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狗日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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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许刚骂完一句:“狗日的资格!” 就栽倒在地了。同事们把他扶起来的时候,老许已经不省人事了。

    老许从不骂人,也不说脏话。活了五十多岁,当了二十多年医生,说话总是文质彬彬,对病人和蔼可亲,与同事和睦相处,在家里和和气气。刚二十岁那年,组织上给他父亲落实政策,却让老许到镇医院去工作。所谓镇医院,其实只有五十多号人,本是一家卫生院。

    政策之所以把老许落实在镇医院工作,是因为父亲过去是这家医院的医生,而且是名老中医。父亲虽是名医,文化程度却只是私塾毕业,私塾毕业这学历现在很多人是不明白的,就是一个穿着长衫拿着戒尺的先生,领着十来个光着屁股横着手擦鼻涕的弟子,在一间屋子里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那样的圣贤书,然后就用毛笔蘸墨汁一篇又一篇地写那些满是“之乎者也以焉哉”的文章,没有年限,也不发文凭,先生认为你可以离开了,父母就拉着你给先生磕头谢师。父亲刚学会顺着擤鼻涕的时候,父亲的父亲就让他给先生磕头,然后跟着一个老郎中学中医。土改那年父亲被安排在卫生所也就是现在的镇医院当了医生。

    父亲当医生的年月那真叫缺医少药,坐在门诊,病人就会潮涌般拥挤进诊断室里,经常下不了班。父亲给病人看病从不觉得苦和累,态度总是那样和蔼,问病、把脉、看舌苔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开处方也是工工整整。私塾文化水平的父亲居然还带着两名徒弟,只是那时候已经不叫徒弟而叫学生了。父亲常把《大医精诚碑文》挂在嘴边,对他的弟子谆谆教诲:“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照救含灵之苦……”。

    正当父亲红得发紫的时候,文革开始了。满世界的人发了疯似的高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寿无疆,父亲说,一个人的寿命怎么能万寿无疆呢?毛主席自己都说人固有一死的嘛!谁知说者无意,而听者却有心,有人告诉了革委会,革委会主任当天就派人把父亲抓起来了。革委会主任说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判了父亲十年徒刑。当时有不少人去找革委会主任说情,说像父亲这样的医生不多,把他关起来,谁为我们看病?革委会主任最后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们宁愿不治病,也要誓死保卫伟大领袖,不能让一个污蔑伟大领袖的反革命分子逍遥法外!父亲当然就不能在法外逍遥了。没有了父亲的医院,照样车水马龙,排队等着看病,拥挤不通,因此渐渐地人们就把父亲忘了。

    刑满释放后医院的院长已经换了几茬,父亲过去辉煌的历史早已经不为人知,只知道医院回来一个劳改释放犯。现任院长不要父亲了。谁要一个劳改释放犯?弄不好是个立场问题。父亲只得闲呆在家里。父亲得到平反昭雪时已经到了退休年龄,政策允许有一个子女顶替工作岗位,老许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就理所当然地顶了班。

    老许的父亲是医生,而老许不是,老许只是初中毕业的待业青年。医院是一个专业性极强的行业,老许当然就得不到单位领导的重视。开始老许感到非常自卑,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啥也不懂,只能干点杂七杂八的后勤保障工作。老许想,父亲当初在医院里是何等的受人尊重?那是因为父亲是一位医生,能治好别人病的医生。在医院里工作而不是医生,别人连怎样称呼你都感到畏难,张医生,王医生,李护士,赵护士,唯有自己,别人不能叫医生只能叫老许。老许其实叫许开林,但别人要叫老许,他也没办法。二十岁出头就被人叫老许叫得心里发毛!于是发誓这辈子非做一名医生不可!

