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轨的盛唐3:武后-无字碑的沉默与喧嚣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长安五年(705)正月二十二日。在浓浓的晨雾中,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及左羽林卫将军薛思行等率领左右羽林兵五百余人,伫立于玄武门下,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李多祚以及驸马都尉王同皎等人。这次行动兵分四路,环环相扣。

    第一路由张柬之和崔玄暐两个老臣带领部分禁军将领和禁军的士兵控制玄武门,只要控制住了玄武门就等于控制住了入宫的必要通道。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就是通过这一招,斩杀了自己的两个兄弟,夺取了皇位。

    第二路由李多祚带领部分禁军将士到东宫迎接太子,把太子迎到玄武门,号令天下。然后两路军队会合,进入皇宫,杀死“二张”,再逼武则天退位。

    这两路,可以说是整个政变的主体部分,只要有一路出现纰漏,满盘皆输。

    第三路是由太平公主策反好的宫女在宫里做内应。别看这些宫女平日里低眉顺眼干的都是伺候人的活,可逼急了,递上一块板砖,姑娘们也照样敢拍;塞给一把刀,姑娘们也照样敢捅。

    第四路,就是由相王李旦和相王府的袁恕己,共同发兵,控制朝廷中央,进而稳定整个京城的局面。

    张柬之首先安排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带领部分将士去东宫迎接太子,太子一到,号令一出,大局定矣。

    让张柬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等他们走到东宫门口,太子李显开始反悔了。李显这边一打退堂鼓,可就害苦了来接他的将士们。东宫门口,李多祚一行人,正在拍门叫人,拍了半天,门也没开。

    这时候的李显正躲在屋里发抖,心里没底就只有靠抖来解决问题。虽然说人不是被吓大的,可李显还真的是被武则天吓大的。自从张柬之向自己和盘托出了行动计划,李显就陷入了一种纠结的状态。

    李显在心里不止一次地计算过成本,现在虽然是“二张”伴君侧,可武则天毕竟还没有将自己这个太子废黜。如果逼宫不成,自己就是领头造反的罪魁祸首,自己会死得很难看,他太了解自己母亲的雷霆手段。

    李显越琢磨越觉得这事非同小可,躲在门里不肯往外迈步。太子临阵成了缩头乌龟,这些外面的将士可就急了。他们又不是傻子,你太子会计算成本,我们也会。我们这些当兵的图什么?无非就是逼宫成功,你太子成了皇帝,到时候你吃肉,我们跟着喝点汤。

    可令他们想不到的是,事到临头,太子却不愿意陪他们玩了。如果太子这张牌打不出去,他们不就成了造反了吗?造反可是要灭九族的,这还了得?!

    这时候有个人站了出来,太子的女婿,驸马都尉王同皎。他比一般人了解自己这个岳父,怯懦、胆小、无主张。对待这种人只有一个办法,替他拿主意,就是绑也要将他绑上贼船。不然的话,后果不可想象。

    王同皎上前拍门,内侍一听是太子的女婿,忙把门打开。王同皎一把推开门房内侍,领着一行人,直闯内室。

    正殿里,太子李显已穿好衣服,正在来回踱步,内心有着难以梳理的万般情绪。他见自己的女婿带着一行人闯了进来,不由得将身子往后缩了缩,事到临头却又不肯出面。

    如果太子在这时候退缩,前面所做的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没有太子参加的政变,将会变成臣子叛乱的大逆事件。王同皎急得头上冒火,恨不得背起自己的岳父就往外跑。

    在这种情况下,已没有任何退路。王同皎又急又气地做岳父的思想工作,他说:“先帝以神器付殿下,横遭幽废,人神共愤,二十三年矣。今天佑其哀,北门、南衙、同心协力,诛凶竖,复李氏社稷,愿陛下暂至玄武门以孚众望。”

