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梦乡-永作麻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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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我叫做永作麻衣子,从上个月的十五号开始,我的人生迈入了第三十八个年头。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结婚,也就是說,我是剩女一个。

    說到上一个喜欢的人,那还要追溯到我的大学时期。那位前辈和我一样学的都是新闻系,却热衷于主持播音,可能多多少少也和他有一个在播音系的密友有关。他俩编排制作的节目被TUCO有线广播看中,邀请他们在大四实习的时候,去做了一档类似脱口秀和音乐综合的节目。

    其实前辈的名字早就在脑海里模糊成一团,面孔还能回想起来,却也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他的眉毛是浅浅的颜色,看起来又软又茸,深邃的眼窝下是英俊的双眸。

    这么年轻就可以在TUCO做实习主持,我打从心底为自己喜欢的人骄傲,谁知道节目在两个月后就因为收听率不佳被叫停了。而那段时间,我家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父母在从大阪赶回东京的高速上与一辆送货车相撞,车体被压扁,连尸首都很惨不忍睹,很难被还原了。

    那是最后一期节目,于一个周五的黄昏开始放送。我吃着自己煮的廉价荞麦面,把收音调到了那个频段。那天我的心情布满阴霾,不仅是失去父母的伤痛,连自己唯一喜欢的节目也被迫要结束了。虽然不断跟自己說着积极的话语,但我知道自己心中那些不愿被揭开的念头,比如自杀。

    前辈挑选了自己喜欢的曲子放给大家听。那些曲子并没有人演唱,有点像安魂曲或者說是婴儿听的摇篮曲。

    “我们为什么而活着?”这句话是前辈的朋友问出来的,他突兀的声音中藏着不能理解和委屈,“我们为什么而活着?”

    “弘树……”回忆到这里,我想起了前辈朋友的名字,叫做户田弘树。前辈的声音好像有些担心,但他很快调整好,对着聆听广播的我们說,“今天一直在放催眠曲一样的音乐对吧?”他这么打趣道,缓慢的吉他声流进我的耳里,“就是为了让你们听这最后一首。”

    “这个事故,诉說着我的寂寞。倘若我的寂寞是一条鱼,它将会是如此巨大,如此好战,鲸鱼也无法与其比肩。”那是一个年轻男人有些悲伤又缓慢的声音,而马上激烈的鼓点和疯狂飙起的吉他,伴着主唱带有力量带着恨与爱的声音爆发出来,这是一首朋克摇滚乐。

    “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鱼的故事》里的一首歌,这首朋克是可以拯救地球的。”前辈这么說着突然笑了起来,他的声音里是没心没肺的欢乐,语调随着句子的进行越升越高,“可是呢,他们唱这首歌的时候,一定是非常绝望的。因为这首歌一录完,乐队就要解散了。”

    前辈毫无顾忌地叫喊起来,“最近遇到了很让人绝望的事情,这首歌结束这档节目就会永远消失了。现在制作人正在外面狠劲地敲玻璃,大概是想让我停止下来,这和节目的设计不一样。”他又咯咯一样像孩子那般笑了起来。

    “不要以为我已死去,不要以为我已死去。”

    歌词和着撕裂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里,我觉得像被下了咒一样,身体也随之摆动起来。

    “实际上,之前我和你一样想死。”这句话从前辈嘴里喊出来,他却依然是笑着的,“但是啊,这个世界是不会毁灭的。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是为了证明我的痛苦,是为了证明我的爱,是为了证明我的劳累。但是这个世界是健忘的,我们很快会被忘记,世界不会毁灭也不会消失。放弃一切的人是不会想死的,是因为心中的恨和爱才会想死,可是我怀有这么宝贵的感情为什么要死,不要以为我已死去,不要以为我已死去……”

    “我要用这宝贵的感情拯救地球,”前辈說得积极认真,他的话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间奏快要结束了,“我要证明我的恨,以及我的爱,我不要忘记现在的一切。”

    这个时候间奏结束了,主唱的声音重新响起来,他的声音带着占有欲霸占了我所有的听觉。

    “倘若我的正义是一条鱼,这将会是如此的贪婪和傲慢,我将由海底喷发出炙热的岩浆!”

