”老父亲在后来的二十多天里拒绝任何治疗,整天躺在那张破藤椅上。旧藤椅的吱呀声比他的呻吟听上去还要痛。他侧了脑袋,傻看着青石街上来来往往的孩子。老父亲未能盈月竟郁郁而终了。他日日夜夜只重复一句话:“少一茬就祖宗八代了,让后人笑骂都没能凑齐。”这是他回家时说过的那句话。这句话成了他的临终遗言。他把遗言重复了上百遍。
图南一办完丧事就回到省城去了。一个星期后他又突然返回。图南一进门就给父亲上香、磕头。头磕完了,叫过图北。说:“磕头。”图北就磕。直起身子的时候大哥图南掏出了一只牛皮纸信封,是一张大学录取通知单,大哥没有表情,说:“特等自费,八万。”图北没回过神来,像做梦,有些将信将疑。图北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仰起脸来:“怎么还是师范?”大哥望着他,往前走了一小步。大哥说:“你再说一遍。”图北闭上嘴。大哥一说“再说一遍”图北就必须闭嘴。图北没有教书匠的命,却撞上了教书匠的运。这还是命,图北的命过去深藏在父亲的凝视里,现在埋进了大哥的沉默。图北的目光从大哥的脸上移开去,心思一下子飞远了。眼里吹起了一阵风,这阵风很阴冷,它来自一百五十年前,来自道光二十三年。
图南发财用了五年时间。五年时间可以换算成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大哥图南说,他不是暴发户。大哥图南说,这年头暴发户发财是用小时计算的,大哥图南伸出一根指头再三强调,他不是暴发户。他的语调里没有半点断桥镇的乡间口音,他早就能够正确区分与合理使用“z,c,s”与“zh,ch,sh”了。
大哥图南就是被称作大款的那种男人。衣着考究。脑门油亮。牙齿爽洁有力。两只耳垂又红又厚,充盈了高蛋白与高脂肪。图南每时每刻都像刚从酒席上下来的样子,健康、满足,一招一式都有酒有肉。图南四十出头,但看不出具体岁数。既像中年的上限,也像中年的下限,成功的男人大多如斯。图南的年龄区限很阔绰,这给他的性事业提供了弹性跨度。和半老徐娘他能够春风放胆,与妙龄女郎也可以夜雨瞒人。真是生冷不忌,两头不误。各种款式的女人从他的寓所里进去又出来,她们进门的时候步子迈得像时装模特,一左一右地摇摆。但出门时就不一样了,变得柔和、娇媚,又慵懒又倦怠的样子,都接近于淑女了。女人的步态变化蕴含了生活的无限神韵,这种变化给了图北想象力。想象力就是无师自通的那种张力,什么也挡不住。至于细节,图南枕下的避孕套为图北做了全部补叙。图北在某一个下午偷出来一个,开始研究当今男女的狎亲方式了。图北决定做点什么。图北一定要做点什么,但图北不情愿步大哥的后尘,他要从头开始。只有从头开始他才能成为另一个大哥,另一个完整的殷图南。图北走上街,嘴里咬着口香糖。他逛了很久,最终在一家药店门口站住。图北忍住心跳,目光正视前方,用余光四处寻找。他看到了六个字:计划生育专柜。六个字很讲究,圆头体,用橙色及时贴剪贴在玻璃柜台的外侧,图北走上去完全没有料到他的内心隐秘关涉到我们的基本国策。事态一下子就肃穆了。图北把钱摁放在柜台上,拿出周润发的做派,用一只指头推过去,迅速往下指了两指。营业员一手拿钱,一手取货。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类似于地下工作者的飓风行动。他把“东西”夹进《中国通史》。《中国通史》一下子就更厚重了。
十月一号图北就把女同学带进家门了。这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就该派上好用场。图北不喜欢这个音乐系的女孩子,图北只是闻到了她一身的骚味道。他们一起看了镭射电影,一起吃了肯德基,然后打了一辆桑塔纳出租车。在车上女同学就坐不稳了,反着胳膊把图北的脑袋勾下来。她的嘴里全是椒盐和罗宋汤的混杂气味。他们上了七楼,走过客厅,往左拐。往左拐才是图北的卧室,图北在拐弯处静了几秒钟,在这个几秒钟内图北感到他既是图南又是图北。但图北感到了他与大哥的区别,这种感受至关重要,蕴含了一个男人相对于另一个男人的本质区分。图北拉着女同学的手,一路吻一路退。床沿挡住他们了。没有退路了。没有退路对每一个男人都意义重大。他们吻完了,开始为对方脱。开始很慢,只脱到一半就不行了。手脚一起张狂马虎,忘记了用心。
大哥图南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上帝安排的。出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出格敏锐,图南推开了图北的卧室。图南的眼睛通了电,两只手叉在胸前。图南慢腾腾地抽出右手,朝图北的脸抽过去。正手一个,反手一个。图南从地板上拣起花裙子,扔到女同学的身上,厉声说:“出去。给我出去。”女同学处变不惊,完全有能力应付各种突发事件。女同学捂住自己,双手捂的全是关键部位。她镇静地说:“你出去,你给我出去。”图南的眼里停电了,反显得无措。他点着头,退了身子出去。女同学跷了腿,套上裙子,表情很不满意。提拉锁的时候不停地自语:“真是。”她很不高兴,不停地说:“真是。”她走了。进门的时候还有点半推半就,走得却这样生猛,称得上惊天动地,哪有一点柔和,娇懒?哪有半点淑女的样子?图北傻立在原处,都忘了穿衣服,脑门像浴室门上的玻璃,都沁出水珠来了。
图南很晚才回来。图南踹开门,浑身都是醉。图南在醉酒之后露出了他的真实年纪,露出了强硬男人的全部负面。在深夜的酩酊之中,图南内心的基础部分弱不禁风,全是些伤心细节。图南从密码箱里取出一张黑白相片,镶了精贵的红木边框。是他的父亲。图南在大醉之中记得箱子的密码,隐痛铸就了他的隐秘。图南问:“是谁?”图北说:“爹。”图南把父亲挂墙上,一把摁倒图北,让他跪。图南失声说:“你怎么能学我?啊?你怎么能学我?啊?”图南瘫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撑住图北的胳膊。图南嚎哭的样子丑陋而又真实,让图北无法摆脱恐惧。“我他妈为了什么?”图南拖了哭腔说,“我他妈为了谁?——你给老子数,数到八万,一!二!三!大声点!你数,你把八万全数出声来!”
图北大约在数到五千之后入眠的。数字很清晰,又很机械。它成了兄弟二人的催眠曲。图南不久就打起呼噜了。酒气飘得一屋子。兄弟二人横卧在客厅里,等同于某一个凶案现场。他们的身体被某种锐器解构了,弃置于夜间,彼此交叉,彼此抚恤,流露出亲近企图。但各自的梦分解了亲近的内在可能,使身体与身体无法呼应。图南打着呼噜,而图北也打起了呼噜。
图南再也不带女人回家了。但他的归家变得越来越晚,越来越成为图南生活的补充成分了。父亲被挂在墙上,以亡灵的心态微笑,以抽象的方式注视着图南与图北。这是亡父的方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方式。这是一个亡灵对现世的干预所能达到的最高程度。这句话可以这样解析:他用那只闭着的眼睛打量图南,而对图北,父亲他全神贯注,在冥冥之中炯炯有神。
图南点了根烟,这是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图南不急于洗脸、刷牙,叼了烟往书房里去。图南的书房很体面,书的彩色背脊构成了一幅杂色平面。顺墙角拐了弯,环绕在书房四周。图南喜欢买书,不看。但买书成了他的习惯、毛病。买什么书他不在乎,但书的背脊要漂亮。衣服是女人,要有一张好面;而书是男人,首先得有一块好背。这样一来书就免不了杂,尽是各类学科的经典,压了膜、烫了金,码得规规整整,一副人类文明的持重派头。图南的书房压缩了上下五千年。他的经济基础轻而易举地支撑了人类的上层建筑。
刷牙洗脸之前图南有一道功课,翻一翻《成语字典》。这是图南每天的必修课。成语是中国人的文史哲与经政商,它浓缩了万卷书与万里路,有成语在肚子里垫底,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就全能对付。成语是中国人的魔圈,它既是中国人心智的起始,又是中国人心智的终结。成语不是汉语的“语言”,它是汉语的精神、实质、根本、源头和指向。中国人的心智只不过是成语内蕴的组合与融会,这是图南在整个教师生涯中凝炼出来的精神晶体,中国人不论怎么活,永远活不出那几道成语。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宁为鸡头,勿为牛尾。树挪死,人挪活。挂羊头,卖狗肉。不发财,毋宁死。
图南的另一门功课是在地图面前站一站。这个世界有两种人爱看地图,一种是绝对的精神游走者,一种是凶猛的利益追逐者。地图既是一种精神风貌,也是一种利益分布或利益战略。图南看地图属于后者。这是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图,比例:一比六百万,一九九二年六月第七版第三十九次印刷,是图南新买的一张。这里头潜藏了图南的全部生意。图南就靠一张地图和一部大哥大做生意。图南的大哥大后五位数是18888,听上去像一个口吃的家伙说“要发”。图南靠地图产生战略,而后用电波把这种战略送到前线。他的生意不吓人,只是建筑物上的硬塑料配件,诸如开关、插头、埋在墙内的线管。这些东西最小的只有几毛钱,真的不吓人,可是图南做的是大生意。这个地图上一巴掌拍下去全是城市。城市是什么?一个工地,一个永远无法封顶的水泥制品。城市沿着水泥的背脊一天一天往上长,那些硬塑料配件只能顺着水泥一天天水涨船高,这个没办法。图南就是被那些建筑物生拉硬拽着发财的,这个没办法。图南瞧不起投机生意,一锤子买卖他可是不做的。他不喜欢一“把”一“把”地挣钱,他喜欢让钱像溪水,无声无息地、从不间断地往他的身边“流”。“流”永远比“把”来得更持久,因而也就更巨大。图南的皮包公司最先做过钢材,镀锌板,日本尿素,电子产品。图南想把生意做得又巨大又体面,这是初入商场的年轻人最常有的大心思。是一位日本朋友教会他这一招,他开始了巨大空间里头的小块头生意。这就需要他不停地奔跑,把小生意做成板块,做成帝国。然后不停地重复,生意还是小生意,而利润就成了大利润了。
但是这样的生意起初是极艰难的。有将近四年的时间图南是在车轮子上熬过来的。那四年他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除了会客,他都是半躺着的,眼睛是半眯着的,大脑是半睡眠的。余下来的就是陪客户吃、喝,感情吃出来了,事情就好办了。在一张桌子上一起醉过三次,醒来就是亲兄弟。亲兄弟不就是因为叼了一个奶头喝奶么?还是在吃喝上头,一回事。图南的跑动兵分两路,先往乡镇企业的小工厂跑,找到卖鸡的,后往大城市的建筑队跑,再找买鸡的。卖鸡和买鸡的当然不碰面。他们在图南的身上一会头,这就叫市场,就叫生意,就叫贸易,就叫钱。就这么回事。四年里头图南积累了两纸箱名片。一箱是卖鸡片,一箱是买鸡片。图南所有的买卖全在这两箱名片里头。但是图南不贪。这是图南生意得以常恒的根本。这就叫“有肉大伙都喝点汤”,“有花露水每人的头上都洒一点”,有了这个原则,买鸡的高兴,卖鸡的也高兴,他们高兴了图南必然跟着高兴。就这么回事。图南开始看到钱往他的身边流淌了。他听到了液体的流动声。那是钱的声音。
图南有钱了。图南先把现金变成股票,这是成为城市人的标志。正像养一头猪、十几只鸡才能成为农民,城市人的手上是必须有股票下几只蛋的。图南安稳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这个贫穷和倔犟的老头对生存有一种匪夷所思的“理想”。这种“理想”吸附在他的种姓里头,血脉里头。这就要求他的后继生命统统变成既定生命。一招一式只能按“既定方针办”。图南成了最先的叛逆者。叛逆者的内心都有一种剥离本体的撕痛——它深入骨髓却又浅若切肤。有一种十指连心的感觉。但是图南的叛逆也是一种生命,这个生命是被这个世道孕育出来的。它十月怀胎,分娩也就不可回避了,即使撕破母体它也在所不惜。这个母体只能是图南的老父亲。作为长子,图南体恤到老父的苦痛,但图南身不由己。要不然就是他自己胎死腹中。每一个生命都不会自择死亡。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图南只能靠钱来补偿。这是儿女对祖上的通常做法。但图南没有敢太造次。他在有钱之后只给父亲寄了一千元人民币,这是一次试探,只要父亲收下了,一切就全好办了。只要父亲肯收下,图南的痛感会随着一张张汇款单得到平复。然而一千元汇款单在十天之后就退回来了。上书:查无此人。图南遭到了当头一棒。这一棒里头有剔除的意味,甚至还有死亡的意味。图南塞上这一千元走进了酒馆,喝得不省人事。醒来之后他的醉眼便开始盯上了弟弟图北。他要制定一个计划,靠这个计划去借尸还魂。弟弟图北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就已拟就了。
现在,图南站在地图的面前,吸烟与凝视,类似于战争年代的领袖们。他只要站在地图的面前,打打电话,看看传真,签签合同,然后,等钱上门。
图北起床后有点头晕。脸上挂满了梦遗之后的那种匮乏。他冲了两杯牛奶,加了点盐,给图南送过去一杯。兄弟俩早就和解了。他们在图南大醉之后和好如初,和解的那天晚上图南带回来一瓶洋酒。图南坐在图北的对面,掏出香烟,抽出一根,却放到图北的对面去,过滤嘴对准图北悬空在茶几的边沿。图南叼上烟,打上火,把火苗先送给图北。图北望着大哥,有些始料不及,近乎惶恐和恍惚了。“抽。”大哥说。图北拿起烟,很笨地伸出脑袋。这是图北与图南最靠近的一次,只有一根烟那么长,烟的长度等同于男人间的最佳距离。图南说:“我们喝点酒。”兄弟俩坐在沙发上抽烟,喝酒,不时瞥一眼他们的父亲。“我们兄弟俩姓殷,”大哥在沉默过后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听上去文不对题。“殷家的事你知根知底,这么多年了,清一色,双七对,不容易。就差一张杠后开花。兄弟,就钓你这张牌了。你侄女儿都跟了你嫂子的姓了,还能指望什么?我有钱。除了犯法,你什么毛病都能有,就是裤裆里的事你给我看好了。女人好不好?好!可你才十九,这个岁数睡动头你就收不住身子了。就算你腿根子夹得紧,可女人夹不住,还是一回事。我有钱。但你不能像大哥,大哥废了。你好好读书,四年后回断桥镇去,替大哥我把那口香火续上。别想着钱。有我,有钱。国有大臣,家有长子,你替大哥我把祖宗八代凑齐了,大哥我不敢对不起你。你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要喝酒,喝;要抽烟,抽;要花钱,花;也别过了头。我有钱。你将来得替我去为人师表,总得有点样子,不能像我。你好好读书,我生意上的事,你就当看不见,别管。可我得管住你,谁让我大你二十五岁。我抽了你两耳光,别往心里去。记在那儿。等你毕业,大哥我还你。”
“我不要你还。”
“我不欠你的。殷家有七代列祖列宗,他们的眼睛全在地下睁着,盯着你。殷图北,你得替我把它们闭上,这件事可不能马虎了。托你了。钱的事你别操心,就算我买你这一辈子。”
图北听了大哥话,泪水直往外涌。图北侧过头,大哥的手却搭到他的肩膀上来了,用力拍了两下。图北说:“大哥。”图北一开口便憋不住,要哭,图南眨了两下眼皮,说:“喝!”
那个叫尤欢的女人仰浮在水面。游泳池的水绿得有些怪,像得了某种疾病。尤欢的身体被水面弄得变形了,失去了骨骼的常态比例,像得了另一种疾病。她的比基尼是粉色的。除了比基尼,余下来的部分全是她的好皮肤。尤欢戴了一副墨镜,她的红唇一开一合,宛如蓝天下飞翔的彩蝴蝶。
图北没有去上课。这些日子燕子的面容如同她的名字,在图北的缅怀中飞来飞去。图北和燕子拥有同一条巷口与同一条河流,他们的初恋是一次忧伤的爱,水一样找不到色质、找不出形态。图北进城之前约过燕子,为了遮人耳目,他们在黄昏后一起来到了水里,他们的目光贴在水面上,交织在一起,目光里有一种水面一样不可挑破、却又如水面一样清澈透明的伤心效果。第二天一早图北就进城了。然而城市从来就不是燕子飞行的背景。图北进城了,燕子她只能无影无踪,图北只能依靠液体的拥抱去感受过去。图北决定找一条河,找来找去却找到了一块游泳池。
但是,水与水不一样。即时性是水的惟一品性。图北来到游泳池,看到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叫尤欢的女人。燕子掠过水面,飞远了。只给水面留下了尤欢。她戴了墨镜,飘浮在水面,四肢在水中自由开岔,留下了诸多空隙。这样的空隙蕴藏了生活的辅助性空间。图北倚在栏杆上,注目尤欢。游泳池里没有闲人,除了尤欢。尤欢侧过脑袋,半张着嘴,在墨镜的背后打量图北。图北就这么和尤欢对视。对视了两秒钟,图北决定离开。但尤欢却把墨镜推到额头上去了,这样一来对视变得具体了,成了目光与目光的交接,图北的胸口一点一点扑通起来,图北打消了走的念头,移开了目光只望着水。水很柔和,并没有长牙齿,一副不咬人的样子。其实这样的时候到水下玩玩也是不错的。图北吹起了口哨,气有点短,吹了两句又不吹了。图北脱掉衣服跳下水去,游了两个回合的自由泳。这是图北最擅长的泳姿。图北再回过头的时候却发现尤欢又把墨镜拉下了,表情是一副无人的样子,正在端详自己的胳膊。图北扎下去一个猛子,浮出水面时候却发现自己和尤欢只隔了两三米了,都能看见尤欢的唇形了。水里的事真是太无常了,远远近近都那么不可恒定。尤欢咧开嘴,严格地说是咧开了口红,露出了一口好牙齿。图北望着尤欢咧开的嘴,胸口又是一阵跳。图北往外吹一些水泡,很意外地记起了家乡的一句古谚: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图北看到那道缝隙了,就在口红与口红之间。这句古谚给图北带来了一股很陌生的勇气,做一只苍蝇也还是很好玩的。图北决定做苍蝇,在透明的水下飞。只要是苍蝇就一定能够击中那道鲜活的缝隙。图北想起来了,眼前的景象其实就是他夜里的梦。但这个梦很具体,图像和色彩都很饱满。图北再一次潜入水中,池水又滑又凉,滑过他的指缝与眼角膜。图北潜到了尤欢的身下,抬起头,头上是蓝的天,天上有一朵彩色的云。图北的胸口在水下跳得厉害,听上去色胆包天。尤欢放下了两条腿,站在池底白色的瓷砖上。她的腿分得很开,适合于鱼类穿梭往来。图北决定不做苍蝇了,做一条鱼,以海鳗的曲折姿态萦绕在水的浮力之间。
但图北不是鱼,不是海鳗。图北也不是苍蝇。尤欢的双腿毫不费力就把他抓住了。图北挣扎了几下,那口气用尽了。图北冲出水面,心脏狂跳不已,图北他自己都做不了主。水平面刚刚到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在水面上击起了阵阵涟漪。尤欢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她用一口气把这阵涟漪又吹散了。她的食指摁在图北的胸口,慢慢滑向图北的心脏,而后停止。尤欢咧了嘴,脸上是那种丰收的表情。尤欢悄声说:“贼心,贼胆,贼身板,你一样不缺。”图北慌不择言,脱口说:“不是,我是来找人的。”尤欢只是笑,摘下墨镜,听出了他的外地口音。尤欢丢过去一个眼风,斜了眼说:“撒谎。”尤欢的指尖摁一摁图北的胸口,故意拉下脸来,说:“重撒,撒一个我爱听的谎。”
整个晚上图南盘坐在地板上打电子游戏机,右侧的树脂椅上摞了一叠新书,下午才从书店里抱回来的。图南的购书现在有了针对性,全是图北的专业书。图南的挑书眼光又专业又考究,一本一本往家里拖。他不看。但图北必须看:“一页都不许滑过去。”
电子游戏是日本的武士闯关,充满了凶杀与暗算机巧。奖励的东西是一个新鲜活泼的俏丽女人,你冲过一关,她就脱一回衣裳。图南的最好成绩是脱到比基尼。但最后一道关口图南就是过不去。那个鲜活漂亮的女人满面凄恻,她挂下眼帘,流下两行苦泪。随后屏幕上跳出一行红字:努力加油。
图北在看书。样子很专注。“贼心,贼胆,贼身板,你一样不缺。”一个晚上图北就想着这句话。这句话让图北充满活力,“睡动头你就收不住身子了。”大哥的话有道理,没睡动头图北就有点明白“收不住身了”真是好滋味。睡。睡动头。收不住。收不住身子。真的琅琅上口。贼心。贼胆。贼身板。图北的下身肿胀开来,生出一种力度,蛮横,固执,不听劝。游戏机里的女人酷似尤欢,图北从镜子的折射里看得见。女人在哭泣。她的哭泣让图北伤心。图南在客厅里点上烟,叹一口气,扔下操纵钮,大口喝闷酒。图北坐在书桌前,知道大哥要回头的,把《中国通史》往前推一把。镜子转过来,图北看见了自己,一脸的苦大仇深。但图南没有回头,他坐在那里,沉思的样子。电子屏幕呈现出游戏的起始状态,图南猛吸了几口烟,重新拿起操纵钮,雄心勃勃的样子。比基尼让所有的优秀男人雄心勃勃。他要扯烂它。图南摆开决战的架势后侧过脸,关照图北,说:“睡吧,不要看得太晚了。”图北回过头,表情里头全是十年寒窗。图北翻翻手上的书,很用功地说:“就两页了。”图南把烟头摁在水晶烟缸里,不耐烦地说:“叫你睡,你就睡。”
图北躺在床上,睡眠的姿态等同于尤欢的戏水模样。图北回忆起来了,尤欢在游泳池里一共对他笑过三次。这个次数正是秋香击败唐伯虎的次数。三笑,多么好的故事,多么好的一部野史。中国史就这么怪,一写进正史人就不像人了,一个个峨冠博带,长了一张阶级脸;可在野史里就不一样了,是人是鬼都活灵活现,洋溢出口腔与腋下的生物气味。从这个意义上说,唐伯虎比唐寅来得更为可爱,更为真实。有诗为证:“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这可是唐伯虎认识秋香的当晚写下的,比唐诗宋词更叫人神怡,更叫人心驰。唐寅他写不出来。唐伯虎和唐寅可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个人的正面与背面,是同一个心智的图南与图北。
图北睡着了。游泳池里的水沿着他的梦开始流动,变得汪洋恣肆,摇荡起碧绿与光影。尤欢的身体漂浮在半空,在液体水面凉丝丝地颠簸、滑动。水像图北的梦一样四处流淌,往低处流,涌向图北的欲壑。尤欢的身体后来变成一只虾,通体晶莹,发出半透明的莹光,一排齿顺着虾的腹部有节奏地蠕动,虾的背弓起来,“叭”地一下打开,再弓起来,再“叭”地一下打开。图北的梦中断了。图北又一次体验到那种身不由己。他睁开眼,看到了自己。自己的身体饱和了,液化成了一种半透明的晶莹液体。液体喷涌而出,排泄了图北。
图北悄然下床,大哥依然盘坐在客厅。屏幕上刚好跳出一排红字:努力加油。
二
图北买了一副墨镜,一个人躺在游泳池的水面。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但墨镜改变了天空的质地,像中药的汤剂,滋生出一股药味。高空有一架飞机,差不多在天的边沿了,又小又亮,近乎不动。距离使飞机寓动于静,距离修正了宇宙的性质,使浩瀚、辽阔成为一种麻木,成为感觉形象的懒散状态。飞机的尾部拖了一条乳白色尾巴,有半个天那么长。尾大不掉终于使晴空呈现出疲态,很疲软地挂向四周,天的庄严早就虚空了,它抗不过飞机的一个屁。
但生活没有意外。欲望拟定了生存秩序,每个人都成了这个秩序的某个环节、某个节奏。尤欢她来了。她的脚步与游泳池中图北的视线刚好平齐。尤欢,她来了。尤欢穿着衣服反而不像她,不如她半裸了身子来得本色。尤欢跃入水中,她的入水动作使图北想起一个词:如鱼得水。
尤欢的四肢在水下蛙泳。图北没有心慌,这是一个好兆头。贼胆大了,贼心就会肃静。尤欢在图北的身边露出脑袋,她的睫毛上挑了几颗水珠,他们什么也不说,一起游了一段。他们相侧而游,像在床上了。尤欢把这个发现用目光告诉图北,图北的手脚忽然乱了,呛了一口水。但图北随即就平静了,男性的平静往往预示了事态发展的走向。图北掩饰性地转过身。水像床板那样“咯吱”响了一声。他们什么也不说,全因为在水里。水底下什么样的心思没有?但谁又听见水说过什么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水不说,大家都不说。满世界的水就在图北与尤欢之间,汹涌过去,又汹涌过来。
尤欢的住所很漂亮,既像家,又不像家。她从卧室出来时头上戴了一只洗发帽,身上穿的是那件乳色真丝长裙,又坠又透,像皮肤那样掩饰不住身子。尤欢给图北倒上酒,她前倾了上身,两只好奶子挂下来,又形象又具体,中间凹进去一条倒“U”形乳沟。尤欢坐在沙发的把手上,紧挨了图北,她的乳峰在某一个致命瞬间刮到图北的肩部了,像夏夜里的风,岔开了指头。图北的嘴干得厉害,他大口喝酒。法国葡萄酒在图北的体内重新还原成葡萄,光润、饱满,洋溢出开裂的危险性。尤欢随意摘下洗发套,她的头发突发性地散开来,弥漫出一股异常气味。图北十分孟浪地靠过去,把坚挺的鼻梁往尤欢的乳沟里塞。尤欢让开了,却很得体,显得轻松雅致。尤欢说:“不可以的。”尤欢坐到图北的对面去,取出酱红色口红,一点一点往外拧。口红伸出来,缓慢而又固执,散发出浓烈的暗示性。图北忍住自己,但图北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图北站起身,脑子里头对自己说:“别。”但他的所有器官全票否决了自己。他扑上去,用两只膝盖压住尤欢的腕弯,图北握住了尤欢的双乳,像一个笨拙的挤奶工。图北的双臂滑过她的皮肤,他的眼里流出泪,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他扯烂了乳色长裙,纺织品的破裂声使他充满了险恶快意。尤欢的长裙里没有内衣,没有比基尼。这一点出乎图北的意料,电子游戏居然提前展示出结果了。图北一时恍惚,却不知道下面的事怎么弄。尤欢在这个时候却挣扎得厉害了。几次挣扎图北居然上手了,无师自通了。图北体内的葡萄一起开裂了,飞迸出液汁。图北松开手。他的手握在她的十只指缝之间。尤欢的手指一点一点张开来,她的饱满指尖慢慢恢复了血色。尤欢的双眼藏在乱发后头,无力地眨巴。地毯上布满脚后跟的蹬踢痕迹,保留了现场感与动作性。尤欢侧过脑袋,面部的头发一绺一绺往边下坠。尤欢望着地毯上的纺织碎片,轻声说:“你叫什么?”图北说:“殷图北。”
“殷图北。”尤欢说,“在哪儿读书?”
