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妆·张爱玲-弹睛落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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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秧歌》快写完的时候,李丽华再次打来电话想见一见我。我在电话中思忖片刻,然后说:“好吧。”我们约好了见面地点,在中环一家茶餐厅。我其实是想拒绝她的,但是也想见一见她,因为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是旗袍迷,她有无数套旗袍,据说不是旗袍的衣裳她从来不穿,这一点令我刮目相看,我是做不到的。那天我是一身桑子红旗袍,是最近邝文美陪我新做的。老上海那些宽袍大袖全扔进火堆里烧掉了,现在上海也没人做旗袍了。只有在香港,还可以找到称心如意的旗袍师傅,找到上海滩的感觉。这身桑子红颜色我从来不曾穿过,买布料时她陪我去,认为这颜色其实一点都不老气,十分适合我。我为了中和一下桑子红的颜色,又做了一件象牙白色的短衫。

    那天我刻意迟到了,李丽华正在等候我,她是新烫过的短发,相当俏丽。一件紧身旗袍是潮湿绿色,胸口绣着一枝梅花,一路斜斜地向下。她看到我,站了起来迎候,那高挑的身材,确实是美人胚子,令人着迷的美人。桌上是精美的点心和茶具,我略微喝了点茶,向她道谢:“实在不好意思,我新近手头正在写着小说,还没有完成,下面还会有一部。”李丽华说:“不急,反正我是不会回大陆了,自己开公司是来香港的计划之一。剧本不着急的,有时间您为我写一部,我可不就是想见一见张小姐,一睹芳容。”我笑着说:“是说我吗?我久仰李小姐芳名,李小姐的电影,我是部部不落的。”她说:“想来我们两人应该是有缘分,很有缘分。所以我想,我一定要和你张爱玲合作一次。”我说:“是吗?”她点点头:“是的,你难道没听说吗?”我说:“听说什么呀?”她说:“我其实也是来香港后才听说,当时周恩来总理对夏衍说了一句话,他说,上海有三个文艺人才你一定要想方设法留下来。哪三个人呢?一个是刘海粟,一个是你张爱玲,还剩下一个,就是我李丽华。现在三个人跑掉了两个女人,只留下一个刘海粟。”我说:“真的?我不知道,但是夏衍倒是几次要挽留我。”

    到底是没有交往,见面客套话说过之后,我们都沉默了。最后略略再坐了坐,我起身告辞。她也不介意,落落大方地将我送到门外,双手交握着看我走远。我没有回头,一直走到马路拐弯的地方,整个人才松懈下来。

    回到家继续写《秧歌》的最后两章,不管怎么写就是不满意。我已经删了两次,还是不如意。也找不到大问题,就是感到不对味。八点钟左右,我的“八点钟的灰姑娘”准时来敲门。我打开门,她说:“今天要盛装出行啊?”我说:“嗯,出去一会儿——我头皮都搔破了,最后两章总不满意。”我照照镜子,虽然换了家居衣裳,但是妆容仍在。我对邝文美说:“你猜我见到谁了——”邝文美说:“见谁了?”我说:“烟视媚行,盛装出行——用张爱玲的语言,绝对的弹睛落目。”她笑起来:“可惜我没看到。”我放松下来,告诉她:“我去见李丽华了。”她说:“真的?”我说:“总算拒绝了她,这才明白,拒绝别人的盛情,也是很难的。”邝文美说:“香港小报上说,她在大陆的老公张善绪一直催她回去,来她这里住了几个月,她一直不回去。”我说:“这个是对的,大陆千万不能回去。”我胡乱收拾着桌子上的稿子。邝文美说:“看你写小说,就如同女人进产房生孩子。”我说:“道理是一样的,没有哪行饭好吃——这一稿我读给你听听,你看看好不好。”她点点头:“读吧。”

    第二天一早,村上的人都聚集在村公所外面。参加游行的都排起队来,秧歌队排在前面,挑着担子送年礼的排在后面。敲锣打鼓,扭秧歌的开始扭了起来。男女站成两排,不分男女都是脸上浓浓抹着一脸胭脂。在那寒冷的灰色的晨光里,那红艳的面颊红得刺眼。挑担子的弯着腰钻到扁担底下,然后吃力地直起身来。扁担的一端摇摇摆摆吊着那淡白色的肿胀的半只猪。割下来的猪头,坐在篾编的盘子里,猪耳朵里很俏皮地掖着一两朵粉红的小纸花。别的篾盘里盛着一堆堆洁白的年糕,像砖头一样硬,叠得高高的,上面也贴着金字,插着纸花。

    邝文美听着,笑起来,说:“嗯,很好,我就好像回到了大陆,有一种奇异的稔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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