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的四个昼夜-来到伯延革命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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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火车上的会议

    1961年5月3日的清晨,中国北方的华北平原,伴随着一声汽笛的长鸣,一列由南向北的火车疾驰而过。

    此时的中国大地,正经历着中国最严重的经济困难时期。从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刚刚经历了大跃进洗礼的中国人民又遭遇了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农民辛苦劳作了一年,付出的汗水换来的却是地里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

    国际上,原来友好的苏联“老大哥”不仅终止了全部援建项目,撤走了所有来华的苏联专家,还步步紧逼中国偿还债务,一时间,社会主义祖国的国民经济出现了严重困难……

    也是这个时候,在毛泽东主席的亲自率领下,共和国中央的各位领导人几乎全部深入到了一线进行调查研究。

    共和国总理周恩来,正是遵照毛泽东主席的指示深入到一线进行调查研究。此时他正在从贵阳的花溪赶赴河北武安的革命老区伯延的途中……

    列车仍在全速向前疾行。车厢外,飞快转动的车轮隆隆声回响在华北平原,车厢内,则是一片紧张有序的工作场面。长方形会议桌的周围已经坐满了人,坐不下的几个人则手中拿着本和笔站在后面,共和国的总理周恩来正在专心地听着围在他身边的工作人员汇报工作。

    此时的周恩来神情严峻,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支红蓝铅笔和几张报表,一边听着,一边不时翻看着手里的几张报表,同时用红笔更改着报表中的数字。工作人员一个接着一个地汇报着,周恩来也一个接着一个地向他们提出问题……

    车厢里的会议是紧张的,周恩来总理一直在细心地听着、记着、也不时地向汇报的工作人员提出问题。随着会议的进行,周总理的神情也越来越严峻。望着总理不时紧锁的双眉,一直跟随在周总理身边的摄影记者不由心中一阵感慨。

    是啊,作为共和国的总理,无论是在接待国际友人时风度翩翩的潇洒,还是在与他国谈判时炯毅睿智的目光,或是在和文艺工作者交谈时开怀大笑的面容,不知有多少生动的面孔让喜爱他的摄影记者定格在镜头中,而在国民老百姓的心目中,更深深印下了周恩来那永远极有风度的伟人形象……

    但是此时的周恩来却再没有露出潇洒和开怀大笑,在他那严肃而专注的神情中,更增添了许多关切和忧虑。而这样的面孔,是周恩来身边的摄影记者这一年来拍摄到最多的镜头。一年来,镜头里的周恩来一天天消瘦,日渐憔悴……

    车厢里一直坐在大家身后的,是周恩来总理的夫人邓颖超,由于近一个时期周恩来的身体一直不好,因此这一次出行,中央特地派邓颖超同志陪同在身边。

    火车仍在华北平原疾行,邓颖超一直坐在后排默默地倾听着大家的发言,目光中透出的神情和总理一样充满了严肃和关注。

    车厢里的会议仍在紧张地进行,周恩来总理也仍在不知疲倦地询问,不停地和工作人员交谈……

    2.千年古镇伯延

    周总理即将来到的伯延,是革命老区,更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千年古镇。在2007年5月河北省公布的第一批6个省级历史文化名镇中,历经千年的古镇伯延,以它深厚的文化积淀和雄浑的商业文明背景,当之无愧地摘取这一桂冠。

    伯延古民居不仅在武安大地享有盛誉,在冀南也称得上首屈一指。因此河北省原省长李尔重生前视察伯延时,曾写下“天下民居哪里好?武安伯延第一家”的诗句。

    伯延坐落于河北武安市南部的鼓山北麓、洺河南岸一片开阔的冲积平原上,现有人口2.6万余人,总面积43平方公里。

    据《武安县志》记载,伯延建村于北宋元祐年间。由于伯延村的形状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雁,因而最初称为“伯雁”。后人又将“雁”改为“延”,后来就一直沿用至今。

    到了明、清时,伯延村已发展成集镇,并成为武安八大镇之一。而自清朝乾隆年间起,伯延人更是走出了大批出外经商的人,他们北闯关东开药店,南到上海开绸缎庄,一直到后来的当铺和钱庄。

    伯延人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从先人那里流传下来的经商经验,生意越做越大,财源滚滚而来。当年伯延人到关东开设的药店药铺有200多家,以致到了东三省,只要你说着武安话走,无论走到哪个城镇里,都会有在那里开药店的伯延人同你认老乡。而在同治四年祁州(即今安国市)药王碑更有“凡客商载药来售者,各省自为帮,惟武安以县为帮……”的记载,足见伯延人医药生意之大。

    伯延房氏人家在同治、光绪年间开了当铺和钱庄后,武安城里的“同和兴”钱庄规模即冠于十多家钱庄之首。后来1937年卢沟桥事变发生之后,大批钱庄或倒闭或歇业,唯有“同和兴”照常挂牌,不得不说其财力雄厚。

    这些伯延的经商者后来就被人们称为武安商帮,亦可见伯延经商队伍之强大。

    伯延人在外面经商发迹后,生意柜上的钱源源不断地汇到伯延来,使伯延成为武安城南最大的物资集散地,并于清朝道光年间即在伯延设立了二等邮局,一直到民国年间,伯延邮局一直以“日进斗金”的规模,经营着从全国各地汇往伯延的银两。

    大批的伯延人经商,不仅使伯延镇在一百多年前就成为有七街、八庄、九道沟、七十二透气古道的相当规模的古镇,更为伯延积淀了深厚的文化,成就了一个个的历史名人。

    千年古镇伯延,不仅有东万年、南文章、南垴地、陈家地等古遗址,也有古寺庙、古阁楼、古街巷、古碑刻等。更有代表伯延古镇文化历史的清末民国初年的古民居建筑。无论是古民居建筑的宏伟规模、还是它别致的格局和精美的石雕、木雕,当街独有的“阁”,都构成了伯延古民居壮丽的外观,令人惊叹不已。

    伯延的历史名人房锦云为富商大贾、开明绅士的典型代表。房锦云在1912年曾结识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并得到孙中山赠送“敦厚相邻”门匾。1918年,房锦云又捐巨资修缮北大红楼。北大校长蔡元培亲笔书写的“育我菁峩”匾额,赠与了房锦云创办的伯延尚德小学。