    王同皎的话虽然说得句句在理,可李显还是听得心惊肉跳,浑身发抖。这些道理他比谁都明白,毕竟自己一路走来,九死一生,这种步步惊心的生命体验早已融入了他的血液之中。

    李显扶着墙,面露难色说:“这小人是应该清除掉,可是现在圣上御体不好,万一咱们兴兵宫禁,吓着她老人家怎么办?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面对这群盔明甲亮、刀剑在手的政变将士,李显却表现得毫无可取之处,耷拉着脑袋,面如死灰,虚汗淋漓,强烈的恐惧让他的目光散乱得无处安放。虽然在此之前他也有过坚定的时刻,可是事到临头,这个年近五十的老男人还是无法说服自己轻松上阵。

    距离他上一次被废黜,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一年,他并没有从命运的阴影中走出来。他曾经以为,自己将会永远无法触摸权力的至高荣耀,曾经的一切对他来说犹如一场梦境。这一次,李显是被武则天重新召唤回身边,那个蜷缩于内心最隐蔽角落的奇幻梦境,有了再度复苏的迹象。尽管如此,他也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他是李唐的子嗣,身上流淌着皇族的血液。他担心那个支离破碎的天子之梦会在年复一年的禁锢中悄然死去,但有时候又害怕它有一天会龇牙咧嘴地醒转过来,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光荣得近乎奢侈的梦想。可是一觉醒来,它居然真的成为了现实。他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本能的反应就是拒绝,就是排斥,他消受不起那梦境中的一切……

    事到如今,发起政变的大臣们也深感无奈,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太子李显要求停止政变,这让将士们大惊失色。政变已经发展到了这个程度,怎么能停下来?如果停下来,所有政变的参与者,都将以逆贼论处。

    李湛厉声说:“诸将士抱定不顾自身安全,甚至不顾家族性命的信念,与诸位宰相同心戮力,匡扶社稷,殿下就算不哀其诚恳,也不能让我们白白送死。好吧,我等性命低贱,死不足惜,就请殿下到外面来,说服诸位将士放下武器,束手待毙吧。”

    李显的犹疑不定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了下来,将士们已经能够听到死神发出的召唤。时间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这场与时间赛跑的死亡游戏已经没有多少悬念值得等待。

    李显默然良久,他已经听出了李湛这句话的弦外之音。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冲着你这个太子而来,要取消这次行动,也由你亲自出面。李湛的这句话有着威胁的意味,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和你有着直接的关系,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此事半途而废,我们会等来杀头族诛的命运,你这个太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武皇肯定也会将你下诏赐死!

    放手搏一把,有可能会逃出升天;如果你不出面,今日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两条路,生死两重天,已经没得选了。李显见事已至此,没得选择,只好一声叹息,哆哆嗦嗦地迈出门去。

    李显出了门,早就为他准备好的高头大马牵到其面前。他踩着镫,两腿直打战,上了几次马都没上去,最后还是女婿王同皎将他抱上了马。上了马,他还不忘回头说一句:“可都是你们硬逼我去的。”

    李显刚一骑上马,那些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将士们立刻打响马鞭,马急忙奔走,将士们就护拥着李显,一块儿往玄武门奔去。

    就在太子李显这边出岔子的同时,玄武门那边也遇上了大麻烦。

    本来张柬之亲自带领着部分羽林士兵到玄武门,按他的想法,一切都摆平了。因为玄武门的守军、左右羽林军都已经被他们控制了。

    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刚到玄武门前,就被羽林军拦住了去路。拦住他的人叫田归道,是个殿中监。田归道既不“挺张”也不“反张”,他只是赶巧碰上了。他骑着马远远就看见玄武门闹哄哄的,就带领着千骑士兵过来看热闹。

    张柬之仰首望着这座高大森严的玄武门,心急如焚,进退两难。想要强攻,又担心惊动了武则天,整个京师会陷入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不攻,就会错失良机,逼宫行动眼看就要功亏一篑……

