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飞翔像自由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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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叫他老M完全是我对他的私人称谓。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老M是谁。他自己都不知道。我叫他老M起因于他的发型,他的头发谢得很厉害,然而正中央的那一撮却守得住根。这样一来他的发际线就有点像英文里头大写的“M”,涂上红漆可以拉到马路旁边做麦当劳的广告招牌。我和老M住在一个大院里头,却不是朋友,认识罢了,偶尔在大门口见面,点个头也就过去了。

    其实老M还年轻,才二十七岁,比我小出去一截子呢。这可是老M喝醉的那天亲口告诉我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请我喝酒,弄得我很警惕。但是老M请你喝酒你不能不去,否则你天天都得提高警惕。那顿酒喝得很糟糕,老M都醉得没形了,像一堆呕吐物。老M在醉卧之前大哭了好几声,说了很多伤心话。他一次又一次地提起“阿朵”,一个姓梅名朵的年轻女人。这时的老M其实已经醉了,只是还撑得住,没有倒下去罢了。我也喝多了。人一喝多了就容易被伤怀所感染。我扶住百威牌啤酒瓶,心堵了好半天。我望着老M,他的眼神全不对了,左眼里头是侠骨柔肠,右眼里头是剑胆琴心。但老M说倒就倒,倒下去之后说吐就吐。一张脸被呕吐物掩去了三分之一。我走到餐厅的操作间,向一位师傅借了一只红塑料桶,贮上自来水。水一进去塑料桶壁便透明了,水全像妖艳的血。我把这桶鲜艳的血液冲向了老M,把他从呕吐物里剔除出来。我扶起老M,在城市的夜灯底下往回走。出租车拒载我们,把我们遗弃在高压氖灯底下。老M的身子死沉,我累坏了,便给他一个嘴巴。老M把脑袋挂到那边去,我又给了一个。这个狗娘养的人不坏。他弄出那么吼巴巴的凶样子完全是因为害怕。他怕我们。就像我们怕他。我抬起头,看路灯。我心里难受。今天晚上我的心里一直难受。这个狗娘养的真的不坏。

    一年前的那个正午老M回到了大院,光头。和所有从采石场放回来的囚犯一样,老M被剃了光头。然而,头皮与脸额的色调关系还在,铁青色的大写“M”就笼罩在他的前额了。我刚刚送朋友离去,在大门口和老M居然撞上了。他的前额给了我极其隐晦的不祥印象。我历来迷信自己的感受,想避过去。老M却跨上来了,很热情地和我握手。老M假装平常装得过分了,反显得不平常。真是过了。这时的老M依然给我一种斯文的印象,一种胆小、多礼、举止适当的印象,和他被抓进去之前一样。我握住他的手,也想弄出平常的样子来,说:“回来啦?”老M笑笑,没有接话,另一只手却去摸光头。我是不该说这种话的。遇上倒霉的人就这样,什么话都会“暗示”到当事人的“事情”上去。这样的景况真的像一道俗语,猪八戒照镜子,两边全不是人。

    然而一年多的采石生涯使老M的身子骨见长了,一副硬桥硬马的霸实样子。只有强劳动才能练就这样的好身板。入狱前的老M是院子里著名的小帅哥,现在不是了。有了壮实与粗粝之美。老M的鱼尾纹全长出来了,那是大太阳底下面对石头留下来的眼部形态。鱼尾纹使年轻的老M更像一个男人,使他的眼睛总像眯着,既像凝神,又像疑虑;既像心态旷放,又像来者不善。总之,采石生涯白送了老M一个硬派小生的上佳形象。

    老M回到大院之后很久没有露面,我估计他在睡觉。睡眠是男人的营养品,他这样的男人现在最需要的也许就是这种滋补。他在新华书店的工作肯定是丢了,他得睡足了,然后睁开眼睛四处挣钱。这段日子我只见过老M一次,他的步行动态不太好,自卑的心态全出来了,一副“放回来”的落魄样。“放回来”的人很难在一两日里恢复尊严、信心。老M当然也不能例外。这样的人总是害怕别人的目光。但是很长时间过后老M对我说,他真傻,他干吗要怕别人?他是“放回来”的,其实别人更怕他!我想他的话是真的。在两边都怕的情况下,就看谁胆子大,谁占了上风谁就做成了这一锤子买卖。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这个问题要搞清楚,搞不清楚你就没法混。

    老M一连睡了十几天,整天靠啤酒、方便面加香烟混日子。老M睡足了,口袋里的钱也没了。老M下了楼,厚着脸皮向一位六十开外的大爷借了五十块。这次借钱对老M来说意义重大。一个星期之后老M碰上了这位大爷,因为无法还债,老M很羞愧。但是躲不掉。老M只好壮了胆子上去打招呼。他迎着大爷走上去,老大爷很意外地站住了,随后就往后退,退到墙角之后老人的双腿开始筛糠。老人慌忙说:“我不要你还,我没有对人说。”老M一阵恍惚,接下来便明白了。明白了之后就是一阵愧疚。但老M稳住了自己,板着脸点了点头。老M说:“你还算明白。”

    老M转过身之后目光就全变掉了,全是“放出来”的样子。他用这样的饥饿目光扫射每一个和他对视的人,那些目光全成了老鼠,在地上乱窜。直到这个时候院子里才传出一条可怕的消息,老M被“放出来”啦!

    二

    梅朵的裁缝店开在化工大学的东大门对角,只有十四个平方米的门面。梅朵的店名完全适合于那些大学生的口味,起得腻歪歪的,曰:一朵裁衣。“一朵裁衣”的生意很好,终日弥散着新鲜布匹的古怪气味。梅朵小老板整天把那根黄色软米尺挂在胸前。梅朵说:“你来啦?”梅朵说:“你走好。”梅朵说:“没事的,拿过来我替你改改。”

    梅朵和老M的恋爱故事发生在那个夏天。两个人爱得不行,所有的日子里头梅朵的眼睛都那样欲开还闭。梅朵不先锋,不新潮,带有守旧和怕事的落伍心态。梅朵人不漂亮,可是有一项植物功能,她在恋爱中能够像雨中的丁香那样,一阵又一阵散发出忧伤的气息来。女孩的忧郁时常能变成男人的性冲动,老M一头扎进去就找不到北了。老M喜爱看梅朵干活,她默然无息地伸长脖子,十根指头十分婀娜地摊开面料,很小心地抚压褶绉。梅朵从来不用剪口,而是用牙齿扯断一些线头,她咬得很美,再吃力都不会龇牙咧嘴,而是绵软的,四两拨千斤的。这些古典动态在现代女性的身上已经越来越稀有了。老M看得很入迷。梅朵偶尔回过头来,看老M看她,很疲惫地笑笑,很苍白地笑笑,说:“干吗?”老M在这种时候会出毛病。他一出毛病心脏就会像秋后的蟹爪菊那样十分致命地绽放开来,伸出挂钩一样的瓣叶,有力而又迅猛地把梅朵拉过去。梅朵不挣扎,不搞那种毫无意义的半推半就,只是把手里的细软丝绸揪在掌心里,随后从胸前滑到地上,像某种半流质那样坠在地上。梅朵上了床之后会一反常态,她的大胆时常使老M觉得自己只是水面上的鱼漂,先被拽下去,然而,不是随自身的浮力浮上来,而是被一种近乎死亡的魔力捧上来,这样的沉浮往复使老M不由自主,使老M觉得自己只是一块丝绸,细软凉滑地滑落下去,散得一地。老M一觉醒来之后时常会听到梅朵这样劝他:“下次别这样了,啊?别了,啊?”