    音乐戛然而止,四下突然安静一片,前辈的声音瞬间清晰起来,它们好似具化成某种物体在眼前浮动:“呐,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一定会难过的吧?所以一定在某处,有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人,会为了我而悲痛,我是这么相信的。拯救了我的人,总有一天会被我拯救。被我拯救的人,总有一天会把我从黑暗的深渊中救出来。”

    家里的布谷鸟时钟突然响起来报了时,原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停留在耳朵里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保险广告,我却像陷入了某种情绪里,久久缓不过来。

    ——呐,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一定会难过的吧?

    “我会难过的,我应该会哭的,”我这么說着,已经感到自己的脸上湿漉漉的一片,眼眶里蒸得发热,“虽然你不知道,但我用心喜欢你这么久。”

    那晚,他的话在我脑袋里盘旋不散,接近黎明的时候,我终于放下了自杀的念头,就像一瞬间所有的结全都被打开一样,我被拯救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前辈的声音,他没有再来过学校。

    02

    今天的采访进行地意外顺利,回到家也就才九点过半的样子。

    小桌子上还有喝剩下的啤酒罐子,我挽起袖子收拾起来,结束之后就窝在沙发上看新闻,那时我还未意识到我将面临人生最难忘的经历。

    “现在ZERO组织的成员越来越多,我们可以看到有很多媒体围在总部的门口要求采访,今天会有一些内部成员接受记者的提问。”穿着白色职业装的女主播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ZERO内部都是一些有自杀念头的人聚集在一起,他们认为与其活在让人痛苦的社会,不如集合起来共同生活。据传ZERO组织内还有令人压抑的自杀规则,这些负面的思想会影响到青少年的未来……”

    之前也說过,我在大学的时候曾经经历过一段很黑暗的时光,也想过自绝生命。但我认为那和ZERO是不一样的,真正放弃了一切的人是不会想要自杀的,能够选择最恐怖的死亡,一定是连一口饭都咽不下去,一步路都无法行走,一支烟都不想点燃,只期盼着消失消失,是某种感情强到一定境界后的结果。

    能够这样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再选择面对死亡,根本就是借着自己之前的痛苦不断逃避。

    不想和ZERO这个组织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我原本是这样决定的。

    “为了证明他们的生活很美好,有些成员还带来了他们在平日里完成的作品。”主播的声音依然显得很紧张,画面很快切到了大厦的楼下,那里有一排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我总觉得那像是病服一样。

    一个衣服上多了几条浅绿色花纹的人,貌似是这队人的领头。她从第一个开始起介绍ZERO的成员,脸上一直洋溢着温暖的笑容:“这个是晴天,今年17周岁,在ZERO的日子里她学会了口琴。”

    那个代号晴天的女生,她黑黑长长的头发被梳成一个马尾,白净的脸庞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就算闪光灯不断对着她,她还是按照自己的步调完成手里的动作。口琴被修长的手指握着,悠扬的琴声透过电视机传来,我忍不住盯着她多看了两眼。表演结束后,晴天用再普通不过的语气說:“现在我并不痛苦,昨天我决定了,在后天死去。我感到轻松快乐,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无聊的人世了。我已经决定了。”这次她的脸上露出了清晰的笑容,其实她笑起来很好看,我实在无法想象她在后天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现场好像因为晴天的话变得有些骚动起来,但是ZERO成员的介绍还在继续。22岁的池宿,拿出了自己精致的剪纸作品。17岁的少女利卡,教授了淡妆的化法,她讲得神采奕奕,和普通的高中女生毫无区别。34岁的主妇奈奈,现场煮了一道芋头料理,又做了有名的北海道拉面,她还特别强调,用菜都是成员自己准备的。