    张柬之的计划虽然已经做得够细致了,可这位临时来凑热闹的田归道真是计划外的。百密一疏,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张柬之万万没有想到,他只考虑到守护玄武门的主力部队是左右羽林军,拿下左右羽林军,就等于拿下了玄武门,却疏忽了田归道的千骑兵。

    计划周密,各方面的人事关系都已疏通好了。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才能通过玄武门这一关卡。由于玄武门是通往宫禁的一个主要门户,统治者常以精兵守卫。不掌握玄武门,政变就将失败。

    现在守卫玄武门的,是一支名唤“千骑”的精锐部队。“千骑”的前身是“百骑”,由唐太宗建立。他挑选了一批孔武有力,特别是箭法高超之人组成“百骑”。太宗每次出猎的时候,百骑就簇拥在他的鞍前马后。以后,武则天又将它扩展成为“千骑”。

    千骑也是北衙禁军的成员,名义上挂靠于左右羽林军,但是他的将领从来都是由皇帝亲自委任。皇帝这么做,也就是为自己留一手,让禁军内部互相牵制。一旦主力部队被策反了,还有非主力部队临时顶上。

    但很快张柬之就稳定了下来,他忽然想到,现在左右羽林将军在这儿,你这个千骑既然挂靠羽林军,那就应该听将军的话。赶快让开,我们有急事。

    可是没想到,田归道却是个认死理的人,他一句话差点没把张柬之呛死:“张大人,没有人跟我说这个事情,我不能放行。”

    胜机就是与时间赛跑,最先撞线者就能把握胜机。张柬之知道,对待这种死心眼,不能硬来,不然会因小失大。只有一个办法,做通他的思想工作。

    张柬之说:“我们现在是奉太子之命,进宫清除小人,请你把你手下的军队一并交给我们指挥。”田归道坚决不干,又僵持在这儿。

    如果真就这么僵持下去,还真是麻烦。可这时候太子李显赶到了,田归道一看见太子,一时也没了主意,因为他本来并不是“二张”的党羽,也没必要帮他们。他不让张柬之进去,不把自己的兵交给他们,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

    可是现在太子李显来了,他的出现具有无可争辩的权威力量。田归道一咬牙,说:“这样吧,咱们协商,我让你们进去,但是我的兵不能跟着你们走。”只要不挡道,一切都好办。田归道一放行,将士们就顺着玄武门冲进宫里头了,而且是径直冲进了武则天睡觉的寝宫——迎仙宫。有些宫女一看有士兵来了,回身就跑,想要回去报信。

    在里面策应的太平公主早就领着宫女敢死队在那儿候着了,一刀就把准备报信的宫女给捅死了。没有人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士兵们接着往里走。

    这时候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还在睡觉,听到外面有动静,赶紧披衣起床,刚走出门,就被士兵杀死在外廊之下。杀死了“二张”兄弟,张柬之他们就带兵进入了武则天的寝殿——长生殿。

    武则天是老年人,本来就有失眠症,当她听见有动静,抬起头一看,只见一片刀光剑影。武则天从床上缓缓坐起,她一点也没有失掉女皇的尊严。

    “是谁在兴兵作乱啊?”她习惯于用这种权威的口吻说话。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她:“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谋反,臣等奉太子之令诛之,因为害怕泄露消息,所以事先没有通报陛下,我们擅闯宫禁,真是罪该万死。”

    “谁在说话啊?”武则天厉声问道。

    “罪臣张柬之!”张柬之的回答口气相当强硬,没有丝毫避让。

    武则天看了看这个跟自己同龄的老头子,没有说话。她又转过脸去,看着太子李显说:“原来是你派兵杀人,那现在人已经杀了,你就回东宫歇着去吧。”

    李显素来害怕武则天,这时更答不上话来。桓彦范代他回答:“太子怎么能回东宫!?以前高宗皇帝将太子托付于陛下,现在他已经成长起来了。人们思念李氏,思念太宗与高宗的恩德,一致拥护太子,诛灭贼臣,请陛下传位于太子,以负天人之望。”

    武则天听出了这帮人是来造她的反的,她转眼看见了将军李湛,问:“你也是来诛杀易之兄弟的吗?我待你们父子不薄,你今天怎么会这样做呢?”