    伯延还出了一名抗日英雄武伦佩,他曾经是一名八路军冀豫边游击大队大队长,在解放武安城的战役中英勇牺牲。为纪念武伦佩烈士,八路军一二九师为他撰写纪念碑记,晋冀鲁豫边区政府主席杨秀峰亲自为武伦佩烈士纪念碑题词。

    1945年10月30日,国民党的爱国高级将领,曾做过冯玉祥将军的骑兵师长和新八军军长的高树勋将军率领他的部队在平汉战场起义,随后开赴伯延改编为民主建国军。高树勋的起义部队在伯延举行庆祝大会时,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都致电表示祝贺。

    1945年12月至1946年1月,晋冀鲁豫中央局、军区、边区政府曾驻扎伯延,杨秀峰、薄一波等边区政府领导在这里居住。

    这一次,共和国总理周恩来到伯延深入基层调查,也必将为千年古镇伯延的历史写上浓重的一笔……

    3.一片忙碌的伯延公社大院

    村口一棵高大的树上,十九岁的二车子一边用两只手臂紧紧地搂着半腰粗大的树干,一边使劲地扬起下颏,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远处的大路口。那是村口向远处眺望的最好“制高点”,平日里能够“独享”这制高点的,只有那个向全伯延公社播送新闻和通知的大广播喇叭。今天二车子能够站在这个村口的制高点上,是公社主任郭凤林派给他的重要任务:只管盯好远处进村的路口,只要看见首长的汽车出现,立刻跑回公社报告。

    就为这,二车子老早就从家里跑了出来直奔村口,临爬上大树前,还不忘把裤腿往上挽起一截子,为的是省得把裤脚划破,要不然,回家准得挨娘一顿说。

    没用两下子,二车子就轻松地爬上了树半腰。低头看看,平日里那个高高挂在树上的大喇叭已经在自己的脚下,抬头往远处看,通往村口的黄土路看得一清二楚。一下子,二车子兴奋了,他的两只手臂更加紧紧地搂着那根粗壮的树干,虽然一只脚已经踩住了高高的树干横叉,但是他的两条腿仍然弯着,像弓一样紧紧地夹住大树干,一双眼睛更是瞪得圆圆的死盯着远处……

    华北平原五月天的春风,和煦温暖,只可惜大树枝头的树叶已经被村民撸得所剩无几,只有大树树梢上那些细小的树枝和枝头上稀稀拉拉的树叶,还有系在大树干上那只大广播喇叭上的红绸带,迎着五月的春风,微微摇摆……

    大树上的二车子仍然双臂搂着树干,瞪大了一双眼睛,紧张地看着远处的大路口……

    与此同时,伯延公社的院里院外也是一片忙碌不已。公社干部们从大门到二门,从前院到后院的张罗着,为迎接上级首长的到来做着准备。

    伯延公社的办公大院就坐落在伯延镇过去有名的徐家庄园。徐家庄园是当年伯延财力雄厚的富户徐家的房子,也被当地人称作徐家的九门相照,是一座一进四的院落,4个院落都建在同一中轴线上,不仅建筑极为讲究,规模也很宏大,4个院落加上两个偏院共99间半房。如果和人们说的北京故宫的9999间半房相比的话,徐家的九门相照则可以称为“小故宫”了。

    1945年国民党高级将领高树勋率部在伯延起义时,曾把徐家的九门相照作为新八军军部,1946年伯延解放时,这里就成为伯延区公所的所在地。后来成立伯延公社,就一直在这里办公。

    因此,无论是公社大院讲究的大门、二门,还是依然保存完好,带有精致窗棂大扇窗户的房间,都为伯延公社大院增添了许多深深的,久远的文化底蕴。还有积极热情工作的伯延公社干部们,这一切,应该就是具有悠久历史文化的革命老区伯延人的淳朴民风吧。

    在院子里忙碌的公社干部中,领头的自然是伯延公社的带头人,公社主任郭凤林。自接到上级通知说有上边的领导今天要来伯延公社搞调查研究后,郭凤林就挂在了心上。

    郭凤林已经四十多岁了,看上去,他的外貌比实际年龄要显得沧桑不少,但他却是个天性直爽憨厚的农村汉子。平日里虽然考虑问题和工作方法都简单了些,可是他一向脾气耿直,说话不绕弯子,工作起来更是有股拼命的精神,因此即便是有一些缺点,但若是论工作,对党,对国家,郭凤林绝对够得上一心为社会主义祖国建设甘愿赴汤蹈火、忠心耿耿干革命的共产党员标准。

    都知道眼下正是闹灾荒的困难时期,和全国一样也在人民公社大食堂吃饭的伯延人虽然生活艰苦,吃不饱肚子,但自幼在革命老区长大的郭凤林,却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自己是一名革命老区的干部。因此,虽然已经知道,首长要来调查研究,郭凤林也仍然是一个心眼认准了一个死理儿,那就是只说好,不能说赖,绝不能给党中央毛主席添麻烦。总之一句话,就是要让首长看到,越是困难时期,革命老区的干部就越要有个面貌。

    4.公社主任带头换新装

    郭凤林既是认准了只说好,不能说赖,绝不能给党中央毛主席添麻烦的理儿,也就给他领导的大队干部提出了要求。于是,按照郭凤林的部署,各大队的队长不仅老早就奔到了公社院里,还按照郭凤林特地叮嘱的,每个人全都脱下了平日里经常不离身的旧衣裳,换上了从来舍不得穿的,只有走亲串门、甚至恨不得只有拜见老丈人时才穿在身上的,那个配有4个兜儿的制服上衣。

    大队长们穿在身上的制服颜色有深有浅,但还好,大多都为蓝色。不管怎么说,比起平日里他们总是从不离身的那件破布烂衫的对襟褂子,要精神多,也干净多了。

    当然还不能忘的是,几个大队长平日里脑袋上一直围着的羊肚手巾也得拿下来,最好戴上个帽子,要是没有,找也好,借也好,反正是得找上个帽子戴上才行。

    至于郭凤林主任自个,当然要给各位大队长起个带头。他先找出了那件只有去县里开会才舍得穿在身上的,带有4个兜儿的灰蓝色卡其布制服。套在身上试了试,怎么瞅还是觉得不太顺眼,原来是领口露出的衣裳太破了。

    于是他把贴身穿的那件破旧的,已经发黄的粗布对襟白褂子脱了下来,换上了一件同样有些发黄的白色衬衫。

    衬衫有些不太合身,比套在外面的制服还长出一块,但郭凤林却觉得比原来那件粗布对襟的褂子强多了,再加上他特意找出来的一支同样是舍不得用的钢笔也插进了制服上衣左侧上边的口袋里,这么一看,郭凤林心里踏实多了。

    公社院子里的各大队队长仍然在来来回回穿梭般的忙碌,一向急脾气办事利落的郭凤林更是一边带着着几个大队长忙前忙后地张罗,一边还不忘嘴里连连招呼着说:

    “快!快!利索点!利索点!”