    老许回到家里跟父亲说,我想学医。父亲看了看他没说话,转身进屋拿出他当年跟师学医时用的那些医学典籍,说,你先慢慢读,细细捉摸,学不懂的我再辅导你。老许照父亲说的那样慢慢读,细细捉摸,也就慢慢入门儿了。《药性》、《汤头》、《脉诀》、《黄帝内经》什么的都烂熟于心了。父亲就像教导他的弟子一样谆谆教导儿子,“……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之则是含灵巨贼!”老许牢记父亲的教导,拼命学习,三年时间老许就会给人把脉辨症处方施治了。开始老许只在亲戚或熟人中拭着把脉处方,而且是父亲在场,他把脉后父亲再把一次,他处方后拿给父亲过目,经过父亲修改或征求父亲意见处的药方,人家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拿去抓药。谁知服了还真有效,一传十,十传百,全镇的人都知道了,说,许老先生的儿子突然间也会看病了!说,许老先生的儿子一觉醒来就会给人家把脉处方了,说,许老先生的儿子是父亲神传而得道,真叫那个神呢!有人还说是老许他们家的风水好,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他们说的神传得道,是说父亲在梦中传授或是心灵感应就把医术传授给了老许,而非面对面传授的。老许听了付之一笑,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心想由他去吧,传得越神奇越对我有利。这些传言真的对老许起了很好的宣传作用,渐渐地有不少人找老许看病了,工作时间休息时间都有人去医院或家中找他看病。常常因给人看病而耽误了他的后勤工作,科室的人意见不少。

    对此事院长倒是有不同的看法。院长发现老许能成为一棵摇钱树,就对老许说,你不要搞后勤工作了,就坐门诊吧!老许求之不得。说,谢谢院长,我连做梦都想成为一名医生。就这样老许便坐在门诊的诊断室里,堂堂正正地给人把脉处方,名副其实地做医生了。老许当医生很称职,刻苦钻研传统医学,还自学了一些现代医学知识。又开中药又开西药,月月超额完成任务,差不多年年都得奖评先进。老许得了奖心里很得意,他根本不知道后来要发生什么。

    跨过世纪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父亲谆谆教导老许的那些座右铭现在不吃香了,没人知道《大医精诚碑》的内容是什么,现在讲究的是“资格”,说得通俗易懂点就叫持证上岗。当医生的必须有执业医师资格证,当护士的必须有执业护士资格证,有证就有了一切。时下也流行一句话:“天大地大不如资格大,爹亲娘亲不如钞票亲!”全院的业务人员大部分都认定了这样那样的资格,老许没有。原因是老许当时没有专业技术职称也没有学历,连医士头衔和最起码的中专学历都没有。老许平时哪在乎什么乱七八糟的学历和职称呢?老许认为一个医生只要能治好病人就行,能治好病的医生才是合格的医生,才是优秀的医生,老许很赞同时下的一句口号:无德不能当医生,有才方可救病人。老许知道“才”就是真本事。老许打死也不相信单凭一纸证书就能治好病。医生有没资格要病人说了算,别人说发展才是硬道理,老许说治好病人才是硬道理。

    在病人的眼里老许确确实实是一个好医生,他治好的病人成千上万,诊断室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锦旗。第一次人家给他送锦旗的时候,老许握着人家的手没完没了地摇,嘴里不停地说,谢谢,谢谢!把送锦旗的人都弄得很不好意思。后来送锦旗的人越来越多老许就习以为常了,再后来他甚至对送锦旗就不屑一顾了。尽管人家满面春风热情洋溢地给他送来一面锦旗,一进门就伸出双手扑面而来,老许也只是淡淡地一笑,经意不经意地伸出左手与人家握一握,而右手还在不停地给其他病人开处方。因为锦旗送得太多,院里都帮他收捡了几大捆了。