    进入仲夏不久老M就出事了。那时的老M正计划着婚事。他商量着把梅朵要回去,开始世俗人生的婚姻生活。他们的恋爱还在继续,时而甜蜜,时而伤怀,不时还有点悲痛。然而这种伤怀与悲痛都是恋爱的营养成分,类属“过把瘾”这样的性质。

    那个仲夏夜是清凉的,抒情的。老M和梅朵一起看完一部美国电影,顺路走进化工大学的足球场上去了,夏季“严打”刚开始三天,化工大学也就格外祥和,格外恬静了。深夜一点了,夜风像手指一样抚弄梅朵裸露的双臂。天上有一弯月亮,但是多云,夜也就时而清朗时而昏暗了。这样的时光正是爱情蹶起四只蹄子纵情驰奔的上佳时刻。后来有一只蹄子跷起来了,箍在了梅朵的腰部,另一只也伸到摆裙的深处了。梅朵仰了脸说:“不在这儿。”老M用嘴唇堵住梅朵,把她平放在草皮上。梅朵说:“不在这儿,啊?”老M想说:“都一点多了,不会有人的。”但又没说,光顾了忙自己的事情了。梅朵和老M一点都没料到两个联防队员已经过来了。两把雪亮的手电令人震惊地罩住他们了。他们插上翅膀也逃不出深夜一点的雪白光芒。

    隔离审讯是迅疾的。审讯梅朵的男人很瘦,尖嘴,嘴的两侧有极深的弧形咬纹。这样的脸型天生就是法庭。男人点上烟,说:“抬起头。男的叫什么名字?”梅朵在颤抖,然而不糊涂,她不能把自己的男朋友交出去。

    梅朵望着脚尖,小声说:“我不认识他。”

    男人说:“抬起头。你们都那样了,你不认识?”

    梅朵望着脚尖,小声说:“我不认识他。”

    男人说:“抬起头。我再问你,他叫什么名字?”

    梅朵望着脚尖,小声说:“我不认识他。”

    男人丢掉刚点的香烟,厉声说:“抬起头。你再说一遍。”

    梅朵望着脚尖,小声说:“我不认识他。”

    男人拿起电话,摁了六个阿拉伯数字。男人对耳机说:“我是老张,这里有一起强奸案,你过来。”

    梅朵抬起头,她看到瘦男人嘴边的咬纹无可挽回地陷了进去。他仿佛不是用嘴巴,而是用咬纹说出了三个严厉的字:你过来。

    三

    老M在严打刚开始的时候因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一年零九个月之后,老M在采石厂被正式告知,他被提前释放了。老M不相信。老M在离开石场的前一个小时碰见了王队长。他鼓足了勇气,问:“是抓错了还是放错了?”王队长正了正大檐帽,严肃而缓慢地说:“抓你是对的。放你也是对的。”

    老M躺在家里不是为了睡觉,而是在等头发。他一定要等头发长到足够的长度才肯去找梅朵。老M每天起床的时候都要捏住正中央的那一撮拽一拽,看一看夜里的进展程度。老M对自己说,一定要把自己修复到当初的样子,然后再站在梅朵的面前。

    我在老M等头发的日子里正在打离婚。离婚是现代人的现代性之一。并不是现代人好离婚,而是现代人好反思,好批判,好否定。已婚男女都习惯了以家庭为背景来评判自己,评判配偶。对自己或对配偶的否定必然会殃及婚姻,现代人总是这样,我们大于婚姻。

    我们的离婚很顺利,离完了我们还当着别人的面深情地来了一个告别吻。我们又成了好朋友了。这样的友情是靠得住的,它避开了责任、爱、关怀,这样的友情毫不费力,所以我们做得就跟真的似的。她和我说好了,再“借”我的地方住一些日子,一直住到元旦。她发誓说,她要是不走我可以把她的东西“扔到楼下去”,而且“一点都不怪”我。我说:“你要是不走我一定把你的衣服全扒下来,扔到楼下去。”我这话是有潜台词的,你住多久都行。她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但是没有领我的情。她笑着说:“我不想用光屁股的方式庆祝新年。”这就是说,一过了元旦我请她留都留不下了。我巴结都巴结不上,瞧我贱的。

    我贱。我承认我贱。我爱她。我毫无理性地热爱这个漂亮女人。她怜惜自己的身腰屁股,说过了三十再要孩子,我说:“好。”她说她想离婚,再不离就憋死了,我说:“好。”离婚的那天我真想掐死她,她让我疼痛万分我还得赔上笑脸。我没有掐她,我舍不得弄断她的一根头发,我还赔笑脸了。笑得像周润发一样迷人。你说我贱不贱。没人的时候我一定扇我自己二十个耳光。

    我是个写曲子的,说得大一点,是个歌曲作家,我只写过一首像样的曲子,这首曲子红了近两个月。在一个晚会上北京赶来的男高音唱了这首歌,伴舞里头的就有我的她。我的作曲生涯中最成功的事情只有一件,那首曲子帮我得到了我的小爱人。但后来就不行了,我的曲子卖不出去。我就是写不出“哥哥在岸上走”那样的伟大旋律。曲子没有人演唱是可悲的。就像放屁,响声才是屁的质地,而臭只是它的附带。这话是糙了一些,然而对我这样的潦倒作曲家来说,我的曲子就是打不响的闷屁。

    离婚的日子里我不可能有过多的闲情去关注老M。我正在适应新的生活。我们的房子很小,突然多出一张床,日子过起来就别扭。她在我的小书房里支了一架行军床,我的小书房就成了她的“家”了。我给她配了一把锁。为了对我表示尊重,她从来没有用过。这些日子里每天都是我做饭。我吃她的饭已经很久了。我得还这份情。这真有点像过家家,很孩子气。可是我总觉得孩子气的情感里头有一种分外伤怀的美好。我承认,我感到痛楚。我说不好。因为我正忙于微笑。

    困难在晚上。我不知道离婚之后分居而又同住的前丈夫是不是都像我这样。我看过好几部这样的电影,人家都挺好,可是我不行。我的肉欲变得异样地炽热。婚姻岁月里我还是很节制的,可是,离婚,分居而又同住让我每天都渴望她的肉身。这里头没有情感、爱这样的形而上,有的只是欲望、渴、燥热这样的原本体验。体验是真实的人,或者说,是人的真实。我想要她。

    深夜十一点我敲了她的门。她没睡,“请”我“进”。我推开门却没有进去,只是倚在门框上吸烟。她坐在被窝里,笑着说:“到我们家坐会儿吧。”我不开口,我无法开口。我在抖。我一开口声音一定会打颤。然而,烟头上的烟霭出卖了我的身体秘密。烟飘在空中,一节一节的,连不成整线。它让我丢人现眼。她摘下头上的耳机,下床,走到我的面前,双手抚住我的前胸,拽住两侧的领口。她说:“想女人了?”她没有说“想我了”,没有说“是不是要我”,而问我是不是想“女人”。她问话时的表情很动人,很温情,让我感动。但她的问话是一盆凉水,一冲我就软下去了,缩回到了根部。优秀的女人是可怕的,她们都是语言大师,她们的措词从来就不会用错一个字。