    李湛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当然不会说自己和死了的老爸信仰不同。

    这个时候武则天又转向崔玄暐,她说:“别人当宰相,都是有人推荐,只有你崔公,那可是我亲手把你提拔到这个岗位上来的,怎么你也会在这里呢?”

    崔玄暐毕竟是一个有着高素养的人,又有着极强的应变能力。他说:“我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报答陛下。”到了此刻,武则天已经知道众叛亲离,大势已去,才又重新躺在她那张宽大无比的卧榻上,慢慢合上双眼,不再说一句话。她确实很辛苦,自永徽夺宫以来,她一直在与人斗,费尽心机,才获得了自己现有的地位。

    与此同时,相王和袁恕己已经顺利地控制了中央机构,逮捕了“二张”兄弟在中央机构的党羽。禁军的将士们又来到了张易之兄弟的豪宅中,把他们的三个弟弟也逮起来,张氏兄弟五人的脑袋就这样被齐刷刷地砍了下来。

    2

    神龙元年(705)元月二十三日,经过一夜的风云突变,在黎明之前逐渐趋于平静。宫廷的钟声,与平时并无两样。

    人间万象,无论有着怎样的变化,太阳总是会从东方一样升起。浸透了雨水的屋瓦和泥土,在太阳普照之下,蒸发出温暖的气息。羽林军兵士,严肃而精神抖擞地在御苑的甬道上来回巡弋。

    从清晨起,张氏五兄弟的脑袋就被悬挂在了神都的天津桥上示众。

    那五颗头颅吸引着洛阳成千上万的百姓以及漫天的乌鸦,还有低旋着的苍鹰。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早朝时,武则天亲下敕令,即日起由太子监国,大赦天下。

    武则天诏书有言:因身体欠佳,不料有人趁机谋反,因染风疾执政倦勤,故令太子监国云云。

    太子李显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幸福来临的那一刻,他还是显得慌乱无措,就像是刚从一场梦境中醒来。

    同一天,相王李旦偕袁恕己,率领南衙之兵镇守,以防备非常事件发生。被视为张易之同党的两个宰相韦承庆、房融以及司礼卿崔神庆,均被捕下狱。

    这一天,太子李显派遣十个御使到各州安抚人心。

    元月二十四日,又一道敕令发出。武则天终于正式将皇位让给了她已年近半百的儿子李显。一生辉煌为大唐王朝的创建立下赫赫战功的太宗李世民驾崩的时候,也不过是这个年纪。

    武则天下诏传位于太子,同时大敕天下。李显正式登位,他又重新做了皇帝。二十一年前,李显曾经做了两个月的皇帝,在裴炎、程务廷率领的禁卫军逼压之下,被迫下台。现在,又是禁卫军,在新的人物率领之下,把他又扶上皇位。他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自己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就其才华而言,充其量也只能勉强胜任一个低级别的官员。

    元月二十五日,太子李显在洛阳的通天宫向天下宣布正式即位。李显即皇帝位,此时国号还没改。以相王为安国相王,拜太尉、同凤阁鸾台三品。以太平公主为镇国太平公主。李姓皇族被发配籍没者,子孙都可以酌量叙官。

    虽然按例再次赦免天下,但是“二张”同党则被排除在外。曾经由于周兴、来俊臣等酷吏以冤罪致死的人们,由新皇李显下敕命,全部雪耻改判为无罪。一切时不我待而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李显威严地坐在皇帝的宝座上,这一次,他不像十几年前第一次做皇帝时那样妄自尊大忘乎所以,也不再像做太子时那样心怀惴惴,惶惶不可终日。这时候的唐中宗李显尽管还心有余悸,有碍于母亲依然活着,但是他知道此时的母亲已宛若一具活僵尸,她再也不能真正完全地左右他的朝臣了。他已经实权在握,他才是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元月二十六日,已成为“上皇”的在皇宫中称雄数十年的武则天,终于搬出了迎仙宫。