    不时抬起胳膊指挥着,嘴里连声招呼着“快!”的同时,郭凤林的眼睛和手可是一点儿没闲着。他的眼睛挨个扫视着几个大队长是不是都把脑袋上的羊肚手巾拿了下来,是不是换上了整齐的带4个兜儿的蓝制服。他的两只手则分别拿着脏乎乎的白羊肚手巾和半新不旧的蓝帽子,白羊肚手巾是刚从一个大队长的脑袋上现拽下来的,蓝帽子是给没戴上帽子的大队长预备的……

    一个摘掉了白羊肚手巾、换上了蓝制服的大队长匆匆忙忙走进公社大院,忙碌的郭凤林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还说得过去,所以他只是“嗨”了一声,又接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个队长也同样没顾上说话就匆匆进了公社办公室。

    一抬头,又一个脑袋上裹着白羊肚手巾的队长急匆匆地走进了公社大门,郭凤林连忙冲着他“嘿嘿嘿!”地给了一嗓子,那个队长止住了脚步。

    郭凤林二话不说,抬起手一把就把他头上的羊肚手巾拽了下来,接着又把自己手中的一顶蓝帽子递了过去,那个队长自然没啥可说,只是脚步没停地也向屋里走去。

    大门外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急促脚步声,郭凤林立刻抬起头向大门外望去,是抱着团成了一大卷红帐子布的三大队队长老蔫儿,正忙不迭地撇着两只大脚片子啪嗒啪嗒从大门往院里跑着。

    看见这模样儿的老蔫儿,急脾气的郭凤林不由冲着他喊了一声:

    “你快点儿!”

    老蔫儿一听也着急了,大概是也有点儿慌了,眼瞅着要进二门了,不承想脚底下一个不留神,抱着满怀红帐子布的老蔫儿就一下趴在了地上。心急又心疼的郭凤林不由说了声:“笨!”

    老蔫儿却顾不得这些,只是没事似的赶紧团了着一大卷子红帐子布爬了起来,接着几步就跑到了郭凤林跟前,也不管刚才一路跑得气喘吁吁,急火火地就对郭凤林念叨说:

    “刚说写好了挂村口再过来。‘嗡’一家伙想起来了,是哪个首长啊?”

    说着,仍在喘着粗气的老蔫儿好奇地、更近地凑到了主任郭凤林的面前。

    郭凤林却没有回答老蔫儿的问话,而是一边盯住老蔫儿的脖子,一边伸手拽开老蔫儿的蓝制服上衣领子,一点不给老蔫儿留面子地说:

    “看看,看看,你这脖子黑的,又是几天没洗啦,快!进屋搓搓去……”

    老蔫儿不好意思地任主任郭凤林数落着,虽说是按照主任的要求刚刚换上了蓝灰色卡其布制服,但他自己一点儿没觉出,他那没有系上第一个扣子的制服领子里,已经露出了脖子上还没有洗下去的一绺绺黑皴儿。

    郭凤林一边不客气地数落着,一边往公社办公室的屋子里推着老蔫儿,还没转过神儿的老蔫儿刚转过身,郭凤林又立刻抬起手,不由分说一把拽下了老蔫儿脑袋上仍然裹着的那条脏不拉几的几乎看不出本色儿的白羊肚手巾,顺势另一只手接着递给老蔫儿一顶蓝帽子。

    转过身来,郭凤林又紧跟着一板一眼地冲着仍在抱着红帐子往屋里走的老蔫儿说:

    “那东西放一边去,首长是来咱这儿调查研究的,面子上的事儿不要!”

    5.队长们忙梳洗

    忙乎了半天的公社主任郭凤林终于带着几个大队长进了公社的会议室。

    伯延公社的会议室,是原来的徐家庄园一座既宽敞又豁亮的大房子,屋里的一个老式隔断,让会议室有了一个里间。虽然精致的隔断和门窗依然不失当年徐家的九门相照的风采,但伯延公社的会议室布置得却十分简单。

    会议室的外屋是用大方桌拼在一起摆成长条形的桌子和几条长板凳,这里主要是队干部们集中开会的地方。再加上墙上挂着伯延公社评上模范获得的奖旗,还有屋角的那台用于对全公社广播的扩音器,就几乎是伯延公社会议室的全部“装备”了。平日里的伯延公社办公室虽然简单得近乎简陋,倒也透着整洁安静。

    可是今天这会儿不一样了,进了屋的大队长们没有像以往开会时那样围着摆成长条形的桌子坐下来听主任郭凤林讲话,而是一个个忙不迭地“梳洗打扮”,比起往日,这时的伯延公社会议室真是有点热闹了。

    外屋的长板凳上和大桌上各摆着一个倒上了热水的洗脸盆,几个大队长就围在两个脸盆旁,按照主任的要求认真地洗着脸,搓着脖子。

    郭凤林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装着小块肥皂的白瓷碗,一只手攥着一小块肥皂一边从会议室的里屋走出来,一边对屋里的几个大队干部说:

    “俺说过多少回了,当干部就像个干部样儿,越是困难时期就更要有个面貌……咱是革命老区的干部……”

    郭凤林先把一只手里的小块肥皂递到了站在大板凳的脸盆旁边的一个大队长,接着就径直走到外屋的大桌前,一边把手中的白瓷碗放在了脸盆旁,一边又接着说:

    “咱是革命老区的干部……”

    看着老蔫儿正在卖力气地搓着脖子上的黑皴儿,郭凤林也就毫不客气地抓起白瓷碗中的一小块肥皂,蘸上点儿脸盆里的热水,紧跟着就揪上老蔫儿的脖领子,用力搓着老蔫儿那挂着一绺绺黑皴儿的脖子说:

    “来,好好洗洗……”

    老蔫儿仍是嘿嘿地满脸憨笑着,任凭公社主任郭凤林的“处置”,只不过他一边让主任按着脖子,一边还不忘接着主任的话茬:

    “是,要不首长咋上咱这儿呢,咱弄光溜点儿……”

    另外几个大队长则不言不语地忙着“拾掇”着自个儿。他们一个个捋胳膊挽袖子地凑到冒着热气的脸盆旁,也有的干脆就脱下来那件4个兜的制服上衣,挤不上去的,就拿上个剃头刀、对着窗户上的那个小破镜子先去刮胡子了。

    先搓洗完脸和脖子的,有的顺手拿上把梳子拢拢不听话的头发,留光头的省去了拢头的麻烦,就直接套上了自己那件新换上的蓝制服。总之,热闹的公社会议室里,哪个大队长都没闲着。

    会议室里安着烟筒的火炉子还没有撤,炉子上的那把大铁壶正冒着一缕缕热气。那是为了让大队长们洗个干净,郭凤林亲自吩咐准备的……

    猛的一下子,忙呵呵的郭凤林又想起了一件事,就是对那些平时爱挑毛病说话带刺的社员应该怎么“安置”的事。自打一说首长要来调查,他的心里就总是惦记着,咱是革命老区,可不能让这些人说出不好的话,给咱老区和社会主义抹黑。

    想到这儿,公社主任郭凤林一边看看各位大队长“梳洗打扮”的情况,一边顺手把大方桌上的几个印有红色“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白瓷缸子码整齐,一边冲着几个队长问道:

    “俺问你们,那些好说怪话的,没话找话的落后分子都给俺处理好了?”

    听着郭凤林这样问,正在拿一把黑剃头刀刮胡子的刘队长赶忙转过脸来说:

    “全关起来了。”

    刘队长旁边一个大队长也转过头来接着说:

    “关的可严实呢,一个都跑不了。”

    虽然两个大队长都给公社主任打了“保票”,可是郭凤林还是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们俩又问了一句:

    “都关一块儿了?”

    看样子,生怕出什么问题的郭凤林还真是有些不太放心。

    在主任郭凤林的招呼下,几位队长的脖子和脸很快就差不多“合格”了,看着几个大队长都捋下了袖子,套好了蓝制服,郭凤林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该往村口去迎一迎来调查研究的首长了。

    6.吉普车来了

    村口挂着大广播喇叭的那棵大树上,一直骑在大树干上的二车子仍然两手紧紧地扒着树干,两只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村头的路口……

    远处连着村口的黄土路上,仍然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儿动静,二车子也仍然一动不动地睁大一双眼睛盯着那条静静的黄土路……

    忽然,狭窄的黄土路上泛起了一阵黄土烟儿,二车子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更大了,他看见黄土路的远处已经隐隐地开来了吉普车,没错,好像还不是一辆吉普车。兴奋的二车子只觉得从心头到脑袋瓜子都热了,他立刻刷拉拉一下子就利索地从大树上滑到了树根下,再一步蹦下了坡,接着就使劲儿挥着胳膊,甩开两只大脚板子往村里跑去了……

    这边公社院内的主任郭凤林终于要带着几个队长出发去村口迎接来调查的首长了。扫视了几个队长的脑袋,还好,除了留分头的刘队长,大都戴上了蓝帽子,刘队长不戴帽子就不戴吧,反正他的分头怎么着也比那几个队长的光头受看。

    这么想着,郭凤林就带着几个队长急急地走出了公社大门,一边走着的空儿,郭凤林也随手掏出了一顶帽子戴在了头上。他的帽子和几个队长的帽子一样,也是蓝色的,不同的是,一颗小按扣把他的帽子前边和帽檐按在了一起,这就是那个年代工人老大哥经常戴的“前进帽”。也许,只有戴着这顶“前进帽”,才能看出乡长郭凤林和几个大队长的不同吧。

    出了大门奔街上,几个队长紧紧跟着郭凤林急急地向前走着。郭凤林的步子又大又快,快得让几个队长也不由像郭凤林一样,连胳膊也随着脚底下不断加快的步子跟着甩了起来。紧跟在郭凤林身边的老蔫儿更是抬起两只胳膊,小跑一般跟着往前赶。

    郭凤林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大声对紧跟在他身边快步往前赶的几个队长说:

    “说好了,你们哪个队给咱老区人民脸蛋子上涂了黑,自己先滚出支部……”

    听了郭凤林的话,几个队长都没接话茬儿,只是底下脚板子更加给力地紧捯着两条腿,一步不离地跟着郭凤林往前走。只有老蔫儿不知为什么,从今天一大早开始就比平日里话多了不少。看着大家伙儿一声不出地只顾跟着主任往前赶路,一向蔫不出溜说不出几个字的老蔫儿终于又忍不住带着满脸憨笑和郭凤林搭上话了:

    “看这,到底儿是哪个首长啊?”

    郭凤林却一句话不说,只是一个劲儿急急地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抬起了左胳膊的袖子,原来是里边新换上的那件衬衫袖口的扣子没扣上,他伸出右手很快系上了左手腕上的衬衫扣。紧接着又下意识地把左手伸向了右边的袖口,拽了拽右手腕上的衬衫扣子。虽是忙着“拾掇”衬衫袖口,可郭凤林脚底下急行的步子一点没慢下来。

    老蔫儿仍然颠儿颠儿地小跑一样紧跟着郭凤林,想了想,老蔫儿还是忍不住地又问:

    “大首长吧?”

    迈着大步往前赶的郭凤林还是没搭理老蔫儿,紧跟着郭凤林的几个大队干部也同样一句话不说。

    瞅这架势,老蔫儿终于明白,从主任这儿自己是真问不出什么了,只得不再说话了。想了想,老蔫儿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和兴奋,只好一个人自言自语:

    “看这架势小不了,连省长都去接了……”

    郭凤林仍然没有搭话,紧跟着的大队长们更是没人接茬儿。

    老蔫儿却好像丝毫没受到“打击”,仍是一脸憨笑地小跑般紧跟在郭凤林身边。突然老蔫儿像悟到了什么似的,他的眼睛一亮,立刻满脸都兴奋起来,终于还是没忍住又冲着郭凤林问道:

    “刘邓大军……房支书没摇个电话过来?”