    有一天,本院同事提醒老许说,老许你没有执业资格,你得去找找院领导。开始老许也没在意,他仍然坚持医生只要能治好病就是一个合格的医生,什么资格不资格的?能治好病人的病就是资格!直到院办公室通知老许说,明天下午千万不要到门诊上班,因为上边要来查执业资格证。老许这时才意识到执业资格证还真重要,不就一个证件吗?一个证件能说明什么问题?能把病人给治好了?全院的医生差不多都有资格,可谁有我老许的病人多?这会儿上边来检查了,我倒成了一黑人口似的,像做贼一样躲着,这叫什么事儿!老许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老许没有到诊断室,而是去了院长办公室,他得找院长理论理论了。他没等院长打招呼就问:院长,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治好了那么多病人是事实吧?院长知道老许是为执业资格的事儿来的,连忙招呼老许坐下。院长见老许的脸色气得都发青了,怕气坏了老许,就给老许倒来一杯茶放到面前,说,老许你别生气,对这个事儿你有意见,难道我就没意见了?你老许几十年来救死扶伤,医术精湛,医德高尚,口碑载道,全院上下对你老许有一点意见吗?你老许自己也是清楚的吧?你年年评先进几乎都是满票,是没得说的!可这些年突然要讲执业资格了!说到这里院长的声调突然低了下去,这下真把我给难住了,这执业资格是国家在考评,县里市里甚至省里都无权解决这个问题,我已经找过有关部门,他们都把脑袋摇得像他妈的拨浪鼓似的!我也没办法。老许说,当年在评定职称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给我评个医士啥的?弄得我后来认定不了执业资格,你说这事儿怪谁?院长说,你进院的时候是工人身份,后来安排你到门诊当医生时,你都是高级工了,拿的工资比你定个医士职称要高得多,我们想,走哪个系列都一样,只要能拿工资就行,说实话当时如果让你走技术职称这条路,工资还得减少,你说我们于心何忍嘛!哪知道现在又要持证上岗呢?老许被院长开导了一番,心中的气略消了些,他垂头丧气地回到诊断室。诊断室门口早已挤满了病人,老许见到病人胸中的气愤顿时没有了,连忙坐到桌边给病人看病。

    下班回到家里,没有病人的拥挤,老许又觉得很是窝火,他抬头看着书架上放着的那些荣誉证书,抱下来数了数足足有三十多个。他突然觉得眼前一亮,我何不拿着这些荣誉证书去找上面的领导?让他们看一看我老许是不是一名合格的医生,是不是假冒伪劣医生,这些荣誉证书有好多还是县政府发的,市政府发的,既然政府承认我是一名好医生,那为什么又说我没有资格?政府怎么能出尔反尔?再说了,这么多的荣誉证书就顶不了一个执业证书?老许说啥也不相信。

    这天上午,老伴儿看着老许觉得有些奇怪,背着女儿前几年上学用过的那个书包,满脸笑眯眯的,像一个准备上学的中学生。老伴儿问他这是干啥去?老许笑而不答,背着包笑着脸就出了门。原来老许是去人事局了。到了局长办公室,老许把背上的包放在局长的办公桌上,从里面取出一堆荣誉证书,说,局长你看看这些证书有假么?人事局长知道了老许的来意后说,证书当然是真的,但荣誉证书只能代表你工作努力,表现很好,而不能代表你有执业资格,各是各的作用,互相不能代替。如果要取得执业资格就必须参加国家组织的统一考试,合格后才能发给你执业资格证,通过注册才能给人看病,否则就视为非法行医。老许很不服气地问,那过去给我发奖状的时候,你们咋不说是非法?现在才说是非法?你现在叫我去考试,我成天给人看病,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我有时间去考试吗?人事局长说那是你的事,我没办法。

    既然人事局长没办法,老许也只有回家看书准备考试了。他重又拿起当年那些医学典籍,反复研读。经过几个月的学习,老许自认为可以一试了,他去局里报名参加考试,报名时才发现考试要受到很多限制,没有国家承认的学历,只能报考师承中医类。老许想师承就师承吧,跟自己父亲学习的中医,本来也是师承。

    到考试场中,拿到试卷时老许才发现,自己几个月来学习的东西与考卷上的试题大相径庭。老许越看越懵,平日里为病人诊断时,脉象一把,就能判别出寒热虚实,可现在却分不清阴阳五行了!推敲来推敲去,还没答几道题,监考人员就要求交卷了。老许无奈,只得把没答几道题的卷子递上去。出了考场老许一直想不通,自己学习的东西为什么就派不上用场呢?老许自知考试失败了。回到单位,他又找到院长说,院长,我考试肯定没望了,我现在边看病边努力学习,明年又去考。院长想了想说,只能这样。