    在皇家禁卫军的护送下,武则天徙居洛阳城西南的上阳宫仙居殿内颐养天年,由李湛率禁军担任警卫工作。这样的安排,等于将武则天与诸臣隔离起来。

    李显为母亲特意安排了一场无比浩大的送行仪式,聪明绝顶又对朝中政治有着丰富经验的武则天,对儿子以及臣子们对她的安排听之任之。她毕竟还是上皇,毕竟没有被自己的亲儿子诛杀。在如此的宫廷争斗中,她应该为自己的最后结局暗自庆幸。

    她躺在马车里离开了皇宫,那一刻没有人能够体会到她内心宏大的寂寞。马车开始起步,但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颠簸,就缓缓地驶出了皇宫。

    百官们用怯怯的目光送别曾经的女皇,他们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也不想看到今天的场面。他们甚至怨怪她,如果她能主动退位,情形也许会好得多。这毕竟是一幅很凄惨也异常悲凉的画面,没有人不为之动容,特别是那些曾跟随女皇多年的文武大臣们,更是难免心生悲哀。

    这时,突然从百官的最前列传出号啕之声,众人望去,原来是宰相姚崇。

    站在旁边的桓彦范和张柬之二人,赶紧从两旁搀扶姚崇离开行列。张柬之责备姚崇:“今天不是哭泣的时候,如果因此受到指责与怀疑,你将会惹祸上身!”曾经向武则天极力推荐张柬之为宰相的,正是姚崇。

    姚崇面色黯然,用衣袖拭干眼角的泪水。他以哽咽之声说道:“我在旧主身边任职已久,今天在此告别,实在难忍内心悲痛。前几天为大义与公等共同诛杀奸贼,参与匡扶大业,这是身为人臣应当有的忠诚,也是大义。可是今日与旧主告别而流泪,同是人臣之义,也是人之常情。如果因此获罪,本人也绝不后悔。”

    张柬之等人的想法是,身为政变的支持者,焉能为昨日之事哭泣,而且是在百官之前,露出丑态。当日,新任宰相姚崇就被贬为亳州刺史。

    元月二十七日,新帝中宗李显率大小侍臣浩浩荡荡地来到城西南的上阳宫,探望昨天迁徙于此的母亲武则天。这一天,武则天仍在昏睡中。在上阳宫中的武则天,实际上失去了所有,甚至连行动自由也在监控之下。上阳宫,在名义上不受看管,但实际上此地的出入都受到干预。

    自从事变之后,武则天几乎是长期躺卧在床。她的病已经痊愈了,但她不愿起来——首先,是她的双腿很虚弱,在地上站立不久就需要坐下来休息。以前,张易之会将她抱来抱去,一想到这些,她的内心就会变得颓然不已。何况,她已失位,在心理上自己已无立足之地,何必再离开床呢?

    中宗李显看到母亲,仅仅几天时间已经苍老得让他差点认不出来。李显低垂着头,不敢直视武则天的目光,偶尔抬头四目相交,他就会恐惧得全身寒毛直竖,变得面无血色。

    卧于病榻的武则天看到中宗的狼狈与惊慌,内心原本凝结成霜的情绪,瞬间有了融化之感。母子会长时间无言以对,有时候武则天会简单交代一番,让中宗好好做皇帝,好好保护自己。