    他们每一个人,都用极其轻松的语气简述了对自杀的看法,以及自己没有留恋的态度。逝去才是永恒,这貌似是他们共同的想法。

    我拿起遥控器刚准备换频道,下一个成员的介绍就先一步浸入空气里:“这位是39岁的川,虽然他才加入这里不久,但却是我们这里的红人,他的beatbox很厉害。”

    听到beatbox我稍微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眯着眼睛朝屏幕看过去。我记得大学时代我喜欢的前辈,是beatbox的能手,大概是回忆突然被勾住,我有些愣神。

    镜头向他转过去,流畅的“鼓声”传人我耳里,表演结束后他又顿了一会儿,补上了一段。那人的眉眼里藏着神秘,高挺的鼻梁像是属于欧洲人的,理成圆寸的头发是深灰色,他的眼睛微微上扬,看起来有些玩世不恭。额头下是我熟悉的,软软茸茸的浅色眉毛。

    ——是前辈。

    “您有什么想說的吗?”一个头顶微秃的男人朝前辈大喊起来。

    这下镜头正对着前辈的脸,我抑制住自己想要扶住电视机的冲动,口腔内由于紧张分泌了大量的唾液,上下牙齿紧紧咬在一起。

    前辈并没有說话,而是将之前最后补上的那段表演又重复了一次。他紧紧望着镜头,我甚至觉得他正在跟我对视,仿佛听见了他要传达给我的消息,我突然想起了他们在学校电台主持过的一期节目。

    “我们可以用beatbox来设计暗号。”前辈的朋友曾经在节目里这样打趣过。

    “那么‘今天很开心’是这样。”我回忆着前辈說过的话,脑海里响过一阵鼓点声。

    “如果‘不开心’就是这样。”随着我脱口而出的话语,更多的东西被我想了起来,过去的画面在不断倒带。

    “可是这只能代表心情啊。”我记得当时,前辈的朋友接着这么一句话。

    最后,在手心捏得发红冒汗的那一刻,一串鼓点在脑海里迸发出来。吻合了,和前辈之前在电视上补上的那一段。

    “这是‘求救’的意思,SOS。”

    十多年前,前辈随口說出的这句话,如今像是卡坏的磁带,不停在脑海中重复,重复。

    ——拯救了我的人,总有一天会被我拯救。被我拯救的人,总有一天会把我从黑暗的深渊中救出来。

    我想起了那天节目最后,前辈所說的话。

    我打开电脑登入ZERO的网站,同时和同事发了邮件,要了这个组织的资料。正当我着手开始调查这件事的时候,情况又发生了变化。我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花泽吉莱从老家来到了东京,她打了电话给我,說有重要的事需要跟我讨论。

    03

    见面的那天是周五,那家料理店我很熟悉,一进门我就看见了坐在角落的花泽,她面前堆满了大堆的资料。我意识到接下来她要說的事,可能不会那么简单。

    “麻衣子,你說我该怎么办。”花泽皱着眉头,语气里带着哭腔。她揪着自己的头发点燃了一根烟,我记得她以前是不会抽烟的。

    “怎么了,你說。”我突然感觉有些紧张,“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只剩下2天了,”麻衣子狠狠吸了一口烟,双眼有些迷离,“后天的这个时候,我的女儿可能已经卧轨自杀了。”

    “哎?”提到自杀,我下意识地想到了ZERO。

    “我的女儿,加入了ZERO组织。现在可能正住在东京的总部,”麻衣子把桌上的资料聚拢到一起,开始說起女儿田园美嘉的故事,以及几周来她调查到的情报,“美嘉参加了后天的新宿车站集体自杀活动,我要去救她回来。也许我会遇见危险,所以我要托付……”

    “我也会去的。”还没等麻衣子說完,这句话就从我的嘴里脱口而出,我都有些惊讶自己这样坚决的语气。

    花泽轻声念了一句:“麻衣子……”