“师大。”
尤欢便不言语了。过了一刻儿尤欢无力地说:“殷图北,你强奸了我。”图北望着她,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内容。图北的脑子里轰地一下,即刻就坠入深渊了。
《现代汉语词典》在822页这样解释了:“强奸:男子使用暴力与女子性交。”整整一个晚上图北守着字典,看这个条目。满眼视而不见。图南依旧在客厅里打游戏机,他坚持要让那个美人脱掉比基尼,她自己脱。图南可不会强奸任何人,他的性行为文质彬彬,是生意。甚至可以表述得更气派、更科学:是贸易。
图北就是在这天突然惧怕警笛的。飞驰而来的警车让他心惊,让他回头。他以一种酷似平静的神态远眺警车。街的两侧全是人,图北惊奇地发现许多男人正一起经历着同一种内心历程。这是一个大发现。恐惧使生活有了丰富复杂的人情世态。生活的真实状态隐匿在人们的隐秘处,谁也不会问,谁也不会说。心照不宣是一种成人生存。它在教育之外。
图北在这些日子里格外用功了。成天低了头,一连好几个小时看同一行字。图南对图北的状况很满意,他用“悬梁刺股”总结了图北的近期生活。成语是先哲们发明的,散发出智性光芒,这样的光芒如今照亮了有钱人的好心情。图南心情不错,他拍拍图北的肩,笑着说:“今天放松放松,大哥带你到资本主义花钱去。”图北满脑子都是心思,有些无精打采。图北随口说:“我不想去。”图南不喜欢图北说不,他像父亲一样盯住图北,目光说严厉就严厉。图北害怕这种目光,侧过头,墙上是父亲的遗像。图南盯住图北。图北望着父亲。父亲则目视图南。图南听得出图北侧目而视的画外音,对图北说:“转过头来,看着我。”图北回过头,大哥和父亲真的很像,可以说酷似,只是更生动、更严厉、更有一股父性气质。图北心里烦,壮了胆子说:“我是大人了,我自己会玩。”图南没开口。他眯了眼睛,下巴向左侧挪过去,好像没听明白,说:“你说什么?——刚才你说什么?”图北耷拉下眼皮,冲头冲脑地说:“你不要管我。”图南一把揪住图北的领口,提到自己的面前,“我不管你?我不管你我管谁?我不管你谁管你?”图北没有预料到这个猛烈的举动,他踮了脚尖,感受到图南的鼻息与口气。图北的鼻息也重了,但他不敢把过重的鼻息喷到大哥的脸上,很小心地控制住呼吸。图南的手机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响起来了,响了好几遍,像尤欢被强奸时的呻吟,又焦躁又有节奏。图南松开手,提了手机,大声“喂”了一声。电话的那头是个女的,图北听出来了。图南打电话总是先“喂”一声,是男人他就财大气粗,是女的他的声音就贱,柔和得没分寸。图南走进卧室,歪在床头,小声说了几句就把天线摁到机身里去了。图南走回客厅,有点画蛇添足地说:“有笔生意,我晚点回来。”图南握着门后的镀镍把手却又回过了头来,先看了看父亲的遗像,又看了看图北,目光里有些犹豫,有些乱,但关门的那一声很猛,砰的一声,是当家人才会弄出来的声音。
图南彻夜未归。这是图北预料之中的事。深夜零时的报时声证实了图北的预料。这是一个紊乱的夜。它宁静、却不肃穆。图北如一只困兽行走在屋子里,宁静成了他的内心独白,不声不响却语无伦次。图北望着他的父亲的遗像,殷家的血脉现在涌动在他的身上,这是一种忧伤、无奈的涌动,一种迫不得已和身不由己的涌动。
图北点上烟,往水晶酒杯里倒了半杯酒。凭空想到了尤欢。图南说得不错,女人是个怪东西,睡动头你就收不住身了。深夜零点了,那种致命的感受再一次充盈了图北的身体。图北光了脚在客厅里走动。身子越来越热,地板却越来越凉。他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有了变化,变得肿胀与生硬,怎么忍都不肯低头。图北立在电视机前,他摁掉烟头,一口灌下那杯酒,打开了电视,他要找到电子游戏机里的那个美人,那个尤欢,他要在今天晚上用他的全部智慧与耐心把她扒光。
图北只用了两个小时就让尤欢脱到比基尼了。在游戏机前,他的手指比大哥图南更为敏捷。尤欢在屏幕里对图北做出了媚态,胯部像车轮一样鲜活地转动。图北全神贯注,生活的庄重程度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是游戏的可能性。在子夜零时,有什么比美人的脱衣奖励更关键、更令人欢欣鼓舞?图北手执键钮,那个武士,那个假想的殷图北正从屏幕的左侧跳将出来。形势是严峻的。图北只有一支冲锋枪,数字显示他还有五条性命,二千七百四十发子弹。而敌人还有六十七人。他们个个都是神枪手。个个视死如归。个个擅打冷枪。图北决定干掉他们。靠自己的五条性命、一支冲锋枪、两千七百四十发子弹,把尤欢从万恶的比基尼中解放出来。
敌人过来了。他们花里胡哨,翻着跟头。屏幕上不停地死人。战争的残酷性集中体现在生命的脆弱性上。图北又死掉两回了,两次都是他忘记了打回马枪。电子程序很厉害,它们比人类自身更了解人类的弱点与致命处。但电子有电子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它使生命成为自身的复制品和批量产物,你可以不停地死,也可以不停地生。“生命对于人来说只有一次。”在电子时代成了一句古典屁话。整个夜间图北端了那支冲锋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为尤欢的裸体事业浴血奋战。图北忘记了游戏,欲望使人率真,使人加倍地专注与投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困厄、热烈、有一种肆虐式的悲壮。在凌晨五点四十分,图北杀掉了最后一个敌人,这时候天已微明,晨曦从百叶窗里渗透进来。图北迎来了曙光,迎来了尤欢的裸体。尤欢在《欢乐颂》中扔掉了她的比基尼,她的身体娇好流丽,像一条鱼,通身没有任何纺织品。她的美好部位做出一些美好动作,慢镜头,突出了她的动物性。动物性渲染了图北,他的身体被欲望之轮辗扁了,铺开来,类似于一张好宣纸,墨迹沿着他的干爽纤维四处爬动。图北的心旌开始摇荡,他扒掉自己的衣服,动物性从他的性器上延伸出来,拉长了当代都市人的现有体态。动物性是城市人的最后胜境,是肉的乌托邦,血的桃花源,动物性成了城市时代人性的花朵与诗篇,它散发出精液的醇厚气息。图北尖叫两声,像一只发情期的小公狗。
上午六时大哥依然没有归家。图北望着他的父亲,困乏了。太阳光已不再是抽象的光亮,而是光线,它们鲜艳、滋润、可感,带有浓厚的物质性。太阳升起了,图北要睡了。图北夹了一本讲义,带上钱,叫了一辆夏利出租车,到秦淮宾馆去了。图北为自己开了一间客房。他走过酱色花岗岩大厅,踏进电梯,手执秦淮宾馆的琥珀色门牌,由电梯带领他上升。电梯启动时图北产生了一种好感受,是那种充实却又飘忽、体现出生存意味的大幸福。幸福就是兄弟俩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做梦。梦只有一种。但在哪里做梦比梦见了什么更能体现出城市况味。异床同梦体现了城市生活的纵深与宽度,正如同床异梦辐射出乡村生活的深度与密度。图北在上午七时躺在宾馆的席梦思上,睡着了。太阳升起来,胖胖的,裸了身子。
图南整个下午都呆在证券交易大厅里。墙上的电子终端上显示出绿色数码,一排又一排自下而上。他的那笔款子陷在股票里有些日子了。图南一手夹了烟,另一只手在裤兜里把玩几只硬币。他的裤兜里总是有几只硬币,把玩硬币成了他极隐秘的手部习惯。这是他的生活形态,在某些时刻甚至是他的思维方式。硬币汗津津的,边沿有均匀的齿痕。他不喜欢纸币。对图南来说钱这个东西只有两种形式:大宗的只是统计数字,而小宗的则是硬币。这种观点的形成得益于斯大林。斯大林说,死掉一个人我们会悲痛,而死掉成千上万的人我们只有一个抽象数据。钱就是一具美丽的尸体,我们对它的感情理当建立在最基础的可计单位上。图南把两块硬币放在指尖上搓动,它们发出粗糙的声音,图南的指头听得见。
他的钱有一半已经死掉了。谁杀掉了它们他不知道。图南看不见凶手,同时也看不见尸体。硬币在他的手里,油了。它们在口袋里又圆又黑,像枪口。他的钱总有一天会复活的,枪口总有一天会说话的。那些话简洁、直率、轰然有声,子弹一样直来直去。
大厅里挤满了人。汗在人们的毛孔里发酵,发出人体的酸臭。有人在骂娘。忧心忡忡成了股民的统一表情。他们的手在四处挥舞,只有图南的指尖保持了思维能力;只有图南的指尖体验到硬币的分量与硬度。图南默默不语。整个下午他望着电子终端,眼睛里一片茫然。他看到了另一只手,在电子终端里头。所有的股民都是一块硬币,被那只手抓住了,捏在指尖的中间,颠过来,再覆过去,汗津津的。
黄昏时分图南走上了大街。交通正值高峰,人们的心情比脚步更为迫切。每个人的脸上凝聚了一日原因与一日结果,这样的表情背后体现了这样一种哲学精神:有一天,过一天;过一天,是一天。图南叼了烟,夹在人群里,偶尔看一眼出租车里的漂亮姑娘。漂亮姑娘成了都市里黄昏时分的风景。她们在黄昏里倾巢出动,随出租车流向四面八方。
华灯初上。这是城市的经典时刻。光与色彩夸张了城市的物质性,夸张了建筑与人群的形而下意味。图南丢了烟头,尽量使自己不想事。图南保持住不想事的心态,顺了人流往前走。图南恐惧城市的黄昏。华灯初上后他的心情稍不留神就会光怪陆离,就会不可遏止地缤纷多姿、呈现出霓虹灯的动态与纷乱。图南不想事。这是外乡人在大都市里练就的一种生理功能。当这种功能发挥作用时,他的脸上就会平静,眼睛里头全是目中无人,呈现出绝对隔膜、绝对孤寂。图南走在人群中,既像鹤立鸡群,又像鸡立鹤群,身边的人不再是人,尽是些他类。
图南提起腕弯看一眼手表。他看的是日子,而不是时分。图南掏出手机,若有所思地拉出天线,边晃悠边往家里打电话。图北在那头拿起耳机,大声说:“他不在。”图南说:“我知道他不在,他在街上呢。”图北那边静了片刻,气短下去了,说:“什么事?”图南停下脚步,人流从他的两侧分流过去。他再一次提起腕弯看表,说:“我们一起去洗个桑拿吧。”图北那边又静了片刻,这个时间正好是编一个谎言所需的长度。图北说:“我下午刚在学校洗过了。”图南说:“好吧。”图南关照说:“七点半你在长乐饭店的大厅等我。”
长乐饭店的顶部是一座旋宫,在都市的最高处,以分针的速度缓缓旋转,图北跟在图南的身后,经过一段电梯爬行之后,图北站在了这个都市的最高处。都市的万家灯火洒落在图北的脚下。都市的万家灯火正在图北的错觉中沿着时间的相反方向匀速运行。走上来一位女招待。女招待认识图南。她微笑着把图南和图北领到第十八号台。女招待说:“这是您订的座。”图北坐到图南的对面去,依然在打量窗外。图北觉得自己参与时间了,正在和时间一起工作,和时间一起推动都市的进程。远处的大街上全是汽车,它们的尾灯使它们的身体排成了几行亮丽的小瓢虫。
图南小声说:“不要东张西望的,哪像我的弟弟。”图北把目光收回来,开始注视面前的蜡烛灯。烛灯很洋气,带有了夸张了的罗可可风格。旋宫里的光线有点怪,又明亮,又有些昏暗。图北用手支住下巴,又把脑袋转到窗外去了。落地的弧形玻璃墙在晚上成了镜子,反射出旋宫里的堂皇局面。镜子里的旋宫有点不真实,乐手的小号、萨克斯管和吧台上的雕像都浮在半空,但铜和石膏的质地却越发纯粹,越发本质了。镜像的下面是都市,灯火辉煌,气象阔大,都市之夜就在脚下,像现实里的天堂。萨克斯管吹得正伤心,一个中国女孩在唱。她的美式英语有过重的卷舌,带了很浓的蛙音。图北听不太懂,好像是她的“心肝”被自己的朋友拐跑了,伤心也是很自然的。图南点完酒,那里的歌声也停了,那个伤心的中国女孩却唱起了另一首英语歌,是最著名的生日歌。吧台上走下来一个穿旗袍的好看姑娘,她捧了一只大蛋糕,插满了蜡烛。纷繁的烛光随她的步态光彩熠熠。穿旗袍的姑娘径直走到图南面前,挪开罗可可烛灯,却把蛋糕放下了。图北望着大哥,有些不解,大哥叉了双手握成一只拳头,凝视着烛光。那些烛光静然不动,鲜嫩妩媚,照映在大哥的脸上。大哥的短暂静穆给了图北十分深刻的印象,有一些难过甚至痛心的地方。大哥突然吸了一口气,猛烈地吹下去只吹灭了一半。蜡烛过密,火苗反弹回来又复燃了几根,很不甘、很无奈,却又过于倔犟的样子。大哥又吹,他的气越来越短,但烛光总是有几处阑珊。大哥只能用手,一颗又一颗捏掉。指尖似乎灼着了,却疼在嘴角。大哥捏掉最后一支火苗,古怪地笑起来,说:“不讨上帝的便宜。”大哥举起杯子,对图北说:“给我说几句吉祥话。”图北猜想是大哥的生日了。却不知道今天是几号。图北举起杯,只望着那些彩色小蜡烛,那么多,那么挤,使图北想起一个词:“一把”年纪,这么多的蜡烛使“一把”年纪变得具体,可视,因而就格外真实、格外冷峻,甚至格外残酷。
图北说:“生日好。”
图南放下杯子,脸上有些不高兴。“生日好”过于粗枝大叶,缺少一种纷繁和茂密的兄弟情谊。图南移开话题,说:“你近来有些魂不守舍,有什么事瞒了我?”图北立即记起了“强奸”这个词,侧过脸,指头却在杯子上很不安稳地爬动。图南注意到了这个危险细节。人的指头往往比表情更能说明内心隐秘。“没有。”图北故作不解地说,“我有什么事瞒你?”
“你肯定有事瞒了我。”
图北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打上,关掉,再打上,再关掉。图北说:“没有。”
图南盯住图北,图北挂下眼皮,不接他的目光。图南不想在今晚闹得不愉快,想把话题移开去,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可以对他的弟弟说。图南突然就上来一股伤心,这世上他就这么一个弟弟了,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却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图南端起杯子,往图北的杯子碰了一下,说:“喝。”
酒一下肚图南的心情愈发坏下去了。生意让他难过。生日让他难过。酒让他难过。亲兄弟也让他难过。图南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调整到成功和财大气粗的雍容做派。图南端详着图北。图北长得很像他。真的很像。这个事实一直就存放在他们的脸上,可是今天才让图南发现了。这种发现有一种感人至深的地方。血脉和亲情一旦被记起会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伤痛情怀。图南突然发现他一直很爱这个弟弟,这种爱基于对殷家家族的血缘忠诚。图南握住杯子,说:“这个世上就咱兄弟俩了。”图北不搭腔,只管喝。他从来就不是图南的弟弟,而是儿子。大哥图南像父亲一样凝视他,突然问:“你跟谁姓?”
“父亲。”图北说。
“父亲他不在了。”图南说,“你跟我姓。你姓殷。你千万不能在城里头胡来,得有点殷家八代的样子。”
“你也姓殷。”图北不高兴地说。
图南被图北的话堵住了。他掉过头,旋转大厅正对了远方的电视塔,塔尖有一盏红色闪灯,有节奏地明灭,像孤寂的上帝在夜幕上抽烟。图北把目光收回来,玻璃上有他的模糊剪影,与自己似是而非。图南自语说:“我早就不姓殷了。”
“那我就跟大哥姓。”
图南盯住图北,胸口的酱色领带随胸脯有了起伏。图南尽力克制自己,他用掏香烟掩饰自己的凶猛心情。图南点上烟,猛吸了一大口。一位小姐走上来,弓了身子对图南耳语说:“对不起先生,这儿不能抽烟。”图南拿目光找烟缸,没找到。图南把香烟狠狠丢进酒杯,红色葡萄酒顺着香烟迅速爬上来了。图南说:“殷家怎么出了我们这一对狗杂种!”
两辆出租车几乎在同时停在家门口。图北先下了车。图南随后也下了车。图北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图南却提了一瓶白酒出来,推开了图北的门。图南说:“生日酒不能喝一半,你陪我把下一半补上。”
兄弟俩走进客厅,放下酒杯,两个人都平静了。没有饭菜。只有酒。兄弟俩找不出喝的理由和喝的话题,却又不甘心,只有划拳。他们伸出手,这顿为喝而喝的酒席立即带上了斗气与泄恨的性质。两个人起先还挺稳当的,越喝心情越复杂,酒性也狂野,嗓门就接着往上高。他们大喊五魁首与三桃园,四季财与八匹马。两只左手的十根指头在桌面的上空变幻,既把握自己,又猜度对方。指头像黄昏的老鼠那样进进出出。七巧——板啦,不出——门啊,哥俩——好哇,六六——顺啦。图南注意到了,图北最爱出的指头是大拇指。图南当即推出了自己的大拇指头,大喝一声:“哥俩——好哇。”这一次输的是图北。图北在连输了三局之后发现了大哥的固执。图北当即求变,出了两根指头,高叫三桃园。图南却不肯变化,他死守住自己的一根大拇指,近乎迷狂地只叫“哥俩好。”他一直认定图北会和他一样,只会出拇指。但图南屡出屡败。“哥俩好”就此输给了“三桃园”。图南喊“哥俩好”都喊出惯性来了,完全不顾了输赢,死抱住“哥俩好”不放。图南就在这次死心眼上输掉了十来局。越输越刻板,不松口了。他喝多了,脖子上粗血管毕现,眼眶里头意外地有了泪花花,像酒,洋溢出热烈和孤寂的度数。图北停下来。图北望着大哥的大拇指,抢过了酒瓶,失声说:“大哥。”图北把剩下来的酒一古脑儿灌下去,颓坐在椅子上。
屋子里静下来了,只有酒杯与酒瓶的清洌反光。兄弟俩喘着大气,而父亲的遗像被挂在墙上,束之高阁。他们静坐了十来分钟,毫无理由地以微笑面对微笑。
“燕子。”图北说。
图南说:“什么?”
“燕子。”图北抬高了嗓门说。
“谁?”图南厉声说。
图北伤心透了。他拖了哭腔,酒精在肚子深处替他大声叫道:“燕子!”