    我望着她,这一刻她的双眸清若秋泓。我们长久地打量。这样的打量一点一点擦出了火星,这样的打量还开始了火上浇油。我们的瞳孔蹿出了“之”字形蓝光。她推开我,走进了我的房间。她钻进了我的被窝,从被窝里头往外扔东西,一件,又一件,直至最后的内衣。她枕在我的枕头上,看了我最后一眼,把脑袋也滑进去了,只在枕头上留下她的头发,那样的蓬勃,像静止的骇浪,我了解她。她不愿做我的妻子,却情愿给我一个女人。为此,她情愿牺牲。可是我不。我热爱被窝里的这个女人。我可以花钱去嫖,但决不会与她苟合。否则我宁可把自己锯了。为了这个愚蠢的念头,我愿意放弃异性。

    所以我关上了我的房间,而住进了妻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把房间换回来了。我走进我的屋子,我闻到了她的睡眠给我留下来的女性气味。这个气味让我忘掉了昨天夜里的糟糕时刻。我走到写字台前,发现我的电脑居然被她打开了。她在电脑显示屏上给我留下了两行字:

    离婚的日子里女人渴望成为荡妇

    离婚的男人居然想扮演圣徒

    这简直是哲学。这简直就是诗。

    我的音乐之泉在刹那间被这两句诗冲开了。我打开钢琴,即兴为这首诗谱上了曲子,我自弹自唱,声音饱满而又流畅:

    离婚的日子里女人渴望成为荡妇

    离婚的男人居然想扮演圣徒

    哎呀呀

    呜呼

    她冲了进来。她的脸上贴着雪白的面膜,看上去像一种怪兽。她一巴掌拍在钢琴的低音键上,钢琴“咚”地就一下。她吼道:“你少来!”

    这个该死的傍晚我在大院的冬青路上遇见了老M。他喝多了,正抱着一棵梧桐树。老M一见到我就向我招手,样子很神秘。他把嘴巴套在我的耳边,小声说:“裁缝店现在下饺子了。”我听不明白,愣在一边。老M猛一拍我的肩膀,大声笑道:“都下饺子了,你还不明白!”我怕他再拍我,他的巴掌劳动改造了一年零九个月呢。我忙说:“下饺子了。”老M笑完了,都笑出泪来了。老M突然敛住笑,脸上一脸的杀气。老M对我说:“下狗屎!都给我等着。”老M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拍到我的手心里,喷了酒气说:“这是释放证,你看明白了,我是放回来的。那是裁衣店,他想下饺子,我饶不了他!”

    这真是一个该死的傍晚,该死的日子,从早到晚都他妈的该死。

    四

    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人物一直是雾,对我来说她的存在永远带上了似是而非的性质。这个人当然是梅朵。我所知道的梅朵是老M所叙述的那个梅朵。叙述向来都是极不可靠的语言状态,更何况是在老M的酒后。我一直渴望能见到梅朵,看一看她的长相。我相信人的命运都储存在长相里头,这个不会有错。

    老M三天两头请我喝酒。他在找不到梅朵的日子里需要倾诉。酒让他伤感,也让他易碎。这样下去我迟早会不堪负重的。但是酒这东西很怪,喝多了你就会喜欢与你同饮的人。酒肉朋友其实不坏,我发现今生今世我们欠缺的恰恰正是酒肉朋友。

    但是我不能随老M的唠叨。他的话像启了封的啤酒,没头没脑地就会往上冒。其实我完全可以鼓足了勇气大声呵斥的。我可以说:“够了,我听够了,你向酒杯诉说去吧!”可是我没有,就像梅朵在那个要命的夜晚坚持“我不认识他”。这不完全是勇气方面的原因,还有命。命运往往就是一两句话,在欲言又止的时候欲说还休。这是命运的无奈处,可怕处,也是命运的迷人处。我打起精神,耐了性子听。

    老M却不耐烦了。他用扎啤的酒杯敲打着桌面,说:“嗨,你走神了吧?”我正被酒堵得难受,毫不客气地说:“我凭什么不走神?你找不到女朋友,我丢了老婆,——我正在打离婚呢,你让我静下来喝几扎好不好?”

    我这样说话完全是酒壮了胆子,换了平时我不会用这种进行曲的雄壮语气的。可是我想撩老M。我想惹怒他,让他摁了桌面站起来,扑上来掴我的大耳茄子,然后,我就可以带了满脸的手指印回家睡觉去了。

    老M没有发怒。甚至没有生气。他盯着我。他的目光在那个瞬间里头是湿润的,柔情的,充满了剑胆琴心的好汉才有的兄弟情义。老M一把托住我的手,说:“老哥,少喝点。”

    他一软,我的豪气就往上冲。我说:“放开。”

    老M说:“全是兄弟我闹的。”

    我说。“你放开。”

    老M放开了。这刻儿我发现我也成好汉了。好汉不就是光棍加二两酒么?我很缓慢地眨过眼皮,说:“你别劝我。婚姻不是生活,离婚才是。”我望着老M,又补了一句,“恋爱不是爱情,失恋才是。”我把这句伟大的格言撂给老M,扶了墙到卫生间料理自己去了。回来的时候老M又点了很多酒,放了一桌子。老M指了一大堆酒瓶说:“酒在瓶子里不是酒,进了肚子才是。”这话说得好。酒真的不是酒,它只是某种液体与人体的关系。我们端起杯,碰杯,而后豪饮。

    依照老M的叙述,他找到梅朵的那天天上正下着雪。我想这是可能的,前些日子天上一直不爽净,好多雪花扭了腰肢往下飘。老M说,我就知道她还会开裁缝店,她喜欢布,她说布的气味让她上瘾,她说她喜欢双手扶平布匹的那种感受,——你说她那么喜欢布做什么?

    我哪里能知道。

    下雪的那一天梅朵生了一只煤基炉。她和阿龙商量过的,准备买一台分体双用空调,这样一来冬天和夏日的两档子问题就全解决了。但是房东让阿龙给梅朵带过话来,这是老平房,不增容怕是要出事的。这样一来梅朵便对阿龙说:“要不先把今年冬天撑过去,明年重租一间门面房再说。”梅朵的话不多,但是阿龙的话更少,所以梅朵说什么最后阿龙就会听什么。阿龙原先是裁缝店的小老板,和梅朵结婚之后就从小老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梅朵的手艺比他好得多,阿龙便不声不响做她的下手了,做一些锁边、锁眼、钉扣这样的杂活。