    老许仍然到门诊上班,病人仍然蜂拥而来。病人不知道老许没有执业资格,病人也不管谁没有资格,病人只管谁能治好他们的病。老许一坐到诊断室什么都忘了,心里只有病人,他的处方仍然源源不断地递到中药房,递到西药房。老许哪里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一天,执法人员突然光临医院,说要检查医生护士的执业资格,还说是为迎接省上执法大检查作准备的。执法人员一个一个查验了每个医护人员的执业资格证书,还是老许没过关。执法人员说,非法行医依照法律法规必须处罚,起点是两万元,最高可罚十万元。因为老许不是第一次了,他的病人又特别多,因此情节严重,必须取其高限,罚款十万元。院长说,我们院内不是有执业资格的医生吗?老许是在执业医师的指导下从事诊疗活动的,院长振振有词。可执法人员不屑一顾,说你们有谁是中医执业医师?西医执业医师是不能指导中医的!院长见这些人动真格了,忙给局长打电话,叫苦不迭,局长一听是要他说情的电话,不但没准,反而把院长训斥了一通,说,你作为院长,怎么还怂恿包庇非法行医行为?懂点法行不?

    院长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局长虽没看到,可在场的执法人员们看见了,一个个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神色。院长只好死磨硬泡,讨价还价,执法人员把罚款额度从十万降到五万。院长还是不甘心,最后,院长一咬牙说,你们开两万的罚款单,我给你们拿两万五千!执法人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会意一笑,齐刷刷地点着头。

    按医院的规章制度,谁被罚了款或是因医疗纠纷赔了钱,医生或者护士都要承担百分之二十。院长找到老许,说,老许,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我实在没办法,只得交了罚款才把那帮执法的打发走。按说呢,你老许工作兢兢业业,为医院做出很大贡献,不该要你承担罚款,可,可……,你看啊,老许,制度面前人人平等,如果一个人例了外,以后制度就不好逗硬了。我想你老许……。

    别说了,院长,是我没有执业资格才受到处罚的,医院要我承担部分罚金也是合理的,你说什么时候交吧。院长叹了一阵子气,说,老许我看这样,就在你的奖金里扣吧,最多两三个月就扣清了,别回家取存款,那样一家人都要骂娘,一家人都憋得慌。院长略有所思又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执法人员总不会天天来执法吧?老许说,院长,我要请几天假,我还得去找找上边。院长说行啊!你老许平时就没有休息过,干脆休息一段时间也好。老许没想到院长会这样说。老许心里觉得哽得慌,鼻子发酸,他明显听出了院长的意思,是不想再让自己看病了。老许心里难受,没想到自己当了几十年医生,一下子就啥也不是了,反而成了医院的累赘!老许感到有些悲愤。他什么也没说,神志有些恍惚地离开了院长办公室。院长见他走路有些摇摇晃晃地,就劝他多坐会儿,院长让老许坐会儿是想开导开导老许,可老许根本不听,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老许离开院长办公室的时候,根本没听见院长叫他。当时他心里除了悲愤什么都没有想,一片空白。

    老许在家里呆了几天,没去医院上班,他一遍又一遍地反省自己,这一辈子都干了些啥?经过反省他发现自己二十多年的的确确是尽心尽力在做事,堂堂正正在做人,除了专心致志治病救人外,自己什么也没干过。院里常学习文件,要求医生不准收病人的红包礼金,自己除了锦旗从没收过任何东西。当然,说起来收锦旗也不对,那毕竟是要病家花钱的,可话又说回来,那是病人或家属所为,我事先也不能打招呼说,你们不要给我送锦旗啥的啊!那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再说了,人家都做好了,不收下不好,会白白浪费掉的。其实那些锦旗也不只是我老许一人之荣耀,院里的总结年年不都要写“人民群众送来锦旗多少多少面”吗?想来想去老许觉得问心无愧!