三
尤欢摁响了汽车喇叭,连续摁了四五下。出于本能图北回过头来,一辆红色出租车正停在校对门的那棵梧桐下面。玻璃摇下来半尺多高,露出大半颗漂亮的脑袋,墨镜与口红都很显眼。那是尤欢的墨镜与尤欢的口红。图北的心里咯噔一下,慢慢往下沉。图北有些失措,腋下夹了书站立在原处。对面的墨镜很严厉,口红却咧开了,像是在笑。喇叭又响了一次,急促而又响亮。图北四处张望了两眼,低下头走过去。图北坐上车立即摇上了玻璃,尤欢取下墨镜,从反光镜里注视图北。她的脸在反光镜里变形了。图北注意到尤欢的颧骨高出了一块,整个脸带了一道外弧线,类似于狐狸或其他某种猫科走兽。
尤欢坐在客厅里,身上失去了那种荡妇气。举手投足都像一个淑女。图北坐在她的对面,显得非常局促。尤欢说:“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图北咬住下唇,弄出一脸追忆的样子,却想不起来。尤欢说:“呆样子。”尤欢拿起酒瓶倒了两杯酒,图北不敢动。图北记得上次的事情就是从酒那里变得糟糕的。图北的心里极不踏实,又不敢随意忤她的意愿。图北说:“你到底是谁?”尤欢挑了眉毛反问了一句:“你都睡了还不知道是谁?”她把“睡”字说得袅袅娜娜,类似于植物丛中的睡美人,生气盎然又意味深长。图北红了脸,却听出了话里的话,“睡”和“强奸”可是完完全全的两档子事,因此,脑子里的旧画面开始纷乱,心里的紧张却松动了,凭空生出一股自信。是那种进入生活、参与城市的生存活力。图北抬起头来看尤欢,她的唇部露出了牙齿的局部,呈现出欢迎的样子。图北说:“你带我来做什么?”尤欢只是笑,说:“我不要你做什么,你想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图北听了这话身体有些僵硬,手脚找不到手脚的合适位置。尤欢说:“你看看你,怎么像个乡下人?”尤欢侧了身子挤到图北的身边,叉开指头插进图北的头发,就了图北的耳边说:“再那样。”图北没有听明白,问:“哪样?”尤欢低了声音说:“上次那样。”
图北从尤欢身上醒来已是晚上七点。这可算是图北第一次和女人做爱。尤欢是个好导师。尤欢怎么说,图北就怎么做。生活是“做”出来的,爱也是“做”出来的,图北一觉醒来之后就明白了这个大道理。做,多好的活法。
天早就黑了,屋子里有一只秋后的蚊子,叫得抒情而又宁静。尤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无声无息。图北好几次想起来,都被尤欢的下巴止住了。尤欢探起身子,取过索尼牌电视遥控,背过手去打开了身后的电视机。屏幕上的色彩映照过来,在尤欢的身体上切换颜色。图北仰起头,地球正蓝幽幽地在屏幕上旋转而出。都《新闻联播》了,都七点了。图北扯开毛巾被慌忙下了床,光脚踩在一大堆粉色卫生纸上。图北拽了牛仔裤的一只裤管,嘟哝说:“坏了,晚了。”尤欢转过身,用右手支住下巴,问:“什么事?慌成这样?”图北套上裤子,说:“我哥,他肯定等我了。”尤欢懒懒地说:“你哥?又不是你爷爷。”尤欢侧了身子,她的腰部在凸起的胯部前方凹下去一大块。图北跪到床上去,把头埋进那块凹穴。尤欢拍拍图北的头,说:“别撩我,光了屁股捣蜂窝,惹得起,撑不起。”图北说:“真的晚了。”这么说着床头柜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图北惊愕地抬起头,双眼直直地望着尤欢。尤欢笑着说:“你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和女人睡觉你都怕,多大的出息——把耳机递给我。”图北摇摇头,愣在那里听电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尤欢也不接,就那么笑着注视图北。图北伸过手去,轻悄悄地把耳机塞到尤欢的手上去。尤欢接过耳机,脸上说开花就开花,大声说:“谁呀?我在煎鸡蛋呢。”尤欢听了一会,开心地说:“九点钟,怎么那么晚才来?”尤欢侧了脸听电话,却听见图北的喘息声越来越粗了。尤欢用脚背弹弹图北,图北张大了嘴巴,脑子里一片空。图北就看见尤欢的嘴唇在动,听不见了。尤欢挂上电话,捋好头发,披上一件上衣。尤欢拍拍图北的腮,说:“再多怕几次,你就长大了。”图北望着电话,问:“是谁?”尤欢说:“你只管自己快活,管别人是谁做什么?”尤欢吻了吻图北的下巴,说:“你哥在等你呢。”图北从惊愕中还过神来,很不高兴地说:“是谁?”尤欢说:“一个男人。”
整个晚上图北的心情很糟糕,一到家他就看见大哥的脸绷住了,甩脸色给他看。图南没有说一句话。他坐在客厅里,一手夹着烟,一手拿了电视遥控。他抽烟换频道,就是不说话。图北在回家的路上已经编好了一套谎话,和中国的史书一样逻辑严密、因果相联,几乎没有一点破绽。但图南没有盘问他。图南只是在图北的身边站了片刻,图北注意到大哥的鼻翼吸了两下,似乎从他的身上嗅到了什么气味,图北等他发问。但大哥就是不问,却转过身去了。大哥一言不发,就只会抽烟,换频道。图北回到卧室后脑子里全是自己的谎言,可以应付任何质疑和稽考。但谎言一旦面对沉默就成了负担,像放不出来的屁一样让人窘迫难受。谎言与历史真的一样,解释性越强,安慰自己的能力就越差。
第二天傍晚大哥很意外地显示出和善。大哥的双手插在裤兜,来到了图北的房间。图南说:“图北,大哥送你一样东西。”大哥取出一只BP机,黑色机身上印了一行漂亮的金色字母:MOTOROLA。图北说:“给我?”大哥说:“给你。”图南退出去。图北抚弄着黑色寻呼机脑子里却想起了尤欢。图北摁住那些功能键,新鲜而又快活。图北正在把玩,寻呼机很意外地却响了,真是破空而来。屏幕上亮出一排墨绿色电话号码。图北满腹狐疑推开了大哥的房间,突然想起来了,机上的号码却是大哥的电话。大哥坐在电话机旁,正对了图北微笑。大哥的微笑很古怪。图北把目光移到呼机上去,掂出了呼机的分量,从现在起,整整一座城市都是他图北的监狱。不论图北身处何处,大哥都可以对他进行有效监控了,因此他无处可逃。寻呼机是什么?是电子时代的科技大牢。图南走上来,帮图北把寻呼机别在裤带上,说:“喜欢吗?”图北嘟哝说:“喜欢。”
拳击的回声使体育馆的恢宏愈发恢宏。那只柱形拳击袋吊在巨大空间的一个角落里头,发出结实的闷响。图北光了背脊,他的目光里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假想敌人。他要击倒他。但假想敌和他的拳头一样顽固,在空洞、开阔的回声里头,以一种肆虐、狂放、声势浩大的姿态回击图北。图北猛击了一组组合拳,发不出力气了,扒在拳击袋上,拳击袋却让开了。图北依偎在拳击袋旁边,大口喘息。图北躺到一块体操垫上,张开两只胳膊,累散了。拼木地板上洋溢着窗前的反光。空间安静下来。空间在空气里不动声色。
飞进来一只麻雀。它从半开的门缝隙里飞进来了。麻雀飞翔在大厅里。它的叫声表明了它的欢悦心情。图北躺在体操垫子上,以兽类的粗重心态打量麻雀的自由之身。麻雀在大厅的顶部飞了两圈,感受到这个空间的局限了。它决定飞出去。它对着玻璃窗这个虚拟的通道俯冲了过去。但它当即就被玻璃外面的空间反弹回来了,掉在了地板上。麻雀不死心,冲向另一面玻璃,另一个虚拟通道。它再一次被玻璃反弹回来。门的缝隙在不远处,这个惟一入口恰恰被它自己遗忘了。但麻雀没有放弃,图北望着它,注视它的努力,注视它的失败。体育馆里回荡着它的身体与玻璃的撞击声。那是肉与工业品的混和声响,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悲伤。麻雀受伤了,疲惫了,它的飞行慌乱而又惶恐。它失去了与玻璃撞击的勇气,蹲在地板上四处打量。图北一动不动。图北怀着一种刻毒和快慰的心情大吼一声。麻雀应声而起,撞击玻璃,又应声落地。那一声吼叫在大厅里萦绕,如病态的快感不绝如缕。麻雀不动了。图北从垫子上爬起身,冲过去,麻雀展开双翼作出最后一次努力,它的双眼出血了,所有的窗户都变得一片鲜红。窗户外面鲜红的天空正沿着麻雀血红色的目光绵延无尽。它的腿侧在一边,抽筋一样颤动。图北从地板上把它拾起来。捂在拳击手套里,从大门的缝隙里扔出去。门外就是自由的天空,但麻雀拒绝了。它像石头一样出手,又像石头一样落地。鲜红的天空慢慢变黑了,黑成一只放大的瞳孔。
秋天的到来是以一场雨或一阵风作为标志的。起风了,城市的马路上飘动起无边的落叶。落叶随风而起,刮在路面上,发出纷乱的声音。发出秋天的声音。秋天不仅是一个季节,它同样是城市人的行走动态,城市人的面部表情。刮风的日子里城市的水泥质地变得分外醒目,所有的建筑成了水泥的不同造型。天空被水泥封死了,像坟墓的穹形顶部。水泥的表情使每一个路人都酷似行尸。
图北从学校大门出来时缩着脖子,西服的两块垫肩耸出来了,看上去像美国橄榄球的比赛服。图北在校园里的服装历来很考究。这是他惟一能显示自己卓尔不群的最高阵地。“自费”与“走读”成了他的一大心病。是他自卑与故作自信的心理源头。图北在学校里几乎不与人交往,整天阴了一张脸,冷漠傲岸的样子。天冷了,秋风从衣服的各个开口往里头钻。校门的左前方有一家下等酒店,一块旧木板上用红漆刷了四个楷字:桃李酒家。酒家的生意历来很好,时常挤满了穷学生。图北犹豫了片刻,想喝酒,走到桃李酒家的招牌下面,却看见班里的五六个同学正围在一张圆桌上点菜。图北怕碰上他们,这帮傲慢的家伙一个个神气活现。图北低了头往回走。酒家里头,却传出了叫喊声,有人喊他的名字。图北回过头,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图北点了头微笑。体育委员大声说:“过来嘛,热闹热闹。”图北说:“不了,改日罢。”体育委员却走上来,很豪爽地说:“干吗呀?全班都知道你是大款,和我们老百姓一起乐乐嘛,过来嘛,要不大伙又说你瞧不起人。”图北愣在那里,这样的话听在耳朵里过于出乎意料。图北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图北走上去,决定顺水推舟,步子突然也走得自信结实了。图北放下书,笑着反问说:“我是那样的人吗?”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给他让出座位,图北说:“你也别挪了,就坐我身边。”同学们便一阵笑。图北掏出三五香烟,抽出一根,点上,夹烟的指头捣捣烟盒,关照说:“自己拿。”图北说这话时感觉自己不是自己,而是大哥图南。这样的感觉又恶心又美妙。图北瞄了他的同学一眼,用一种走过码头的平静语调客客气气地说:“今天我请了。”图北回过头,对老板娘说:“加两个菜。”
有钱的感觉的确不一样。某种意义上说,钱就是自由与尊严,至少对图北来说是这样。图南之所以被图北称着大哥,并不完全因为图南年长,还因为他有钱。他的生意延及西安、重庆、哈尔滨,他的生意甚至把指甲都伸到洮南、武冈、田林、南召了。这些地方图北借助于放大镜才从地图上找出来的。图北在断桥镇还不知道钱是什么,钱在乡村像生活的附庸、生活的辅助物质。可进了城钱就不一样,它一下子就上升到主宰地位,它决定了生活的性质、朝向与层面。对男人来说,钱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女人,它是男性欲望的直接动因,它能让你在梦醒时分起生理反应,产生一种类似于色胆包天的攫取欲望,这样的迫切情怀取决这两种压力:无论是作为一个自费生相对于大学生活,还是作为一个小情人相对于“老女人”尤欢,图北都感到了钱的可贵与可爱。图北花的钱已经不少了,但是越花钱越觉得穷,这就是钱的狰狞处和可恨处。玩潇洒与玩女人都是人体内部的上层建筑,它们都需要一个支撑的基础:钱。图北走路的时候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怎样才能弄到钱。他的目光在路面上寻觅,说不定就能白拣到一个钱包的,打开来,里面是钞票的墨绿色背脊,那是多么美好的人生经历啊!但是路上没有钱包。有钱包也早就让人拣跑了。图北亟需钱。只要有了钱,他又可以无限自信地在学校里玩一把“派头”,或者把尤欢约出来,到某个昏暗的小酒吧里坐一坐,像真正的男人那样,在尤欢面前谈笑自若,弄出财大气粗和目中无人的样子来。没有钱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只有一个命运: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好男人应当是儿女情短,英雄气长的。
图北决定从大哥那里弄到钱。不是讨,不是等候大哥的出手,而是借鸡下蛋。大哥的生意那么多,随便放几笔生意就可以保证图北的开销了。只要大哥松口,图北一个月至少可以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花天酒地”。花天酒地,多好的词,它给人一种富丽和颓废之感,那才是城市之根本,生存之根本,尘世之根本。那里头有一种埋进钱堆和女人做爱的疯狂与恣意,所有的钱都压得皱巴巴的,沾满了内分泌物,洋溢出汗渍与精液的气味。为了花天酒地,图北必须挣钱。
图北选择了一个吃面条的机会和大哥商量起挣钱的事。大哥图南一到餐桌上就会犯有钱人的毛病,像九代贵族似的。但吃面条时就不一样了。中国人只有在吃面条的时候才能真正袒露出祖宗八代的真实面目。图南吃得很响,很流畅,汤汤水水都分外淋漓。额头上全是汗,鼻涕出来了,吸一吸又收回去。图北见大哥吃得痛快,小声说:“大哥,我帮你跑点生意吧,也好见见世面。”图南没有抬头,正拼命地用舌尖剔除门牙上的菜叶,图南说:“没钱啦?”图北说:“不是钱的事,我只是想了解了解。”图南说:“了解什么?”图北说:“社会。”图南哈了一口气,说:“还了解什么?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图北说:“我也好帮帮你。”图南把碗里的面汤全喝下去,双手撑住餐桌的边沿,歪了嘴说:“图北,你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死了这条心——不许和大哥再说这件事。我不喜欢你说这件事。明白了?”图北眨巴两下眼皮,没敢说一个字。
城市生活如同泔水缸一样芜杂,时刻产生记忆,时刻出现遗忘。但燕子的娇好面庞却变得十分固执,越来越清晰,纤毫毕现了。这种清晰有一种浮力,从液体的下面义无反顾地飘浮上来。浮力一定拴住了图北内心中的某个部位,它一上升图北就感受到某种扯痛,有点硬拉生拽。这些都是夜里的事,梦里的事。一到白天图北就不一样了,尤欢在白天往往更占上风。尤欢床上的种种风情让图北难忘,白日梦缠绕了图北。图北的想象力在白天里总是沿着尤欢的身体恣意波动,他的身体变得躁热,一种近乎亢奋的疲惫笼罩了图北,使他郁闷而又焦虑。渴望尤欢与痛恨尤欢交织在图北的胸中,它们纷乱如麻。图北命令自己,不许再见那个女人了。他以大哥的威严命令自己:不!不了!
图北用拳击和玩角子机打发了两天时光,但时间不停下来图北的焦虑就难以中止。图北骑上自行车,在巷子里四处游荡。图北一点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又骑到尤欢的住处来了。图北停下车,一只脚支在地面,眺望尤欢的窗帘。那幅窗帘从大街上看过去是单色的,但站在屋内打量就不一样了,布满了热带植物的叶片,像尤欢的身体一样舒张开阔。图北愣在坐垫上,一阵难受无端地浸渍上来。图北低下头,想稳住自己,却被这伤心咬紧了。图北掏出香烟,躬了背脊用双手掬起火苗。图北吸了一大口,吐出浓烟,伴随了一声长叹。
图北抬起头,尤欢却站在了他的对面,笑盈盈地看他,等待他的目光。尤欢的出现有点恍如梦寐。图北丢掉烟,看见尤欢的手伸了过来,把玩车龙头上的铃铛。尤欢说:“怎么啦?”图北望着马路对面的窗帘只是眨巴眼睛。尤欢顺了图北的目光远眺过去,猛摁了一阵车铃,自语说:“昨天走的。”这话听上去上文不接下文。尤欢一个人往马路的对面去了。图北等尤欢的身影消失了,锁上车,立即跟了过去。
图北一进门就把尤欢抱紧了,吻住了尤欢的双唇,动作又准、又稳、又狠。所有的痛恨在这个吻里头都消解了。吻的触觉充满了温情,充满了生活的悲伤与欣喜。图北流出了眼泪,他捂住尤欢的腮,痛心地说:“他是谁?”尤欢眨巴了两下眼睛,故作不解地问:“谁是谁?”尤欢用指头捏住图北的耳垂,一边捻一边说:“这房子的主人。”尤欢马上岔开话题,说:“猜猜看,我原来是干什么的?”图北听出了话里的话,“原来”这两个字也就分外地意味深长了。图北不开口,脑子里重复尤欢的那句话:原来。对新兴的都市人来说,“原来”早就成为现在的归宿与墓穴了。“原来”对今天的人们来说不再是历史,它是精神的栖息和内心的最后向度。图北想不起尤欢“原来”的样子,愣头愣脑地说:“我要你。”
尤欢给了他。整个下午他们在一起行云流水,一边温故,一边知新,穷尽了柳舞花翻。但图北的BP机就是在某一个要害时刻响起来的。图北像被电击了那样仰起头,止住动作,脑子里一片空白。尤欢的身子却正到了好处,焦躁了,有点不依不饶。尤欢说:“不要,不要。”尤欢有些辞不达意,意思可是十分明了的。图北经过短暂的休整脑子清醒了些。清醒给图北带来了仇恨。该死的图南,该死的尤欢,见你们的大头鬼!图北重新开始了,他的愤怒使尤欢欢腾不已,每一个动作都伴随了伤心的新感受。图北痛心地说:“让我去死,我够了,够了!”尤欢的双腕被图北抓紧了,她张开指头,用身体的节奏重复说:“一起死,一起死。”锐利的快感灼痛了图北的悲伤处,就知道喊:“够了,够了。”
图北用完最后一丝力气,松手了。尤欢不让他下来,抱紧了他的背。他们平定好呼吸,图北的眼泪掉在尤欢的腮边。尤欢醒来后发现了这颗被压扁的泪珠,很满足地擦干净,小声说:“真的很好,很久没有这样了。”图北强迫自己不去牵挂该死的BP机,但怎么努力都不能抹杀BP机的顽固印象。图北若有所思地说:“我第一次这样。”尤欢的指尖在图北的后背细细抚弄,很温柔地说:“你活出滋味来了,我的小男人。”图北撑起身子,说:“我是说第一次不回大哥的话。”尤欢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还想着电话?”图北说:“我总该撒个什么谎。”尤欢说:“撒谎做什么?谎越撒越被动,还是别撒的好。”图北说:“我总不能说正在和你睡觉,下不来。”尤欢说:“你就不能说寻呼机关上了?——真话就那么难说?”
图南的重感冒预示了他的身体开始入秋。每年都这样。每年秋季图南都要有一段糟糕的日子,没有任何大毛病,却又像病入膏肓,比平时要老上十岁。图南在生病的日子里会变得温和,流露出殷家家族的远古家训。疾病使这个孤寂的男人愈感孤寂。他怕喝酒,怕抽烟,怕碰女人,整天守住一杯白开水,云山雾罩地乱想心事,撩弄自己的坏心情。这样的心态由来已久了,每一次都会归结到最后一个话题,等有了钱之后再怎样怎样。这个话题带有浓郁的乌托邦式的田园韵味,笼罩了生存的终极光芒。但这个话题又是一个黑洞,深不见底,似苦海无边。问题往往集中在一点,有多少钱才算有了钱。他不能说服自己。钱是宿命,让你有命无运,让你有运无命。钱是拴在尾巴上的一块骨头,你追得越猛它跑得越快,它近在咫尺,无穷无近地满足你的视角与嗅觉,最后你只能停下来,站在原地大口喘息。
图北很晚才回来。他每一次晚归身上都有同一种品牌的香水气味。很淡。似有若无。如殷家的使命一样似有若无。要命的是图北对这股气味总是浑然不觉的。这股下流的气味让图南伤透了心。图南望着图北走向卧室,感觉自己只是图北的一条三角内裤,只是一个象征,拴不住图北的任何东西。
但图南反而不敢问。他害怕知道图北生活里的细枝末节。沉默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个禁忌。禁忌一旦丧失,欲望将愈发呼呼生风。图南跟过去,神情很严肃,却不敢开口。他一开口图北必然是谎话连篇。他怕看见自己的弟弟镇定自若的说谎模样。
“你怎么把呼机关上了?”图南厉声问。他说得痛心,他自己也奇怪怎么说出了这样的话。
“没有哇。”图北说。图北不看他的大哥。他的脸上很茫然,下眼睑在灯光下面发出青色光芒,浮乏而又疲惫。图北掏出呼机来,故意端详了两眼,自语说:“怎么会关上的?”图南望着他,涌上来一阵愤怒与辛酸,好久没有说出话来。
“电饭堡里有饭——饿了吧?”
“还可以。”
“最近功课紧不紧?”
“还可以。”
“吃不吃力?”
“还可以。”
“哥在和你说话。”
“我是在和你说话。”
图南不吱声了,接下来就是一阵咳嗽。这阵干咳持续了很久,图南差不多像虾子一样弓起身子了。图南安静下来,坐在图北的身边,等图北开口。他在生病的日子希望听到图北说出一些关切的话,或者给他倒杯水。图南静然望着图北,图北的两只瞳孔在灯光下面只会愣神,装上时针都能做闹钟了。这样的目光实在让图南伤神。“去给我拿根烟,”图南说。图北不动。两只手往口袋里掏。左手掏出烟,右手掏出打火机,摞在图南面前。图南拿出香烟,放在手里把玩。屋子里很静,只有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马路上刚洒过水,汽车驶过时轮子不是从路面上滚过的,而是像撕开的,听上去带了一股勉强和疼痛的印象。这个家现在就是一个轮子上的世界,图南是前轮,图北是后轮。图南看见这只后轮正以一种疯狂的时速逼近自己。图南已经看到这一天了。这一天不远了。图南仔细端详图北,他瘦了,脸上露出了青春男子的骨骼轮廓。这个轮廓酷似当年的图南。图南伸出手,在图北的肩上拍了两下。在这个瞬间里图南真的觉得是他的父亲了。图南说:“你们这一代,废了。指望不上了。”图南的话里流露出父性的苍凉。图南丢掉香烟,关照说:“睡吧。”图南走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自语说:“该找个女人结婚了。”
四
图北从体育馆出来,脖子上挂着拳击手套。图北深吸了两口气,抬起头看天。天很蓝,一口气就能吸到肺里去,从头到脚都秋高气爽。天上没有云。没有风。没有飞鸟。天上只有蓝色,那种抽象、纯粹、熨帖、接近于虚无的深蓝色。天空的虚幻性使蓝色变得寂寥,仿佛宇宙正经历着它的本体时刻,那种渴望慰藉的空洞时刻。图北望着天,只要有一片云或一只鸟,天空的忧伤顷刻间将会难以自禁。
图北立住脚,想起了燕子。好的天空总能让图北记起燕子。天一晴朗燕子就会斜了身子飞翔过来,没有一块云能挡得住。燕子的面容又一次清晰了,她的面容一清晰就会露出某种易损的迹象。像水中的倒影,一片落叶或一声叹息就会使她波动摇晃。这让图北难受。总是这样。
体育委员他们几个正吃着橘子往大门外走,男男女女一副散漫无聊的样子。体育委员叫住图北,喊了一声“殷大款”。图北堆上笑,招呼说:“又到哪里喝酒去呢?”体育委员回过头,对大伙说:“听见没有,殷大款请我们喝酒呢。”身后的男女便一同雀跃,图北没有心思请他们吃饭,但证明自己有钱的机会图北也不肯轻易放过。期中考试也快到了,这么些日子几乎没有读书,现在请了,到时也好有个照应。图北微笑着说:“这么说,我们就去潇洒一把?”身后又是一阵欢呼。图北一面说话一面默默地数人头,六个,只能请自助餐,三百块怎么也撑下来了,又省钱又气派。图北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女同学叫进来,又拦了一辆,丢给体育委员。图北上车之后看了看车子右侧的反光镜,自己的表情有点像人民币上的毛泽东,是当家做主的样子。图北挺挺上身,身子和新钞一样挺刮。感觉不错。
图北的双手插进裤兜,气宇轩昂地迈进大厅。图北第一次进这家星级饭店,却弄出熟门熟路的样子,像是到家了。图北知道他的同学在看他,一举一动越发带上了表演性与示范性。他的同学在他的面前反倒显得自卑起来了。这很好。这帮鸟东西考起试来是大爷,碰上花钱就当孙子了。
火锅上桌之后他们的心情一起泛起水泡了。酒下了肚去,话就开始多。酒全是话,喝进去多少当然就会说出来多少。体育委员能喝,图北陪着他,其他人只是做做样子,精力都花在吃上。体育委员说:“图北,我弄不懂你读师范做什么?你他妈哪里不能去?”图北叼了烟,歪了嘴说:“女厕所我就不能去。”大伙都笑,女招待立在一边,也抿了嘴笑。图北说:“大伙吃,反正是自助餐,拿出艰苦奋斗的精神,往死里吃。”大伙又笑,体育委员又站起身来搬了三只盘子回来,满满的全是羊肉。这一回女招待没有抿嘴。有点不高兴了,用慢镜头眨巴了一回眼睛。体育委员坐定后对图北说:“前天晚上班里的男生开了个会,金瓜配银瓜,乌龟配王八,把女生全分了——女生不够,你又不住校,就不考虑你了。”图北眨巴了两下眼皮,说:“还有三个任课女教师呢。”体育委员说:“那怎么可以?”图北说:“有什么不可以?”图北拿眼睛瞄了瞄三个女同学,严肃地说:“谁愿意分给我,请举手。”三个女同学也故意弄出很严肃的样子,一同举起手来。图北说:“我什么都好,就是打呼噜。”扎马尾松的女同学说:“我知道。到了上午的第三节课,全班都听得见。”大伙又哄笑一回,一起干掉一杯。
这一杯刚下肚图北就觉得不对了。白酒太凶猛,直往上泛。图北招手叫过一位女招待,让她带自己到卫生间去。图北关上卫生间的门,耳朵里头说安静就安静了。这阵安静显得过分了,有些始料不及。黑色大理石墙面和巨大的墙镜反射出宁和阒静的光。图北站在门后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图北望着自己,在寂静中图北突然发现自己很丑,今天的一举一动都很丑,让自己作呕。这个发现让图北难过,一阵突如其来的伤痛在寂静之中涌向了他的咽喉。呕吐和哭泣的愿望一起上来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图北对镜子说,“你这个贱货!”图北没有理会卫生间里的服务生,仰起头来大口喘息。图北掏出寻呼机,关上了。他不想让大哥在这个时候撞进这种生活,图北犹豫了片刻,又打开,把蜂鸣换成了振荡。这时候图北打了个嗝,他跪到便池上,一阵狂呕,粘粘碎碎花花绿绿的渣滓一起喷涌而出。图北爬起来,图北总觉得燕子正站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的丑态种种。服务生扶他到了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水是温和的,像燕子的手指头,像抚摸,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流动温存。服务生递过来白毛巾,图北接过来,一把捂在脸上。图北就是在毛巾捂到脸上之后涌出热泪的。他紧闭了眼睛,泪水从眼缝里渗透出来。服务生拽了他一把,图北放下毛巾,他的脸在镜子里愈发难看,愈发颓丧了。服务生说:“没事吧?”图北调整好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拍在洗手台上,说:“没事了。”
出了卫生间图北重新走进大厅,一听到吵闹图北又风度翩翩了,一脸含英咀华。马尾松正从服务台过来,有些慌张地往钱包里塞电话磁卡。图北看一眼那台磁卡电话,弄不懂她打电话慌乱什么。图北走向座位。寻呼机在裤兜里头忽然颤动起来了,像软体动物的挣扎,图北低下头,看见小便的部位不住地跳动。一位女招待看见了,不明白怎么回事,绷住笑,掉过了头去。图北掏出来,摁下选读键,屏幕显示出一行汉字:你的呼噜是我的梦呓。图北看不明白,抬起头,马尾松入座前正给他送来温柔一瞥。图北刹那间就心花怒放了。图北把呼机上的字洗掉,重新入座。吩咐女招待拿酒。图北的两只胳膊反撑在靠背上,开始说话了,一口四川腔。“同学们,上课。”图北一开口大伙就知道他在模仿教当代史的那个四川小老头。大家给他鼓掌。图北晃着脑袋说:“我们来砍(看)一砍(看),这个神火(生活),到底摇(要)得摇(要)不得。”大伙借了酒兴,齐声唱喝:“摇(要)——得。”餐厅的食客们注意到这里的风景了,一起转过头来看图北,图北端了啤酒杯,两只醉眼盯住马尾松,打了手势说:“神火(生活),这个,是啥子?是次(吃)饭不摇(要)铅(钱)?”
“丝(是)——↓
“是把滤(女)娃娃们都分ⅲ一人一果(个)?”