    “不仅要救出美嘉,还有另一个人也等着我们。”明明是很危险的事,这一刻我却笑了起来,我伸出手握住了对面她微微发颤的手,說起了有关前辈的事。

    就连这次,我们都跟读书时一样很有默契。

    04

    ZERO的总部设在东京都涉谷的二丁目。这栋大楼并不能够随意出入,必须是经过审核进入了ZERO网站最内部,得到一串条码的人,才能顺利进入。

    花泽从中学时代开始,就写了一手好文章,想象力丰富的她,在来东京之前对ZERO的BBS进行了研究。最初花泽在网站与成员聊天,很快就申请进入内部,却遭到了拒绝。后来她开始琢磨那些内部人员的话题,成功捏造了两个在学校受人欺负,又痛恨老师和社会的少女形象,她不断在BBS上发一些自怨自艾的厌世帖,每一句话似乎都在說,只有ZERO才是属于我的存在。后来花泽成功了,她进入了ZERO最内部的核心版块,那个充斥着自杀念头和绝望的地方,拿到了来总部的条码。

    见有不同着装的人进入了大楼,里面的成员非但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反而朝我们和善地微笑着。

    “新人的话,请先去二楼的报到室,转过右边那道白色的门就是楼梯了。”說话的正是那天在电视里出现过的主妇奈奈。她的脸色红润,嘴边洋溢着温柔的笑容,說话时伸手拍了拍花泽的肩膀。

    故作镇定的花泽紧握着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心出了汗。我抬起头,望了望富丽堂皇的屋顶,这栋高28层的楼,谁也不知道我们要找的人在哪一层。

    花泽和我躲在三楼楼梯边的卫生间里,计划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我们现在去报到室,就要交出条码,”花泽低头思考起来,“那样我捏造人物的事情就会暴露,不仅会被赶出ZERO,說不定还会遇上危险。”

    “但是我们现在穿着便装,实在很明显。”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想起了ZERO成员的白色制服。

    花泽示意我不要出声,有两个人一起进了卫生间,她们细细碎碎的谈话传进我们耳里。

    “海鸥,你真的想走吗?”开口的是个听起来还很年轻的女声,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流露。

    我听见了衣料摩擦的声音,代号“海鸥”的人上完了厕所,悻悻地搭了句:“你觉得我走得掉吗?而且今天是审查日啊。”

    “但审查的成员,也是抽签决定的吧。”提问的女生有些不以为然地接了一句。

    “我上周已经被选去观摩了,”海鸥轻声叹了口气,她打开水龙头,水声在此刻显得尤为突兀,“我还没决定要死,但大概已经撑不过去了。”

    阿嚏——

    突然有人打了喷嚏。

    我感到有种直戳脊梁的恐惧,背后的汗毛都紧张得直立起来——那是从我们旁边的隔间里传出来的。也就是說,在我们最初进来的时候,卫生间就已经有人了,但她却默不作声,偷偷听着我们的计划。

    显然海鸥和她的同伴也被吓了一跳,水龙头被关上了,只剩下匆匆离开的脚步摩擦着地面。

    花泽把头靠在我的颈窝,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声音說:“我们走吧,先去想办法找到房间的分布。”她出乎意料地镇定,伸手拧开了隔间的旋钮,先一步走了出去。

    在走出去的那刻,我听见了另一个隔间门被打开的声音,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我们就这么毫无目的地向上爬,楼道很宽敞却是封闭的,阳光照不进来。花泽一直注视着墙上的涂鸦,有时她还伸手去触摸。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八楼,道路却没办法再向前延伸,那里被绿色的铁栅栏封住。上面贴了一张白色的纸,印着“更换楼层开放时间8:00~9:00”的字样。我按亮了左手腕上的手表,指针已经指到了上午的十点半,我们有些丧气地在台阶上坐下来。

    “你们是哪个组的?”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的嗓音。在此之前,我完全没听见脚步声,他就这样突然站在了我们身后。