    医院派人去省城把老许接回来之前,大家都没想到他会那样挚着地去上访。老许去上访连老伴儿都没说,他只说心里憋闷,想出去走走,顺带去省城看看上大学的女儿。女儿是去年上的大学,还未满一年。女儿在省城医科大学读书,学的是西医学,这是老许的主意。

    老许对女儿说,当医生是个崇高的职业,古今中外医生都备受尊敬,据说现在西方国家的医生和律师收入是最高的,说不定将来我们国家的医生也会像外国的医生那样,收入高,地位高。

    老许对女儿说,老爸和你爷爷都是中医,你不要再学中医了,就学西医,出来后当个好医生,我们家中医西医就齐了,以后子子孙孙都应该有学医的,我们就可称医生世家了。

    女儿很听话,因为在女儿的眼里,乃至在女儿的心里,老爸的形像都十分崇高。从女儿懂事起看到的爸爸,就有很多病人经常围着他求他治病,走到大街小巷总有人老远喊:许医生,许医生,上街啊?还经常有人到家里找他看病,还给他捎带些时令蔬菜,新鲜鸡蛋,有时还给他捉几条活蹦乱跳的鱼,老爸说啥都不肯收人家的东西,好几次送东西的人都流眼泪了老爸才没再推辞。女儿从那时候就觉得老爸真不简单,长大了一定要像老爸那样,当一名医生,当医生多受人尊重呀!

    其实老许压根儿就没去看女儿,他想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女儿。他怕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给女儿心灵深处留下不必要的创伤。让她好好学习,毕业后要尽快取得执业资格,再不能像自己这样,从医几十年,就为没有证,受到处罚!想起这些老许就觉得冤,他更加坚定了去上访的决心。

    老许到了省政府大院门口,站岗的卫兵拦住了他,问他要找谁,老许说找信访办,卫兵把老许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阵,很不情愿地给他指了指大门右边,说那就是。老许顺着卫兵手指的方向走过去,一间房子门外挂着一个省信访接待处的牌子,有很多人排着队等待上访,排队的人从屋里排到门外了。老许看了看,心想这不知要多久才能说上话,正一筹莫展,老许的肩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转身一看,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一脸严肃地问他,你是上访的吧?老许说是的,那人问,初来吧?老许说是的。那人说,没戏。老许心想,还没见到省里的领导呢,咋就说没戏了?那人又说,我都上访三年了,至今也没解决问题。老许一听,心里就有些发毛,上访三年都没有结果,那我上访会有结果吗?那人又说,不信你去试试。如果不行你来找我们,我们有很多人,准备在后天去省政府大院里静坐。

    老许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站在上访人群的后面,不一会儿就有一位工作人员过来,发给他一张卡,上面是一个阿拉伯数字:45,老许正要问,人家却先开了口,说卡号,拿好啰!叫你的号你就去。老许明白了,他想,有了号也不怕别人抢先了,站累了还可以去外面透透风。过了一阵老许又觉得不妥,万一我一离开就轮到我而我又没在,下一个肯定要补上,轮到再下一个,再下一个,人家不会为我让位的,说不定要轮到最后一名。老许站着不敢离开,伸着脖子望前面,排队的队列缓慢向前挪动,好不容易轮到老许了,而接待他的人还未听他讲完就打断了他,说:执业资格是国家规定的,必须经过考试才能取得,任何人都无权给哪一个人办一个执业资格证。你还是回去好好复习,准备明年考试吧。老许还要申辩,工作人员却喊道:下一个。站在老许后面的那人用手拍拍老许的肩膀说,走吧,走吧。

    老许只好悻悻地走出来。他望着天空长叹一声,天那,我该到哪儿去说理呀?!正叹惜,早上在门外遇到的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又来到老许面前,说,咋样了?老许瞪大一双眼睛看着那人,不说话,好一阵都没说话。那人说,你,你咋的啦!咋这副模样看我呀?你,你的眼睛都要出血了!老许半晌才说,上访个鬼!到哪儿都一个腔调!天下乌鸦没有一只是白的!嗨!那人说,老伙计,不怕,你跟我们一起去大院里静坐吧,我们一不吵二不闹三不吃饭,看他们能把我们咋样。老许听这么一说,心里感到很解气,说,行,老兄,你们什么时候去?我一定跟你们去静坐!那人说后天一大早,你在省政府大院门口等着,我们一起进去。