“丝(是)——↓
同学们齐声回答一次餐厅里就大笑一次。所有的食客都停下筷子,很开心地观摹眼前的喜剧小品。
“神火(生活),酒(就)丝(是)火锅烧开了,再加央(羊)肉。”图北弯下腰,伸出一只指头:“这丝(是)那果(哪个)的话?”
“那(哪)——果(个)——?”
“俄鬼(俄国人)”图北慢腾腾地说,“车尔尼雪夫,那个斯基。”
大厅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整个大厅被图北的即兴表演弄成了一台综艺,像一盆火锅。
图北完全没有料到图南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了。图南注视着他的弟弟已经好大一会儿了。他的弟弟丑态百出。图南一动不动,面色铁青。而图北一无所知,好兴致正如火如荼。图南走上来,腮帮上的肉鼓出来了,每一颗牙齿都在克制。图南伸出手,捏住图北的耳垂,拽过来。图南双目如电。图南说:“给我回去。”
图北认出图南时脸上的表情是失态的。大厅安静了,小丑的表演结束了。笑声戛然而止。人们一起注意到事态在这个瞬间里头发生了突发性变化。图北侧着脑袋,拿眼睛瞄他的同学。同学们看着他,表情错愕。图北一定得下这个台,图北的目光从马尾松的脸上移开后恢复常态了。他壮起胆子,命令他的大哥:“放开。”
“回去。”
“你放开!”
“你回去!”
“你放不放?”
“你回不回?”
图北的拳头就是在对话走到绝路时挥出去的。拳头击中了大哥的下颌。图南轰然倒地,仰在了地毯上。图北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威严的大哥居然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大哥的脸出血了。大哥撑起身,没有反击。图北自己却后怕了,瘫坐在椅子上。图南的眼里噙满泪光,像冬日冰面的阳光反射,冰凉而又炫目。图南的目光从图北同学的脸上一一走过,他们的脸上一个个酒饱肉足,桌上还摞了一大堆,吃不掉,又丰盛又狼藉。图南的目光最终归结到图北的脸上,居然歪着嘴笑了。图南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
夜深了,城市反而更像城市了。那辆洒水车从某个弯口拐了过来,像一只发情期的病孔雀,一路开屏,一路吟唱。这辆车上的电子合成乐不是《女人多变心》,而是《婚礼进行曲》,图北的酒似乎醒了,他跟在洒水车的身后,加快了步伐,像追赶一个盛大的婚礼。后面开过来一辆出租车,图北上车,让司机尾随在洒水车的身后,《婚礼进行曲》,多好的曲子,每一颗水珠都变得喜气洋洋,在高压氖灯底下飞舞飘扬,熠熠生光,像婚礼上的彩纸屑。图北让司机再靠上去一些,司机有些犹豫,但闻到了酒气,就提了车速,靠上去了。洒水车的司机似乎注意到身后的出租车了,摁了摁喇叭,想让过去。但出租车不领情,也摁了一下喇叭,把车速降了下来。
这次跟踪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出租车的中年男司机有效地控制了车身与水网的距离,像一只丑小鸭,一直追随在洒水车的身后。洒水车停下来了,靠在路边加水。图北丢下钱下车,站在垃圾箱旁边和洒水车的司机默然地对视。洒水车的司机有些紧张,加水的整个过程回过头看了好几眼。洒水车的司机加好水,上车后恶狠狠地关上车门。关门前回头骂了一句:“神经病!”图北也回过头去,对自己的影子同样骂了一句:“神经病!”
洒水车走远了。图北一下子便无聊了。图北在路边意外找到了一只女人的高跟鞋跟,一路走一路踢。路边有一块工地,那幢高楼已经有样子了,脚手架吸附在它的毛坯墙上,使高楼十分接近于遭到绑架的裸体新娘。地面积了很多碎砖,图北把鞋跟踢到碎砖堆里头,一只狗受了惊吓,抬起头,舔了舔肮脏的嘴角,一边一下,很对称。这只狗引起了图北的好奇,他忘记了洒水车,开始与狗对视,双方都含情脉脉了。图北决定蹲下来,这一蹲狗居然吓跑了。狗越过马路,它的身影在路灯底下孤独而又自在。夜很深了,灯火又寂静又辉煌。这只独行的狗增强了城市之夜的丰富性,它成了城市之夜的补白,成了城市之夜的恍惚形态。
一位身穿皮裙子、黑袜子的女孩就在这时出现了。她是从工地里头出来的。皮裙子和黑袜子之间有一块留空,露出一块大腿的皮肤。图北蹲在原处,这块留空刚好与图北的目光齐平。女孩的出现有风的性质,说来就来,不留痕迹。图北站起身,女孩背了皮包双手抱在胸前正打量他。她有些疲惫,身体的重心压在左腿上。女孩望着他,一双骚烘烘的眼睛没头没脑地抒情了。图北说:“我没带钱,你走吧。”皮裙子把身体的重心移向右腿,重心移动的过程袅娜而又娇媚。皮裙子笑道:“说钱做什么?只要感觉好,还说钱做什么?”图北仰起头,望着天说:“没感觉了,你还是走吧。”皮裙子马上说:“还不是嘛,不就是找感觉嘛,找找就能有的。”图北很疲惫地说:“都找了大半夜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不要感觉。”皮裙子说:“感觉和感觉还不一样呢,找找嘛。”图北摊开双手,说:“真的没钱,要不先欠你?”皮裙子有点不开心,挪开脚步了,说:“买卖不成情义在,总归是缘分,要真的没钱,我先欠你。”
图北孤立的时候开始注意自己的身影了。影子是一条忠实的狗,它卧在地表,证明主人的存在。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夜早就静透了,大街上没有一个人,甚至几乎没有一辆车。图北游荡在街心,掏出裆里的家伙,对准影子的头部就尿了过去。图北一路尿一路退,嘴里吹起口哨,是优美圣洁的《婚礼进行曲》。图北在路灯底下拿自己当洒水车了。图北终于在深夜的大马路上当了一回洒水车了。这是图北对这座城市做出的惟一贡献。
BP机对图北的封锁终于失败了。图南承认了这个现实,这是钱买来的麻烦,解决的办法也只能是钱。惟一的办法只有美国佬常用的办法:经济制裁。这次谈话进行在凌晨。凌晨五点二十分。图北结束了一夜的游荡,回来了。图南守候在沙发上,他的脸肿得厉害,不对称。门上响起了开门声,是一把钥匙相对于一把锁的声音。图北开门后愣在门口,不敢进来。他的目光从图南的脚尖往上移,移到上衣上的第二个纽扣就不动了。图北走进来,卑怯地站立在图南面前,等大哥发落。图南说:“事情过去了,我不怪你。”图南抽了一夜的烟,喉管上粘了层痰,听上去苍老而又支离。图南说:“是我的错,钱的错,是我花大价钱请来的一笔孽债,不怨你。”图南站起身,说,“从今天起我只管你的生活费,别的一个子儿都没有。你好自为之。”图南丢下这句话和一缸的烟头,回卧室去了。他的鼾声响起来。这样的鼾声在凌晨时分具有压迫性。图北站在客厅里,望着父亲的遗像。父亲很威严。大哥的鼾声像父亲的另一种语言,是他们家族的延续代码,只有图北听不懂,只有图北在城市的凌晨伫立在家族之外。图北退出房间,站在楼梯的圆形窗口,遥视远方。东方亮了,城市的路灯还没有熄灭。路灯在东方的熹微晨光中阑珊而又凋零。圆形窗口的玻璃上积了一层灰,这层灰尘使早晨和每一缕晨光都像旧的,布满污垢和疲态。大都市的每一个早晨都带着夜游者的倦容,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阴森与萎靡情怀。图北望着被路灯所掺杂的早晨,想起了故乡,想起了燕子。
图北回到断桥镇已是第二天的黄昏。深秋的黄昏称得上残阳如血。图北在旅途上昏睡了十多个小时,他的梦长了轮子,毫无意义地转动,毫无内容地周而复始。图北醒来的时候以为是早晨,他依靠故乡与太阳的位置关系确认了太阳正黄昏。图北走在石板路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面上移动,这等于说,青石板一步一步拒绝他的影子,他的影子永远不能成为石板的另一种质地。几个月不见,断桥镇似乎繁荣多了,作为县城的断桥镇已经撤县建市了。所有旧招牌上的“镇”字已经被铲除掉了。“市”这个汉字以醒目和缺乏耐心的潦草形象替代了“镇”。“市”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到处是打夯机的汽锤声,到处是繁荣前的衰败景象。烟尘斗乱,灰尘使夕阳有了密度,有了质感,空气中泛出了殷殷橘红。人们的脸上做好了城市人的预备表情,像城市餐桌和病床前的花洱罚呈现出开放与欣欣向荣的好神态。
图北走在老街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头。一路走动一路与人招呼。每一个招呼都是惊喜的,短促的,匆忙的。图北走到老家的电线杆旁边,老家的房子早就面目全非了,门楼被铝合金包装一新,成了餐馆了。红灯笼挂在两侧,落地玻璃门上贴上了鲜红的“麻、辣、烫”,是魏碑,一笔一画都粗头硬脑。图北走进去,迎上来一位小姐,小姐用四川话请图北坐。图北说:“怎么成餐馆了?”小姐微笑着避实就虚,只问先生“吃什么?”图北说:“怎么成餐馆了?”小姐说:“我怎么知道,老板把房子买下来的时候就成餐馆了。”图北坐在椅子上,望着台布上的大海虾图案,突然想起了父亲常做的红烧狮子头,悲伤说上来就上来了。这悲伤来得生猛,图北的胸口像一张宣纸被那阵难受泡蔫了,变得绵软而又无力。图北摸出香烟,小姐用打火机立即把火掬上来了。图北的目光在墙面上游走,家的感觉有如爬墙虎一样贴墙而生,又茂密又纷乱。他旧时卧室的位置上方挂了一张贺匾,用隶书写了一个很客气的成语:“宾至如归”。图北自己掏出打火机,笑着问小姐:“匾里头写的是什么意思?”小姐很茫然。图北说:“我讲你听,是说客人回到了自己的家,就像到家一样——唷西,你的明白?”
图北叼了烟从老屋里出来,一出门眼泪就在眼眶里打漂了。远处又传来打夯机的汽锤声,像棺材盖棺的声音,热烈、嚣张、兴高采烈、丧心病狂。图北的目光顺着石板巷望过去,他的故乡正一步一步被送进棺材,真的是宾至如归。图北倚在水泥电线杆上,夏天的那张白纸广告还在,但弧形表面早就破损了,只剩下宋体的“淋病、梅毒”那几个字。图北忍住泪水,对门的玻璃镜面照出图北的整个面部,他的忍受模样看上去很像微笑。图北叼上烟猛吸了一大口,呼出去,用那口浓烟模糊了自己的自我打量。
天黑之后燕子才从外面回来。事实上图北一直在耐心等待这个时候。燕子的出现使图北的胸口填满了温柔冲动。燕子坐在一辆摩托车的后座,她像一只小鸟依在那个高大的男人身上,这个男人使图北的满腔冲动立即粉碎了,腐烂了,变得绮丽哀艳。那是一辆太阳牌踏板式摩托车,开车的男人图北认得的,是石板巷菜场著名的小刀手。他用那把锋利的锈牛”。小刀手的摩托车玩得很滑,放下燕子之后他的摩托车在狭窄的石板巷掉过身子,呼地一下就开走了,只给小巷留下两只红尾灯和一溜蓝烟。图北叫住燕子。燕子提了一只包,走上来两步,突然认出了图北。她没有大喜过望,也没有悲喜交加。燕子热情又大方,一口气说出了许多问候的话。她的热情大方让图北难受。图北渴望一种羞怩的、失措的、欲说又止的对话状态。但燕子落落大方,燕子嗓门脆亮,一看就知道是“女人”了,再也不是烛光之夜的那个“姑娘”了。燕子的身上回荡着猪下水和汽油的混杂气味,这股气味让图北绝望。燕子说:“你大哥也真是,那么好的房子怎么就卖了?早知道还不如卖给我们家呢,少说也能多挣一万——你今晚住哪儿?要不住我家吧?”图北没有吱声。燕子站在他的面前。这个让他返回故里的女孩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她的世俗热情让他心冷。图北抬起头用普通话说:“不了。”燕子余兴未尽,高高兴兴地说:“——改市了,你知道的吧?我们这儿现在也是城市了。”图北的脚尖在石板上来回磨擦,石板太滑,都留不住脚了。图北说:“挺好的。”燕子一只脚踩在路面,一只脚跨在她家的青石阶上,客客气气地说:“进屋坐坐嘛。”燕子这么说着话便往包里掏东西,是一张名片。图北接过来,就了灯光看过去,却不是燕子的。名片的上方用圆头字排了长长的一行字:中外合资断桥市生猪贸易有限公司,下面是高建国总经理。再下面是地址邮编电话寻呼机和手机号。图北记起来了,小刀手,正规的说法即高建国。燕子用下巴指了名片,关照说:“地址和电话全一样的。”图北毫无表情地附和说:“知道了。”图北捏住名片,正反看了又看,抬头对燕子重新笑了一回,燕子也跟着补了一个笑。这一笑把刚才的话题打断了,两个人一起忙着再找话题,但该说的似乎都说过了,寒暄过了,客气过了,交过名片了,现代交际能做的好像也就这么几样。图北的哭泣愿望也就是在这个沉默中再一次翻涌上来的。他望着燕子,想说几句知冷知暖的话,却不能开口,图北知道一开口说话就会哭出来的。燕子说:“坐坐吧。”图北咽了一口,说:“不坐了。”燕子说:“那么再见啦?”图北客气地点头说:“再见了。”燕子回头看了一眼,那辆摩托车早就走远了。燕子的这个举动让图北觉得自己是个贼,偷走了高建国总经理的一副肚肺或一捆蹄筋什么的。图北自己也弄不懂怎么会往燕子的胸脯看的。她的两只奶子还和过去一样好。燕子注意到图北的目光了,胸前顿时有了起伏。这个起伏让图北心碎。燕子站到家门的石门槛上去,送回来一瞥。图北转过头,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燕子已经没有了,只有满街的青石反光和纷乱的烟尘。
断桥镇的夜总算安静下来了。图北趴在石拱桥的石栏杆上,对了水面失神。秋后的水面平展如镜,没有一处破损,没有一处褶皱,秋夜的星空使小河深不可测。星空藏匿在水的底部,那是虚妄的明亮,虚妄的博大与虚妄的浩瀚。它承受不住最轻微的撞击,一缕最轻柔的风都能消解它的脆弱宁静与假性深邃。图北走下拱桥,从一块废墟堆里找到一块大石头。图北搬起来,站在桥拱的正中央,怀了一股仇恨把石头砸向了故乡的液体平面,轰的一声,星星四处逃散。夜里的河水像一大盆墨汁,溅起臭烘烘的黑色浪花。图北望着水面的败乱景象,掸掸手,泪流满面,然而面带微笑。
整整一个上午图北在课堂上睡足了四节课,图北睡得很好。老师在讲述世界史,老师的叙述语调比世界本身更沉重,成了图北的枕头。图北趴在桌面上,流了很多口水。但口水不是水,它有张力,弹性饱满,愉快而又舒张。第四节课下课了。图北在老师中止讲授之后反而醒来了,没有老师的叙述语调,就等于没有睡觉的枕头。醒来之后教室里空无一人。图北抬起头,阶梯教室呈扇形拾级而下,有很好的视觉效果,像古罗马的角斗场。图北端坐在最后一排,也是最高的一排。图北一觉过后神清气爽,仿佛在角斗场的最高席上观赏了一场精彩角斗。
但图北的胳膊有些酸痛,是趴着睡觉压的。图北想起来了,他不是在观看别人角斗,而是他自己参与角斗给别人看。那个对手不是别人,是钱。回城的路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钱。他必须挣钱。他已经是“大款”了,维持他的大款身份不能靠别的,只能靠钱。他的胳膊有些酸痛,在梦中他和钱肯定又进行过一场厮杀,钱没有投降。只要钱愿意,图北是可以向钱投降的,但怎么样投降钱才肯接受,也是一个大问题。图北从教室里出来,沿着冬青树的小夹道往校门外走。图北不想到食堂里吃饭,那种猪狗食图北实在是咽不下去的。图北出了校门,准备买汉堡包和酸牛奶。那座蘑菇形的白色电话亭正好空在一边,图北走上去,拿起话筒就摁下了一排号码,尤欢的电话号码已经被图北的指头记熟了,不要动脑子也能摁出来的。尤欢在电话的那头也是刚刚醒来。她用懒散厌足的腔调抱怨图北,说你哪里去了,怎么不来。图北回答说,是不是想他了。尤欢说,想。她把“想”字拖得很长,还拐了弯,说得要胸有胸,要腰有腰的。图北悄声说:哪里想?尤欢笑出声来,说你小东西学坏了,也会调情了。图北的眼珠子向四周溜了几趟,像美国电影里的风流公子一样说了声我就来。
图北说来就来,尤欢开门的样子还带了睡意,头发和身子都睡散了,像一只弓了身子伸懒腰的母猫,又骚又媚的样子。图北跨上去就要吻,尤欢让开了,就了图北的耳朵说,还没刷牙呢,呆子。图北不肯松手。尤欢让步了,抿了双唇在他的脖子上亲了一小口。尤欢的吻很温暖,带了一股被窝的气息。图北把她的腰搂了一把,收得更紧了。尤欢的两只奶子被图北的前胸压扁了,软塌塌地往后退让,贴在图北的胸口,图北至今不能确认是否爱这个女人,但这个女人的身子他撒不开手。图北搂住她,再一次记起燕子了。图北把头埋到她的乱发里去,心里头全是燕子的纷飞,又温馨又酸楚,又幸福又难受。图北吻住她的后颈,用力吮吸,匆匆打发掉刚才的念头,尤欢眯了眼,喘了气说:“别弄了,别这么弄。”图北抬起头,尤欢后颈的吻痕上沁出了许多小血芽。尤欢说:“难受死了。”尤欢用小拇指将乱发捋向耳后,带了一种夸张和撒娇的神情说:“我饿了。”图北听尤欢这么一说也觉得饿,但另一种饿来得更为迅猛。图北说:“我也饿。”尤欢从图北的眼神里头看出了话里的话,不声不响地只顾笑。好半天才骂道:“喂不饱的狗。”两个人重新抱起来,大口大口啃。一个是大碗酒,一个是大块肉,啃来啃去全啃疯掉了。
到底是中午,这场战争,有点草草过场的意思。图北卧在一边,用力喘气,却又走神了。又想到了钱。这是一个折磨人的话题,比燕子来得更为要命。图北一边盘算挣钱的事,一边吊了眼睛看床头墙面上的那块阳光。那块阳光有很古怪的几何形状,都不像阳光了。图北伸出手,张开五指,几何形状中间印上了一只手的阴影。图北抓了一把,空的。图北的巴掌只是抓住了自己的拳头。图北叹一口气,腆了脸说:“帮我做一件事好不好?”尤欢古怪地说:“我能帮你做什么?”图北脱口说:“我知道你认识的人多,帮我介绍一份工作——我要挣钱。”尤欢不解地问:“你要挣钱做什么?你还在读书呢?”图北摆了一下脑袋,说:“我要挣钱。”尤欢便不吱声,眼睛藏在头发后头打量图北,像两粒远方的孤星。“你想做什么工作?”尤欢问。“我什么工作也不想做,只是想挣钱。”尤欢撑起上身,两只奶子挂在那儿,一副沉思的样子。尤欢说:“你会做什么?”图北想了想,笑道:“什么也不会。”尤欢说:“你总该告诉我你有什么吧?”图北笑笑说:“我只有胆子和无所谓。”尤欢点点头,好像接通了上帝的电话,就会点头。尤欢用一只指头摁在图北的胸口,来来回回地滑动。图北半开玩笑地说:“我都想把自己卖了。”图北说完这话叹了一口气,说:“只可惜我的身子是泥做的,不是水做的。”尤欢听了这话愣在那里,眼里的光芒有了水分,既像泪,又像一种冰冷的温度。图北以为刚才的话碰着她的疼处了,扶住尤欢的胳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尤欢说:“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尤欢有些伤感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为我难过,是为你。才几个月,你怎么比我还不知羞耻。”图北歪了嘴笑,有些尴尬。图北说:“不知者不为过。”尤欢低下头,开始穿衣服,但尤欢只穿了一半,却又停住了。尤欢侧过脸,长时间地凝望图北。尤欢用手抚在图北的脸上,拍了拍,怅然地说:“殷图北,你长大了,是男人了。”尤欢只穿了一件衬衣,拉开抽屉找信封,装进去几张老人头,塞到图北的衣服口袋里去,图北有些惶恐地说:“你干什么?”尤欢说:“光了身子就该说光了身子的话,别人包了我,我包你,你迟早会走到那一步,——好在我还没有脏病。”尤欢走到卫生间,用右手的无名指摁掉眼窝里的泪珠,左边一颗,右边一颗。尤欢打开水龙头,站进去,对着热腾腾的洗澡水仰起了脸去。尤欢对自己说,我资助了一个大学生,这可是希望工程。我也算为教育事业做了贡献了。
图北不再回家了。
图南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手里捏着摇控。他手执遥控看电视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了,看几眼,换一个频道,再看几眼,又换掉一个频道。那些电视画面像一张又一张不能和牌的麻将牌,来一张图南就打出去一张。图北不回来了。图南打开了所有的灯。这是图北离家之后图南养成的新习惯。这些独处的日子图南突然怕见自己的影子了,影子使图南产生了自我面对的坏感受。但灯全部打开来便好多了。灯光能产生身影,然而灯光多了自然也就消解了身影,这才算相信了这样一个事实:不是图北需要图南,恰恰是他图南需要图北。但图北不回来了。这个小狗日的,他的心肠就是硬得过大哥。图南放下遥控,想找点事情做做。他拿起一块抹布四处擦了擦,越擦越看见脏。其实这个世上没有什么真正的脏。脏只是人们对干净的一种努力。图南顺手把维纳斯女神像拿在手上,她的高贵和圣洁的乳房上积了一层灰。图南用抹布抹了一把,却更脏了,斑斑点点的,从局部看上去仿佛一个有色女人患上了白癜风。图南叹了一口气,提了维纳斯的脑袋到厨房里去。图南把维纳斯放到自来水的龙头下面,拧开来冲。这时候电话却响了,图南走到卧房去,是很久之前的一个女人。女人在电话的那头让图南猜:她是谁?图南知道她无聊,只是想找个人煲电话粥,干脆顺水推舟,陪她玩起了电话游戏。图南说:“这可不能乱猜,猜错了可要讨人嫌的。”电话那头的女人知道图南听出来了,把话题岔开去了,说:“你很忙吧,卫生间里是不是还有人在洗澡?哗啦哗啦的嘛。”图南笑起来,说:“你还是这个毛病,对卫生间里的声音情有独钟,是不是再过来听两回?”女人回话说:“是谁在洗澡嘛,能不能告诉我?”图南说:“是维纳斯,是真正的维纳斯。”女人说:“原来是个缺胳膊少腿的货。”图南说:“你客气一点嘛,干嘛吃外国朋友的醋。”女人便不说话了。她在挂断电话之前狠狠地说:“我吃什么醋?我只是吃错了药。”图南把耳机提在手上,迟迟不挂上,有些不甘,又有些无奈。这个年头人们是吃错药了。图南放下电话之后无聊又重新袭上来。便点了根烟,吐了一个大烟圈,随后吐出一串小烟圈,让它们从大烟圈里游过去。图南注视着这个好玩的游戏,等电话铃响。但电话铃终于没有响,而一支烟也差不多吐光了。图南重新走进客厅,那个穿老式棉袄的光头男人正在电视屏幕上说话,他说他的身体“全托了蓝天六必治的福”,嗨,牙好,身体就好,身体ber棒,吃饭ber香。他伸出双手,让图南“瞅准了”,是“蓝天六必治”。图南,瞅准了。不过自来水的龙头还开着。所以图南只好先进厨房去,把水龙头关上。维纳斯的身体干净了,一副刚刚从海水中诞生的新鲜样子。但维纳斯动了一下,图南有些惊恐,却发现维纳斯的裙裾掉下来了。不是裙裾掉下来一块,而是石膏掉了下来,接下来维纳斯的鼻子、乳房、耳朵一起腐烂了,像得了最厉害的麻疯病,一大块一大块地往下坍塌。图南喊了一声“维纳斯”,伸出双手就去捂。这一捂维纳斯就没有了,只留下一堆烂石膏。这个过程只是一个眨眼,真是稍纵即逝。图南望着水池里的石膏泥,有些恍惚。一时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孤寂感却真的更具体了,更实在了。图南对自己说,明天一定要把图北找回来了,这个小狗日的,明天一定要把他拎回来。
图南找到图北的时候图北正在体育馆里打沙袋。图北背对了大门,嗓子里发出很吃力、很仇恨的声音。沙袋吊在体育馆的一只小角落里,远看过去沙袋与图北有一种相依为命的孤寂效果。图南推开门。图北回过头来。图南的背后全是阳光,图北看不清来人的面庞,只看见门框底下站了一个黑乎乎的剪影,像一块黑纸贴在阳光的白亮平面上。但图北认出了图南。只有他的大哥才有那样的轩昂剪影。图北认出大哥之后就不看他的大哥了,却听见拼木地板上响起了脚步声,向他靠近。大哥的脚步声和拼木地板的图案有相似之处,四方形的,铺满了整个大厅。图南的风衣挂在左臂上,立在图北的身后,等他说话。但图北不说话。图南掏出烟,点上。体育馆夸张了朗声打火机的开关声。当的一下,又啪的一下。
“你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吧?”图南终于开口说。
图南的口气依旧很硬。但图北听出来了,他没有说“回去”。说话的字数与口气的强度历来只成反比的。图北听出来了,图北冷冷地说:
“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我的家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
“家已经卖掉了。”
“那只是房子,买了一个,当然要卖掉一个。”
“卖掉了更好。我巴不得殷家早一点全卖掉呢。”
“我不会做另一个你的。”
“那就好,跟我回去,我不会让你做另一个我。”
“你听岔了。我想做你,就像你现在这种样子。我只不过不想做殷家的另一个长房长孙——谁会那么傻。”
“有大哥我,由不得你。”
“你死掉那条心罢。我们已经是两代人了。”
“殷图北!”