    梅朵是在熨一件西服领口的时候老M拉开门的。他在进门之前就看见了这家夫妻店的祥和景象,心里头呼地便是一阵卷地风。他推开门,进去,他的高大身躯卷进来一阵寒气,头顶和肩压了一些雪花。出于一种本能,梅朵回过了头来,一回头目光和老M便迎上了,驳囊簧就是一道蓝光。这时候阿龙正在料理煤炉,一块烧完的煤基被他换出来,跌碎了,煤心散发出绝望而又柔情的猩红色光芒。老M忍住激动,目光里头却充血了。但当了她丈夫的面,又不敢造次,说:“我走遍了半城的裁缝店,好不容易找到这一家,不知道郊区的手艺怎么样?”梅朵放下熨斗,她的镇定使她的脸上布满了濒临死亡的苍白颜色。阿龙走上来,从面料上取过熨斗,重新架到金属架上去。梅朵看了丈夫一眼,转过脸说:“你想做什么?”老M也瞄了阿龙一眼,说:“做衣服。”梅朵认准了老M是找她复仇来了,她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是梅朵害怕老M在这儿下手,她已经丢人现眼过一回了,她不想在这个地方再现眼。梅朵盯住老M说:“改天好不好?我正忙,赶出来的活我怕见不得人,我店在这儿,又跑不掉。”老M没听懂梅朵的话,以为梅朵赶他走。老M说:“你总得先替我量一量。”梅朵说:“看一眼就知道了,你的尺寸我全记得。”老M听到这话血液和泪水便往头上涌,头发窝里全是乳色热气,像燃烧。梅朵说:“我不是故意把你往大雪天里赶,下次来,我一起补你。我店在这儿,又跑不掉。”这句话老M听出来了。她总是说她“跑不掉”,老M就全明白了。老M说:“我没有怪你。”老M说完这句话把目光移到梅朵的右手上去,他盯住了梅朵无名指上的那只戒指,眼里头全是雪花的光芒。老M说:“你这么好的手艺,真不该在这儿安家开铺子。”梅朵听了这话转过了脖子。全听明白了。这个傻瓜居然不想复仇。这个傻瓜居然还这么爱她。这个傻瓜从牢里出来居然还是傻瓜。她害了这个傻瓜一辈子让她心酸心疼的居然还是这个傻瓜。她为这个傻瓜做好的最坏打算居然又一次伤了这个傻瓜的心。这个世上居然还有比她更傻的傻瓜。梅朵捂上了眼睛,但是立即把自己收住了。梅朵把一只指头摁在了熨斗上,她用一阵灼痛止住了胸中的奔腾感受。梅朵说:“阿龙,煤是湿的吧,怎么这么呛?”阿龙走上来,看了看老M的眼睛,赔笑说:“真是对不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M闭了嘴笑笑,回头拉开了落地玻璃门。老M撞上了一阵迎面风。雪大了。街面失去了纵度,尽是纷乱的雪迹。一颗雪蹿进了老M的后颈。老M竖起衣领,感受化雪的致命瞬间。

    老M仰起头,他发现自己的眼里有朵雪花,散开了六角花瓣,然后,化开了,开始流淌。

    老M把内心的酸楚迁怒到这场雪上去了。如果不是这场雪,他找到梅朵的时候一定会是另外一副样子。她会以一只蝴蝶的姿态向他飞翔,她的翅膀带了哀婉而又凄苦的斑纹,栖息在他的枝头。然后,老M的生活会像一只盛开的向日葵,所有的金黄花瓣一起对了阳光无限灿然地舒张,绽放。在夜色降临之际重新卷起来,连同那只蝴蝶一同埋进自己的心窝。

    “她为什么以为我会复仇?她为什么要嫁给那摊臭狗屎?为什么要下雪?告诉我,为什么要下雪?”

    我摊开酒瓶,指了电视对老M说:“是天气预报让下雪的,是它说的。”

    老M又醉了。他又醉了。可是我,呃,没醉。

    五

    缺钱的日子老M就会守卫在院子的大门口,然后,以一种随意的、坦然的、毋庸置疑的神情向熟人借钱。他的乞求是体面的,高贵的,他用手把你从自行车上招呼下来,说:“拿两百块给我垫一下,急着用。”他的样子永远都是那样理不直而气壮,就像你欠了他十来年了。

    老M在卡桑布兰卡夜总会只用了二十分钟就认识阿贞了。她还没到岁数,又操了普通话,一看就知道是出来刨夜食的外地大学生。她看人的眼神总有些角度,透出一股纯净与淫邪的雏妓气质,老M走进卡桑布兰卡的时候阿贞正蹦着迪,转灯的色斑盘旋在她的腰肢上,她就有点像发情期的小母豹了。老M走上去,也蹦,“很不小心”地撞上了她的屁股。阿贞回过头,就认识了。

    阿贞是女的。这已经足够了。

    讨价还价是必须的,迷人的。阿贞对“一个整晚上”不能接受,要么就加价。老M说,我们做的是双方都快活的一锤子买卖,不要太顶真了。阿贞说,要不你找别人去。老M半亲狎半威胁地笑道,看来你真的不认识我,我不快活别人就很难快活。阿贞到底是学生,身后又没有街头老大顶住小腰,说话的口气便软了。阿贞说,你在强迫我。老M拉下脸说,当然是强迫你。阿贞话锋一转居然讨好巴结老M了,阿贞用那种纯净与淫荡兼而有之的腔调说,其实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人,只要开心,就算赔了,谈一个晚上的恋爱不也蛮好的。老M心里头说,现在的小丫头怎么天生就会做婊子,真是无师自通。老M堆上笑,拍拍阿贞的屁股蛋子,夸她说,长得不错,还像原始股。

    老M把阿贞带上一辆黄色出租车,拉出去在城市的夜街上闲兜。他们在化工大学东大门的那条大街上下了车,像一对情侣,半拥着款款而行。老M套了阿贞的耳朵满嘴的情话,句句都是有疼有痒的,弄得阿贞迈不开步,下身早就湿了一大片。他们走到了东大门的对面,饺子店里头生意好极了,挤满了人。阿贞说:“快离开这儿,化工大学有我中学的同学呢。”话刚说完她的双唇就让老M的双唇封死了。老M的双手箍住阿贞的腰,贴紧她的前胸与整张腹部,疯了,吻得就恨舌根短。阿贞想让,但老M的脑袋跟了她转,让不掉。阿贞也就死心了,干脆豁出去,昏了,把身子全丢给老M,不管了。高压氖灯照着大街,他们就在高压氖灯的照耀下站在了马路的边沿,摇头晃脑地吻。交叉的汽车塞住了,一个劲地打喇叭。老M睁开眼,还过神,司机的脑袋却从车窗里伸出来了,一脸的不高兴,嘟哝说:“忍着点嘛,省点油嘛。”老M用衣襟罩住阿贞,对司机赔上笑,连声说:“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吃过西餐,开完饭店的双人房间,老M上午借来的钱其实已经差不多了。但是老M已经彻底忘掉自己是谁了,彻底弄不清身子底下的女人身体是谁的了。他以一种抒情得要了命的方法进入她的身体了。灯光很暗,彼此都看不真切。老M的身体像钢锤下面的那把钢錾,“当”的一下,“当”的又一下。后来岩石就裂开了,从坡面上往下滚,轰轰隆隆近似于自由落体。老M感受到了胜利、自由、失而复得、锐利、高潮等古怪杂乱的愉悦与兴奋。阿贞张大嘴巴,身不由己地接近他,呼应他,呼唤他。她的身体如子夜的苍穹,漆黑、深邃,既像被贮满,又像无一物。老M突然弓起来了,礼炮升空了,爆炸了,精子在黑色苍穹里绽开了细碎的灿烂,它们拖了小尾巴,以五彩斑斓的形态闪耀出它们的瞬息存亡。他们在拼命。这个伟大的庆典之夜。这个死去活来的炫目时刻。

    他们睡着了。

    这一觉无比漫长。至少睡了有五十分钟。老M张了嘴,口水流在了阿贞的左乳上。他的手在她的耳垂上抚摸,捻动。她的耳垂上有个孔,因为饰物的坠拉呈现出椭圆状。老M用力捻过一遍,记不清梅朵什么时候穿耳孔了。老M流了口水呢喃说:“朵?”