    我的脑子飞速旋转起来,想着要怎样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

    “你们是星组的吧?今天要出去送资料,怎么还不走?”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这就去了。”我还没說话,一边的花泽就先搭上腔,她陪着笑脸,像逃一般地快步向下走。

    “再见……”我特意用了敬语,低头跟他道别,紧跟着花泽匆匆向下走。

    “这里没有什么星组哟!”那个男人并没有追下来,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语气里夹杂着玩味,“骗你们的啦,根本没有什么星组哟。”

    “你在說什么?”花泽的脚步顿在那里,耳朵里灌满了那个男人的笑声,我有些不知所措。

    “刚刚呢,听到A子在打电话哟,”他的语气依旧很愉快,“你们不知道A子吧,是我们的上级哦。她說有两个奇怪的人闯了进来,还是利用条码进来的。”

    空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凝结住了,一瞬间我们都没回话。

    静谧的气氛下是长久的沉默,对方终于严肃起来,他正色道:“你们觉得,就这么光明大放地走进来,不会被抓住吗?这里可是到处都布满了摄像头哦。”

    我在昏暗的光线里眯起眼,又朝上面喊了一句:“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

    “每层楼有两个紧急出口,现在你们走的是左边的通道,右手那边的摄像头,是不能使用的。”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自言自语起来,眼神在空气里胡乱打转,“嘛,我也不是自己想加入这里的。”

    “不是自愿?你的代号是什么?”我没想到会有一个和我们处境差不多的人出现,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到了这里,都不会是站在ZERO的那边的。想到这里,我的心得到了一点安慰。

    “你们听到脚步声了吗?”他在台阶上坐下来,然后优哉游哉地說,“他们从下面上来喽。”

    凌乱的脚步声窜进耳里,我来不及再问更多,只能跟着花泽赶紧离开这里。

    按照刚才男人的說法,我们先去了右侧的楼梯,因为那里不会被监视,是相对而言的安全区域。谁知当我们下到一楼的位置时,楼梯门竟然上了锁。从我们的头顶,自上而下响起了和刚才几乎一样,飞速而来的脚步声。

    怎么办?

    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却发现花泽扯着我的袖子往一边拼命地拉扯——青绿色的楼梯门旁边,有间类似衣柜的铁柜子,两个人塞进去,勉强可以关上门。拥挤的感觉让我感觉快要窒息,还好铁柜上有几条缝隙,有新鲜的空气漏进来,虽然带着一股霉味。

    眼睛透着窄窄的缝隙向外看去,强烈对比的光线令我眯起眼来。在我们躲进去五分钟不到,就有几个ZERO的人从楼上接连跑了下来,他们的白色制服上面还有不同颜色的几道花纹。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急躁的感觉还是通过空气传了过来。

    “等一下。”最后一个下楼的人在楼梯间停住,他转头朝我们的方向望了望。

    脚步声“啪嗒啪嗒”的传来,我听见花泽小声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自己也抑制不住地发抖起来。完蛋了,我这么想着死死闭上眼睛。

    “哎,你看这里。”声音和我们只隔着一层铁皮。

    “‘铁人’,你又在磨蹭什么啊?”一个很不耐烦的声音也朝我们靠过来。

    “其他楼层也有吧,一个数字加D的涂鸦。”铁人没有动,他的声音里混杂着浓浓怀疑的味道,“不会是什么暗号吧?”

    “你也想太多了吧,进了这里就不可能出去了,留什么暗号也没用。”那个伙伴伸手拍了一下铁人的头,他定睛瞧了瞧墙上的涂鸦,然后耸了耸肩說,“要留暗号也不会留在这么明显的地方,藏柜子里还有可能。”

    “唔……”铁人不以为然地哼唧了一声,像是发泄一般地对着铁柜狠狠地踹了一下。柜子随着那一击猛烈地抖动起来,我生怕他发现有什么异样,连气都不敢喘。

    身边的高大男人拍了拍铁人的肩,又吩咐前面的人打开楼梯道的门,然后有些无奈地說:“我们还是赶快去找那两个入侵者出来,不然A子要惩罚我们的。”

