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呐喊中的彷徨——鲁迅小说管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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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向阳

    从“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开始,直到他“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阿Q的故事似乎可以收场,未庄的看客们似乎也得到了他们之所见。然而需要提醒的是在故事之前的第一章,那“序”中第一句——“我要给阿Q做正传”。正传中之阿Q,区别于内、外、别传,鲁迅先生之“正”意,恰在于这一个虽独有,却是普泛的,在你、我、他身上活着,如民族的基因之一种,是需要自省与警觉的,然而多年之无觉,造就了故事里的阿Q,同时也成型了那个后来者点出的“精神胜利法”。

    重读《阿Q正传》,不独“精神胜利法”,我仍读出了近百年前鲁迅先生关注到的“奴性”,发见“奴性”是了不起的,更了不起的是发掘到“奴性”之“两面性”,之于主子,他是奴才,之于更弱于他的人,他又换了“主子”的面孔,这种人格之两重性,在阿Q身上不是很明显吗?鲁迅先生的点穴,意在规避,更旨在发出一声“呐喊”,这呐喊多数是发散的,以引国人注意,而究竟,也是“连自己都烧进去的”。

    所以,才有彷徨。

    《祝福》作为《彷徨》辑中的首篇,是有“我”的。“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第二天我起得很迟”“我就站住”“我很悚然”,这个“我”作为叙事人,是一个男性形象,也许是可以和鲁迅先生互换的。祥林嫂的故事也自始至终是在“被看”的情境下展开的。“被看”之被动性仿佛确定了祥林嫂一生的命运,她的生活是在他人眼光下完成的,她一辈子也没有逃脱“被看”的命运,以至于成为她的一种性格,鲁迅将他人眼光下的中国乡村女性乃至中国传统女性的这个“宿命”写得力透纸背。祥林嫂在生时的“被看”还不难理解,鲁迅先生更写出传统礼教下使得“她”认定自己在死后仍要置于某种被关注被绳系被审判之“看”,如此,这个上天入地均心无安定的女性连死都不敢。但终是死在了“祝福”之夜,连绵不断的爆竹声,置鲁镇于“懒散而且舒适”的繁响拥抱中。“我”呢,亦不例外,“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鲁镇人与未庄人并无区别,这貌似“无限的幸福”仍是鲁迅先生一直追究的灵魂的麻木。

    《孤独者》也是以“我”打头的,只不过对面坐的是S城的魏连殳。之于魏连殳这个“同我们都异样的”仿佛是外国人的历史教员,给人印象最深的该是在祖母入殓时的不落一滴泪到众人将散时的失声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狂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我”是听了这无望的嗥叫的人,“我”也是劝他不要“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的人,也是眼见他为了“还得活几天”几乎求乞的人,更是了解了他“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的心理的人。做了不愿意做的差事,吐着心口怨逆的血,有着“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的警醒和分裂,魏连殳的结局自然可以想见,违愿的发迹,使得这个人彻底地孤独,在热闹里,直至在身后亲人们的议论里,“安静地躺着”“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作为见证者之“我”,在小说结尾处,挣扎地挣脱,“像一匹受伤的狼”嗥叫在深夜的狂野,惨伤,愤怒,悲哀,终究为坦然地行走所代替。

    几天之后,《伤逝》完稿,续写了子君的葬式,这是一个男人对于女人的忏悔,又未尝不能视作一个知识者对于他之同道的忏悔,或者也是同道作为镜子照出的“我”的悲哀,子君未尝不是魏连殳的“变身”,而“我”也由观察者进化为亲证者。如若说魏连殳之于“我”仍是一个他者的话,那么子君之于“我”,则是“我”“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理想女性之化身,是另一个“我自己”,是“我”的“灵魂自我”。整部小说是在涓生的手记——“我”的自述中完成的。犹如祥林嫂的“被看”,子君的形象是在“被诉说”中成形的,与《祝福》不同的是,这一个女性是城市觉醒的知识女性,是他在要“开一条新的路”中遇到的同道。于此这个作为观察者不如更作为亲证者存在的“我”,对于子君的逝去之命运而自我无力的愧疚是深重而真切的,那是——“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北京的冬天”道明了故事的发生地,这一次不是未庄、鲁镇,也不是S城,但无论是庄、镇、城或是都会,那条命运的细线并没有因地域的转换改变而松绑,“我想到她的死……”同时也“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相对于“我”面对祥林嫂的“地域”之有无的疑问时的支吾与吞吐,《伤逝》中言,“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而“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的句子写来,已有《野草》风味。

    这里所辑鲁迅四部小说均写到了“死”,阿Q之死,祥林嫂之死,魏连殳之死,子君之死,无论“我”作为叙事人、观察者还是亲历者、亲证者,作者都抱着“送葬”的决心,“葬在遗忘中”,之于这个旧的世界,鲁迅先生的目光是冷的,但这冷目光指向的不是终点,终点不在于此,它或在——“我要向着新的生活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

    这是鲁迅。如果只有呐喊,不是鲁迅;鲁迅,更有呐喊中的彷徨。他的视野里一直有“我”,是省思的。

    这是鲁迅。

    我曾在以往的文、语中多次言说鲁迅小说中其实可以抽出中国社会问题的许多线团的线头,比如农民问题、女性问题、知识分子问题和婚恋问题,于此,我选了这四部小说,从这四个“线头”中我们或可抽出些丝来,以此来续接和继承20世纪初最早的一位知识分子作家的灵魂研究。

    此为记。

    2017年5月24日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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