    那天,老许早早起床,匆匆洗漱完毕,像平时上班一样,迈着大步朝前走,他生怕迟到。老许上班是从不迟到的,他总是全院第一个走进诊断室。开始他走进诊断室总要先拿起扫帚把室内打扫一遍,再从门后拿了抹布把诊断桌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才坐下来为病人看病。后来病人越来越多,有的病人为了抢先看病,未到上班时间就早早地来站在老许的诊断室门前等待着。老许一开门进去,后面就涌进一大群求医者,他就不得不坐下来看病。可老许是很讲究卫生的,他想,既然早上很忙,那就每天下午下班时打扫卫生,要给病人一个干净的环境。老许仍然像平常上班一样在八点前赶到了省政府大院门口,那里已经集聚了约四、五十人。只听有人喊了一声:走吧,进门去,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就蜂拥而上朝大门口拥去,站岗的士兵根本无法制止一群蜂拥者,士兵只有拿起电话喂!喂!喂地喊叫。等士兵喊来更多的人到大门口时,老许和一群人已经全部拥进了大院。那群人进了院子就在里边找了一个比较显眼的地方坐下来,任谁劝也劝不动了。

    省城的春天,阳光远比小镇要暖和,一群静坐的人被太阳晒得没了精神,耷拉着脑袋打瞌睡,任凭穿西装的干部,穿制服的警察怎样劝说,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中午,穿着绿色工作装的服务小姐送来开水、米饭和菜劝他们吃,可除了几个年龄较轻的男人眼珠子死盯着服务小姐的脸和胸脯以外,所有的人连看都不看饭菜一眼。老许心里很后悔,早上不该来静坐,现在肚子饿得直叫,可一帮人谁也不主动申手接小姐递过来的饭碗,老许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场合,心里本来就有点发怵,也不敢去接饭碗。老许在心里想:与干部,与警察,与服务小姐这么僵持着,后果会怎样呢?老许心里没底。

    太阳被西边的高楼遮挡住了,没有了阳光,地板下面直往上冒凉气。老许有些坚持不住了,他站起来,准备活动活动身体,就听有人说,谁他妈的敢走,以后就别再跟我们来了!老许看看周围静坐的人,一个个稳坐如钟,没有一丝一毫想站起来走的意思。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也没上一次厕所,老许觉得小腹部有一种灼热感,他知道那是尿液浓缩引起的。老许心想如果再不去撒尿,对身体是极为不利的。正在这时,一个年龄较大的老头晕倒了,有人大声喊叫快救人!快救人!一直巡逻在周围的警察立即跑过来,扶起老头儿,并呼叫救护车。不大会儿救护车就开到了大门外,从车上跳下来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把晕倒的老头儿抬上了车。

    也就在这时候,来了不少警察和干部,把坐在地上的人一个一个地拽起来,强行拉出大门。老许被拉出大门时才发现门外早已停了几辆中巴车,静坐的人被带上车后,车就开走了。车在省城里穿行了大约一小时才停下,老许和一群静坐的人又被叫下车,下了车又有不少警察和干部在等候,等候的警察和车上的警察一起把静坐的人夹道欢迎似的送到一幢房子里,老许东张西望发现有一个写有“×××遣送站”的牌子。把他们一个一个登记了姓名、工作单位和住址后,就叫他们到一间饭堂吃饭。这里没有白天那么好的饭菜,也没有白天那么好看的服务小姐。老许一见到饭菜,实在不能自制就率先垂范地拿起了勺子。其余人等也顾及不了许多了,都纷纷拿起了碗筷。