    等他们走后,花泽打开了自备的手电筒,铁柜内局促的空间瞬间亮堂了起来。她伸手摸着我背靠着的那一面,像是有什么话迫不及待地涌到喉咙口。

    “麻衣子,”花泽终于开了口,语调里揉进了些不可置信的感觉,“你知道吗?刚才他们說的,数字旁边加个D,可能真的是暗号也說不定。”

    我有些惊讶地回头看过去——背后的铁皮上,自上而下写了28号数字,有些数字旁边还另外标注了数字和字母D。

    05

    “其实我刚才下到三楼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花泽用手摩挲着那些字迹,又很警觉地透过缝隙向外张望,“楼层旁边有很多涂鸦,基本都是用铅笔涂上去的,只有那种数字加上D的是用钥匙画上去的。”

    钥匙二字像是某种密码,和我身体里的某道锁吻合起来,原本模糊成一团的东西逐渐清晰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前辈他在电影社团开会的时候,特别喜欢用D表示天。”花泽指着我身后的那一串复杂的暗号說,“他的D总是和别人写得不一样,弯钩总是要超出那一竖很多。”

    “而且他经常嫌麻烦,就用钥匙在墙上写字,还因为这个习惯被学生会处罚过。”我接着花泽的话說了下去,心里莫名其妙地漏了一拍,血液仿佛倒流起来,“也就是說,这个暗号是前辈留下的?”

    “等会儿出去你看,别处的涂鸦,都是用铅笔画出了具体的事物,而不是这样抽象的数字和字母。”花泽从口袋里摸出记事簿,开始把暗号抄写下来,她变得干劲十足。

    “但是为什么,要特意在这种基本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再写一次呢?”她又有些头疼地想起这个问题。

    “因为八楼开始就被锁住了,”我试着說出了自己的推理,“大概八楼以上还有被标记过的,怕有人因为没有看见完整的暗号会解不出来,就在这里写了下来。他真是努力撑了很久,每天都要回一楼来标注,一直期待被某人发现救援吧。”

    花泽用牙咬着笔套,把原子笔塞了回去:“以D结尾,应该就表示天。看样子也就是說每天,他都需要更换楼层居住,你看我们来的时候,那边八楼楼梯上写着更换楼层的时间,应该就没错。zERO应该是需要让他们每天都认识新的人,而不是固定地局限在一个小圈子里。

    “不过他还真是相信着,一定会有人来救他。”这么紧张的气氛里,花泽的话里却染了笑意,那其中混杂着敬佩的感情。

    “这是……什么?”我刚想接话,却觉察到有什么东西勾住了自己的脚,一拉发现是衣服的袖子。花泽用灯照下去,那是ZERO成员所穿的白色制服。缠在一起的衣服裤子,加起来总共有三套,虽然有一股难闻的味道,袖口也有些发黄,但这些衣服对我们来說,是救命的存在。

    每一层楼间,都有成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他们面对着玻璃窗,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忙碌的人群。我和花泽换好了衣服,在四楼的一扇窗前停下来,眼前的东京突然变得很小,仿佛只是一块染了颜色的布,洗洗就会全部消失。

    “也就是說,前辈第1天住进来的时候,是在三楼。”花泽把所有条件都列在一起,“汇总之后,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她拍了拍我,把记事簿摊在手里递到我眼前。

    第5、8、11、14天住在一楼,第3天住在二楼,第1天住在三楼,第12、13天住在十七楼,第9、10天住在二十楼,第6、7天住在二十三楼,第4天住在二十四楼,第2天则住在二十五楼。总共有二十八楼。

    我已经很久没有算过数学题了,只能硬着头皮拿笔在手心里换算。

    “是不是这样的?”没出五分钟,花泽就惊喜地用笔戳了戳纸,“第1天和第2天的楼层数差了二十一,第2天和第3天的楼层数差了二十二,而下一次又回到二十一,然后又是二十二……”

    我按照她的方法比划了一下,很快就否定了:“但到第6和第7天的时候就不对了,第6、7天住在一层,也就是說相差零吧。”

    “相差零……”花泽用笔搔了搔头,“如果說是零的话,就是减少了相同的数字。第6天是二十三层,那到第7天为什么会减掉二十三呢。”

    我又低头看了看手上记录的几条线索:第6、7天住在二十三楼,第12、13天住在十七楼,第9、10天住在二十楼……为什么总有几天是重复住在一楼的呢?