    回答他的是一声慵懒的鼻音,很娇,是性交之后女人的幸福呻吟。老M说:“梅子?”

    回答他的是另一声慵懒的鼻音,拖得更长了。

    老M醒了,先是脑子,后是身体,最后是眼睛。老M醒来了。他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在乱发之中,满足而又疲惫。

    这是一场梦。一个性的梦。一个性的人所做的性的梦。

    老M长叹一口气。他的空洞的身体内部吹过了一阵风。有一片叶子在往远处去,随风而去,却没有“去”的痕迹。老M感受到了酸楚,他长叹了一口气。

    阿贞也醒来了。她睁开眼,冲了老M幸福地微笑。

    老M说:“你是谁?”

    “我是你今夜的新娘。”阿贞说,然后勾过老M,满面无力地说:“你让我做了一个晚上的女人,我都有点喜欢你了。我的嫖客。”

    “嫖客”两个字提醒了老M。这不仅是一个性的梦,它还是一笔性的生意。是生意就必须有资金流通。可是老M已经没有资金了。他开完了房间就只剩下最后那么一张了。老M必须把她弄走,越快越好。

    老M坐起来,吻了她一口,笑道:“我怎么是嫖客?你扯到哪里去了。嫖客是要付费的,可是我不。”阿贞见过老M吃完西餐掏钱时的派头,只当他在开玩笑,于是笑笑,说:“为人民服务嘛。”老M没有笑,他眨了一下眼皮,说“我在说真的。”阿贞的目光在老M的双眼上交叉扫视了几秒钟,看出了问题的严肃一面。阿贞说:“你当我们在干什么?”老M说:“谈恋爱。这是爱情。”阿贞知道这个晚上撞上鬼了,绯红的面颊顿时就苍白了下去。阿贞不想做冤大头。阿贞说:“爱情你可以到配种站去找,我的身子不分泌这种脏东西。你付钱。”老M点上烟,笑着说:“不谈爱情,就算强奸。”阿贞说:“你真不要脸。”老M说:“我坐牢就是判的强奸罪,你可以告我。无所谓。”

    阿贞开始穿衣服,她的一举一动都包含着对床上这个无耻男人的仇恨。老M不看她,往茶杯里倒了一些水,想喝,却太烫唇。阿贞穿好衣物走到了门口,她握住镀锌把手的时候回头骂道:“你这个流氓!”老M说:“我是你今晚的新郎。”阿贞说:“你听好了,今生今世你爱的女人不是遭强奸就是当婊子!你听好了!”阿贞在外头拉上门,她留下的这句咒语却正靶击中了老M。过了好半天老M才从这句话里还过阳来。老M走下床,站在镜子面前审视自己。面对面的审视使老M对自己产生了仇恨。这个丑陋的男人。这个肮脏的男人。这个背叛了梅朵的男人。老M端起杯子,一杯水就泼向了自己。但是镜子挡住了这杯水。镜子是一个和事佬,他在当事人审视自己的时候总是站到中间来,让双方都不伤和气,让双方都重新回归到自己。水在镜子的表面流淌,它们模糊了老M,使老M的面庞有了游移和错位的危险性。老M伸出手,抹开镜子里头眼角部分的水迹。但是老M一直抹不干,水不停地往下淌。后来老M看出来了,那些流淌的水迹不是镜子表面的,是镜子深处的,是那双眼睛里头淌出来的。老M想忍住,但是没有能够。老M捂上自己的脸,热泪从他的指缝里蜿蜒而出。老M弓了腰,在掌心里头说:“朵。朵。梅子。梅子。”

    六

    我的生活终于被分成两部分了。一半是我,一半是我的妻。半个生活当然不是生活,两块半个拼在一起其实也不是生活。我们这个时代,加减乘除早就不是构成生活的运算方式了,在今天,生活的方式是离婚的男人在微笑,而寂寞让离婚的女人难以美丽。

    我的曲子越来越卖不出去了。我的收入状况比老M其实也好不了多少。我只能在香烟里头往下抠。先把牌子往下降。我的屋子里头整天弥漫了劣质香烟的气味。劣质烟有劣质烟的好处,每抽一盒就省出四五块钱来。为了节约,我必须拼命抽。

    但是前妻在一家合资企业里头找到一份工作了。被录用之后她显得很快活,还为我带回了两盒万宝路。她说,我们只谈了十来分钟,“我的”老板就决定试用了。——你说他看中了我身上的什么?

    当然是奶子。我说。

    她脸上的笑容顷刻就没了。她把眼珠子插到天上去,吐出一口气。她说:“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要不屁股。

    她走向自己的房间,一边走一边说:“原来是假圣徒。”我点上万宝路,对她的背影说:“也不是真荡妇。”

    她在带回两盒万宝路的同时带回了盐水鸭、两条带鱼、白菜和一瓶红葡萄酒。吵归吵,饭总是要吃。我把饭做了。做饭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了醋意。我不知道为什么。婚姻岁月里我以为我是一个旷达的男人,不会滋生出“吃醋”这样的委琐心情。我就弄不明白离婚之后我吃什么醋!我一听说她和××老板有了屁大的联系我的醋就不打一处来。所以我在所有的菜里倒了很多醋。这个醋不是“心情”,是开门八件事里头的那个生活之醋,物质之醋。我把晚饭做好了,请她开饭。

    她从房间里头出来时脸上的神情不错,不像刚刚吵过嘴的样子。离婚使糟糕的男人扶不起来,却使出色的女人格外放得下。女人放弃婚姻总是和男人一同放弃的,所以她在这样的时刻能够和颜悦色。我们对视了一回,浅浅一笑,算是和解。电却突然停掉了。我坚信在停电之后的数秒钟里头我和她一直都是对视着的。否则我不会认为“黑色”如此湿润,如此柔情,我承受不住,立即摸出蜡烛,在餐桌的对角线上各点了一支。我们的晚饭是在两支对角的烛光之下进行的。这样的进餐不像饮食,不像生活,更类似于某种彩排。我们喝了一点酒,却不说话。我坚信这个餐桌上真正的客人应当是蜡烛。而真正的“蜡烛”是我们。

    她吃了一口白菜。吃出问题来了,她吃出了某种过多的作料,她看了我一眼。又吃带鱼。又吃出问题来了,又看我。我装着不知道,吃得又从容又平常。她端起杯子,在烛光里打量我。她的眼眶里头突然多出了一种闪烁,是泪。她说:“别再这样了。”