“你放开。你已经打不过我了。你下不了手,我下得了。”
“你一个月要多少钱?”
“钱是腐蚀不了我捞钱的决心的。”
“你怎么活?”
“靠身体活。”
图南松开手。他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了。图南目送他的弟弟往大门口去。他的弟弟站在门框下面,背后是灿烂的阳光。图北的青春轮廓像一张黑纸剪贴在阳光的白亮平面上。“这一代人真他妈的走得快,”图南笑笑对自己说:“他们只用了几个月就把老子的一生走完了。”
(原载《钟山》1997年第3期)
家里乱了
星期五天生就是出事的日子,乐果就是在这天晚上让摄像机堵在沙发上的。星期四全市进行过大搜查,大厅的相公阿森有内线,搜查的时候佛罗伦萨夜总会清清白白,用大厅经理的话说,“所有的客人都在建设精神文明。”但星期五就遭到回马枪了。
星期五的生意很好。阿森说,生意都“啤”了。“啤”就是啤酒,往外吐泡的意思。大厅里挤满了人。城市人民都凑到大周末放肆来了。大厅的灯光既绚烂又昏暗,人们的眼睛像那盏旋转彩灯,花花绿绿地四处撩拨,四处探询。乐果唱完三首规定曲子,看见妈咪阿青正从八号桌回吧台。阿青故意绕到麦克风面前。阿青在任何混乱和嘈杂的氛围中都能保持她的从容步态,那样子真的叫鹤立鸡群。阿青从乐果的眼皮底下走过去,右手很随意地摸了摸右耳环。乐果看在眼里,却见而不视。后来乐果就被阿青带到那个东北人那里去了。东北人坐在三楼最顶头的一间包间里头喝了点酒,嘴里的口气有点浑,别的都还不错。乐果陪他唱了一首《来生缘》。乐果一般都要先唱这首歌的,在歌声之中慢慢进入。好歹也是缘分。东北人把乐果搂过去,说了几句很疼人的话。他们贴在一起相互抚摸了。皮肉都被灯光照得红红的。乐果一直不能适应包间里的红灯,像在暗房里冲洗照片似的。一不留神眼睛就会看到重影。东北人的手指慢慢潦草了,他的手像螃蟹那样侧着身子四处爬动。乐果的感觉也刚刚有了起色,嘴里却说:“别。”东北人悄声耳语说:“咋整的?”一只手就往乐果下腹部那“旮旯”伸去,乐果挪出一只手,摁住东北人的手背,东北人停住了,不高兴地说:“干啥呀?”乐果一听到这话就想笑。东北人不明白乐果笑什么,不住地问:“咋整的,干啥呀?”
过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很急促,听上去惊天动地。乐果止住笑,抬起头,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尖叫,是身体被暴露之后才会出现的尖叫。包间的门就在这时给踹开了,好几把雪亮的手电一起堵在了门口。门口的人说:“不许动。”口气和手电一样严厉。乐果在惊恐之中并没有完全落魄,她猛一甩头发,顺势低下脑袋,随后她的脑子一下子全空掉了。乐果在事后一直庆幸有这样浓密的长头发。几天前她打算到梦丽娜美发廊铰掉的,要不然一过了六月实在太累赘。还是阿青止住了她,阿青说:“发疯ぃ你还做不做啦?”阿青小乐果5岁,但阿青19岁那年就吃“小姐”这碗饭了,要不然老板也不会让她当大厅的妈咪的。乐果的好头发现在真的派用场了。她透过长发看见东北人瘫在了沙发上,正用右手挡住手电,样子像电影里被俘的国军上尉。看见东北人的熊样乐果反倒镇静了,只是弄不懂这些警察是从哪里冲进来的,就像电影里所说的那样,共军从天上掉下来了。
走上来一位女警察。她拉住乐果的手腕往外拖。乐果挪了两步,感觉到灯光越发刺眼,近乎炫目了。乐果听见有人在过廊里喊:“闪开,闪开,挡住镜头了。”乐果听出了事态更为严峻的一面,迅速捂上脸,耸起了双肩。镜头离乐果不远,乐果裸露的右肩感受到照明灯的灼热,像东北人的双唇。乐果迈开步子,想躲过去,却被拽住了。女警察一手拖住乐果的肘部,另一只手替她拉上了后腰皮裙子上的铜拉锁。“滋”的一声,像绵软的呻吟。但乐果听出了灾难种种。这个致命的细节成了第二天电视新闻里的爆炸性画面。
五棵松幼儿园的幼儿教师乐果在31岁那年做上了“小姐”。“小姐”是她们那个行业的女人惯用的自称。乐果当上“小姐”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每一步又都是顺其自然的,像水往低处流,看不出生硬和强拉硬扯的迹象。三十出头的女人,家也稳当了,孩子也脱手了,那是开春后的土地,有了开裂和板结的危险与可能性。只要有几场雨,就滋润了,肥沃了,凭空地红红绿绿,弄出遍地的植物与花朵来。乐果的丈夫是她的同行,第九中学的语文老师,是个不会挣钱不会花钱的货。乐果毕业于幼儿师范,会跳,会唱,有了这样的基础,他们的婚姻也就脱不掉鲜花与牛粪的隐喻性质。乐果和丈夫吵嘴每次都以这样的自我控诉作为收场:“我真是瞎了眼了!”女人的自我控诉总是炸弹,炸开的是自己,杀伤的却是敌人。但女人总是诡异的,她们的真实面目总是隐匿得极为深邃,她们渴望一种东西,却能找到另一种东西作为吵架的突破口,现成的东西就是钱。贫穷夫妻百事哀,古人都这么说了千百年了。在任何条件下为钱争吵总是说得过去的。乐果对丈夫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娶妻娶妻,吃饭穿衣,你让我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我也算嫁了男人了!”丈夫苟泉笑笑说:“你也没有空了肚皮光着屁股,这不就是小康么?很不错了。”乐果说:“好意思!也不睁开眼看看人家!”苟泉便说:“看什么?人家有什么好看的。”乐果忍受不了丈夫说话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样的时刻乐果往往只会回敬两句话,其一是“我瞎了眼了”,其二是“乡巴佬”。这是苟泉的致命伤,是沙家圩子苟家村村民苟泉的先天疤痕,一戳就要跳的。吵到这个份上,苟泉就会摔了门出去,以不说话这种方式与小市民进行斗争。当然,农民最终是要向小市民投降的。农村包围了城市,农民也只能靠拢市民。
后来还是乐果自己出去了。乐果想玩,但玩得痛快就得花钱;乐果想挣钱,然而挣到钱的工作做起来又太累人。“二美难并。”这句古话说得实在不错。由于有了这样的心理依据,乐果开始关注起每天晚报上的招聘广告。一个月之后机会真的就来了,新建筑三十九层世纪大厦的顶楼开了一家旋宫歌舞厅,广告上头歌舞厅的名字起得就好:“广岛新潮。”“广岛”是什么地方?爆炸过原子弹呢,那是怎样的火爆,蘑菇云又耀眼又炫目,想起来就心跳。“广岛新潮”以每首歌50元人民币招聘钟点歌手,这是多么好的买卖,不影响白天工作,又唱、又跳、又玩,唱了跳了玩了还拿钱,这不是小康还能是什么?乐果攥了当天的晚报就报名去了。当然,乐果的努力失败了,她输给了两个年轻的毛丫头。然而乐果看到了希望。那两个小丫头都是她的校友,幼儿师范刚刚毕业呢。那些艺术学院声乐系和师范大学声乐系的都输了。她们往那儿一站就挺胸收腹,嘴巴张得像狮吼,声音又太亮太响——“广岛新潮”要歌唱家做什么?这就是希望一。同时失败的还有乐果的同班肖小小,小小说,她都在外头唱了两三年了。乐果一听就心酸,嫁给了农民,自己也快成农民了,落伍了这么多年还以为赶上了新潮。小小说,考上考不上无所谓,挣不到50的,多赶两家30的,还多出10元呢。这年头歌舞厅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水底下还有呢——总不能天天晚上在家里头憋死。乐果这么一心酸世界竟开阔了,生活也纷繁了,这就是希望二。需要补充的还有一点,“广岛新潮”刚一开张便给“整顿”了,“名字太不严肃,不利于纪念全世界反法西斯暨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整顿得好,这样一来乐果的失败就等于没有失败,就等于而今迈步从头越,这就有了希望三。有了这三层希望,乐果还担心什么?乐果做了头发,修了指甲,文了眉,施了胭脂,抹了粉,向生活讨还生活了。乐果来到佛罗伦萨夜总会,拿起麦克风,只问了一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问得大厅鸦雀无声。于是又问一遍:“为什么这样红?”大厅里即刻就是满堂彩。乐果心花怒放了,这他妈的才是生活呢!乐果越唱越柔,腰身也软了,目光里头烟雨迷ィ全是“纯洁的友谊和爱情”。“友谊和爱情”之后即刻便是经济效益,30元。外加一听冰镇雪碧。真叫人开心,真叫人喜出望外。幼儿教师乐果的歌声当天晚上就和市场经济接轨了。
苍天不负有心人。
没有比夜总会更适合乐果的地方了。什么叫如鱼得水?乐果进了夜总会才称得上如鱼得水。乐果每一个晚上都能玩得很开心。乐果一上台就成了男人的中心,好多眼睛盯住她淌口水,不过话说回来,男人的吃相越不好女人的心里总是开心的。偶尔被人摸一把,偶尔有人就了她的耳朵说几句肉麻的话,乐果便冷若冰霜。女人到了30岁还要故作冷若冰霜,不是幸福是什么?碰上顺眼的男人乐果也要应付几下的,当然,乐果应付的时候内心的感受是女王式的,喜欢谁才能轮到谁,喜欢谁才能赏给谁。不过乐果从来都不出格,最多像初恋的前几天,有了感觉就停住。这样最好。初恋就得是初恋的样子,要不然每天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这就决定了乐果每天晚上都有进账,同时保证了每个晚上都有“纯洁的友谊和爱情”。情归情,账归账,当日事,当日毕。要不然就回到婚姻而没有初恋了。这样的日子真是一天一个新太阳。就是回家稍晚一点也好交待,也好应付盘问,这可是“工作”。
第一个月乐果挣回了1255元,这是一次丰收,蕴含了解放的感觉和时代的感觉。乐果带领苟泉和女儿苟茜茜吃了肯德基,打了一辆红色夏利牌出租车。乐果让司机把出租车一直开到九中家属楼的水泥乒乓台附近,带回来一条金利来领带、特利雅女式羊皮鞋、两袋旺旺礼袋、三支台湾产圆头牙刷和一袋碧浪牌超浓缩洗衣粉。当晚他们用新牙刷刷过牙,哄女儿睡了,高高兴兴做了一次爱。苟泉老师的脸上一直笑眯眯的,找到了城市的感觉。城市不是别的,就是沿着国家货币往大处走的好感受。乐果的身子是城市的。他苟泉的身子也是城市的。他们套成一团,整个城市都翻来覆去。乐果终于能挣钱了,这可是肥马的“夜草”。苟泉不鼓励妻子,也不干涉妻子,以局外人的姿态微笑着关注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挣钱了,阿青说得没错,这年头“一出家门就是钱”。
故事没有平面,故事的惟一可能就是它的纵深难度,这是故事的属性。乐果的故事刚刚翻过去第一页,总经理马扁就出现了。马扁一身藏青色西服,大背头上抹了摩丝,双手插在西服的裤兜里,在佛罗伦萨歌舞厅的门口翩然而现。马总面带微笑,正赶上乐果老师的一曲歌完。他们认识。马总的女儿是乐果班上的一朵小红花,又能歌又善舞,还能拨几下小琵琶。马总偶尔亲自来接他的女儿回家,开着一辆银灰色的桑塔纳。五棵松幼儿园的老师都知道马恬静的父亲是一位大款。但马总一半像生意人,另一半却像书生,有一种富有、得体,却又宁静、儒雅的调子。马总是个好父亲,他凝视女儿的目光总是那样慈爱。那辆银灰色的桑塔纳就在马总的身后,做这个美好画面的物质背景。车子的玻璃不透明,从外面看不见里头。不过乐果猜想从里头是可以观察外头的,乐果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会注意这么一个细节,这里头可是有让女人心跳的东西的。马总对乐果老师一直彬彬有礼,女儿不在场时叫乐果“老师”,女儿在场就改口了,称乐果“阿姨”。这个称呼让乐果感动,有一种亲近的,甚至是血缘乃至肉体的亲昵感。这又滋生出某种古怪和幽暗的幸福了。五棵松幼儿园的老师一直拿马总作为好男人的标准的,她们夸别的男人总是拿马总做比尺,“就像马恬静他爸”。因为马恬静在自己班上,所以别人一夸马总,乐果的脸上就会挂上接近于满足的微笑,她的眼睛就会像车上的玻璃,从里看得见外,从外看不见里,越想越撩拨人的。
马总站立在九号台的橙色壁灯旁边,两手交叉,闲放在腹部。他的手无论搁放在哪儿都给人以恰如其分的印象。乐果从歌台上下来,电吉他手的手势还保留了最后一个音符的静态。乐果和马总就坐在九号台,点了饮料,很轻松地说笑。有了夜总会这么长的生活基础,乐果也就显得格外老到,一举一动又像少女,又像女人,内行男人一眼就能看见,进退都有余地。
第二天马总又来了,所有的细节和过程都和昨天一样。他和乐果又在一起喝了饮料。不同的只有一点,他们没有分手,而是一同钻进了马总的桑塔纳。车子里有股工业气味,但撞上第一个红灯后乐果就闻不到这股气味了。红灯闪烁后马总踩下刹车,右手伸过来,相当自然地握住乐果的左手。他的手叉开来很大,指头一起弯进了乐果的指缝隙,合缝合样的,蕴含了相当迷人的感受。车子重新启动了,马总拥乐果入怀,乐果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乐果躺在了马总的腿上,闭上眼,心脏的节奏一下子回到了18岁。乐果闭眼之前看过一眼玻璃,都摇上去了。乐果握住马总的手,顺势捂在乳峰上面,另一只手伸上去反勾马总的腮。路灯一盏又一盏从乐果的上眼睑上划过,色调有点偏暗。马路上刚洒过水,车轮子听上去就像从路面上撕过去一样。乐果的身体就像在路面上流淌了。乐果睁开眼,眼皮底下即马路的半空是一排霓虹灯和高大建筑群的倒影,宛如藻类悬挂于水面。乐果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年,这个审视视角使她突然觉得这个城市有点陌生了。陌生感是幸福感的一个华美侧面,像生活在别处。一个拥挤的、喧闹的、陌生的、安全的别处。乐果的心潮开始涌动,马总的掌心感觉出来了,他低下头,和乐果对视。乐果的眼睛再一次望到窗外去。窗外全是行人。乐果能看见所有的人,就是没有一个人能看见他们。
汽车出了城,往黑暗处开得很深了。他们就是在汽车上做爱的。都记不起来从哪一个动作开始的。好像预备了好几年了。他们做得很慢,彼此适应和体谅对方的习惯。又礼让又有些侵略。马总拉开座垫下的拴手,座垫的靠背竟让下去了。倒得很平。乐果躺下身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乐果轻声说:“我还没有吃药呢。”马总耳语说:“回去补。”乐果的嘴巴张得便更大了,呢喃说:“还没有吃药呢。”乐果的整个做爱过程都伴随着这句无用的细语,既像诉说,又像吟诵。他们开始了。马总说:“大声叫,没人听见的。”汽车的避震弹簧在收缩,而车身在荡漾,像一条小船置于浪尖。乐果的身子都放平了,脚趾都用上了,两只脚在方向盘上飞舞。她的脚后跟太迷狂了,捅到车喇叭上去了,一声尖叫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马总愣了一下,乐果十分怜爱地捧住马总的头,流了眼泪呢喃说:“对不起,对不起。”
乐果一直无法肯定事情发生的地点,仿佛在地表之外。那个地点与梦的地点一样不可追认。汽车回城之后乐果站立在归家的巷口,夜早就安静了,路灯的边沿带上了晕黄的光圈。回家的路如此破旧、如此现实,反而像梦了。刚才的欢爱就像发生在千年之前。乐果往家里走,坚信自己在做梦,到家之后她的梦会突然惊醒的。
丈夫和女儿早就睡了。乐果推开门。女人一有外遇就会用批判眼光对待生活的。家里很寒碜,厨房里又乱又丑,洋溢出一阵又一阵燠糟气。乐果走进卫生间,闩上门,很小心地擦换。乐果坐在便盖上从仿鳄皮包里抽出那只白色信封,是马总在她下车前塞给她的。马总像电影里的爱情圣手一样关照说,回到家再拆。乐果坐在便盖上把玩这只信封,猜测里面的情语情话。乐果怕弄出声响,捏在手心里一点一点往外撕,却露出一叠百元大钞的墨绿色背脊,点两下,八张。乐果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又点,八张。乐果的明白过程伴随了失落和愤怒的狰狞性心态。乐果把信封团在手里,丢在马赛克瓷砖上。丈夫在床上翻了个身。乐果迅速捡起纸团,抽出纸币,压在粉红色卫生纸的下面,重新团掉信封扔进了便池。乐果打开水槽,信封旋转着身子冲下去了。乐果掀开卫生纸,发现面对八百元现金时她的愤怒其实是有点夸张的,并不致命,并不锐利,是可以承受和应允的,甚至还是很快乐的。乐果把钱分成两处,分别塞进上衣和裤子的口袋,抬起头,意外地和自己在镜子里对视了。镜子的表面布满水汽,这层水汽使乐果的面部抽象了,笼罩了斑驳未知的状态。乐果抹一把镜面,半个脸清晰了,流露出做爱后的凋敝神态。那种神态被缭乱的镜面放大了,乐果的脸上凭空添上了许多风尘意味。
星期六的早晨,丈夫苟泉才知道乐果通宵未归。苟泉从左边的空枕头上看到了这个严重现实。苟泉的睡眠历来很好,一上床鼻孔里就会拉风箱。这样好的睡眠与他的乡下人身份是吻合的。乐果对丈夫的睡相曾做过总结,就一个字:猪。
苟泉没有立即起床。他从乐果的枕头上拣起一根长发,放在食指上缠绕。乐果没有回来。接下来的整整一天乐果都没有回来。整整一天苟泉沉湎于诸多细节的设定与排除之中。这一回一定要好好盘问的,一定要把所有丑话全摊开来好好审讯一番的。哪能这样在外头工作?通宵不归还能有什么工作?苟泉心里头窜火,脸面上却是加倍沉着了。女儿已经不小了,这样的丑事让女儿知道了天也会塌下来的。苟泉在一天当中没有显露半点慌乱,他不和女儿提起她的妈妈。但是女儿又太聪明了,孩子的聪明弄不好就是家庭的大不幸。这位一年级的少先队中队长显得很知趣,也不提妈妈的事。她的少年老成与察颜观色让苟泉又心酸又害怕,甚至都不敢看女儿的眼睛了。她的不动声色既像一无所知又像无所不知。女儿向来胆小,她的心思太多不用嘴巴说,只用眼睛向人表达。这么僵持了一天,女儿终于拿眼睛瞟她的爸爸了。她饿了,向父亲要晚饭。苟泉取出一根火腿肠,给女儿打开了电视。电视机上出现了一位身穿酱红色西服的男播音员,他正在播送本城新闻。苟泉看了两眼,转身到厨房下面条去了。女儿看出了爸爸的心事。他的脸色像用橡皮擦过一样不清爽。女儿正在客厅里啃火腿肠,苟泉则在自来水的龙头上敲鸡蛋。事态就在这个时候出现答案的,苟泉的生活就在这个时候风起云涌的。电视画面上正在“打击卖淫嫖娼”,一个女人披了头发行走在电视画面的正中央。镜头老是跟着她。她的皮裙子十分丢人现眼,后腰上留了一条岔。一只警官的手又给她拉上了。女儿显然认出这个长发掩面的女人了,她用火腿肠指住电视画面,回过头怯生生地喊道:“爸爸——”
乐果回家时的表情称得上凛然。不堪一击却又有一种古怪的凛然。乐果推开门,瞄一眼电视机。电视机开着,赵忠祥正在语重心长,而倪萍却在热泪盈眶。苟泉和茜茜都没有动。乐果穿过客厅径直往卧房去。苟泉和茜茜目送了这个短暂过程。幸亏苟泉的心智并没有乱,苟泉说:“你妈的病好些了吧?”乐果回一眼女儿,很勉强地说:“好些了。”乐果说完话便上了床去,再也没有任何动静。苟泉和茜茜在电视机前又坐了几分钟。茜茜看看爸爸,十分小心地站起身,十分小心地上床去了。女儿的谨慎模样让他心碎,让他体会到无力回天与无所适从。苟泉望着自己的脚背,一言不发,仿佛被一层绒绒的羽毛裹紧了,很轻,但是怎么掸都掸不走,怎么吹都吹不散,就那么无序,就那么纷乱。电视机开着,赵忠祥又在语重心长,而倪萍又一次热泪盈眶。
家里乱了。托尔斯泰说,奥布朗斯基的家里乱了。苟泉的家里也乱了。苟泉关上电视,巡视家里的陈设和器皿。它们都是现世静物,等待生活,或等待尘封。家里很安静,近乎阒寂,这是乱的征候,乱的预备,乱的极致。家里乱了。苟泉记起了托尔斯泰。伟大的托尔斯泰真是太仁慈了,他忧郁的目光正凝视每一个家。家里乱了。上帝创造了人,创造了家。创造完了上帝就把它们遗忘了。记起它们的是托尔斯泰。奥布朗斯基的家里全乱了。
乐果从星期六的晚上一直睡到星期日的下午。乐果起床的时候窗口只剩下一点夕阳了。有点勉强。这给乐果的起床增添了一股慵懒、风骚和破罐子破摔的无聊气息。她的头发散乱在颈后,全身都散发出被窝的混杂气味。家里极静,女儿走进了妈妈的卧房。乐果向茜茜招招手,女儿走到她的身边。乐果无力地捋了捋女儿的头发,十分无聊地拿过眉笔和口红,给女儿上妆玩。女儿一直望着她。一双清澈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孩子的目光一旦晓通事理了,不是令人生畏便是叫人心醉。乐果说:“茜茜还没有叫妈妈呢。”茜茜便叫妈妈,声音却像背功课,乐果给茜茜抹上口红,斜了身子左右端详了一回,无力地笑一笑,小声说:“我们家茜茜就是个美人胎。”
苟泉已经跟过来了。苟泉听见这句话从门框的背后伸出了脑袋。苟泉一见到女儿的花俏样子就跳进卧室了。苟泉走到女儿面前,指着卫生间厉声说:“洗掉!”女儿汪着眼泪,眼珠子在泪花的背后交替打量她的爸爸和妈妈。泪珠子一飘一飘的,要掉,又不敢掉。乐果强打起精神说:“你这么凶干什么?”苟泉没有听,保持了雕塑的姿态,重复说:“洗掉。”
茜茜噙了泪花走出卧房。她的清洌泪花一直闪动着怯弱和委屈的光芒。苟泉反手关上门,决定审讯。苟泉在昨天夜里已经审讯过一百遍了,失眠成了他的法庭,他悲愤激昂地自说自话,自问自答。他躺在沙发上,悄然无声,内心独白却语无伦次。第二天一早苟泉的嗓子便哑掉了。他的嗓子让通宵的无声宣泄居然弄哑掉了。苟泉直到凌晨才冷静下来,将所有的问题归结为二十五条。他一定要让乐果站在他的对面,逐条逐条加以回答的。
苟泉关上门。乐果的样子松散无力,呈现出睡坏了的格局,但眉梢的毛尖上却透出一股寒气。气氛骤然严峻了。苟泉决定审讯。他记起了二十五条。但是话一脱口他又冲动了。他的沙哑嗓门使他的冲动显得力不从心,听上去有一种哀伤和绝望的声响效果。——“是不是你?”苟泉说。乐果知道他看到电视了,平静地说:“是我。”苟泉大声吼道:“睡过没有?”苟泉一发力气嗓子里反而失语了,只有气息流动的声音,像身体在漏气,很滑稽,却又揪心。乐果抚弄着床单,话回得却分外庄重:“睡过。”
审讯到此结束。
苟泉的最后一丝侥幸就是在这个短暂的审讯中彻底葬送的。一时想不出话来了。他的大脑和他的嗓子一样,哑了。但苟泉要说话。他张大了嘴巴,脖子上全是粗血管,只剩下一只拳头在乐果的眼前伶牙俐齿。苟泉羞怒已极,伤心已极,却不敢弄出大动静。一有大动静整幢大楼都会轰响的。苟泉一把拽住乐果的肩头,抡起巴掌就往下抽。乐果用手支住,四两拨千斤,冷冷地说:“别打脸。星期一我还有课。”苟泉举着手,自语说:“你还有课?”他说话的表情半张脸在哭,另半张脸却在笑。苟泉的古怪表情让乐果害怕,她掉过头。就在这个时候乐果听到了一记脆亮的耳光。乐果知道他抽到自己的脸上去了。“就他妈你有课?”苟泉说,“我他妈也是人民教师呢!”
