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弘树在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了,我是学校的第一名,而他总是低我几分排在第二位。虽然从未說过话,但“森田勇介”和“户田弘树”八个字总是并列排在成绩榜上,所以我们都知道彼此。
我是个外向的人,勇介却不是,他总是一个人闷在教室里听音乐。原本以为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却在一次活动中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那是一次学校纪录片的采集工作,需要拍摄一些平日里学生生活的片段。
交来的作品都大同小异,只有户田弘树的短片让我久久不能忘记:女生们聚在一起吃便当,一起讨论如何修改制服裙的长短;足球比赛的时候,坐在场边的替补队员,在进球的时候比射门的人还要开心地跳跃,没有任何妒忌;课堂上和老师逗趣,相互在笔记上写下可爱俏皮的话。
虽然最后这个短片被教务处驳回了,我却悄悄地把它保存了下来,我觉得弘树并不是什么冷漠的人,他在用自己善良温暖的眼睛窥探着这个世界。
大学时代,我加入电影社团,就此和就读播音系的弘树熟悉了起来。后来才知道,那一直是他的梦想——把自己的声音传递给大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个念头,就是离他更近,再近一些。可能因为我那有些沙哑的声音很特殊,之后很顺利地就和弘树一起,成为了广播站的播音员。
虽然平日里我参加了很多活动,也认识了很多厉害的人,說话时总能伶牙俐齿犀利地戳出对方的痛处,但每当面对弘树的时候,却总是结结巴巴开不了口。直到那日下了暴雨,我站在操场旁的屋檐下等雨停,很远就看见弘树撑了一把紫红的伞走过来。他拎过我手里厚厚一沓书,沉默了很久,终于在我耳边說:“我喜欢你,之后也一直帮你撑伞吧。”
我们在一起了,但是母亲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她愤怒地要求我和弘树分手,并且以自我了结生命作为威胁。我的家庭一直都很和睦,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状况,比起不知所措,我的内心更多的是慌张和恐惧。于是我提出了分手。
弘树并没有挽留我,只是漠然地点了头。更坏的消息是,我们在电台做的节目,由于收听率达不到要求,要被迫提前结束了。原本弘树总是能随机应变,讲出很妙的语句,但是我们开始吵架之后,他就变得越来越愣,最后竟然会在节目中走神。
我并不知道弘树的精神很不稳定,还一度有了自杀的念头。他在那期的节目结束之后就从我眼前消失了。很快的,在母亲的安排下,我相亲结婚了,对方是个善良又贤惠的女人。那时我还没能放下弘树,对她也只能是尽一份责任而已。
她跟我說想要个孩子,于是我答应了,让她为我生了个女儿。但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停止我对弘树的怀念,我总是在夜深的时候想起他。
就这样,春夏秋冬交替更迭,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脸上出现了第一道皱纹,手脚的反应也开始变得不那么灵活。可我还是记得当初和弘树在一起时心动的感觉,那种心脏不停鼓动,全身发烫起了鸡皮疙瘩的感觉,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可是时间总是带着某种力量,我对妻子和女儿也产生了深深的依赖。虽然从来没有說出口过,但我相信妻子是能够体会到的,我已经无法离开她了,习惯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女儿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收到了弘树老家的来信,他们邮寄来了已经过世十多年的弘树的日记。原来弘树一直都没有想要从我身边消失,他是怕我愧疚,才选择离我远远的。我也是那一年,才知道弘树去世的消息。弘树的日记让我这个已经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我从不知道他有这么细心,连我们在站台等地铁时,我买了什么杂志,他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之后的一年多,每逢周末我都会独自驱车去看望弘树,告诉他我的近况。
其实我是知道的,妻子有时会在外面喝酒。但我想,现在在她身边的是我,无论什么流言蜚语都抵不过我陪在她身边。但是我错了,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对妻子造成了多么巨大的打击,也不知道她一直深陷在怎样的恐惧中。在我得知妻子患病的时候,一颗心就像是被狠狠地捏到滴出血来。我开始意识到,也许这么多年来,我对妻子产生的并不仅仅是依赖,还有爱,我开始害怕失去她。
那是最后一次,在一个炙热的夏日,在妻子手术前,我去了弘树的家乡。我跪在他的墓前,耳边被蝉鸣灌满,到处都充斥了繁茂绿叶的味道。我用力回想了过去的时光,之后我祈求他保佑妻子健康,并且和他做了最后的道别。
妻子还是去世了,我知道自己负她太多,连眼泪都变得廉价,不配流下来。那时候正好赶上裁员,我因为整天都在恍神,被公司开除了。我已经到了这把年龄,必须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能让女儿好好生活下去,我和年轻人一样打很多份工,指挥道路交通和搬运建筑材料我都会去做,只为了不让这个家就此散了。
由于对妻子的愧疚,连带着我对女儿诗织也不好意思起来。我只能不断地塞给她零花钱,却害怕与她交流。因为我看见她眼里的恨意。我想诗织多少是知道的,我的事,她母亲的事。那时她已经上了中学,是个接收大量资讯的岁数,我很怕被她讨厌抛弃,却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她狠狠痛恨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就是在还债吧,就算你再怎么不想见我,至少我是你的父亲,我要努力去赚钱,给你最好的生活。你可以不用理解我,可以恨我,想要报复也可以,但这次我不会放手了。这是我自己的家。
我没有料到她会一走了之,女儿诗织离家出走的时候,什么字条都没有留下。
我在家里的电脑里发现了ZERO网站的访问记录,我辞去了工作,发疯一样地开始寻找她。当我成功混入ZERO在东京的总部时,却发现一切都是我想得太天真了,ZERO就像是一个邪教般的存在,每天都可能会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我不确定女儿真的就在这栋大楼里,但我还是拼命给女儿留下了找到我的线索,我想如果是她,一定会发现的。
我要救女儿离开这里,我相信她是可以被挽救的。
ZERO组织里,每天都有“祭奠”活动,也就是集体自杀。
终于,我也被选人了祭奠活动,但这并不是我最担心的。我担心的是祭奠那天,ZERO还策划了一个更大的活动,也就是超过五十人在新宿地铁站集体自杀,据說这个活动只允许十九岁以下的少年少女参加。我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我怕诗织参加了这次活动。
那天还是来了,我几乎要绝望起来,因为单凭我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逃出这栋大楼的。
在举行仪式之前,有冗长枯燥的說教要听,都是关于ZERO如何圣洁伟大的。我颓丧地靠在凳子上,只希望女儿没有犯傻,没有去参加下午的新宿车站集体自杀活动。
门被推开的那刻,所有人的呼吸都漏了一拍。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孔,我已经无法从记忆中搜寻出有关她的事了。
这个有着柔软的黑色长发,大大的眼睛像是婴儿那般黝黑纯净的人,她来救我了。
白色的制服上已经被弄得灰尘斑斑,原本白皙的皮肤上也蹭上了脏脏的汗迹,她有些羞涩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开口說话了。
原来是真的,我曾经在最绝望的时候,拯救过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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