    “哪样?”我故作不解地问。

    她不说话了。她拉过白菜盘,开始吃。她吃得又快又猛,有一个人独吞的气势。我知道这些菜难以下咽。我知道她这样做完全出于一种自伤的目的。我拦住她。说:“我只是想卑鄙,又有些无从下手——没找到借口。”

    “你只是觉得苦。”她说。

    我不说话。只是喝。这些日子老M让我的酒量见长了。

    “你不苦就是我苦,总得亏一个。”她说。她突然笑了,她的微笑在烛光里头有一种晃动和吃力的自然模样。“——可是我不愿意。”

    “我一直认为我们的婚姻很不错,我作曲,你做作曲家的太太。这种日子很不错了。”

    她低下头去。烛光的明暗关系使她的侧面楚楚动人。她说:“其实我们都是小市民,可是这桩婚姻让我这个小市民做得不痛快。做你的妻子就像在梦游。我只想过大多数人的生活,追时尚,奔小康。我喜欢快乐,最世俗的那种。我不知道你的生活是什么,我看到的反正就是叹息和脸色。我就弄不懂,你这么一个小人物叹大人物的气做什么!”她抬起头,意识到自己不是在自语,而是在批判她的前夫。她伸出手来抚住我的手背,抿了嘴笑一笑。她过去都是用这种方式表达歉意的。她今晚的这个瞬间却又把自己送回到妻子的角色上去了。“我爱你。”我说。她拍拍我的腮,没有像过去那样说“我也爱你”。但是她的目光里头有忍的迹象。我说:“我们从来没有像这样说过话,离婚真是婚姻的极至。”我愿意永远就这么离下去,蜡烛永远不灭,玻璃窗外永远是动人的夜色,而我们永远这样说话,直到我的血液如酒一样透明,心跳如干杯一样悠扬,歌声如沉默一样温柔成昏厥。我走到她的身后,搂紧她。她说:“我给你下面条去。”我张开指头,捂住了她的乳房。她说:“别胡来。”但她仰起了脸来。我们吻了。我们的吻如蜡油在火中熔化一样,无声无息。两粒火苗如两片花瓣。我流出泪,说:“我爱你。”她的身子抽紧了,她说:“我也爱你。”

    我们站起身,往我们的卧房退去。

    电来了。我们的眼睛被炸了一样。电来了,电的光芒使两支蜡烛似有若无。我和她对视了一眼,在某一个该死的刹那一切又都回去了。我们都很羞愧,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我们的身体都已经进入了做爱的启动状态了,只好急刹车。惯性让我们的欲望痛楚难当,甚至我们都产生敌意了。她的温柔面庞说不见就不见了,拉下了。她的目光不再像毛玻璃,而只是玻璃,尽是光与光的反光,没有迷ィ没有烟雨。我吹掉蜡烛。今夜的爱与今夜的婚姻只有蜡烛三分之一的长度。我的蜡烛。我的固态之泪,在电的时代你将永远不再流淌。

    我甚至想主动去找老M喝酒去了。我就是想找老M喝酒去了。

    七

    梅朵的这次偷情几乎是一次宗教仪式。它在梅朵的心中带有开端与了结的双重意义,它还有忏悔与赎罪的两种性质。整个下午他们都在做爱,流泪,再做爱,再流泪。好多次他们在做爱的间歇想说些什么,他们长时间地对视,越对视越难受,不能开口,一开口就会哭。他们只好用吻来阻止那种伤心涌动。他们筋疲力尽,感受到身体越来越成为躯壳,感受到内心越来越空洞,飘满了纷乱的雪。

    老M长叹了一口气,叼起了香烟。梅朵为他点上。

    老M终于说:“你回去办离婚。”

    梅朵望着烟头,说:“我不。”

    老M说:“为什么?”

    梅朵说:“我不。”

    “为什么?”老M支起了上身。

    “他爱我。”梅朵望着烟头说。

    “我更爱你。我比任何男人都爱你。”

    梅朵的目光从烟头移到老M的脸上,只是无声地摇头。梅朵说:“我不相信。你不会放过我的。这太不合情理了。”梅朵回头望着满地的卫生纸,突然笑了,说:“你只是作践我。”梅朵收住笑,说,“可我不怪你。”

    “我们是恋人,”老M掐掉烟说,“我们爱了那么久,只是分开了一些日子。”

    “可是它毁了!”梅朵突然大声说,“全毁了,是我毁了。我没脸见我的家人、朋友,没脸见你的家人、朋友,我被人强奸,还把爱人变成了强奸犯。你懂不懂?我不怕你,我一点都不怕你!我要早一点像现在这样脸皮厚我们什么事都没有!”梅朵抹开泪喘了一阵大气,轻声说:“我不怕你。我有准备。你怎样对我,我都愿意。我又让我的男人戴了绿帽子。”

    “你的男人是谁?是我,是我强奸了你你才由一个姑娘变成了女人!”老M跪在床上双手掀起了床单,老M放开手,捂住梅朵的腮,说:“我爱你。我要娶你。”

    “……我不能。”

    “一对下流胚,正好配。”

    “我不能。”

    “我们让生活从头开始。”

    “生活一直就开始了。不因为你,也不因为我。”

    “我不会松手的。我不会放过你。”老M说。

    “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梅朵掀开了被角。

    “我不是那个意思。”老M大声说。

    梅朵光了身子站在鞋上,说:“都一样。”梅朵的眼中又一次沁出泪花来,说:“你看着好了,结局都一样。”

    老M说:“你披上,别冻了。”

    梅朵说:“都一样。”

    我们大院终于破墙了,朝街的南墙呼噜一下就排出了一行小酒店、咖啡店、茶社。这些平房建得很简陋,然而门面却装潢得很有风格,既民族,又西洋;既古拙,又现代。名字就更为光声夺人了。“招风耳饭庄”、“章回茶”、“鸟人枝头”、“1898年黑咖啡”、“撒气啊夫人”、“客您顿座椅”……这些门面为我们的大院增添了时代气息,成了我们的生存门面,成了我们的世界之窗。它们是我们的“天外天”,是我们的“星期八”。

    这个场所成了老M营养最为丰富的空间。他的“放出来的”恐怖名声成了他的有效身份。他白吃、白喝、白拿。欠下了一笔又一笔“百元”、“两百元”的小债。虱多不痒,没虱子就不自在。老M见到熟人就会十分客气地招呼说:

    “马上还。”

    回话都很匆忙,“不着急”。而后匆匆离去。

    马上还。这成了老M的生存方式。借是现在借,而还是马上还。等着吧兄弟,“马上还。”

    这段日子是老M放回来之后最幸福的时光,有梅朵的床上滋养,老M的性情变得平静多了。他不再酗酒。甚至在我请他的日子他也是坚持“酒在杯中”。老M说:“得好好活。得对得住自己。对得住一天是一天。”

    他这种无产阶级的人生态度真值得我好生学习。

    但是我难受。我想倾诉。

    妻怀孕了。她在那一天刷牙的时候开始了她的第一次干呕。我说:“在外头吃什么了?”她说:“没有,没事。刷牙刷深了。”可是用早点的时候她却突然怔住了,衔了一嘴的清口水直愣愣地望着我。我说:“怎么弄的?”她冲进了卫生间,对了便池大口大口呕出一串声音。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下眼睑上全是泪。她说:“他妈的。”她从来不说这样通俗的粗话。她一定是遇上了非常“他妈的”的事情了。我们对视了一回。双方都明白了。