    “我……知道了,”我一边这么說着,一边又在脑子里核实了其他的楼层,“住的层数应该就是之前一天的层数,减去由二十八层开始,由上到下数之前的天数后,对应的层数。”我意识到这样說有些混乱,于是又给花泽举起例子来,“比如第1天是住在三层,那么第2天就是三减去二十八,也就是负二十五,不算负数,第2天就应该住在二十五楼。像是第6天住在二十三楼,由二十八开始向下属六个正好是二十三,那么相减为零,第七天也就又住在同样的楼层了。”

    “这样的话……”花泽把我說的式子记在本子上,用其他楼层推算起来,“应该是没错的,这样是成立的。麻衣子还真是厉害,一下就看出来了。”她朝我展开一个孩童般的笑颜,然后低头算起第15天所在的楼层。

    “是在第十四层。”我俩异口同声地說出了这个数字。

    现在已经知道了前辈所在的层数,我们需要想办法上去,毕竟已经错过了开放到八楼以上楼层的时间。

    就在我们苦思冥想的时候,之前提醒我们已经被盯上的男人,又出现在了眼前。这次借着明亮的日光,我看见了他的长相。

    06

    “虽然說楼梯是被封住了,”那个留着短又干净头发的男人嬉笑着开口,“但是如你们所见,这幢楼是有电梯的。”

    “为什么要帮我们?”我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他。

    “之前也說了,我不是主动想来这里的。”男人耸了耸肩表示无奈,“后来就发现,这里完全就是封闭的地狱啊。所有愿意与这里抗衡的人,我都愿意支持,因为我自己已经没有离开的力量了。”

    原本我还准备再多說几句,一边的花泽却催促起来。

    “不能乘太多次,里面有摄像头会引起怀疑,记得低着头做适当的交流。”男人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灰尘,回过身去边走边扬起手朝我们挥了挥。

    十四层和其他楼层看起来毫无区别,我们并不知道前辈住在哪个房间里,只能一个个地推门去看。

    房间内的装修是全白色的,一推开门多少有些刺眼。而让人失望的是,直到最后一间,也没看见前辈的身影。

    “难道我们的推断错了吗?”花泽丧气地揉了揉头发,我知道她心里还在担心女儿美嘉的事。今天就是新宿车站集体自杀的日子,现在必须赶快找出一个知道内情的人才行。

    “等一下。”我突然停住了脚步,自左侧传来了闷闷的声响,墙壁里有人。

    我伸手摸了摸左边的墙壁,上面有一扇特大的黑色铁门,看起来像是储藏室一样。我把耳朵贴上去听,发现里面有人說话的声音,还有杀人的声音,我希望自己不要听错,接着想也没想,就双手搭在上面用力拉开了这扇铁门。

    一幅意想不到的光景在眼前展现开来,我看见了前辈的脸,挥舞在他头顶的尖刀,以及地上倒在血泊里的尸体。

    07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祭奠活动,我曾经在ZERO的BBS上看见过,每隔七天会有人被选中参加祭奠活动,也就是“自杀”,下周要参加祭奠的人,会提前一周去参加观摩。前辈坐着的那排总共放了五张椅子,现在已经空了两个,有两具尸体已经软趴趴地瘫在了地上。

    “你是谁?怎么会进来的?”拿着刀的女人大概三十岁出头,她很消瘦,手指骨节异常突出。

    “大家,快逃吧。”半天,我只能憋出这么一句,“快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一瞬间,大家都笑了。