星期一上午苟泉老师有“他妈的”两节课。第三节和第四节。苟泉一早就到办公室去了。第一节课后的十分钟很关键,是苟泉老师的焦点时刻。苟泉注视着每一个人,警惕耳语,警惕弦外之音,警惕讳莫如深的古怪表情。但所有的事都很正常,这种正常反倒有点故意,有点人为了。苟泉从一进办公室就开始微笑了,苟泉不想让自己的脸色弄得太难看。不过没有由头的微笑实在太累人,苟泉在镜子里头见过自己,颧骨那一把都像巴结什么人了。苟泉松下面部的肌肉,看见办公室里还少了三个人,立即想到了卫生间。苟泉走到卫生间里去,有两个同事果然在蹲坑。他们叼了烟,并没有交谈的迹象。苟泉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恰好第二节课的铃声又响了,回到办公室,空的。一切都太正常了。苟泉在侥幸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但苟泉走上课堂之后越发不踏实了。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了,办公室里的局面有时就难以预料。苟泉的授课有点信马由缰,扯来扯去居然扯出和尚和尼姑来了。苟泉做了板书。苟老师做板书时两眼望着窗外。窗外的双杠那边有两个同事正在小声说笑。苟泉走神了。苟泉就是在写完“尼”字之后开始走神的。他的粉笔摁在“尼”字的收笔笔划上,随手又涂了一笔。这一涂“尼姑”就成了“屁姑”了。同学们便笑。同学们一笑苟泉立即就有所警觉,侧过头问课代表:“笑什么?”课代表说:“没什么。”苟泉很严肃地告戒大家:“没什么还笑什么?”同学们只好止住,绷在脸上。但绷不住,又笑。苟果回过头,一回头脸色就青掉了。脸一青左腮上的巴掌印也露了出来。这个笔误成了校园内的当日花絮,一下课他的脸就蔫了。老处女贾老师描述说:让屁熏糊了。但苟泉在课堂上没有糊。他走到课代表的桌前,摔下书,命令课代表“站起来”。“明明有事,你为什么装得没事?”这一问课堂上肃穆了。同学们不笑了,不是绷住的,一起进入了哲学沉思。“——啊?!”苟老师这样大声追问。这一问苟老师自己也伤心了。他擦掉板书,痛心地说:“我还能相信谁?”
十年前的那个夏季是多雨的、燠热的、神经质的。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夏季。大街上布满了奶油雪糕、三色冰淇淋和冰镇酸梅汤。它们构成了一九八五年的城市形象。六月二十八日这天苟泉行走在大街上,午后烈日当头,马路上反射出锐利刺眼的白色光芒。人们在大街上走动,带着午睡和梦寐的状态,地上的影子像面团,又绵软又粘稠。但苟泉精神饱满,整条大街上只有他的身影青蛙那样一蹦一跳的。他去报到。分配遣派单上他的报到日期是八月十五,但苟泉等不得。毕业了,他终于留在省城成为都市里的正式市民了。他渴望城市。土地是他的故乡,他的根系,但城市是土地的梦、土地的灵性、土地的终极与土地的至上。苟泉的口袋里就揣着这样的梦,只要报过到,他和城市就合二而一了,再也不是过客,再也不是暂住人口了。苟泉手持分配遣派单,在胜利电影院的门口喝了两杯冰镇酸梅汤,心情分外开阔了。苟泉望着大街,大街上很意外地送来一阵凉风。苟泉却看见这阵风了,它是城市的呼吸,娇喘微微,芳气袭人,不像乡下,披头散发,嗓门粗大,整个一泼妇。
风后就是雨。夏季的暴雨没有前奏,它说来就来。大街上纷乱了,城市的缤纷色彩在激雨中越发鲜丽炫目了。苟泉站立在电影院的水磨石台街上,被避雨的人群挤到一块玻璃窗的后面。玻璃上流淌着雨水,大街恍惚了,斑斓了,升腾了,骑车的人流取出预备好的雨披,各种颜色的雨披绚丽灿烂地融解在这块玻璃里头。苟泉安闲地审视自己的城市、自己的生活空间,像看一部电影,而自己就在电影里头。这样的好感觉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一个女人挤在苟泉的身边,她的身上弥漫出夏日女性的复杂体气。苟泉侧过身,女人的白色上衣被雨水淋透了,贴在身上。双乳脱颖而出,呈两峰对峙之态。苟泉望着她的乳房,没头没脑一阵瞎高兴。多么好的气味,多么好的乳房!苟泉一定要在本城与这样上等的城市乳房结婚的,而不是乡村奶子。
报到只用了几分钟。但这几分钟是一条河,河那边是乡村,而河这边才是城市。苟泉只用几分钟就把河那边的世界一笔勾销了。一个崭新的城市生命呱呱坠地了。
同来的还有一位校友,化学系毕业的贾小姐。学校的校长正好在。他像叔叔那样与贾小姐握过手,再用行政语言对苟泉表示了欢迎。校长问起苟泉的名字,说“不好”。说苟泉的名字有“苟全性命的意思,太消极了”。苟泉正赶上好心情,递过去一支烟,解释了“泉水的泉”。苟泉说:“为人师表,就该像泉水那样,润物细无声,有积极因素的。”校长很开怀地大笑,却拍着贾小姐的肩膀,点着指头说“小鬼”。
从一九八五年九月一日始,苟泉正式实施自己的婚姻工程。他给这项工程很秘密地取了个代号:鹊巢行动。行动是全方位、多层面展开的,自己努力辅之以党、政、工、团。行动的纲领是建立城市家庭;目标则是找一个与苟泉结婚的城市姑娘。对苟泉而言姑娘现在只是一个概念,有概念就会有概念的外延和内涵。外延和内涵是一对反比关系,用工会主席的话说,这个反比关系就是“要求越高,姑娘越少;要求越低,姑娘遍地”。工会主席丢下话来:“小苟,你要什么样的。”苟泉不好明说,心里头却是有步骤的,这个姑娘必须满足这样的内涵:1。本城的。2。有本科学历的。3。漂亮的(注:尤其是乳房丰满的)。4。有女性味道的。5。身高一米六○左右的。6。身重在50公斤上下的。7。有正规职业的。8。长头发的。但这八条不是并列的、等值的,它的排列顺序隐藏了它们的重要程度。鹊巢行动必须遵循这样的方针:三从一大。即从严、从难、从实情出发;大面积搜巡。如果困难较大,可采取倒记时方式降格以求。但第一条不能动,第一条是玉,第二至第八条是瓦。可为玉碎,却不可为瓦全。城市姑娘这一条,绝对不能变。
鹊巢行动历时一年半。共涉及三十七位姑娘和四位离异少妇。行动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姑娘们都是水下的鱼,你一动它就没有了,一点痕迹都没给苟泉留下来。惟一留下来的是化学组的贾老师。但贾老师是外地的乡下人,再怎么打扮也是一颗精装的土豆,苟泉一口就把工会主席挡回去了。其实贾老师对苟老师并没有意思,这完全是工会主席添出来的乱。但看不上是一回事,没有被看上是另一回事。贾老师对苟老师的怨恨却结下来了。乡下人刚进城,保不定什么时候谁就会伤了谁的心。苟泉对此一无所知。苟泉正伤心地目睹着“姑娘”这个概念的内涵一点一点浮浅起来,而外延却一天一天扩大开去,与城市一样开阔,与城市一样庞大了。苟泉进入城市的企图在“城市姑娘”面前遭到阻截了。鹊巢行动宣告失败。
乐果的出现使鹊巢行动突然间死灰复燃。转机说来就来,随乐果的身影婷婷玉立在夏日黄昏的晚风之中。乐果的出现类似于春雷一声震天响,类似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乐果是本城的、幼儿师范学校毕业的,长相说得过去的(乳房比较丰满)、女人味多少有一些的、身高一米五九的、体重四十七公斤的、有正规工作的、长头发的姑娘。鹊巢行动峰回路转。
乐果刚刚从她的情爱战争中败下阵来。这场战争使乐果面无血色。乐果是这场战争中的情爱寡妇,从头到脚洋溢出苍白和失神的寡妇气息。乐果后悔自己还是不该去堕胎的,只要孩子生下来,既是人证,又是物证,他不离婚也得离。乐果就是在最要紧的关头软了那么一下,到医院去了。乐果在床上躺了五十个小时,所有的往事像倾泻在地面的水银,碎碎亮亮散成许多小珠子,没有一颗捡得回来。
三个月后介绍人把乐果和苟泉领到一起了。乐果不想动,但碍于介绍人的情面,只好去。乐果赴约的那个黄昏已近一九八六年的暑假了,所有的日子都安安闲闲的。她披了长头发,一身黑长裙,腰里束了一道白皮带,像刚刚寡居的都市少妇,又幽静又忧怨。苟泉把乐果的样子看在眼里,没头没恼地伤心了。这样好的城市姑娘从他的身边溜走了多少啊!介绍人一走苟泉便站起身来了。苟泉凭白无故地激动了,说:“我送你回去吧,我哪里有一点配得上你?浪费时间做什么?”苟泉给乐果的第一印象没有任何独特之处,但这句大实话却是例外。乐果正需要抚慰,她从苟泉的话里听出了温馨的东西和动人的地方。乐果回去也是无聊,就说:“都认识了,不成也是缘分,坐坐嘛。”这么说着话两个人相对一笑,竟轻松了,从尴尬境地里跳出来了,像多年不见面的老同学了。
那辆银灰色桑塔纳带领乐果做了失重绵软的飞行之后,马扁老板一直没有在佛罗伦萨夜总会露面。乐果在幼儿园的红木马旁边特意把马恬静抱到大腿上来的,嗲了嗓子问道:“爸爸是不是出差去啦?”马恬静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珠,说:“没有,爸爸天天在家里的。”乐果听了这话心情就坏掉了,像电子琴上的左爬音,一个声部一个声部地往下降。乐果在马恬静的小脸上亲了一口,愣在木马的旁边走神了。乐果开始追忆那个晚上的所有细节,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他不高兴了,但是乐果记得那天晚上所有的环节都好好的,没有什么失误,这就更叫人伤心了。他说不来就不来了,就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他没来?”阿青问。这时候歌台上的音乐又响了,到处都乱哄哄的。乐果故作不解地反问:“谁呀?”阿青坐到乐果的对面,跷上腿,脸上是知天晓地的样子。阿青把上身靠过来,故作神秘地说:“你说谁呀?”乐果的胸口扑通了一下,笑容便僵在脸上了,她机械地说:“谁呀?”阿青用跷着的脚背轻轻踢了踢乐果的小腿肚,说:“呆子,我又不是没和他睡过。”乐果一听这话竟神经质地站起身来,握住拳头说:“我没有。”乐果站得太孟浪,酒都泼到阿青的脚上去了。阿青望着脚,不解地说:“女人一当上教师怎么都神经兮兮的。”乐果坚持说:“我没有。”阿青笑着说:“你没有什么?呆子。”
迪斯科响起来,灯灭了,整座大厅只留下一盏激光闪灯。人们的身影在灯光的瞬间闪烁中呈现出静态,像得了精神病的雕塑。色彩没有了,空间也没有了,世界只剩下一张黑白平面,翻过来又翻过去。乐果在这阵喧闹的音乐声中一直注视着阿青,有些怕,吃不准这个小婊子要拿她怎么样。但乐果终究没有把柄捏在她的手心里,她实在也不能拿她怎么样的。大不了明天不在这里唱。这么一想,乐果踏实多了。阿青点上烟回过头来了,没有表情。但下一个闪光的节拍里她显然在微笑了。乐果在黑暗中立即也补上一个微笑,很自信,很坦然,灯一亮乐果就把这张脸回敬过去了。
迪斯科中止了,世界复原了。大厅里的人乱纷纷地回到座位上去。过来一个小伙子,气喘吁吁的,用手指了指烟架,巴掌在空中翻了两番。阿青懒懒地回过头,对乐果说:“递包三五。”阿青懒得说话,巴掌软绵绵地也翻了两番,小伙子掏出十五块,接过烟走了。
这么干坐了一会儿,阿青突然说:“在想刚才那包烟吧?”乐果有些云里雾里,笑着说:“想那个做什么?人家给钱了,清账了。”阿青听了乐果的话脸上便有了笑,斜了眼睛瞟乐果。阿青说:“你不糊涂。”乐果听了这话反倒糊涂。阿青又笑。乐果从阿青的表情里头突然明白“清账了”与“你不糊涂”之间的逻辑关系,心底下涌上来一阵伤痛。阿青说:“聪明人做事不想事,傻瓜想事不做事——别和自己过不去。”乐果听了这话脑子里亮了一下,有些顿悟。乐果重新打量起阿青,阿青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眼睛和鼻子哪一样也没有少掉。阿青这女人不坏,乐果对自己说,真的不坏。乐果在吧台底下悄悄踢了阿青的小腿肚一脚,阿青端了酒,却偷偷回了乐果两脚。两个女人相互踢完了,对视了一眼,紧抿住双唇,弯下腰去,用了很大的气力才绷住脸上的笑。
下午放学之后苟泉一直呆在办公室里头,“屁姑”事件在上午就流传开来了,这会儿正沿着放学大军向城市的各个方向漫延。黄昏时分天又阴了,布满了梅雨季节的那种颜色。苟泉坐在办公室里追忆他的光棍生涯,没有家多好。没有家就不必回家了。家是什么?家是每天的最后一道死命令;你必须回到那里去,你必须以这种先验的、被动的方式从事你的生命。人其实是没有生命的,生命只不过是家的辅助物,家的性腺、家的唾液、家的末枝与细节。苟泉的两只眼睛充满了梅雨季节的濡湿延伸,整个心思都转潮了,像开春的咸肉沁出了水珠。苟泉的生命在城市里头走油了,他闻到了自己的气味。苟泉真的是一块咸肉,被城市腌坏了,被家腌坏了,发出燠糟腥臭的气味。
工友老吴撑了一把花伞又开始检查教室和办公室。这是校长给他的任务,每天放学后都要在校园里巡视一遍。
苟泉不想让老吴撞见,只好往家里撤。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天上已经下雨了。不是雨丝,一根一根的,一丝不苟的,而是雾团,一捆一捆的。你只能从植物叶片、头发、电线上的水珠看到雨。苟泉到家的时候家里没人,阳台上郭老师家断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水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像给苟泉家打吊针。苟泉叹了一口气,走到厨房里去。煤炉熄掉了,烧透的蜂窝煤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苟泉把它们夹出来,从米桶的背后掏出碎木片,木片发霉了,长了一层黄黄的粉尘。搌了搌指头,很面。苟泉把煤炉挪到屋外,想一想,却端到阳台上去了。苟泉用纸片引上火,木片燃着了,冒出浓浓的黄烟,大肠那样一节一节往外翻。楼上有人咳嗽,但没有人说话。黄烟带了一股浓烈的霉味,浸渍在雨雾里,散不开,飘了一转又回来了。楼上关门了,很猛,轰的一声,还有玻璃的颤音。苟泉在阳台上呛得难受,撤到房间里去。苟泉站在乐果的梳妆镜面前,望着那些好看的瓶瓶罐罐,走神了。苟泉愣了半天,重新回到阳台,竟忘掉把蜂窝煤压进去了。木片被火烧光了,只留下猩红色火烬。苟泉一脚踹翻煤炉,无端地大口喘气,竟累了,胸口里头卷起了浓烟,痰一样粘在肺叶和气管上,散不去。苟泉仰倒在床上,长长吸了一口气,吸不到那个位置上去。苟泉放弃了这种努力,闭上眼,难受,却找不到具体的、对应的理由。苟泉睁开眼,眼眶里飘起泪花了。苟泉的目光转了两下,泪花流出去了,意外地从墙的拐角处发现了两张蛛网。苟泉想不起来卧房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的。这么想着心思又嗅到了一股煳味,又臭又呛,像是塑胶烧上火了。苟泉想了想,冲到阳台上去,乐果的一只长统雨鞋都起明火了。苟泉冲上去很慌乱地跺。火灭了,鞋尖露出一个大窟窿,沿口的化学原料还在冒气泡。气味越发呛人了,笼罩了整座楼,整个黄昏。苟泉垂了双手站在原处,无奈而又郁闷。苟泉扶起煤炉,失神地贮立在雨季的黄昏。
“战争”在晚上终于爆发了。挑起事端的不是苟泉,却是乐果。九点钟不到,苟泉便上床了,也就是客厅里的三人沙发。苟泉歪在靠背上,翻当天的晚报。苟泉听到动静的时候乐果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乐果一手提着长统雨鞋,一手指住苟泉的鼻尖。乐果的倾力克制使她的指尖无助地颤抖了。乐果把雨鞋丢在玻璃茶几上,侧了头厉声问:“什么意思?”苟泉的肌体没有进入临战状态,眼睛还没有来得及聚光,反问说:“什么什么意思?”苟泉的神情一下子就把乐果激怒了。乐果揪住苟泉的领口,大声说:“你妈才是破鞋!作践老婆算什么男人,狗屁男人!”乐果一动手苟泉的性子即刻往天灵盖上冲,但乐果开口之后那股愤怒的气力却又泄掉了。他明白“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了。一种要命的恍然大悟使他万念俱灰。这种刹那的、暴发性的顿悟遍布了苟泉的生命肌体。苟泉侧过头。他不想看乐果的脸,那张脱色的、冲动的、洋溢着猥琐激情和世俗活力的城市面庞。苟泉咬住牙,想抽这张脸。但苟泉不敢。他不想让战争开始,战争一旦开始女人会呈现出可怕的战争耐力、才华、创造性,女人会建立最强大的统一战线,会凭空激发起同情心、爱、权力、义务等伟大话题,会让男人自己跳起来确认自己不是东西。苟泉忍住自己,不说,不动。没有防守是不能成其为战争的,取缔反抗,即消灭战争。苟泉闭上眼,把自己关在肉体里头。乐果说:“猪。死猪。”乐果说:“离。别再作践了。离。”苟泉的心思越发细碎了,往卑微处走,往阴暗处走。只有英雄才能有大心思的。苟泉闭上眼很清晰地想象自己的样子,在肚子里对自己大声说:“猪。死猪。”
乐果收兵了。夜重新安静下来,它们在窗户玻璃的正面和反面,彼此吸附,彼此抚恤。雨下大了,玻璃上有雨的脚印,半个夜湿了,半个夜干着。苟泉听着雨,突然想起女儿了。苟泉趿上拖鞋,拉开客厅里的帷幔,女儿的床就在帷幔的背后。女儿把蚊帐放下来了,掖得很紧。苟泉拉开帐门,女儿的眼睛是闭着的,既像酣眠,又像倾听。苟泉不能确定女儿是否真的睡着?轻声喊她的名字,没有应。苟泉又推了一把,还是不应。苟泉知道女儿在装睡。假装睡着的人你永远都是叫不醒的。苟泉凝视自己的女儿,痛楚在无声地翻涌。不幸的家庭都会有一个聪明的孩子,聪明的孩子使不幸愈发令人伤心。该离了,别再作践了,别再折磨了,是该离了。
今夜苟泉无眠。苟泉抽了一屋子的烟,一遍又一遍检讨他的婚姻,他的城市人生涯。城市在哪儿?城市与他至今保留了一种候补的、预备的、设定的关系,而不是相隔的、互有的、给定的。城市是一种命运,由诸种毁灭与危险相缀而成,而毁灭与危险都不会让你正面承担,不给你悲剧感、历史感,不涉及呐喊与批判、悲悯与拯救,甜蜜的无聊和机智的滑稽浸淫了你,你蜷曲在马赛克围墙的中间,放一个响屁,倾听屁的回音。屁的回音是城市给予城市人的特别馈赠,华美而又无私。
苟泉恋爱了。恋爱后的天是晴朗的天,恋爱后的苟泉好喜欢。苟泉要在城市生根、开花、结果,这个宏伟的构想离不开城市姑娘的。而现在,城市姑娘在城市这个汪洋的水面上浮出波面了。苟泉目睹了这个现实,身体内部通明了,贮满了亲切的、湿润的光辉。苟泉的唇部整天悬挂着接吻的姿态,合不拢嘴。苟泉凝视着乐果的腹部,他的城市之梦有着落了,不再只在天上飞。乐果的腹部是这个城市农民的二亩三分地,他种乔麦就得长乔麦,他种苞谷就得长苞谷。
但乐果对她的恋爱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她进入角色的整个进程显得很懒。说话的样子、走路的步调、眼珠子的移动都懒懒的,接吻也懒洋洋的。吻两下,抚摸两下,开个头,而后就把自己全部丢给苟泉了。随他忙,随他弄。她闭着眼睛,偶尔哼叽几声。爱情是什么,她算是亲口尝过了,不再想第二次。但婚是要结的,男人是要有的。这个男人就不能太云山雾罩,不能有半斤没四两的,不要太潇洒了,要本分,结实,是承担生活和支撑生活的样子。苟泉说不上好,可也说不上坏。生活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挑得出好来,一种说不出坏来。这两种其实都不错,都说得过去。乐果不想和他太粘,也不想一口就把他断掉,想起来就见一面,想不起来了就算。用乐果自己的话说,叫“谈着”。
苟泉在最欣喜的日子都没有失去冷静,这种冷静是父母大人给的,土地一样可靠。他盘算着最关键的一招,尽快把乐果睡了。用乡下人的说法,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城市和乡村骨子里是通的,种上棉花是乡野,砌成商场则成了城市,可地还是那一块。种也好,砌也好,苟泉只想有个交代。但乐果那一道关口把得严,不办。苟泉屡次受挫,可信心却愈加坚定。乐果的拒绝就是希望。第一次她跑了,三天不再露面;第二次没跑,说“不”,第三次说的却是“别”。苟泉读过中文系,“不”和“别”共同的东西少,相异的成分多,苟泉听得出来。苟泉看到了生活,正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苟泉决定行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把生米煮成熟饭的最佳地点不在城市,而在乡村。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苟泉的困难是把乐果弄到乡下去。正放了暑假,在城里也是无聊。苟泉开始生动活泼地描述他的乡村了。苟泉自己也怀疑,在城市里一说起那些穷乡僻壤,怎么那样诗情画意的,像童话,像风景,像黑白明信片。也不像在说谎。苟泉在这次劝说中明白了艺术的诞生。所谓艺术,就是男女交欢之前的华美借口和精神准备。结了婚,艺术家就是商务会计。生活一旦出了问题,会计又会成哲学家的。
乡村的夏夜真的很好,夜的黑色是安静的,透彻的。苟家村的全村老少都知道了,苟泉娶了一位城市姑娘当老婆了。许多少年跟在乐果的身后,齐声尖叫,喊乐果的名字。乐果上茅坑小解他们也不放过。他们用吟唱的节奏大声喊道:“乐——果,乐——果。”乐果的姓名等同于一种农药的名称,很家常的。那种农药通常以白色骷髅作为标志,上面用两根骨头打上了“×”。六十年代苟泉的六姨就是喝这种农药自尽的,她的性丑闻被自己的腹部出卖了,尸体仰在大草垛旁边,肚子腆得老高。“乐果”在六十年代时常作为乡村爱情的收场,使乡村爱情变成一只又一只骷髅,再用骨头打上“×”。许多女孩的漂亮魂魄就是从那些骷髅里飞走的,变成了蝴蝶,在夏天的静夜里无声地展翅。苟泉轰走那些少年,不许他们呼叫乐果的名字。
夜色真的来了,像苟泉企盼的那样。它们从某种渴望中悄然滋生出来了,从天上往下淌,很柔情的样子,很性感的样子,只留下萤火虫和天上的星星。夜的气味极迷人,是阳光和青草的混和气味。苟泉带领乐果往打谷场去,满天的星斗分外娇好,每一颗都比城里的干净,像藤蔓断口处的液汁。苟泉吻住乐果,情不自禁地按部就班,情不自禁地照既定方针办。苟泉一边吻一边细语,句句话都和舌头一样撩拨人。乐果第一次到乡下,每一个感官都在做梦,乐果的春心勃发了,生出许多挡不住的感觉。乐果的吻便不懒散,苟泉顺势把乐果推倒在稻草上,乐果睁开眼,满天的星星晶晶莹莹地亮。乐果怕星星看见自己,慌忙把眼睛闭上了。苟泉的农民念头在诗一般的背景上开始实施了。他把她剥干净。乐果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别”,只说了一句“干什么”。苟泉用行动回答了她。回答完毕生米也就变成熟饭了。乐果坐起来的时候身子也冷静了,脑子也冷静了。乐果对自己说:“这个傻小子到底还是把我睡了。”乐果看了看天。天还在天上,星星也全在星星那里,其实它们和刚才的孟浪心情没有半点关系。乐果想起来了,从现在开始,她真的返回情场了。睡都睡了,还能不恋爱么?