    他妈的。

    我想问“谁”。但是我没有问。只要不是我,天下的男人是谁都一样,我们过去同房的时候妻子对安检做得极为细致。她就怕弄出什么纰漏,影响了她的腰和屁股。可是她背了我却能够那样地忘乎所以,那样地迫不及待。她居然会弄出这样家懒外勤的事情来。

    他妈的。

    “我过两天就走。”

    “随你。”我说。

    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冬天的街上阳光灿烂,马路两侧的隔离栏上晒满了床单、尿布、新出卤的咸菜。我走了一程,抽了四五根烟。那些烟仿佛全塞在我的肺腔里了,散不掉,在我的肺腔中盘旋,搓揉。我的脑子里有一些旋律,它们像烟,不停地回还。那些旋律都有一个共同的意旨:失败。我不知道什么失败了,失败了什么。我就知道活着,失败。活着,失败。我活着,我赶不走失败的感觉。它们是我的腿,跟随我的步行。

    “新时代”电影院正在举办外国电影大联展,每天滚动播放一部电影。我买了两张,是情侣座的。银屏上一对男女正在接吻。我想起来了,是前苏联的《两个人的车站》。电影已经接近尾声,男主角和女主角已经相爱了。我一个人坐在情侣座里,看着电影又放回到开头,那个倒霉的音乐家正提了手风琴走进火车站。后来倒霉的女服务员出现了。后来他们认识了,闹别扭。后来他们仇视。后来和解。后来他们有了沟通。后来同情。后来相爱。伟大的俄罗斯人真是太善良了,他们总是能从复杂的生存里找出一个亮点:爱。他们总是让爱伴随人的绝望、人的一生。人只有相爱,人必须相爱,人必然相爱。电影,这个以黑暗作为条件的成人游戏。它不是蜡烛,它是电,是电的阴影。

    我走出电影院。太阳光轰的一声,差一点把我炸晕过去。我就想找老M,就想老M陪我喝点酒。

    八

    老M的好日子比我们预料的还要短。大约只有不到两个星期。好日子就这样,短暂总是他的根本属性。

    我在游荡的日子里一点都不知道老M的厄运又将来临了。这些日子我在关注自己,关注自己最基础的那些生活层面。我想我有理由那样。不能因为我的生活不涉及宏大的主旨我就有可能忽视它,生活中最细微的枝节对当事人来说都是生活本身,我当然要对自己的境况与感受奉献我的苦闷。我无法用满腔热忱去凝视老M。我在梅朵失踪之后很久才知道了老M的近况。老M对我说:“梅朵失踪了。我这一辈子再也找不到她了。”随后老M又开始了酗酒生涯。

    老M是不该在梅朵的颈部留下那排牙印的。但是爱和恨一样,都有牙。都喜欢咬住一样东西表达自己的本来面目。老M一定是在某次疯狂之中咬紧了梅朵的颈部的。牙印像两轮弯月,对称而又醒目地呈现出紫色斑痕。梅朵一直想在阿龙面前遮住这个秘密。但是欲盖弥彰。偷情中留下的一切烙印都只有欲盖弥彰这么一个命运。

    “这是什么?”大龙站在梅朵的身后,指了镜子中的伤痕问。

    “哪儿是什么?”梅朵屏住呼吸问。

    “脖子。”阿龙说。

    “伤。”梅朵平静地说。

    “你怎么咬到自己的脖子上去了。”阿龙说。

    梅朵看到了自己的生活发出了清冽的光,像玻璃。她的生活成了一面镜子,到了无法承受轻轻一击的地步。梅朵说:“你想知道什么,阿龙,我都告诉你。”

    阿龙操起一把剪刀砸向了梅朵的面庞。是镜子中那张平静如水的面庞。阿龙吼道:“你以为我老实就以为我傻是不是?你这个臭婊子!你这个夹不住身子的臭河蚌!你这个手一摸就裂开身子的臭豆腐!”

    一场恶战说来就来。然而这不是战争,只是一方对另外一方的严厉摧残和无情打击。这个纷乱的殴打场面被破碎的镜片照耀出来,它们成了无数个局部,成了古怪的辐射角度,成了不可收拾的残破现实。梅朵说:“你用劲打,阿龙。打了你舒服,我也舒服。”

    “闭上你的×嘴!我要给你的×嘴锁上边,缝上线!”

    “你打,”梅朵噙着泪珠说:“我只是求你,别骂了。别人都听见了。”

    “我要用熨斗把那个狗娘养的裤裆烫平了!”

    “阿龙,你把我的耳朵打聋了吧,我求你,别骂了。”

    “你是个臭姨子!”

    老M捧了一叠布料来到裁缝店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间空宅。一个缺牙的老女人正在里头收拾布料。老M说:“他们人呢?”缺牙的老女人说:“我也想知道,他们人呢?还欠我三个月的房租呢。”老M说:“发生什么事情了吧?”缺牙的老女人拾起一根牙签,正反拍了拍,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你说还能有什么事?女的偷人,男的吃醋——就这么回事。”老M说:“女的现在在哪儿?”女人看了看布料,说:“这个料子还值点钱吧?——女人跟她的相好到深圳去喽。差点打出人命来ぁ?嗔宋胰个月的房租喽。——那个女的一看就不是东西,装得倒像,我一眼就看出来喽。是三个月的房租ぁ!

    老M把手上的布料丢在电动缝纫机上,回头看窗户。窗户上全是橙色及时贴,剪成了许多汉字。字是反的,只有“西服”的“西”字能认得出来。老M说:“我用那块布跟你换这块玻璃。”老女人说:“你要这块玻璃做什么?它哪里值那么多的钱ⅲ俊崩螹笑笑,说:“我就想听听玻璃的声音。”缺牙的老女人看了老M半天,神情紧张起来,抱了布边退边说:“布我拿了,你一个人慢慢听。”

    傍晚时分我在路口见到了老M。他看见我,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他醉得不成样子,头发都醉了,趴在了额头上。我走到他的面前,老M冲着我笑了半天,很吃力地向我吐出了三个字:马上还。

    “你还什么?”我说。

    老M拍拍我的肩,满脸都是笑。老M说:“亲兄弟,明算账。不好意思。”老M走过去,却又回过了头来,对我说:“这一次我一定还,还清了。”我站原处。我听出老M的话里头有一种特殊的异质,非常像酒。说不准。

    老M离我而去。在我与老M的背景之间,天黑下来,老M的背影具备了夜的特色。在这个并不漫长的空间里头,存放了一笔无限虚妄的债。一个执意要还,一个执意不收。

    天还是黑透了的好。

    九

    我决定离开这个院子,离开这个家。

    遥远的地方有一块故乡,它的名字叫新疆。我心仪那个地方已经很久了。我一直想去新疆。我想这是再也合适不过的时候了。在新疆,有大坂城的姑娘。在新疆,有半个月亮。阿拉木罕什么样?土鲁番西三百六,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来看看你的脸。你的面庞红又圆哪,就像那苹果到秋天。