    “请参加新宿车站活动的成员,到……”房间内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一个稚嫩的女声带着笑意,甚至还播放了欢快活泼的音乐作为背景。

    她的声音却卡在了一半,接着突然的,广播里开始播放起一档节目。那是很久之前,把我救赎了的,前辈录的最后一期节目。

    慌乱的表情开始在大家脸上出现,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地相互凝视着,我听见外面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麻衣子,我是平田。”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透过层层线路从广播里传到我耳边,“我听說你要来调查ZERO,怎么都不放心,就带着电视台的人来了。我之前也在调查这个组织。”

    我讶异到没法合拢嘴巴,平田是我之前的同事,他比我小又是新人,我常常会带他。他为人忠厚善良,在报社经常被欺负,有时我会站出来帮他說說话。后来他的一篇报道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被电视台挖角走了,走之前他来向我要了最后那期节目的CD。因为我曾经告诉过平田,这是一直以来支撑我走下去的动力。

    那首《逆鳞》在空气里肆意地暴露出来,主唱嘶哑的吼叫声,和当时前辈绝望又坚持的声音,搅拌在一起。我不确定此刻前辈的感受,但一定是五味杂陈。

    “所以一定在某处,有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人,会为了我而悲痛,我是这么相信的。拯救了我的人,总有一天会被我拯救。被我拯救的人,总有一天会把我从黑暗的深渊中救出来。”

    最后一段话结束了,空气里久久回荡着一种将人吸入的气氛,那个手里拿着刀子的人突然大笑起来,我看见了她眼底的恐惧:“这种大空话,谁不会讲啊。”

    “我喜欢他,”我把头埋得很低,紧紧攥着一边花泽的手,声音在空气中微微颤抖,我知道前辈就在眼前近在咫尺的地方,“我暗恋这个人很久了,但是他却不知道。但是当初是真的,如果他死了,我会难过。所以我相信……”

    “你相信?”她突然跨出几步逼近我,明晃晃的刀子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每个人面临的痛苦都不一样,你怎么知道我们能走出来。”

    门突然被踹开,我被她掐住了脖子,只能勉强转过头去,是平田带来的电视台的人。转回头的时候,我望见了地上的尸体,她的制服右边绣着“海鸥”二字。我露出了笑容,然后毫不畏惧地說:“他们真的是自杀的吗?”

    “你什么意思?”她强摆出一个微笑,“我亲眼看着她们,自己割断了颈动脉。”

    “呐,这两个人,是当着你们的面自杀的吗?”我向房间里的其他人发问。

    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生,双手环抱在一起,不耐烦地說:“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海鸥,她其实根本不想死,”我指了指躺倒在脚边的海鸥,她的血已经蔓延过来,把我的鞋底染红,“她是被杀死的。”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那个女人一瞬间暴怒起来,她又伸出手指着摄像机說,“你们别拍了,这是神圣的地方。”

    “早晨我亲耳听见海鸥說的,她不想死。”我想起了今天早晨在卫生间里的对话,“不过要說证据的话也有,一个左撇子的人,怎么会割自己右边的颈动脉?”

    “左撇子?”屋子里的人已经开始小声议论起来,他们眼底的疑惑越发浓重起来。

    “你看她左边手掌下面,有一块凸起的小鼓包,那是长期写字造成的。”经我这么一說大家纷纷朝自己的手望去,我接着說,“一般人凸起的小鼓包,都是在右边的。”

    “那又怎样?”虽然语气里透着明显的心虚,那个女人还在继续跟我争辩。

    “我要走了。”

    先起身的是花泽,之前她就一直担心地不断看表。距离新宿地铁站集体自杀活动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一阵温热的触感,略显粗糙的感觉覆盖住我整个手背。拉起我的是前辈,他并没有看向我,只是迈出步伐带我逃离这个疯狂的地方。我觉得这十几年的光阴都凝结成一个瞬间,而此刻却像冻人琥珀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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