乐果第一次招待客人是阿青一手操持的,整个过程乐果都在自由落体。那种坠落的感觉令人迷醉,夹杂了致命的耻感与快感,夹杂了汹涌澎湃与彻底损坏。久别胜新婚,而胜于久别的就要算这种不可收拾的坠落了。更何况这不仅仅是性,还是生意或贸易。乐果静坐在吧台后面相信了这样的话:家花不如野花香。女人做了野花就是不一样,身体的每一个配件都成了花瓣,野风一抚摸就会绽放,能不香么?不过乐果的贸易毕竟是有条件的,第一当然是价钱,第二就是人了,用乐果的话说,“要招人喜欢”,要有“一见钟情”的来电印象,否则价格再漂亮也是不答应的。阿青歪了嘴笑,说:“随你。”阿青和那些男人坐在台下闲聊了,换了一个又一个。乐果看不上。阿青事后说,“你当招女婿了?”乐果要是看中了,会用右手去抚摸右耳的耳环。后来乐果到底把右手伸到右耳上去了,在那个瞬间乐果的身体结成了一块冰,又像一只冰块化作了一摊水,说不好,所有的感觉都有些错位。乐果后来就被阿青带到隐秘的地方去,把事情做了。做事情的时候反倒没有什么感觉了,和马扁一样,甚至和苟泉一样。客人走后乐果又独坐了一会儿,一直记得有什么后续工作还没有完成,想了一会儿,记起来了,是哭泣。于是乐果捂上脸,便哭。哭的时候难受和快乐的印象都有,却又有点说不上来。直到哭完了也没有找到哭泣的理由。也许觉得有些对不起丈夫,也就是那个叫苟泉的男人,那就是为苟泉了。回家的路上乐果突然记起来了,今天是星期五。她和苟泉在星期五的晚上都有一场房事的。也不是规矩,每个星期都这么弄,成习惯、成传统、成任务了。乐果相信天下的夫妇都是这样的,用周五晚上的房事给一周的生活做个概括,来个总结。乐果打开门,知道苟泉坐在床上批改作文本。乐果走进卫生间,很自然地去取脚盆。盆子握在手上才记起来,回家之前刚洗过澡的。但乐果十分固执地打上水,妥妥帖帖又洗了一回。乐果在洗自己的时候便困盹下去了,对即将开始的床笫之事产生了厌倦。乐果知道自己是不该厌倦的,尤其是今天,否则这样用心地洗自己做什么。乐果漱洗完毕,推开门,脱口竟说:“睡吧,这么晚了。”苟泉没有抬头,放下笔,趿了拖鞋刷牙去了。乐果听到牙刷的声音之后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难受,把头埋到被子的下面去。苟泉站到卧房门口,说:“茜茜?茜茜?”没有人回答。苟泉撅了屁股跑到乐果身边,拉被子的角落。乐果开始没动,后来主动用胳膊撑开被子,说:“快点。”苟泉钻进去,很怜爱地小声说:“累了吧?”乐果笑笑说:“你呢?”乐果把苟泉搂进怀里,只想全心全意对他好,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乐果吻住苟泉的下巴,胳膊伸到床头柜,把灯关掉了。苟泉说:“怎么关上了?”黑暗中苟泉动了两下,鼻息开始粗起来。乐果一个小时前刚有过,但她怕苟泉不开心,还是十分夸张地呻吟着。乐果的身子远远没有进入状态,却装得十分快活,拼命地用力气,只过了分把钟乐果就忘掉身上的男人是谁了,想开灯,手腕却让苟泉握死了。乐果轻声说:“开……开……”苟泉完全误解了越战越勇。乐果握紧拳头,回到一个小时以前了。她被一位相公领着,从佛罗伦萨夜总会下来,走过一条小巷,钻进那间陈旧的小平房里去。那间不起眼的小平房门口设了一座馄饨摊,一有什么动静那个老头会把一只瓷质条羹扔到院子里来的。他们进屋了。男人不错,是她选中的第一个客人。那个男人说了一口普通话。但说了些什么,记不清了。后来那个男人上了她的身子。
苟泉在动。在不停地动。乐果睁开眼,她要看清这个男人的脸。她要呼唤,呼唤某一个男人的名字,阿青再三关照过她的,要深情地呼唤男人的名字喊出伤心和眼泪来,一喊男人就会大把地拍钞票的。高潮快来临了,她不敢再耽搁。要开灯。但有人握紧了她的两只手腕。她就要喊了,没法再等了,但不知道喊谁的名字。乐果在黑暗中一口咬住男人的肩部。她听到了一声尖叫,身上的男人疯狂地痉挛,像地震,而后痛楚地静止并僵持。乐果等过这阵静止,扯过电线,打开灯。身上的男人是丈夫,是苟泉。乐果大口喘气,双眼迷蒙了。她的泪水沁上来,无边的伤心和无边的怜爱沁上来。“你怎么了?”苟泉说。苟泉的表情处于疼痛与高潮的交界处。乐果却笑了,她用疲惫而又满足的声音无限柔情地说:“弄死我了,你这条狼,你这只虎。”苟泉撑了身子,也笑了,同样疲惫而又满足。他的伤口出血了,乐果关上灯,紧抱住苟泉,吮他的伤口。乐果浓黑之中轻抚苟泉的背脊,细声呢喃说:“臭男人,狗屁男人。”苟泉很温顺地俯卧在乐果的双乳上,感受乐果的软语,感受乐果的柔情似水。苟泉的呼吸平息了,慢慢打起了呼噜。乐果知道他睡着了,每一次房事过后都这样,在她的身上睡一个小觉。乐果侧过脑袋,泪水一下淌出来,流进了耳窝。乐果在心中对自己说:“你今晚给别人做了一回女人,在丈夫身子底下却当了一次婊子,你这个婊子是当到家了。”
整个恋爱过程苟泉都没能抬起头来。生米的确煮成熟饭了,但这碗饭最后能盛在谁的碗里,依旧是未知。男人和女人恋爱可能都是这样的,像接吻,男人把头埋下去,而女人却脑袋昂昂的,胸脯挺挺的。女人是男人头上的乌云,城市是乡村上空的乌云,苟泉都摊上了。苟泉只好把头低下去。这是命。是命就得认。
但恋爱毕竟是恋爱,快活总是它的质地。看看电影,在电影院里做点小动作;共享一只冷狗;匆匆忙忙做一回爱,总能生出许多好心情,总能和平庸的日常生活有所区分,甚至有所对抗。接吻是恋爱的主旋律,是接吻支撑了恋爱,维系着恋爱。乐果的吻虽然懒,但是有特色,像啄木鸟,噘了嘴唇东啄西啄,小小的,碎碎的,情趣盎然的。苟泉在吻上头办法不多,但也有强项。要吻就得抱,一抱苟泉的优势就显出来了。苟泉的拥抱结实、尽力,死心眼,有往死里整的意思。乐果喜欢。乐果喜欢被拥时那种痛感的、被动的、窒息的方式,只有近乎伤害、近乎折磨的拥抱才是拥抱。苟泉就有这一手。
然而苟泉怕往乐果的家里去。一到乐果的家里苟泉就想起自己是乡下人了。在大街上苟泉就没有。一上街苟泉会拿自己当大街的主人。大街就是这点好,谁当主人都是可行的,无谓的。这是城市的迷人处,豁达处。苟泉对大街越发迷恋了。大街是一条华丽的谎言,你重复的次数越多,它就越具体、越真实、越可感。偶尔遇上学生,苟泉一手搂住乐果的肩部,一边颔首答应学生的招呼,坚信自己是城里人了,离城市的核心只有一只皮鞋那样长了。
但要命的是乐果的脾气。她说发就发,没有闪电、没有雷鸣。走得好好的,她的脸说拉下来就会拉下来。苟泉跟在后面,找不出原因。买的梅子酸,她生气,“酸死了”,不酸她更生气,“哪像梅子?”除了上床和接吻,她都有气的理由,不高兴的理由。这很让苟泉伤神。苟泉和她吵过一次,乐果回的话很毒,把他一直堵到了乡下。乐果说:“别跟着我。”别跟着我,这句话让苟泉的心情坏了好几天。坏完了只能再跟上去。
苟泉低了头,虚心地、幸福地、谨慎地、快乐地、巴结地、警惕地、鞠躬尽瘁地恋爱了。但总体上苟泉是满意的。幸福和快乐的源泉就在他“愿意”。毕竟恋爱了,融入大都市了。
恋爱进行了三个月。恋爱建立了以乐果为主导。苟泉为基础、没有民主、只有集中,只有乐果的统一意志,又有乐果的心情舒畅这样一种生动活泼的生活局面。局面建立了,苟泉结婚了。
结婚了。生活对苟泉微笑了。苟泉以胜利者的姿态承迎这种微笑。苟泉想到了幸福、美满、温馨和甜蜜这些好词汇。这些词不再空洞了,它们洋溢出类似于花生米的世俗芳香。苟泉的每一个日子都是一颗花生米,苟泉是花生米的这一瓣,而乐果是那一瓣。生活不是活着,不是日子,生活是活着的至善,是日子的至美。苟泉心花怒放。
但生活并没有微笑,只是露出了牙齿。恋爱结束了,生活还原成生活了,还原成活着,还原成日子。这里头没有大思想,没有上下五千年。生活成了绵延不断的、存在的、不可逃脱的、琐碎的细节和习惯。这些细节与习惯你不可忽略,它们等同于生命与生活。它们甚至就是生命和生活的本质或内核。在餐桌上如何咀嚼?菜汤里放多少盐?鞋子码在哪儿?工资的财政支出应以什么为重点?牙膏是从尾部挤还是从腹部挤?毛巾怎么挂?被子是左叠还是右叠?倒茶时茶杯底下可以有水吗?洗衬衫的领口可不可以用刷子?洗涤剂洗过的碗是清两遍还是三遍?吃完生大蒜能接吻么?米饭里该不该掺胡萝卜?打肥皂为什么总要咯吱咯吱的?为什么把日光灯总是说成“电棍”?下午洗了澡晚上为什么不洗脚?吃饭时为什么鼻尖上要出汗?说梦话为什么不说普通话?都结婚了怎么还梦遗,梦见谁了?
结婚前苟泉的生活是没有固定款式的,现在苟泉把款式娶进家门了。乡下丈夫只有一种活法,那就是妻子的活法。这些活法没有什么必然的理由,之所以是这样,是因为丈母娘是这样。丈母娘怎样带大女儿,女儿便怎样教育丈夫。它与种性、血脉和狐臭一样,是延续的,隐匿的,顽固的,舍我其谁的,永远正确的。只用了两年时间苟泉就自我发明了这样一种句式:以前我……自从我结婚后就……苟泉说这话时是自豪的,自我的重构是卓有成效的。“以前我……自从我结婚后就……”早就被升华为一种生命模式,一种语法规则,一种逻辑关系,它既不是递进的,也不是转折的,而是生态的。这时的苟泉早已是苟茜茜的父亲了,他的自我重塑不仅严于律己,而且推己及人,用乐果的思想成功地造就了女儿。
阿青十九岁那年去的南方,去的时候只带了自己的身体。阿青回来的时候身体还是不错的,也没有坏到哪里去。姐妹们私下里都羡慕她做得好,但也不好问。这样的事历来都是好做不好说的。阿青从南方回来就准备洗手了,戒了一阵子,然而不行,身子不答应,又做了。但阿青在佛罗伦萨夜总会从来不胡来,夜总会有那么多英俊的相公,无聊的时候随便苟且一两个,也是常有的事。但阿青是大厅里的妈咪,在夜总会内部从来不松这个口。卖酒的不贪杯,这就好了。
阿青对乐果不错。和阿青靠近的几个小姐都看得出来。这里头有阿青的心思。阿青一直想找一个教师把自己嫁过去。这样的买卖不会错。男人当上教师人就妥当了,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阿青读高二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大道理。那时候三四个任课男教师对她都有意思,胆子最大的也不过叉了叉她的头发。哪像她后来遇上的工农商学兵,一个个生生猛猛的,面无惧色,理直气壮,上了就干,干了就走,走了还来。男人当上教师肯定会很妥当的,又死要面子,绝不会弄出白进红出那样的大动作。就算知道了,他还要为人师表,决不会丢下“师娘”不管的。对于洗了手的小姐来说,守住银行的存款单,再嫁给一个教书匠,这样的日子肯定不会有什么大纰漏。
乐果当上小姐的第二天脸上的模样很不好。下眼袋青青的,是睡坏了的样子。好像还哭过了。阿青看在眼里,有点不满意。当过教师的女人就这点不好,太实在,做什么事都有负责到底的精神。稍不尽心总会有所歉疚的。乐果第二天晚上迟到了几分钟,她唱了一首很怪的歌,《月亮的脸悄悄在改变》。这首歌是写女人的,心变了,不好向男人说出口,只好用月亮的圆缺来暗示无常。唱起来很伤心,有点无力回天却又不忍伤害的意思。“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悄悄地在、改、变——月亮的脸悄悄地在、改、变——”乐果唱得极动情,有一种止不住的抒发。但乐果三十出头了,显然不适合再唱这样的曲子,不应当再有那种柔嫩心情。阿青坐在暗处,注视着她。知识分子确实还是有点酸,一有风吹草动就拿“堕落”这样的恐怖话题吓唬自己。阿青可不喜欢。皮肉生意是天下最公正的贸易,你睡了,我拿了,账目很清楚,犯不着为这样的事撩拨心情。那种事,不做也省不下什么来的。
乐果一下来阿青就把她叫到后台去了。阿青说:“怎么啦,你?”后台的单间里用的是日光灯,乐果的脸一到日光灯的下面便有了一层青光。乐果坐下来,说累。乐果不肯看阿青的脸,倒上一杯水,用指头把玩杯子的沿口。乐果咬住嘴唇,好半天才说:“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阿青听了这话便笑,没有声音,只有表情。阿青耷拉了眼皮有点不高兴地说:“坏女人?乐果你轻轻松松的一句话,把我们姐妹可全骂了。”乐果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阿青拍拍乐果的肩,说:“别想得太多,你只是不习惯,习惯了你就顺了。”乐果说:“我还是不该做这种事的。”阿青笑起来,说:“算了吧。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的女人有,少;豆腐一样摸两下就咧开身子的,这样的女人也有,也少,剩下来的女人说到底就是你和我。没上这条船的,找不到借口罢了,上了这条船的,想立牌坊罢了,全是自己的事。别怨别人,那可是文人没事找事。”乐果说:“我怎么是你?我才不是你,我还有女儿和男人呢。”阿青便不吱声了,一手叉腰,一手搭在乐果的肩上。乐果叹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他。”阿青把话听在耳朵里,翘了眉梢说:“要不你让他和我睡一回,也扯平了。”乐果不高兴了,挂下上眼皮,乐果说:“阿青你说什么?阿青你胡说什么?”阿青说:“我一点也没有胡说,你看看你,这么一点事情都解不开,还当老师呢,怎么开导下一代?”
五棵松幼儿园的老校长不是一个老太太,而是一个老头子。乐果被电视摄像机堵在沙发上的第二天老校长就在电视里头看见了。但老校长没有认出乐果。乐果的每一套服装老校长都熟识,老校长就是没见过乐果的胳膊与大腿,猛一见到反而认不出乐果来了。在这一点上现象比内容有时来得更为本质。老校长没往心里去。电视上的事情就这样,和自己再靠近也是比邻若天涯。
第二天一早老校长接到了牌坊区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说话的口气又带帽徽又佩领章,很森严,老校长放下电话居然记不起乐果长什么样了。老校长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血就是往上冲。这个死爱面子的老文人羞愧难当,仿佛在浴室被学生看到了阴部,有了无处藏身的尴尬与凄惶。老校长为人师表了四十年,再有百来天他就正式退下来了,他将带着他的清白、孤傲和四十年的好名声离开教育。老校长守着幼儿园,有一句最爱说的话,叫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五棵松幼儿园是一只小鸡窝,老校长亲手教过的“小凤凰里头有一只都当上副市长了。今年的九月十号,教师节,副市长张援朝将会到五棵松幼儿园来的,亲手给他披红戴绿,亲口叫他“老师”。小朋友们将会用腰鼓和彩绸总结他的教师生涯。他将喜气洋洋地、心满意足地回家,四十年,功德圆满。
但电话来了。鸡窝里飞出了一只鸡。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鸡,这是一只干系到他一世清名的鸡。老校长拉开抽屉。这只抽屉里全是名片。这些名片他是从来不用的,闲时看看,心里欢喜,有桃李满天下的好感受。老校长稳住自己,挑出了四五张。老校长把四五张名片捏在手里,像打扑克时进入了残局,不能决定出哪一张。老校长思索再三,把名片重新塞回去。老校长拿起电话,直接打通了副市长张援朝的手机。老头子厚着脸皮说了一通废话,手机那头都不耐烦了,说老师有事请尽管开口。这句话伤了老师的自尊,求学生总是不体面。但老校长必须把这摊鸡屎擦掉,越快越好,越干净越好。老校长终于发话了,让牌坊公安局放人,现在就放,“快乐的乐,结果的果。”老校长说完话电话那头就没声音了。几秒钟后听见张援朝正在对别人说话,张副市长吩咐说,牌坊区公安局,快乐的乐,结果的果。
星期一一大早老校长第一个到校。关注乐果是他今天的首要任务。家贼难防,家丑难挡。难呐。
乐果进校门的时候骑的还是那辆红色自行车。老校长站在二楼的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乐果的长头发了。她的头发真应当上电视做洗发水广告的。乐果并无异态,照旧是端庄和文雅的样子。这就好。乐果停好自行车。梧桐树上掉下一片旧叶子,落在她的左肩上。乐果掸开了,这个举动被老校长看出了疲惫和惘然,看出了身体的裂痕和负重状态。老校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像一片落叶,掉在风里,掉在心思里头。老校长决定在第一节课的课间到会计室里去,隔壁就是乐果。女教师的嘴杂,又尖,万一她那边有什么事,一定要一巴掌拍灭。这件事不论用多大心思,都不能有一点明火的,稍有走漏弄出人命来也说不定。这件事不能有半点马虎,不能让自己的一生在这事上头虎头蛇尾了。
女人对做皮肉生意的往往半是鄙夷半是暗慕。这种矛盾心态造就了一种批判力度。拥有这股力量的女人既镇定又迷狂,像林克老师上衣的颜色,是紫色的。
林克老师和乐果老师一同毕业于幼儿师范学校,一同分配到五棵松幼儿园当幼儿老师。同学的时候她们彼此叫名字,毕业后彼此改称老师。她们同年、同学、同事。相同的多了,就有了比较。越比较双方也就越客气了。
乐果在电视上一出现林克便认出来了。在认出乐果的那个瞬间林克的心情像用慢镜头拍摄的花朵画面,一瓣挤了一瓣往外绽放。林克自己也料不到能有这样的好心情。心花怒放,是怒放呢!林克到这个时候才清晰起来,她恨乐果其实已经十几年了。说不出恨什么,但解恨是真的。
星期一上午林克早到了十分钟。学校还是空的。只有校长在二楼办公室往外推窗户。林克在车棚底下对校长点点头,校长也朝她回敬了点头。林克笑得很从容。校长笑得更从容。
乐果的出现很准时。因为准时更具备了某种幽灵性质。乐果知道有人在看自己,举手投足越发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乐果推车进门的时候林克正在调试节拍器。乐果的身影在她的眼里真实到近乎恍惚了。林克盯着乐果的胯部,研究她的步行动态。电视上的那个女人绝对是这个小婊子。怎么会错!她装得可真像,裤裆里头都天衣无缝了。节拍器在动,正好2/2拍节奏科学负责地摆动。没有一个节拍有可能出现奇迹。乐果正走过来。林克的脑子记不起昨天的话了。那些话她准备在下课之后当了大伙说的。但现在不行了。说不好会说出官司来的。
第一节课间乐果哪里也没有去,她在一只小红鼓的旁边做手工,剪一只唐老鸭。林克走进办公室,办公室有三四个老师,各自忙自己的事。林克放下节拍器到乐果的面前去洗手,林克打上肥皂,对乐果说:“我也要剪一只鸡的。”乐果说:“不是鸡,是唐老鸭。”林克听在耳里,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背过身去了。乐果听出话里的话,停下剪刀,感觉到脸上的颜色变了。傅老师正和孔老师、小沈老师说一件什么事,但傅老师突然想起什么了,抬起头,大声说:“前天晚上看电视了吧?”林克冷冷地说:“现在的电视有什么意思。”傅老师反驳的嗓门越发大了,说:“你没看,那天晚上公安员去抓鸡,笑死人了。”高老师倒了一杯开水,不以为然地说:“这还不是常有的事。”傅老师站到办公室的中间来,一边比划一边描述裙子和拉锁的事。高老师喷出一口水,说:“真的?”林克说:“别信她,电视上怎么会放这种东西?”傅老师丢开孔老师和小沈老师,重新叙述了一遍,重新比划了一遍。林克不看她,只是用毛巾擦手。小沈老师证明说:“是这样的,我也看见的。”林克说:“逗你玩玩的,我什么不知道,那个女的我还认识呢。”林克的话超出了这句话应有的效果,办公室很突然地阒静下来,所有的眼睛竟一起盯住林克了。乐果的余光看见林克的尖头皮鞋在身边走动,林克说:“是个日本姑娘,叫松下裤带子。”话一脱口,屋子里就大笑,乐果愣了一下,也跟上去笑。这时候老校长背了手慢踱过来,笑着说:“这么开心,是不是林克老师又在说我笑话?”这一问大伙又笑。林克说:“我怎么敢,校长你问问乐果老师,我什么时候说过人家的坏话了。”傅老师忙着接上来,说:“不怪林老师,是我惹的事。”乐果脸上的肉早就笑累了,僵在脸上看上去不是皮笑肉不笑,而是肉笑皮不笑。老校长瞥了她一眼,走上去一步,用身子把乐果挡住了。傅老师拉住老校长的胳膊,兴致正浓,又重头讲起。校长低了头,很开心的样子,耐心听。傅老师把“松下裤带子”的故事也讲了一遍,老校长点点头,笑着说:“电视我也看到的,又严打了。没有一两年那些女人是出不来了。”“上课,上课了上课了。”老校长丢下话,适时而退。林克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头有了七八分数,骂一声“老狐狸”。傅老师说兴未尽,回头说:“你们怎么啦?怎么校长一来都哑巴了?屁也放不出一个。”林克斜一眼乐果,没好气地说:“这里的屁股静悄悄。”
冷战在继续。苟泉和乐果在回避。故意回避的东西往往是生活的中心。这个中心现在就摆在苟泉和乐果的面前:到底是离还是不离?