    终于还没容得郭凤林说什么,大家就兴奋了,因为远远的,“前方”的二车子正甩开了胳膊和大脚板子,迎着他们跑过来了。

    二车子大张着嘴,直跑得呼哧带喘,大脚板子啪嗒啪嗒地带起了一路的黄土烟儿……

    看着二车子那可劲儿往前冲的架势,郭凤林知道,来调查的首长到了!他不由分说立刻抬起了胳膊和几个队长跑步迎了过去……

    迎面跑上来的二车子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郭凤林只觉着激动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老蔫儿更是急搂搂地奔上前一把薅住了二车子的胳膊,大概是用劲太大了,直把个脚跟儿还没站稳的二车子原地转了小半圈。

    气喘吁吁的二车子只顾上说了四个字:

    “吉,吉普车……”

    心急的老蔫儿却嫌二车子说得太少,他不甘心地一个劲儿问二车子:

    “哪个首长,报纸上见过没……”

    看着仍在喘着粗气,累得满头大汗的二车子,顾不上说话的主任郭凤林迅速地从制服下兜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不大的透着树皮色儿的黄色代粮窝窝头,一边塞到了二车子手里,一边对二车子说:

    “快!进屋里喘喘去……”

    二车子一点儿没推辞地接过了主任郭凤林塞给他的代粮窝窝头,上去就咬了一口。在那个国家经济困难,人民遭受饥饿的时期,一个小小的代粮窝头虽然不那么好吃,却绝对够得上可以解饿的果腹食品,更何况,在村口大树上站了半天岗的二车子真的有点饿了。

    公社主任郭凤林带着他的几个队长终于赶到了伯延村口的第二个“阁”,向离黄土路最近的村口跑去。

    “阁”是伯延人对街上的小胡同口用砖垒砌的类似门洞一样的建筑的称呼,这个在北方一般的村镇很少见得到的“阁”,无疑是千年古镇伯延街头最有特色的建筑之一,更让人们感受到一个世纪前经济、文化发达的伯延古镇风貌……

    7.羊咋上得了树呢

    一前一后的两辆吉普车沿着狭窄又坑洼不平的黄土路终于缓缓朝着伯延村开过来了,随着吉普车的前行,干燥的黄土路上泛起一阵阵的黄土烟儿……

    终于到了伯延村,两辆吉普车停在了紧把着村口离一座房子不远处的伯延村第一个“阁”的跟前。一声吉普车门的响声后,第一辆吉普车上的一个穿着蓝制服的年轻人最先走下来,他是周恩来总理的秘书马列。走下吉普车的马列快步绕过吉普车右侧,伸手打开吉普车左侧车门。

    吉普车门打开了,穿着一身银灰色中山装的共和国总理周恩来走下吉普车,终于踏上了伯延的土地。望着眼前这个中国华北平原的革命老区,周恩来不由抬起头环顾四方,一双睿智的眼睛闪烁着矍铄的光芒……

    紧接着,从另一辆吉普车走出的邓颖超和秘书许明等工作人员也都很快走了过来。一直没有说话的周总理立刻带着大家一起向伯延村里走去。

    周总理走在最前面的中间,他的步伐稳健,一双闪烁出深思目光的眼睛不时向四周观看着。他的身后是同样神情凝重的邓颖超和几个工作人员,还有伯延公社支书房友德,以及穿着黄军装的警卫战士,一行人紧紧跟在周恩来的身后一直向伯延村里走来。

    与此同时,郭凤林和他的几个大队干部也穿过伯延村的第二个“阁”跑过来了,而周总理和邓颖超及随行人员已经拐进了伯延村街口的第一个“阁”。

    郭凤林带着几个大队长已经拐出第二个“阁”到了村里的街上,忽然,紧跑着的郭凤林愣住了,他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身后的几个大队长也紧跟着停了下来。但是很快,郭凤林又抬起了双腿,一步紧跟一步地向前走去,几个大队长也跟着他往前走……

    一下子,郭凤林站住不动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一刻,他终于轻轻地从嘴里发出了激动的声音:

    “周总理!”

    周总理没有说话,只是慈祥地微笑着,一双深邃的眼睛温和地看着郭凤林,并向郭凤林伸出了双手。一瞬间,郭凤林那双长满了厚茧的粗糙的双手握住了共和国总理那温暖宽厚的大手。

    那一刻,郭凤林只觉得自己的一双眼睛模糊了,他终于忍不住,嘴角抽搐着,哽咽着喊了一声:

    “周总理!”

    共和国的总理仍然一脸微笑地慈祥地看着这位长年在泥土里滚打的庄稼汉子,他的手仍然被一个革命老区的公社主任的双手紧紧握着,紧紧地,好一会儿不肯松开……

    郭凤林眼里噙着泪花,两眼望着周总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公社的书记房友德急忙跑过来向周总理介绍说:

    “周总理,这就是您刚才打听的郭凤林主任。”

    周恩来的双眼流露出更加慈祥的目光,微笑地看着郭凤林说:

    “你父亲是这里的老支书了……”

    郭凤林那双粗糙的大手更加用力握紧了共和国总理周恩来的手……

    嘴角抽动了好几下,郭凤林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儿:

    “总理,您跟报纸上、墙上的画像一个样儿……”

    郭凤林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终于又深情地看着周总理,哭着说:

    “瘦了……”

    不多的几句话虽是断断续续的,却一下说到了几个大队干部的心里,一直站在郭凤林身后的老蔫儿,立时也眼里充满了泪水,他默默地看着周总理,止不住的两行热泪顺着双颊流下,旁边的几个大队长也都忍不住一个个用袖子擦着眼泪……

    郭凤林说不出话了,只是睁大了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总理,任凭滚烫的热泪流淌在脸颊……

    看着满脸流泪的郭凤林,公社书记房友德也十分感动,可他还是捅了郭凤林一下,有点儿嗔怪地说:

    “憋回去,一个大男人,你是主任……”

    这场景也同样感染了共和国总理周恩来,更让他想起了多年来革命老区村民艰苦奋斗的不易,想到这儿,周总理的心情愈加凝重了。

    止不住的热泪仍在郭凤林的脸颊上流淌,周总理温和地说:

    “流眼泪,说明你们心里有委屈。”

    郭凤林听了,只是使劲地摇了摇头。

    周总理接着说:

    “我来晚了……”

    温和的声音里更多了许多自责。

    郭凤林仍然使劲地摇着头。

    身后的老蔫儿立刻擦干了眼泪接过了周总理的话茬儿:

    “不是晚,不是晚,是不敢想。平日子看您的画像就觉着可亲切呢,这一看见您真人儿,啥也不会说了……”

    老蔫儿的话,又让几个大队干部用袖子抹上了眼泪……

    周总理一时说不出话,他睁大了一双眼睛,亲切而深情地看着大家。

    接着,他又转过身对着郭凤林说:

    “凤林啊……”

    郭凤林仍然在定睛地看着周总理。

    “我一路上过来,看见树上的叶子都光了,”

    一边说着,周恩来一边抬起头向左边的远处望去,一边又转过头,向右边的远处张望着,接着转过头来对郭凤林说:

    “这里的叶子也不多了……”

    说到这儿,周总理停了一下,一双眼睛盯着郭凤林接着问道:

    “哪里去了?”