    我想去新疆。

    “我想去新疆。”我说。前妻听了我的话脸上的样子很突兀。“为什么?”她说。“为新疆。”我说。“因为我?”她说。“因为我。”我说。

    “太突然了。”她说。

    “是啊,太突然了。”我说。

    “你只是想逃。”她说。

    “我想逃什么?”我说。

    “你别这样好不好?”她说。

    “好。我不这样。”我说,“我只是想去新疆。”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说。

    “多尺洌咪扯啵多尺溥潺扯唷!蔽宜怠N叶汲上了。

    “我今天就搬走。”她说。

    “你住这儿,”我说:“我过两天就走。”

    “我看你是疯了。”她说。

    “我没疯,”我说,“可是我想疯。我就差这笔债。”我很意外地想起了老M,想起了老M踉跄着双腿回家时的那种表情。我笑着对她说:“马上还。”

    我开始购物,在大街上买药品,书籍,望远镜,还有袖珍录音机。我把这些年的积蓄全装在身上了,它将伴随我的一路西行。

    我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在药店里头遇上老M。除了在大院里头,我还没有在这座城市的别的地方遇见他呢。我们都吃了一惊了,甚至产生了他乡遇故知的那种喜悦。老M穿得极挺刮,头发上头居然还上了定型发胶,真有点那种一丝不苟的绅士派头。“没想到碰上您。”老M笑着说。他第一次把“你”说成了“您”。这家伙真能做作,而且会做作。老M说:“回头我正想找您呢。”我说:“是不是喝酒?”老M说:“俗了。我们喝咖啡。”我盘算了一下,我想我后天差不多也可以买上火车票了,喝完咖啡,正好上路。我说:“就后天吧。”老M说:“现在。”我说:“还是后天吧。”老M拉下脸来,说:“现在。”这家伙永远装不成绅士。他的目光和口气总有一副梁山好汉的味道。秀才遇上假绅士,更是有理说不清。我软下来,说:“上哪儿呢?”老M说:“最上等的地方,我们到世纪饭店去。”我说:“去就去,六七分钟反正就走到了。”老M说:“走过去做什么?我们坐出租车去。”

    这家伙今天早上在大院门口肯定站了一个上午。

    “最上等”的地方容易让人彬彬有理。老M从跨进世纪饭店的那一刻就再也不是老M了。他的举止和措词都是得体的,做作得都近乎自然了。老M说:“我一直想请你喝一回咖啡,可是手头紧。上午我把我的相机卖了。尼康。这么些年了才用了两回。”“你这是做什么?”我说。“我喜欢这样,”老M说:“这样让我开心。”老M随后就补了一句:“我喜欢这种体体面面的样子。”

    为了请我喝咖啡老M把尼康都卖了,这不能不让我有所感动。我说:“我们是朋友,你完全用不着这样。”

    老M点上烟,把身子靠到靠背上去,笑着说:“谁说我们是朋友?我们不是。你瞧不起我。我也一样瞧不起你。”

    我的笑容在那个瞬间肯定死在脸上了。我不知道说什么。不知所措的时候男人们就抽烟,我点上了一根。

    “我们只是喝过几次,”老M说:“我醉得不成样子,而你从来不醉。我们不是朋友。——喝醉的时候偶尔我也有那么一点尊严,一点点。碰巧有那么一点点,全让你碰上了。”

    “我想我该走了。”

    “你不敢走。”老M说:“你要是走你就出不了远门了。”

    “我要到哪儿去?”我说。

    “这个对你不重要,”老M说:“对你来说重要的只是出去。”

    “你写过几首破曲子。”老M说:“我听过。你企图振奋一点什么东西,可是人们不领你的情。人们只关心快乐,已经发展到耳朵了。”

    “你和我一样,被判了徒刑,”老M说:“只是在家里,在你的音乐里。关你的时候是错误的,将来放你也是错误的——如果你还有将来的话。”

    “你现在想平庸,”老M说,“你想从楼顶上跳下来。但是你不能够,因为你一直在地上。”

    老M回过头,喊道:“小姐,买单。”

    我说:“你等等,我们再坐一会儿。”

    “我想我该走了。”老M说:“买单。”

    老M说走就走。他把付款和道谢的样子都弄得那么有派头,就像有摄像机在追踪他似的,他还把步子迈得那么有尊严感。这家伙就是能装腔作势。他就是会装腔作势。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咖啡屋里头有背景音乐,声音很小,用心听刚好能听明白。

    只盼 太阳 它落了西山头哇

    让你 亲——个够——

    噢 噢↓

    噢↓ ↓↓

    我走出世纪饭店。太阳在哪里我不知道。在我们这个城市,太阳的参照早就不是山川了,而是楼。

    依照计划我买了西去的火车票。为了排队,我来得很早。我还带了一本书,准备在排队的时候消磨时间。然而只用了十分钟我就把票买上了。凭什么只要十分钟?预备好的若没有吃上,这实在让我无法忍受。我捏着票,茫然四顾。我不站队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我只能买一张当天的晨报,把书垫在屁股底下,一字一句地往下读。

    十

    [本报讯·记者薛巍]今天凌晨,纬三路四十二层时代大厦建筑工地发现一具男尸。死者衣着整齐,然面目全非。法医鉴定为坠楼死亡。

    一名环卫女工今天上午发现了这具尸体。法医初步确定死者的死亡时间为四小时。也就是说,死者是在今日零时左右坠落身亡的。死者约二十八岁,身高一米七二上下。死因和死者身份目前正在调查中。

    我不相信那是老M。因为我知道那只能是老M。

    我来到时代大厦工地的时候工地正在施工。巨大的建筑体被一层竹片裹在里头,看不见它的真面目。然而我一仰头就看到了它的高度,它带有一种死亡的纵深。我在建筑体的四周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可以入内的缺口。我就弄不懂老M是怎么进去的,浓黑之中他怎么能从一大堆杂物中爬到那个高度的。我只能说,死亡它无所不能。是死亡创造了这样一个奇迹。

    人们在马路上行走,工地上看不见死亡的遗像。在都市,死亡不再是事情,它只是尸体意义上的统计数据,只是晨报或晚报的新闻语气。

    老M站在时代大厦的顶部。由于夜色的笼罩,他头颅的顶部其实已经是宇宙的本体了。宇宙风飘拂在他的前额上,老M感觉自己在飞。脚下的远处是尘世之光,它们一片浩瀚,那是城市之光。马路两侧的路灯对称而又等距,它们流光溢彩,它们静然不动,随马路的纵深向远方蜿蜒。无数的汽车拥挤于其间,它们的尾灯是那样绚烂,像动物们翘起尾巴之后红肿的性器。老M心如止水。他感觉到自己的站立姿态有了某种尊严。老M为此而满意。老M望着脚下,飞的感觉变得强烈了。老M于是就飞了出去。他在飞翔的瞬间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为了糟蹋这个城市一把,他决定把自己的尸体扔到脚下的城市中去。老M真的这样做了。他飞走了,自由了,而让自己的尸体向那些灯光做起了自由落体。

    1997年1月南京螺丝桥

    (原载《漓江》199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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