    武则天虚弱不堪的神情和低沉的话语,让李显第一次对母亲这个词在亲情的层面上有了新的认识。

    上阳宫的侍从人员,看到失位的女皇帝很平静。但是上官婉儿却知道,春夜漫漫,女皇都是在失眠中度过的,她也时时在夜间听到武则天凄惘深沉的叹息。

    这一天,中宗李显封母亲为则天大圣皇帝。李显特意在母亲的封号前加上了“则天”二字,是为了特别提醒世人,十五年前,母亲就是在则天门上登基称帝的。

    新帝不敢当着母亲宣读这一有着特殊意义的封号,他怕这会更加刺伤母亲脆弱的神经。他只是想昭告天下,想向世人证明他是个孝顺的儿子,他并没有将母亲扫地出门,母亲永远是母亲,母亲也永远是皇帝。

    二十九日,这一年的正月是小月,二十九日是一月的最后一天,中宗李显对参与政变的朝臣论功行赏。政变领袖张柬之封为夏宫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敬晖、桓彦范封为纳言,这些都是新宰相,他们同时也分别获赐郡公的爵位。王同皎为右千牛卫大将军,琅琊郡公李湛封为右羽林大将军及赵国郡公,其余的人也各按功劳,或获晋升或获得奖赏。

    在玄武门值班的守卫田归道因没能及时打开玄武门,差点让政变功亏于溃。革命成功后,敬晖想杀田归道,可是田归道坚持为自己的正当行为辩护:“身为千骑之将守卫城门,是我职责所在。”中宗李显对他忠于职守的行为也很是欣赏,将其提拔为太仆少卿。

    二月一日,中宗李显再度带领文武百官赴上阳宫探望上皇武则天。自此,中宗每十日探望一次母亲,以显示他虽身为皇帝,却还是秉持着“百善孝为先”的原则,并以此不断地洗刷武力篡夺王位所带给他的深重的罪恶感。

    武则天看到中宗率文武百官在自己面前演练各种礼仪,貌似谦卑的脸上像是蒙着一张张假面具一般。武则天始终不发一言,她知道,李显这么做,一定有张柬之这些谋臣在背后支招,用这种方式表达天子的孝心,做给天下人看。

    二月四日,中宗李显登上城门,亲自向天下宣布正式恢复大唐国号。他在母亲依然苟延残喘着性命的时候,便英勇地实施了复辟,并且复辟得彻底而坚决。他不仅将旗帜的颜色从母亲大周帝国的红色,变回李唐时代的黄色,而且将古城长安恢复为国都,只把武则天的神都洛阳当作陪都。

    李显还彻底废除了由母亲亲自创立的那套非正统的“则天文字”及各类别出心裁的制度。大臣的官阶、名称、服装的颜色,也都恢复到永淳元年(公元682年)以前的规制。至此,自天授元年(690)九月以来持续了十五年之久的大周帝国时代终于彻底结束了。

    正式恢复唐朝国号后十天,太子妃韦氏被册立为皇后。即日,中宗追赠韦后的亡父韦玄贞为上洛郡王,亡母崔氏为郡王妃。

    左拾遗贾虚己上书认为:“异姓之人不得封为王,是从古至今的定制。现在唐室光复刚刚开始,天下百姓无不钦慕向往,盼望陛下亲政。高宗时期追赠皇后的父亲武士彟为太原王,殷鉴不远。为防止祸端再起,陛下应让皇后坚决恳辞,这样更能增加皇后谦虚守礼的美德。”

    在庐陵王时期,中宗李显与韦后共同处于生死难料的艰难环境中,他对坚强的妻子始终有着一份难以割舍的依赖。他曾经对她许诺:“他日得见天日,我将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如今,李显总算得见天日,也可以报答作为他精神支柱的糟糠之妻了。

    面对韦后的希望,中宗会无条件地答应她的一切要求。二十二年前,李显第一次登上帝位,在将岳父韦玄贞从豫州刺史提拔为宰相时,就遭到武则天的反对。

    郁闷难耐的李显居然发出要将皇位让于岳父大人的过激之言。结果惹祸上身,被赶下皇位,全家人在房陵过了十四年暗淡的平民生活。韦后对武则天一直怀有敬畏之心,内心有着强烈的憧憬。自从她再度坐上皇后宝座,尤其是在没有武则天的掌控之下,她的内心有着无法抑制的冲动。她曾经私下说过:“阿武能做的事,我为什么做不到?”