    口气中,是关切,更有认真地询问。

    郭凤林愣住了,他看着周总理说不出话,眼神中似有一种不安,更有一种不知道怎样回答总理询问的不知所措……

    这当口儿,一旁的老蔫儿抢过了话茬儿:

    “羊……让羊吃了……”

    老蔫儿的话虽然有些磕磕巴巴,郭凤林的脸上却立刻轻松了不少,他赶快接着说了声“对!”他知道,不管怎么说,是无论如何不能让总理知道那些树叶都是村里人撸下来当饭食填进肚子了。可是,自己平常给大队长们讲话时,嘴茬子从没软过,怎么今天到了总理面前,就比不上平日里踹上三脚都蹦不出几个字的老蔫儿的话来得快呢?

    其实老蔫儿说起话来还真是比不上郭凤林,只不过他心里想的也和郭凤林一样,绝不能让总理知道村里人饿得把树叶都吃光了。而郭凤林也不知道,他临出来时跟大家说的“说好了,你们哪个队给咱老区人民脸蛋子上涂了黑,自己先滚出支部……”那句话,早已让老蔫儿牢牢记在了心里。

    虽然老蔫儿“机灵”地抢过了话茬儿,但他说的,毕竟不是实话。结果只那么一小会儿的空儿,村里七岁的小连弟儿一句话就让刚才老蔫儿“急中生智”编出来的那句磕磕巴巴的“羊吃了”露了馅儿。

    那是老蔫儿刚刚说完那句“羊……让羊吃了……”时,还没等到在场的所有人再往下接话茬儿,一个稚嫩的孩子的说话声就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羊咋上得了树呢,要人上去撸……”

    立刻,所有的人都把头转了过来,周总理更是睁大了眼睛,慢慢转过来整个身子,他看到了一个六七岁模样、穿着小花袄的女孩儿,正一边说着,一边向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刚刚放下点儿心的郭凤林,脸上的表情又紧张起来,他望着周总理,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旁自知刚才的话没“包住”的老蔫儿也是一脸的尴尬。他也认出来,那是住在他家房后的连弟儿,因为家里盼着再添个小子,所以奶奶给她叫了个“连弟儿”的名字。他还知道,连弟儿从小聪明伶俐,特别是见了生人时,更是一点儿不憷头、敢说话。

    于是,没容得多想的老蔫儿赶忙附和着接下话茬儿说:

    “对对,连弟儿说的对,撸了再给羊吃……”

    话虽说的仍是不那么利落,但老蔫儿还是觉着,为了不给革命老区脸上抹黑,自己总算是又给“挡”了一回。

    想不到一向在生人面前不憷头、敢说话的小连弟儿的“话匣子”只是刚扯开,她看了看一行人,仍是不慌不忙地张开小嘴,一字一句地冲着大家说:

    “那要看啥树上的,槐树、榆树上的叶子俺奶奶和俺娘都喜欢吃,说甜……”

    一边说着,小连弟儿一边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大家都在看着小连弟儿,不知道说什么,老蔫儿更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连弟儿的话茬儿了。

    而一直看着小连弟儿,仔细听她说话的周恩来已经迈开腿,一步一步向小连弟儿走过去……

    一时间,邓颖超和随行的工作人员、警卫战士、郭凤林和他的大队干部,全都转过了身,大家的目光跟随着一步一步向小连弟儿走过去的周总理。

    穿着花袄的小连弟儿头上扎着两只小短辫儿,肩上挎着一个占了她大半个身高的背筐,她没有一点儿惊慌,仍然边说着边向前走着,睁大了一双天真的眼睛看着那个向他一步步走来的“大伯”……

    小连弟儿终于站住不往前走了,她看到那个走到眼前的“大伯”已经弯下了身子,向她伸出了双手……

    小连弟儿一动不动,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小的脸庞充满了天真无邪。

    边走着的周总理几步就半蹲在了小连弟儿跟前,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小连弟儿那小小的脸庞,肩膀、胳膊,直到拽住了小连弟儿那只没有握着背筐把的左手。

    立刻,周总理的眼睛盯在了小连弟儿的手上,那是一只长满了皴皮儿的脏乎乎的小手。他不由又轻轻地抚摸着小连弟儿那满是“沧桑”的小手,慈祥的目光中,对这个生在华北革命老区的,敢说话的小女孩更透出了一股关心和怜爱的深情。

    小连弟儿一点儿也不害怕,望着这个和自己“一般高”的“大伯”,她抬起头,静静地一声不语,只觉得这个从没有见过的“大伯”是那样慈祥,那只在她脸上轻轻抚摸的大手也是热乎乎的……

    从小生活在黄土地里,听惯了大人呵斥声长大的小连弟儿,从不记得有谁这样慈祥地抚摸过自己,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了……

    周总理仍然在微笑地看着小连弟儿,他只觉得孩子脸色发黄,小花袄里面的肩膀,胳膊也很瘦弱,不由心头一阵难过……

    小连弟儿仍在看着周总理,一张小脸满是天真和稚气。

    周总理抓住小连弟儿的手,轻声问道:

    “孩子,你吃过吗?真甜吗?”