    吃完了饭一群人又被警察和干部一个个点名,一批批送进了几间大房间,房间里有两排单人床,都是靠墙壁摆放,老许知道了这是安排他们住下的床铺。原以为要把他们一伙人拉去坐牢,现在知道了只不过是送到这个地方住下来,不让去闹事。老许心想还说什么呢?政府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倒下睡觉吧,这样也算是为政府解了难。

    接连几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白天在院子里相互串门也很随便,只是不让出大门。直到医院搞人事工作的小黄和后勤科长来到面前,他才知道原来这遣送站早已通知了所在单位。

    老许回来后,院长便上门看望了他,这次看望他没有像过去春节看望业务骨干和退休人员那样必恭必敬,而是慢言细语语重心长地批评着老许,说,老许,你到省里去应该给单位说一声,如果身体不好要去上级医院作检查,我们还可以派人陪你去嘛!你作为一个单位职工,一个老先进人物,和社会上的那些盲流混在一块,有损你自己的形像,有损单位形像!我们的市级文明单位牌子,被你轻轻一拈,取掉了!文明奖没了!同志们损失多大呀?你老许损失多大呀?老许啊,我们做每一件事都要考虑方方面面,弄不好就要出大问题!……院长的批评老许倒没什么,令他没想到的是后面发生的事情。

    那是从省城回来不久的一天上午,老许吃完早饭仍然按时到医院去,院长让他休息几天后到医院,给他另外安排工作。老许刚进院长办公室,就见院长办公室桌子边站着一个人,面对着院长背对着自己,大声问:你们谁是院长?院长说,我就是。那人说我要找你们医院的许开林。院长问找许医生有什么事?那人说我要起诉他,他非法行医,造成了我们的儿子先天残疾,我要他赔偿!老许一听犹如五雷轰顶,只觉得头一阵晕眩差点儿栽倒,他忙将一手撑到门框上。过了一会儿稍为清醒了些,只听那人和院长一直在办公室说什么话,老许根本没听见,老许只觉得自己太冤,几十年当医生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为多少人解除了身心痛苦,现在居然有人要告我,这人哪!俗话说的好:墙倒众人推,我老许今天倒了霉,就有人落井下石了!老许不服气,他对着那人的后背问道:你是哪个?你要起诉谁?那人一听背后有人问就转过身来,瞪着一双眼睛把老许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然后用手指着老许的鼻子说,就是你,许大先生,我要起诉的就是你!老许向前跨进一步问,你有啥事要起诉我?那人说,你给我老婆开的药喝了,病倒是好了,这我得感谢你,可我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中毒了,老婆生下一个怪胎!我去找过人问了,就是在孕期吃药造成的。那人吼叫说,你非法行医,我要你赔偿我的损失!院长一听,觉得这事儿遇到麻烦了,社会上知道了老许是没有执业资格而行医,不知还有多少人找上门来无理取闹。院长叫来医务科长,让他带着那人把问题调查清楚再说。院长说,老许也一起去吧,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通过整整一个上午的唇枪舌剑的争论,仍没有说服那人,最后医务科长说,你实在不听我们解释,就只有通过医学鉴定或是诉诸法律。那人气呼呼地走了。半个月后法院送来一张传票,要老许在某月某日出庭当被告。老许找到院长,问咋办?院长叹惜后说,法院的传唤能不去?先写好应诉状,到时我叫医务科长与你同去。

    那天老许在法庭上的陈述和辩解,虽然得到了旁听者的同情,可没能说服法官。又过了半个月,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老许败诉。理由中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老许属于非法行医,虽然原告方控词也没多少证据能证明孩子发生畸形就是老许的药造成的,可法院仍判决老许赔偿金额十一万五千元!接到判决书老许就气得浑身颤抖起来,嘴里骂骂咧咧:都是那资格害人,害人哪!……。老许憋足了劲吼叫:“狗日的资格!”就栽倒在地了。

    医务科长几个人忙把老许扶起来,送进急诊室又是输氧又是输液,老许总算苏醒过来。院长和同事们都很痛心地望着老许,老许望着院长和同事们,泪水从眼角流下去,一直流进耳朵眼儿里。老许的老伴儿手里拿着一绺餐巾纸,一边不停地给老许擦拭着从眼角泉涌般冒出的泪,一边劝老许说,没啥,老许,不就是赔钱吗?要不了命的。说着自己也叭嗒叭嗒掉眼泪。