婚姻从来就不是恋爱的结果,只是后续。它和恋爱是完全异质的东西。恋爱只是当事人双方的事,但婚姻不一样,婚姻和当事人在骨子里反而远了,它只是当事人的容器,是当事人奉献给他人的视觉形态。婚姻保证了当事人在法律上为别人而活,要解除它,对别人就得有所交待。离婚无足轻重,离婚的原因才是别人的生活风景。
苟泉和乐果对离婚的原因都无法启齿。只有冷战。也叫分居。
但吃饭是个大问题,有孩子,就必须有人尽义务。好在有那么多年的婚姻基础,默契还是有的。一、三、五乐果承担了,苟泉则拣起二、四、六、日。谁承担家务谁就是当天的主人,可以对女儿说“快点吃”或“做作业去”这样的话,另一位则要沉默,免得一唱一和,太亲近,弄得没脸没皮的。做主人往往是熟悉的,但乐果和苟泉对做客人的日子都不适应。尤其是吃饭。自己拿了碗到人家的锅里去装饭,很尴尬,有点像行乞。晚上则要省事得多,电视机不开了,苟泉看书,乐果打毛线。看什么书乐果不知道,毛线是谁的苟泉也不管。苟泉就知道乐果在打毛线,而乐果只晓得苟泉在看书。
但第—个星期六上午苟泉就出事了。一清早买完菜,回家的时候乐果和茜茜都在睡,苟泉又上沙发睡了一个回头觉。苟泉一睡着居然梦到乐果了。在梦中乐果娇艳异常,刚从飞机上下来。乐果成了电影演员,在东京都得了大奖了。苟泉和乐果一同坐在电影院里,看乐果主演的电影。乐果演了一个风尘女子,被人从妓院里拎出去了,头发又乱又长,把整个脸都遮住了。苟泉和乐果坐在电影院的最后一排,手拉手。苟泉很幸福,乐果既在怀里又在银幕上。乐果在怀里动,而乐果和张国荣正在银幕上演对手戏,在床上,动来动去的却是张国荣。苟泉说:“你怎么演这种戏?”乐果说:“做做样子嘛,又不是真的,那只是电影。”这么说着话电影又没有了,电影院是空的,又昏暗又寂静一排又一排扇形座椅自上而下却空无一人。苟泉握了握乐果的手,意思是我们也干,乐果扭了扭身子,意思说不。乐果说:“刚才是电影,做做样子的,那不是真的。”苟泉很大度地说:“我知道。当然不是真的。”这么说着话,胸中的乌云一下全消散了,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影院里说干就干,坐着,乐果的表情与刚才的电影无异,又柔媚又亢奋。乐果讨好地重复说:“那只是电影,不是真的,只是电影,只是电影。”苟泉心境越来越开阔,也就越战越勇了,轻声说:“我是真的,我们才是真的。”就在这一刹那苟泉却醒来了,睁开眼,看见的是家。这个发现让苟泉沮丧不已。沮丧的快感遍布全身,糟糕透了。这时候乐果已经起床了,她在梳头。一边梳一边看苟泉。但苟泉一睁眼她又把头侧过去了。苟泉不知道乐果有没有发现他身上发生的事。苟泉长叹了一口气,羞愧、怅然而又伤心。乐果在那里梳头。她的头发比她的肉身更像婊子。乌云又回来了,笼罩了苟泉的梦醒时分。苟泉闭上眼,后悔梦中的所有举动。
丈母娘就在这天上午到苟泉家里来了。她老人家整天在四仙桌上搓麻将,都成仙了,难得到凡世上走上一趟的。丈母娘提了一只布口袋,把手是两只环形玉石。丈母娘一进门就喊茜茜,几句话一出口就营造了一种温暖氛围。丈母娘的亲切模样使苟泉起了疑心,往常她老人家说话可不是这样的,句顶句,做完了结论还要补一句,“我说的。”她不仅做结论,同时还要很负责任地注明结论的出处与权威性,是“她”老人家“说的”。苟泉第一次和乐果吵嘴就是被“我说的”制服的。苟泉登门去要人,丈母娘堵在门口,发下话来:“你先还我女儿,我会还你老婆,——我说的。”为了还丈母娘一个女儿,苟泉经历了婚姻岁月里的第一个糟糕时刻。这段日子后来过去了,不是日子过去了,是时间把这段日子给过掉了。但苟泉留下了后遗症,一种病,一种恐惧的病。苟泉至今没有找到这种病的名字,然而苟泉知道,自己病了。病就隐藏在身体的内部,和肠胃与血液一样具有无限的物质性。
丈母娘登门的意图很快就流露出来了。她把茜茜抱在腿上,用一种诧异的腔调说:“茜茜怎么瘦下去了?”苟泉没有接话,也没有接话的意思。乐果拿了拖把,说:“不还是老样子。”丈母娘说:“再怎么说,也不能苦了孩子。”苟泉的两只耳朵一起听出了话里的话,什么叫“再怎么说”?她早就知道这个家里发生的事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居然是“再怎么说”!苟泉明白她的来意了,老人家亲自来火力侦察呢。苟泉的坏脾气一起往上冲,却不敢发作。苟泉拿起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逃出了家门。苟泉一出家门就迅速溜走了。撤,给你一座空城,让你们母女俩侦察去,唱戏去。
但苟泉走得还是太冲动了,忘了带钥匙。这个细小的疏忽直接导致了当天晚上的一场恶战。苟泉回到家,对门刘老师家的电视机正在播送《体育新闻》。家里的灯亮着,苟泉掏钥匙,没有。上下都掏了,没有。苟泉只好敲门。苟泉自己都听出来了,敲门的声音又自卑又暧昧,偷情似的。只好开口,喊茜茜的名字。屋里头还是不应。苟泉只好又敲,准备豁出去喊“乐果”了,屋子里的灯却灭掉了。这个细节彻底激怒了苟泉,屁都放到他的鼻孔眼里来了!苟泉飞起脚,轰的一声,门踹开了。对门刘老师家的门也打开了。
乐果冲出来。地上散的全是木头的碎片。乐果大声说:“干吗?”声音在静夜里像一颗流星,绚烂而又急促。
“干吗?”苟泉拖了声音说。
“你干吗?”
“你干吗?”苟泉说。
“走!你再走!”
随后万籁俱寂。
这场战争迅猛,剧烈。战争的效果很显著,整个校园都听到了。在随后的一分钟里,校园里每一扇窗子的后面都伸出了一颗脑袋。苟泉镇定下来,盯住木门框。破裂的木门框使家的款式变得又丑陋又陌生。苟泉站在客厅里,仿佛生活在别处。夜里的安静被校园过滤过了,越发剔透纯粹了,都不像夜了。
“不能喝,充什么英雄!”乐果在事态平息了之后突然补了这一句。声音和刚才一样大,一样响,一样亮。
苟泉坐进沙发,有些糊涂,我什么时候喝酒了?什么时候充英雄了?苟泉想了想,干脆拿目光四处找酒了。家里没有。只有厨房里有一瓶料酒。苟泉走进厨房,取过料酒往肚子里灌。味道不对,但终究是酒的味道。苟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兀自喝酒,把伤心也喝出来了。自从乐果事发,好歹也是乐果看他的脸色的,这一吵居然把日子又吵回先前去了。苟泉渴望平庸,渴望琐碎,渴望成为一名最日常的小市民。但平庸的日子就是不答应让他平庸。
形势越来越坏,越来越复杂了。大院里那么多的表情和眼神放在那儿。茜茜也带回坏消息了。茜茜说,拿报纸的老奶奶上午问她了,问爸爸“睡在哪儿”。这话问得太阴损,太毒辣。苟泉问女儿说,“你怎么说了?”茜茜哼叽说:“我说不知道。”苟泉说:“她是问昨天还是问这几天?”茜茜想了想,说记不起来了。苟泉说:“你怎么不问她?”茜茜眨巴了几下眼睛,仰起脸的时候都成泪眼了。女儿的眼眶里有一种明白一切的委屈。苟泉看了心烦,一转眼就看到了乐果的冰冷目光。这个女人把美好的平庸岁月给毁掉了,她打翻了一只墨水瓶,把自己的家浸透了不算,正一点一点往外渍,染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必须中止这种浸渍。再这样下去,离婚都来不及。苟泉当机立断,下午就买了两把羽毛球拍,一只羽毛球。苟泉、乐果、苟茜茜的羽毛球表演赛当天下午便在宿舍楼的过道上展开了。
乐果这一回很知趣。没有反抗。苟泉的计划得到了乐果的暗中相助。羽毛球在空中飞来飞去,很轻盈的样子,很欢乐的样子。茜茜像一只被解放的狗,拣球并且欢跳。苟泉和乐果都很累,他们用了很大的力气,表演轻松,表演和睦,表演其乐融融。他们的脸上带了微笑,余光注视的却是楼上的阳台。已经有四个人看到他们打羽毛球了。苟泉注意到了。已经有四个人目睹了苟泉家的平安无事与幸福美满了。苟泉出了一些汗,心情凭空地亮堂了许多。总务处的方主任站到阳台上来了,苟泉一时高兴,大声招呼说:“方主任,下来玩两下吧。”方主任眯了眼睛,高声回了一句话。方主任的那句话也是极平常的,却让苟泉和乐果听上去多心。方主任说:“看你们两个打,也蛮好玩的。”乐果一听就萎顿下去了,不玩了。夫妇两个回到家,一到家微笑就死在脸上了。这场该死的羽毛球无聊而又做作,令人疲惫,令人作呕。茜茜拿了一只球拍从外面追回来,一到家就发现不对劲了,茜茜抬起头,看一眼爸爸的脸,又看一眼妈妈的脸,只看了两眼茜茜的小脸便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了。
乐果完全没有料到刚一结婚就怀上了身子。苟泉答应她的,两年里只耕种,不收获。但乐果就是怀上了。乐果在排卵的日子里都要亲眼看见苟泉用避孕套才肯放行的,再也想不到会有疏忽。乐果怀孕之后不止一次地说:“怎么会的呢?”苟泉则不吭一声,满脸事不关己的样子。乐果看到苟泉的样子心里全明白了。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农民在床上又勤劳又狡诈,他肯定在事态的要紧关头多了一个心眼,乐果让他钻上了空子。
要命的还不是怀孕。要命的是一个最基础和最简单的东西:钱。怀孕了。但乐果没有存款,而苟泉也没有。但过日子是一个十分具体、十分贸易化的事情,大米、茄克衫、牙膏、味精乃至于电灯送来的光明和水管送来的自来水都要以钱作为前提的。乐果捂住自己的肚子,决定让苟泉去赚钱。最简捷的办法是让苟泉去当家庭教师。别的他不行,但教书他会。
然而苟泉不。在当不当家庭教师这个问题上苟泉表现了惊人的倔犟。他“丢不起这个脸”,“放不下这个架子”。乐果冷笑说:“你有什么脸?你有什么架子?”苟泉不答她的话。他买回了宣纸与笔墨,又开始练起柳公权了。乐果一怀上孩子他的所有计划都全部实现了,就把三成熟的柳字再拣起来,儒雅儒雅,文化文化。至于孩子,乡下人说得很具体了,“愁养不愁长”。只要有了,你不用愁,他会长的。他真的长疯了你拿秤砣都压不住。
但婚后的第一场战争最终还是打响了。
乐果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家里的开支自然就一天比一天大。乐果说:“你去不去?”苟泉耷拉了眼皮说:“不去。孩子长大了,没钱我卖血。”乐果说:“你卖什么血?你那是猪血、驴血、鸡鸭血,你还能卖什么血?”苟泉赔上笑,说:“我是过河的卒子过江的龙,好歹是城里人了,给学生知道我在外面做家庭教师,还有什么脸面。”乐果说:“当家教怎么啦?裤子掉下来不怕丢人,放个屁倒想拿手捂住了。”苟泉心里头不高兴,毫肆常想来个笑料,说:“总不能让我去卖淫吧?”乐果一听这话脸色马上变掉了,苟泉自己听了也别扭,这句话放在肚子里还有点意思,一出口味道就变。“你倒是卖得出去!”乐果过了一刻愤然说,“你倒是卖得出去!”苟泉说:“别动这么大气,什么事都好说,挣钱我真的挣不来,我们穷什么?比起我小的时候好到哪里去了。”乐果随即沉下脸来,大声说:“你那时是什么?猪。”苟泉咬住下唇,堵了好半天,松开来的时候牙印窝子都是白的。苟泉堆上笑说:“你不是嫁给猪了?”乐果说:“我是母猪还怀了你的小猪,——满意了吧?”苟泉极委屈地说:“别吵了,日子真是不错了,不能不知足。”乐果显然被这话又激怒了,乐果说:“不错什么,知足什么?家里有什么东西?哪一样能和人家家里的比?”乐果冷笑一声说:“倒是你老爹扛来了一点稀罕物,三十斤糯米,五斤红豆,还有两瓶小磨麻油。”这话伤了苟泉的心。自己没用也就罢了,总不能让爹娘老子也赔进来。苟泉没有再接话,点上烟一个人出去看电影去了。苟泉很晚才回来,锅里没有晚饭,只好用两包快餐面将就了往嘴里塞。上了床苟泉却睡不着,一腔鸟气无处消遣。苟泉丧着气又起床,点上蜡烛,泡上笔,研好墨,摊开宣纸来写几个字。写了几行又觉无聊,随意涂下“他妈的”这三个字解恨,又写了一遍,不觉就写了十几行,两三张纸了。苟泉写得酣畅手里头更觉淋漓,越写越恣意,用篆、隶、楷、行、草各写了几样。自己又端详了一回,真是不错,心里头熨帖多了,天蓝蓝海蓝蓝的样子。旧文化在夜深人静之际还真的安慰他这个城市人了。
“骂谁呢?”乐果在身后突然说。
苟泉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乐果穿了睡袍早就站在门框底下了。她的身影在烛光下面有一种娇好的镇定与温柔的凌厉。
“没骂谁。干吗说得那么俗。”苟泉很沉痛地说,“这是书法。是艺术。”
有关挣钱的争吵没有完结,相反,正往纵深发展。丈母娘又来送鸡汤了。苟泉怎么吵也不该把丈母娘卷进来的。当了丈母娘的面苟泉一定是被乐果弄得狗急了,说出了一句跳墙的话。苟泉自语说:“操你妈。”苟泉记得自己是自语的,怎么说得那样响。居然让别人听见了。话一出口苟泉就知道嘴里头喷出大粪了。丈母娘推开砂锅,离开了座位,问:“你说什么呢苟泉?”苟泉站在一边,一双眼无比紧张地交替着打量面前的母女俩。苟泉解释说:“没有。”丈母娘说:“你过来操,苟泉,当了你老婆的面,到你妈这边来。”苟泉听了丈母娘话,又惶恐又恶心,实在是恶心透了,小市民透了。苟泉耐了性子,说:“妈,你怎么这么说,我只是随口的一句骂,你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难听?”丈母娘一听这话嗓子里就蹿出了蓝色火苗,“小子,你说说清楚,谁敢操我?胆子比地图还大!——你有什么?票子、路子、老子、房子,你有哪一样?我说的。就你这个死样还想和我女儿过日子?还想当父亲?还想来操我?你城里的话还没有说周全呢!没经厨师手,一身酱瓣气,你四两力气二两胆,逼你造反你也不敢反。操我!我在华清池浴室里呆了二十年,什么样的×我没见过?苟泉,二十四小时内你到我门上去认错。我说的。走。”
苟泉的眼睛给丈母娘骂绿了。整整一天他的眼里都是惊恐的绿光。做了城里人,怎么反过来像太监了,一点规格也没有,一点体面也没有。苟泉无限丧气,又不甘心。把大学时代的旧书翻出来,找骂人的话。找了五十条,十分清晰地抄在一张纸上。丈母娘那里他是要去的。他要做好两手准备,万一求和不成,和丈母娘也只有翻脸。但丈母娘一骂人苟泉的脑子就空,不能打无准备之仗,苟泉得有备而来。苟泉不会骂,还不能掏出讲稿来朗诵么?苟泉也不是好欺侮的,苟泉也是受过四年制的本科教育的。
谢罪的仪式近乎没有,或者说,近乎家宴。苟泉提了礼物上门了。这就好。丈母娘这就高兴。丈母娘知道苟泉会来,“我说的”事情,他不敢不照办。丈母娘又煨了一只鸡,守候苟泉。苟泉没有多说什么话,却被留下来吃饭了。苟泉的心口抚不平,不过脸上还是要笑的,一屋子都是他一个人的微笑。他不说话,不住地点头,不住地笑,不住地吃,咀嚼和下咽成了苟泉的自我报复,越吃越伤心,越伤心越吃,都有点化悲痛为食欲了。苟泉撑不下去了,说了几句大路话,走人。老丈人望着苟泉的去影,自语说:“我一直没发现,他怎么这么能吃。”丈母娘很宽容地说:“嘴是进城了,胃口还在乡下呢。就这样。”丈母娘抹掉苟泉留下的一摞鸡骨头,叹息说:“果果这丫头真是自找的。”
日子出梅了。出梅之后的日子一天一个大太阳。太阳漂漂亮亮的,从东向西,每天都要坠落到相同的地方去。但苟泉家的日子看不出去向,见不到好,也见不到坏。分居的日子就这么被乐果和苟泉适应了,其实这样也蛮好。各人过各人的,生命本来不就是这样的么?乐果的事似乎也过去了,除了他们自己,好像也没有任何人关心过,提起过。说不定从来就没有人从电视画面上认出乐果来。丢脸面的事从来就这样,只要没人知道,丢了可以再拣回来,重新贴到脸上去的。
又是星期五。这个日子似乎回避不掉,过不了几天又要回到这一天上来的。苟泉早早就把大门插上了,从卧室里抱出被褥,丢在沙发上。晚上抱出来,早上送回去,成了苟泉生活的起式和收式。这个仪式是不可少的,万一白天有客人来,成套的枕头和被子总得在床上显示显示恩爱的样子。过去可以马虎,分居后却要顶真,这是新形势给新生活提出来的新问题。
乐果一个人呆在卧室里头翻杂志。杂志上说的全是少男少女的事,看起来不疼不痒的,实在是无聊。天气真的转暖了,卧室里有了一只蚊子,蚊子的吟唱很媚,听上去充满了旧情意,仿佛有很多的伤怀故事,令人想起杜十娘,想起崔莺莺,想起孟姜女。乐果依在床上,拿了几根头发放在嘴里,咬了玩。咬了几下乐果的头发竟有些痒了。这种痒的感觉立即扩散了,在身体的内部传送,沿着血管十分具体,十分可感地爬到手指尖上去,一戳一戳的,一阵一阵的。乐果发现十只指尖的内部都隐藏了一只蚊子,蚊子的翅膀无比细腻地上下颤动,过一阵子就要飞回来一次。乐果就在这阵烦乱之中毫无缘由地记起了佛罗伦萨夜总会,这次追记带有随意和自由落体的性质,无踪无迹,不可遏止。乐果吓了一跳,怎么又记起那个鬼地方来了。乐果站起身子想找点事做做,找不出。不幸的家庭往往没有太多的家务事。但头发窠里痒得厉害,身上也痒,又搔不着。乐果决定洗个澡。洗掉一些附属物身上总是要好受一些的。
乐果的洗澡从时间上来说显然偏晚了,日子也不对,星期五。这样一来苟泉有理由认定乐果不是在搞卫生,她的洗澡显然就有了额外的意义。卫生间里水的声音很乱,蹦蹦跳跳的,很水性。苟泉听见这样的哗啦声,身体刹那之间发生了某些变故,突如其来,预备的过程都没有。苟泉耐了性子劝自己静下来睡觉,但脑子听劝,身子却不听,公然在苟泉的身上我行我素了。茜茜正在写作业,很用心的样子。苟泉小声说:“茜茜,睡觉了,不早了。”茜茜说:“还有很多作业呢。”苟泉很慈爱地说:“明天做,乖,听爸爸的话。”苟泉听见自己的话,听出来自己在骗女儿,有了相当卑下和危险的企图。茜茜很听话地上床了。她服从命令的动作看起来相当乖巧。苟泉看着女儿睡下了,卫生间里显然听到他的话了,水声却突然消失了。苟泉听了片刻弄不清生活到底在哪里出了大毛病。不敢想,一想就别扭。自语说:“操,我操”。
乐果洗完澡握了一只绿色梳子从卫生间出来。她一出来目光就和苟泉对上了。苟泉怎么也不该用那种目光等待乐果的,都像热恋中的少年了,只知道放电。乐果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见丈夫的这种目光,有了久别胜新婚的剧烈激荡,心里头咯噔一下。手也松了,梳子坠下去断掉了两只梳齿。乐果很慌乱地去拣,她的一对好奶子却又露出来了,双双悬挂在苟泉的面前,风铃一样无声晃动。又浪荡又圣洁的样子。乐果直起腰,感觉到脸红,害羞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都像小处女了。都十几年不脸红了,都十几年不这样惊慌失措了。乐果咬住下唇,在苟泉的眼里越发媚态万方了。乐果低下头,长发一下子倾泻下来,遮掉了半张脸。苟泉望着妻子的半块额头,一只眼睛,半只鼻子,半只张开的嘴巴和半个下巴,无语神伤。苟泉侧过脑袋,胸口一上一下的。这个细节被乐果看在眼里,春心无序地荡漾,两只奶子随苟泉的胸脯夸张地起伏。乐果对这次遭遇激情没有一点准备,懵懂了。眼里噙满了泪。她的失态与错乱十分意外地增添了她的娇好风情。乐果转过身,回到卧室。她的转身给苟泉留下了一屋子的香皂和洗发香波的混杂气味。这是苟泉热爱的气味,闻上去又伤心又亢奋。但苟泉把自己稳住了,他绝对不会让这个小婊子再把自己弄乱掉的。苟泉骂了一声,关掉灯。苟泉听见乐果在卧室也关上了灯。苟泉又得意又失望地说:“我操。”
苟泉最终没有守住自己的关键之夜,像病了一样,病得不轻了。他赤了双脚,偷情一样往自己的卧室去了。这既是一次沮丧的投降,又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外遇。苟泉慌得厉害,推开门。门半闭着,没有锁。这让他又开心又绝望,又欣喜又愤怒。他走到床边,伸手不见五指。他完全依靠对家庭的空间经验摸到了床边。床上没有动静,但乐果早就在那里猛烈喘息了。苟泉爬上去,做贼一样偷自己的老婆。他们身体接触的刹那双方都愣了片刻,静止了几秒钟。随后就胳膊腿全绞在一起,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了。感觉都好,是新婚的五十倍。苟泉做完了第一回合从枕头上抽下枕巾,擦干净,躺在一边长长吁了一口大气。
两个人都不动,各自躺在一边调理气息。就这么过了十几分钟。后来乐果给苟泉盖上一只被角,悄悄伸过胳膊,把苟泉搂住了,一举一动都分外温存,还有认错的意思。乐果轻声啜泣了。一滴泪掉在苟泉的肩部,十分抒情地向下蜿蜒。又过了十来分钟,苟泉歇过来,一歇过来就开始准备第二回合。乐果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开灯的。但乐果也恍惚了,想证实一下身边的男人究竟是谁。乐果打开灯,灯光像功夫大师的飞镖,又凶又猛,她只好眯上眼睛,用一条眼缝打量苟泉。苟泉正眯了眼睛斜视乐果。竟对视了。这样的对视又怪异又丑陋,还贴得这么近。他们避开了,说不出的别扭与厌恶。苟泉抢过开关,很粗野地关上灯。他不想看身边的这张脸,他不想看身边的这条身子。两个人重新坐在浓黑里头,乐果这一回相当主动,她的手又抚摸苟泉了。她的手像泼在苟泉的身上,呈现出冲击与流淌的感人动态。苟泉一弄又浑回去了,只剩下了欲望。第二回合开始了。这一个回合苟泉越发疯狂,他的仇恨和报复夹杂了性努力一起过来了。乐果被苟泉的报复弄得幸福,喜极而泣,轻声呼唤苟泉的名字,又巴结又讨好。乐果尽全力奉承苟泉,苟泉感觉出来了。他痛恨和厌恶这种婊子的行径。想单方中止,却不能够。心里头越愤怒动作却越类似于恩爱,乐果也就越舒服越颠狂了。苟泉心里骂道:“妈的。”苟泉喘了气气急败坏地骂道:“妈的。”
日子越热时间过得越是飞快,转眼又到了暑假了。放假的第二天乐果的家里便出了大事情。乐果起床的时候发现家里空掉了,苟泉和茜茜居然不知了去向。乐果慌忙检查衣柜和女儿的书橱,猜他们是回乡下去了。乐果坐在女儿的床上,难过了一阵子,却挡不住开脱和解放的好感受。出事以来这个家哪里还有一点像家,完全是老鼠洞,三个人一天到晚都探头探脑的。乐果彻底舒了一口长气,先把电视机打开来,四下张罗了几眼,准备来一次彻底的大收拾。乐果把沙发重新推到墙边,沙发的扶手上洋溢出一股男人的头油气味。沙发底下积了一层尘垢,和沙发的底座一样,长方形的。尘垢上有几只烟头、过滤嘴,还有几块茶杯的瓷片。乐果想了想,记不清什么时候摔碎过茶杯的。挪好沙发乐果便开始拖地,拖了两下就看见地面有几处硬伤,是被瓷器砸出来的细密小坑。乐果取下苟泉的毛巾,当抹布,能抹的地方差不多都抹了一遍。然后就是洗,先洗了所有的餐具和茶具,然后是灶具。洗完了又洗鞋,把门后所有的鞋全找出来刷过一遍。乐果想了想,再把床单泡到浴缸里去。泡上床单之后乐果顺眼看了一眼电视机,都中午十二点了。乐果怎么也不相信会是中午十二点了。都做了三四个小时了,一点也不饿,一点也不累。乐果叉了腰四处看了看,家的样子又出来了,一拾掇就拾掇出来了。乐果很满意地关上门,到学校大门口吃了一碗肉丝面,一吃完又回到家里去洗。但一碗面下肚乐果很快懒下去了,有些犯困,就躺到女儿的床上去。换个床睡睡觉有时也是很有意思的。乐果的这个午觉睡得相当长,做了很多梦,有十来个,没有一个能记得起来。但最后一个梦乐果还有些体会,肯定被一个男人吻了,乐果醒来的时候还有怦然心动和怅然若失的印象,又甜蜜又紧张的。乐果一直睡到下午。起床后又洗。床单洗了,最后连门窗也擦了。全家都洗过了乐果最后洗自己。烧了六瓶开水,把每一根头发和每一根指尖都料理了一遍。乐果重点清洗了身体的要害部位,擦了又擦。尔后乐果把自己的身体弄干,找出一条新裙子,套上去,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去,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天也晚了,窗子外头是绵延不息的黄昏。乐果望着窗外,找事情做,却再也找不到可以洗的东西了。这时候乐果才真的伤心起来,虚空起来,失去了归附与依托了。乐果拿起镜子,很怜爱地看了自己一眼,还可以再化化妆的。乐果把所有家当从床头的小柜子里翻出来,她已经很久不给自己上妆了。乐果重新振作起精神,捏住粉饼往脸上敷粉底霜,乐果描上眉毛,把眼影也涂匀了,再用刷子刮几下眼睫毛,随后很用心地勾起了唇线,往大处勾,最后抹上了口红,用的是玫瑰红。抿两下,对镜子左盼盼右盼盼,还是不错的,五官还是蛮端正的。怎么说也不老。怎么说也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成熟女人。乐果平举了镜子,凝视自己,研究自己,怜爱自己。右手的食指贴在下巴上,往下滑动,很迷蒙很爱惜地往下滑动。线路在脖子上也慢慢蛇行起来了。乐果听到两片嘴唇之间响起了一声细碎的破裂声,两片口红分开来了。乐果呼出一口气,有些燥热,呼吸越来越深,而目光却越来越散动了,像阳光下的冰,有了松懈和分解的液化欲望。乐果丢开镜子,走到门边去。开门,乐果对自己说:“哪里都不许去,只准到大街上看看。就看看。”
1996年1—2月 于南京螺蛳桥
(原载《小说界》199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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