    缓慢而温和的语调中,更透出了他对孩子的心疼。

    小连弟儿终于又拉开了话匣子:

    “俺奶奶不让俺吃,说俺胃口小,树叶子煮不烂,怕扎破了。这阵子也不让俺娘吃了,她怀着俺弟呢,快生了……”

    周总理听了,不由百感交集,望着小连弟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接着,他的目光又转向了小连弟儿右肩上挎着的背筐,他看见了背筐里面的槐树叶……

    周总理伸出手,从小连弟儿的背筐里掏出了槐树叶,望着手中的那把槐树叶,周总理的脸上又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8.那就先说吃饭吧

    临近晌午了,站在高处远远望去,伯延村一大片的房屋顶上,只有一处房子屋顶上的一支高高的烟囱在冒着一缕缕炊烟。那是伯延公社的集体大食堂,自从大跃进以后,伯延村就和别的公社大队一样,成立了集体食堂,就是让全村的村民们都去集体食堂吃饭。

    从那时候起,社员们收工后就全都不用饿着肚子赶回家去做饭了,因为集体食堂都给大家做好了饭,就等着社员们去吃呢。也是从那时候起,因为不用做饭,伯延村家家户户房顶的烟囱不再冒烟了。

    在这个做饭的当口,伯延公社集体食堂几个做饭的炊事员也正在一片热气的缭绕中,紧张地忙乎着。头上裹着白羊肚手巾的三叔和一个炊事员抬起一大筐洗好了的树叶,一点点地倒进了灶台旁边的笸箩里,三叔一边帮着倒树叶,一边顺手择着树叶的梗。

    忽然,二车子从灶台边打开的窗户下面露出了半截身子,他一边扒着窗台向食堂里望着,一边呼哧带喘地喊着:

    “三叔!三叔!”

    三叔正在把刚刚择好的树叶倒进大灶锅里,听见二车子的喊声,抬起了头,手里的活并没有停下来。

    二车子又冲着三叔大声说道:

    “主任说,今儿晌午早吃,打回去吃!”

    三叔立刻答应说:

    “知道了,告诉他们了。”

    二车子跑了,三叔也举起了做饭的大铲子在冒着白气的大灶锅里来回搅动起来。

    伯延公社会议室的外屋,大方桌拼在一起的长条桌旁坐着周恩来总理、主任郭凤林以及几个大队干部,秘书马列和许明坐在周总理的身后,他们的手里都拿着笔和本做记录。

    屋里很安静,坐在大方桌旁的郭凤林,一双眼睛不自然地看着周总理,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好像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才好……

    周总理看着大家先说话了:

    “那就先说说吃饭吧,怎么吃最好……”

    他说话的语调温和缓慢,接着他又看着大家说:

    “现在是一起做,一起吃……”

    说到这儿,周总理又停了下来,温和地看着围坐在大方桌旁的几名大队干部。大家都没有说话,整个屋子里一时安静极了,看着这场景,一直不知说什么好的郭凤林有点着急了,可他仍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眨着眼睛,目光中,更露出了几丝不安。

    还是周总理打破了沉默,他冲着对面的老蔫儿叫了一声:

    “老蔫儿……”

    老蔫儿立刻抬起了头,看着周总理,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周总理接着对老蔫儿说:

    “你先说说……”

    老蔫儿犹豫了一下,立刻“腾”的一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郭凤林的脸也跟着变了模样,他睁大了眼睛,紧张地看着老蔫儿。

    老蔫儿可没像他的头儿那样紧张,他清了清嗓子,看着总理,尽量用着轻松的口气说:

    “总理,就现在这吃法儿最好了,同甘苦,共患难,国家有了难处,大家伙勒紧腰带,一块儿挺……”

    老蔫儿的话刚说到这儿,郭凤林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不用说,他挺满意。

    老蔫儿自个当然也满意,所以再往下,他的脸上还露出了笑容,说的也更流利了:

    “挺过去了,腰带一松,想吃啥不就吃啥,啥灾害也不能老冲咱来。总理,您放心,一个字儿,就是好!”

    周总理看着大家,仍然没有接过老蔫儿的话茬儿。

    郭凤林却高兴地乐出了声儿,他“嘿嘿”地笑了两声儿,比起刚才的紧张,他觉得放松不少。接着,郭凤林笑着对周恩来总理说:

    “周总理,晌午都过了,先吃个饭去吧……”

    9.俺们这儿的水井打不出水了

    伯延公社集体食堂的后院,脑袋上裹着白羊肚手巾的张二廷弯腰低着头,正从水车上往桶里接水。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接水的胶皮管子和水车胶皮袋子的接口处,一只手把着那根破旧的软不啦叽的胶皮管子,小心地把水车上胶皮袋子的水挤到水桶里。

    那个装水的胶皮袋子也和那根胶皮管子一样破旧,所以张二廷虽然接水时很在意,还是不时有滴滴答答的水顺着接口处流在了地上。这让张二廷很心疼,那可是他天不亮就赶到十多里外的沙河坝水库用肩膀和胳膊连扛带拽的,自己一个人拉回来的。

    这么想着,张二廷也就越发在意地往桶里接着水。不一会儿,一支桶里的水快满了,他立刻麻利地拽过来旁边的水桶,接着就一只手提溜起那支装满水的水桶,向食堂后院墙边的两口大水缸走过去。

    那两口大水缸是专门为食堂做饭盛水用的,张二廷往大缸里倒水时,一个扎着白围裙,也是脑袋上裹着白羊肚手巾的炊事员已经从缸里出了一盆水,然后走到食堂厨房的后窗户跟前,从开着的窗口送了进去。

    看着往厨房里端水的炊事员,张二廷知道食堂快做饭了,还好,来回赶了二十多里的路程,出了一身臭汗拉回来的一车水,总算是没耽误了集体食堂做饭。想到这儿,张二廷又低着脑袋,一声不吭地干起来了……

    院外边郭凤林、老蔫儿等人跟着周总理、邓颖超以及随行的秘书马列和许明等几个工作人员缓缓地走进食堂后院的大门,径直往后院里走来,一行人谁都没有说话,以至于只顾干活,背过身正往大缸里倒水的张二廷竟一点儿没有察觉到。

    周总理一边往院里走着,一边张望着不算宽敞的食堂后院,跟随的人员中仍然没有人说话。边走边看的周总理终于看到了右边身旁的那辆破旧的装着胶皮袋子的水车,不由稍稍放慢了脚步侧过头多看了几眼,接着又慢慢往院里走来……

    那边的张二廷也在这个时候往大水缸里倒完了水,紧跟着又回到水车旁去接水了。就这么一小空儿的工夫,让只顾埋头干活的张二廷竟与走过来的周恩来总理一行人“擦背”而过。这也让张二廷一点儿不知道,国家的总理周恩来,已经来到自个的身边。可是,往院里走的周总理却看到了走过去的张二廷的背影……