    院长说,老许你放心,不会让你一人赔钱。老许望着天花板,啥话也不说,眼角不断地滚着泪。

    按医院的规章制度,老许该赔偿两万多元,院长召集院务会的人员集体讨论,大家都说老许赔得冤。可最后还是决定可以不赔那么多,但总是要赔的,还是那句话,制度面前人人平等。老许承担一万元,其余由医院负担。按说医院也做到仁至义尽了,可老许不是医院,他没有那么大的经济实力来赔偿,女儿上学正是用钱的时候,老伴儿又没工作,几十年全凭老许一人挣钱养活一家人。老许的老伴儿背着老许找到院长说,院长,能不能打个欠条,等女儿大学毕业后,再还上。院长这个那个了半晌才勉强答应了。因为院长也感到为难,医院一下子要拿出十来万现金作赔偿,已经感到难以支撑了,因为职工工资拖长了,大家都有意见,院长是坐不住的。

    从那以后,老许再也没法坐门诊了。院长安排他到后勤科工作,老许从到了后勤科工作,就没有得到过领导的表扬,工作无头绪,有时候临床科室的同志很不满意。这些老许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心想以后会好起来的。

    这天,老许收到一条短信,说:

    满腔热情把医学会,

    当了医生吃苦受累。

    急难险阻必须到位,

    病房门诊终日疲惫。

    逢年过节值班应对,

    时时刻刻不敢离位。

    一日三餐时间不对,

    从早到晚比牛还累。

    天天学习不懂社会,

    尽职尽责夜间不睡。

    病人告状回回都对,

    医患纠纷让人崩溃。

    工资不高捐款纳税,

    囊中羞涩见人惭愧。

    性欲不高食欲减退,

    如此生活实在乏味

    青春年华这般狼狈,

    唉!当医生活受罪。

    看完短信老许忍不住暗自嘻嘻嘻地笑了好一阵子,老许好久没这么笑过了。他佩服编写短信的人脑瓜儿灵醒,佩服之后老许却陷入了深深地思索之中,他一直在琢磨:自己二十多年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就像那条短信说的那样,真有些费力不讨好。老许想不通,一个破资格证真的就那么重要?真就比实际能力还重要?那么多人都认可我老许,为什么上边就只认资格不认人呢?有时候老许也反思:我得罪谁了吗?……没有嘛!越想越觉得窝火,胸口憋气。时间长了自己觉得浑身无力,食欲不振,腹胀胸闷,口苦咽干,夜不能寐。老许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人人都可以当医生,可医生却不是人当的!

    老许更后悔不迭的是,当初怎么让女儿去读医科大学?现在他才发现周围这些当医生的后代几乎没人再学医的,甚至所熟悉的医疗同行们的后代都没几个是学医的。老许真的后悔死了!

    要不是老伴儿阻拦老许想让女儿辍学了。老许说,女儿今后当了医生,也可能会是短信描述的那种结局。受苦受累倒没啥,关键是谁能保证当医生一辈子不出差错?别人犯了错误都可以原谅,唯独医生不行,不论你做了多少好事,救下了多少生命,只要有一点点问题,病人不会原谅,领导不会原谅,社会更不会原谅!

    一天,老许正坐在家里发呆,突然接到院长打来的电话。老许开始还愁云密布,可听着听着却云开雾散了,继而阳光灿烂。老伴儿望着老许不眨眼,像是从不认识的陌生人。老许对老伴儿说,院长在电话里说,国家出台了新的政策,像我这种情况可以通过特殊政策发给执业资格证书,看来我有望回到诊断室去啰!老伴儿仍感到莫名其妙。老许却高兴得有些手舞足蹈起来。老伴说,你怕是有病呢!你得去检查一下。老许说,我只要回到诊断室,啥病也没有,哈哈哈……!老许笑罢哼着小调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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