    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中宗在韦后的心目中,已经不再是那个共患难的夫妻,而是用以夺取大权的工具。

    新的纪元开始。这一年是公元705年。从此,徙于上阳宫仙居殿的则天大圣皇帝便开始了她等待死亡的最后生涯,漫漫十个月的苦难历程。

    武则天不知她将在最后的生命中为自己画下怎样一道微弱的印痕。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慢慢地,竟连食物也不能顺畅地吞咽下去。

    她瘦弱不堪,形容枯槁,已很难在床上随意地翻身,对于大半生都在追逐权力的武则天来说,失去皇位是此生最令她痛苦绝望的一件事了。她昼夜躺在仙居殿的床上苦思冥想。她知道她一旦失去皇位,便什么都不是了。她不知道今后该怎样打发所剩不多的命若弦丝的余生。

    武则天挨着她最后的时日,寂寞而苍凉。她在床榻上昏睡着,昏睡着她迷茫的一生。她的思维有时候很清醒,但有时候又很混乱。

    她不能总结自己,但是她却始终在坚持着自己。她不知道她在向巅峰攀登的时候脚下踩着的是多少人的尸体,蹚过的又是由多少道鲜血汇成的河流,其中有许多还是亲人的血。功过是非,她永远也弄不明白。她躺着,活着,只是活着,支撑着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直到寒冷的冬季再度到来。直到那一天,雨雪纷飞,天地晦暗,神龙元年(705)十一月二十六日,一代女皇终于凄凄冷冷地死在了上阳宫的仙居殿。

    大唐景龙元年的秋天——李显从母亲手中夺回皇权,用神龙为年号,两年,就改为景龙。

    一队羽林军的骑兵从长安出发,经过渭河上的中渭桥,向乾陵驶去。不久,又有一小队羽林军骑兵,护送着一辆用四匹马拖拉的宫车,经过中渭桥,向乾陵驶去。

    乾陵,是大唐高宗皇帝李治的坟墓。神龙二年(706)的秋天,大圣皇帝武则天的灵柩,也附葬入乾陵,和她的丈夫在地下会合了。

    一颗璀璨的星终于陨落,陨落时闪着苍凉的寒光。回顾武则天的来时路,在通往女皇的道路上,武则天使用了大量的非正常手段,她的权力欲在她人生的最后十五年达到了不可逾越的巅峰。然而,令我们无法想到的是,在她最后的岁月里,却把自己的一生都推翻了。

    武则天的遗嘱中充满了善意和谦虚,她在遗嘱中宣布:“祔庙、归陵,令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其王、萧二族及褚遂良、韩瑗等子孙亲属当时缘累者,咸令复业。”她不再当皇帝了,自甘为李家的儿媳妇。她宽恕甚至讨好政敌王皇后、萧淑妃、褚遂良、韩瑗的子孙亲属,让他们下岗多年全部实现再就业。她不再有任何锋芒,她与整个世界和解了。

    武则天的灵柩得以以皇后的身份,在她亲生儿女们的护送下,体体面面地由洛阳运至长安。在满目青绿的五月,由皇帝李显亲自主持,举行了那个比她的丈夫李治还要隆重辉煌的安葬仪式。他们在巨大的陵墓前,为武则天树起了一块高耸入天的无字碑。

    对于该无字碑的含义,人们说什么的都有。推测其本义,似乎是随便后世评说,其中显然包含了深切的不屑与蔑视。按照中国人的习俗惯例,这种评价大体是由男人们从事的。

    这位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她不屑的是什么呢?是她所在的这个国度里的男人们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