    接着,往前走了没几步的周总理就听到了背后张二廷接水的哗哗声,他沉思了一下,就停住了脚步。跟在后边的郭凤林不由又紧张了起来,他琢磨着,周总理一定又发现问题了……

    果然,停住脚步的周总理回过了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正在低头往水桶里接水的张二廷,他深邃的目光中又透出了深思。

    周总理转过身走到了张二廷跟前,一旁的郭凤林更紧张了,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周总理。可是只顾接水的张二廷竟然一点儿没察觉到,他仍然低着脑袋,一声不吭地从水车的胶皮袋子往外接着水。

    看着只顾埋头干活的张二廷,周总理仍然没有说话,其他的人也没言语。安静的院子里,只有张二廷接水的哗哗声……

    张二廷仍然在弯着腰低着脑袋往水桶里接水,郭凤林一会儿看着周总理,一会儿又看着张二廷,终于忍不住,冲着仍然在低着脑袋干活的张二廷给了一嗓子:

    “二廷子,周总理看你灌水呢。”

    冷不防的,张二廷愣了一下,他终于抬起脑袋看了一下郭凤林,不明白似的没说什么,又把眼光往郭凤林旁边挪了一下,就这么一下,张二廷愣了,也终于看清楚了,他立刻扔下手中的胶皮管子,直腰站了起来,睁大着眼睛,紧张地叫了一声:

    “周总理!”

    随着张二廷直腰站起来,周总理也看清了张二廷那一边膝盖上一大块显眼的补丁,望着眼前这个朴实贫穷的庄稼汉子,他抑制住心头泛起的涟漪,微笑着对张二廷点了点头。

    张二廷仍然在大睁着眼睛看着周总理。

    看见周总理转过头,在看着那辆装着胶皮袋子的水车,张二廷说:

    “这是运水的水车。俺们这儿的水井打不出水了。”

    周总理转过头看看郭凤林,又微笑着向张二廷问道:

    “这是临近哪个水库的水?”

    张二廷连忙回答说:

    “沙河坝,十几里路……”

    周总理又点点头,接着又把目光慢慢转向了那辆装着胶皮袋子的水车,问张二廷:

    “牲口拉的?”

    张二廷看着周总理,回答说:

    “俺拉,没有牲口。”

    10.你们这里还有肉吃?

    伯延公社集体院外,随着清脆的“啪啪”脚步声,公社主任郭凤林的儿子,十岁的小学生郭虎正飞快地沿着食堂的院墙跑了过来……

    肩上还背着上学书包的小郭虎使劲地摆着小胳膊,很快跑过了食堂墙外边那根挂着广播喇叭的柱子,跑过一个站岗的警卫员战士身边,一步没停地一直向食堂大院里跑去了。

    集体食堂伙房的小院内,郭凤林急急地走在最前面,周总理和夫人邓颖超以及随行的工作人员也跟着缓缓走进院里。院子里的屋檐下,站着领头儿的三叔和几个食堂炊事员。

    第一次在家门口看见了共和国的总理周恩来,几个在革命老区里生活了半辈子的食堂炊事员们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激动地看着周总理说了声:

    “周总理好!”

    周总理边走边微笑着抬起手臂和他们打着招呼说:

    “你们好!”

    炊事员们更激动了,三叔更是一脸的笑容……

    郭凤林第一个进了那间专门给周恩来总理和随行工作人员吃饭的屋子,那是紧挨着食堂伙房的一间典型的北方农村式的屋子,地方不算宽敞,对开的一扇门上,一张写着“艰苦奋斗”的正方大红纸,呈菱形状规规矩矩地贴在门上。离房门很近的方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一个炊事员正在张罗着往桌上摆碗筷。

    郭凤林伸出手臂招呼着,请周总理、邓颖超及随行人员进房间吃饭,想不到,刚刚迈进屋门一只脚,周总理就止住了脚步,并很快将已经迈进屋门的一只脚抬起,退回到屋门外。身后的邓颖超和秘书马列、许明以及随行的工作人员也跟着站在了屋门外。

    周总理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桌上摆好的几个大粗碗,那是郭凤林特地单独为周总理和邓大姐一行人准备的饭菜:

    一碗红烧肉、一碗摊鸡蛋、一碗炒青菜、还有一个绿边白瓷盆里的几个不算白的馒头和一瓶河北出产的老白干酒。

    桌子上最显眼的,是那个深棕色大粗碗里的红烧肉和那个小一点儿的蓝花粗瓷碗里的摊鸡蛋。在那个闹灾荒的困难年代,这两只粗碗里的饭食,别说是在革命老区伯延,就是在首都北京城,老百姓们的饭桌上也已经是不知多少时日没有见到了。

    周总理仍在一动不动地看着屋里的饭桌,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他身后的邓颖超也随着收起了脸上的微笑……

    周总理还是没有说话,一双脚已全都站在了屋门槛外,郭凤林不由低下头,看着站在屋门外周总理那穿着普通黑布鞋的双脚,他又抬起头看着周总理,脸上一片焦急,不知说什么好。

    周总理终于向郭凤林问道:

    “你们这里还有肉吃?鸡蛋?”

    郭凤林微微迟疑了一下,立刻回答说:

    “有……有……”

    周总理又看了看桌上几个大粗碗里的饭菜,轻声说道:

    “比毛主席生活的还好啊……毛主席,已经很长时间不吃肉了。”

    郭凤林呆呆地看着周总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稍停了一下,周恩来又接着问郭凤林:

    “给大家买粮食的钱买肉,买鸡蛋了?”

    郭凤林下意识地看了看桌上的红烧肉和摊鸡蛋,又看了看周总理,连忙回答说:

    “不是,嗯……杀了猪,嗯……鸡也是队上养的……下的蛋……”

    谁都听得出来,郭凤林的话是一边想着一边说出来的。

    周总理看着郭凤林,立刻接过了话茬儿说:

    “树上的叶子都光了,哪里会有饲料养牲畜啊?”

    郭凤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看着周总理,终于垂下双眼,慢慢地低下了头,再也不敢看周总理那凝视着他的双眼。

    周总理没有再说什么,他看了一下身边的邓颖超,仍然没有说话,接着就转过身,从屋子门口向外走,走过了一直站在屋门口的房支书面前,又接着走向院门口。

    邓颖超和同样一直站在屋外的秘书马列、许明及随行工作人员也一起跟在周总理身后往院外走,最后是急急忙忙从屋里走出来的郭凤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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