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一直专心致志地听着奥尔加讲述,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她问道:“那么你觉得他这么想不对吗?”虽然奥尔加之后要说的话肯定会解开这个疑问,可是K现在就想知道答案。
“当然不对,同情之类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就算是当时年轻且涉世不深的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父亲自然也明白,只是他几乎把什么都忘了,当然也忘了这一点。于是他想出一个计划,就是去城堡附近那条官员们的马车每天必经的主路上蹲点,伺机直接上前向官员们乞求原谅。说实话,这个想法太荒唐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乞求原谅的话真的传到某个官员的耳朵里,这个想法依然荒唐透顶。难道某一个官员就能同意原谅他吗?这最多可能会是整个行政部门的事,但整个部门也无法表示原谅或不原谅,他们只能进行裁决。但就算有官员愿意纡尊降贵来过问这件事,但他怎么可能只是在听了父亲这个可怜又疲惫的老年人絮絮叨叨半天就能了解整件事情的经过呢?官员们都受过高等教育,但也都是术业有专攻,对自己业务范围内的事情,只要听到一个字,就能联想到之后一连串的事;但若是跟他讲其他部门的事,即便解释个把小时,他也听不懂,可能只是出于礼貌而频频点头罢了。这些事都是显而易见的,你只需要想想和自己有关的这些小的公务就能明白。就是这些极其细微的公务,某个官员只需耸耸肩的工夫就能搞定,而你却要花费一生的时间还都不一定搞清楚。话说回来,就算父亲真的遇到了负责这件事的官员,这个官员在没有看到关于这件事初始文件的情况下,也不能帮他解决任何问题,况且也肯定不能在马路上解决问题啊。换句话说,即使真的在马路上等到这个官员,他也不能直接原谅谁,只能秉公办事,因此又只能指示父亲通过正规办事渠道来解决问题,但这样一来,父亲之前想通过私人途径办事的想法就彻底破灭了。父亲居然认为这条路能走通,可见他当时的状况已经糟糕到什么地步了!如果走这条路哪怕有一丁点成功的希望,那么马路上肯定是被上访者挤得水泄不通,但其实这完全没有任何可能,这个道理连小学生都明白,所以这条路上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可也正是这空旷无人的街道又坚定了父亲的信念,周围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增添了他成功的希望。他确实不得不这样,因为一个思维正常的人根本不会像他这样长时间反复琢磨,他们只需从表面迹象就能看出这事完全没戏。官员们乘车往返于城堡和村子时可不是在游玩,村子和城堡里都有工作等着他们,因此马车总是一路飞驰行进。他们也决没有兴致看看窗外有没有上访者,车里堆积成山的文件还来不及看呢。”
“不过,我有一次倒是进去过官员坐的雪橇,可那里面并没有放文件啊。”K对奥尔加的话提出疑问。奥尔加的讲述向他展现了一个如此巨大而且难以相信的世界,这让他忍不住想将自己在这里少得可怜的经历与它联系起来,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更加确信奥尔加所描述的这个世界确实存在,自己的经历也是实实在在的。
“你说的情况也有可能的,但那种情况就更糟糕了,说明那个官员身兼要务,相关的文件不是因为太重要就是因为太多而无法随时携带,这样的官员通常都会下令让马车以最快速度行进。无论如何,哪个官员都没有时间听父亲啰嗦。况且,去城堡的路有很多条,有段时间流行走这条路,多数官员都选择这条;过段时间另一条路又流行起来,大家就又都挤到另一条路上去了,他们这种变换路线的规律尚无迹可寻。早上八点的时候,所有人的车可能都走在某条路上,但半个小时之后所有车都转移到另一条路上去了,十分钟之后又变到第三条路上,再过半小时又回到第一条路上,然后就在第一条路上跑一整天,但也随时有可能再改变路线。虽然所有的路线都在村子附近都会合并成一条,可是即将汇合的时候所有的马车都是疾驰而过,等快到城堡的时候才渐渐慢下来。但正如每辆马车出发时选择的路线五花八门且毫无规律可循一样,每天马车来往的数量也不确定,常常好几天一辆车都看不到,然后某天一堆马车蜂拥而至。想象一下,这就是父亲每天要面对和处理的情况啊。每天早上他都穿上最好的那套衣服——很快这套衣服就成了唯一的一套好衣服——带着我们的祝福踏出家门。父亲还带着一枚小小的消防队徽章,是他当时偷着留下的,这样他就可以在村子以外的地方佩戴着这枚徽章。虽然这枚徽章小得在两步之外的距离根本看不到,父亲在村子里还是不敢把它戴上。就这样,父亲还寄希望于这枚小小的徽章可以让坐马车经过的官员注意到他。在离城堡入口不远处有一个专门为城堡供货的蔬菜园,园子的主人是个叫贝尔图赫的商贩。父亲就在菜园栅栏下面窄窄的石头基座上找了个地方坐着。贝尔图赫默许父亲坐在那里,是因为他曾经和父亲交好,还是父亲店里最忠诚的顾客之一。因为他的一只脚有残疾,认为只有父亲才能给他量身定制一只合脚的靴子。父亲一天天地坐在那里,那段时间恰逢是阴冷多雨的秋季,但父亲对天气毫不在意,每天早上都按时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另一只手跟我们挥手道别;晚上,他浑身湿透回到家里,蜷缩在墙角,他的背看上去一天比一天驼得厉害了。刚开始他晚上回来还会跟我们讲讲这一天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贝尔图赫因为同情他或者是念旧情,从栅栏上方给他扔过来一条毯子,或者他觉得在路过的马车里认出了某位官员,或者有个马车夫时不时地认出了他,还开玩笑似的用马鞭轻轻撩了他一下。后来他也不跟我们说这些事情了,明显已经不寄希望能在那里得到什么收获,只觉得只是要日复一日例行公事地到那个地方去以消磨时间。父亲也是那时候患上风湿病的,冬天就要来了,雪也降得很早,在我们这里,冬天总是来得很早,无论天气如何,他都坐在那里,有时坐在积满雨水的石头上,有时坐在雪地里。半夜的时候他疼得气喘吁吁,早上起来他也偶尔犹豫是否要再去,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又出了门。母亲紧紧抓住他不让他去,而父亲可能担心自己已经不够灵便的腿脚会出问题,所以答应让母亲跟他一起去。就这样,母亲很快也患上了风湿病,每日都要忍受那种疼痛。我们经常去看父母,给他们送点吃的,或者只是去看看他们,有时也想尽力劝他们回来。我们经常看到他们颓然坐在那一小块石头基座上,彼此倚靠着,蜷缩在那张几乎不能将两个人裹严实的薄毯子里,周围只有灰蒙蒙的雪和迷雾,根本没有人或车子的踪迹。K,那幅画面多凄凉,多凄凉啊!直到有一天早上,父亲僵硬的双腿再也不能挪下床了,他伤心欲绝,发着低烧,烧得精神都有点失常,开始胡言乱语了。他说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一辆马车在贝尔图赫的菜园前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名官员,在栅栏附近到处找父亲,生气地摇着头,然后又回到车上去了。说到这里,父亲突然大声嘶吼起来,仿佛是一定要让车上的官员看到他,然后跟他解释自己刚才不在那里完全是身不由己。不料这次的短暂缺席却演变成了长期缺席,他再也没能去那个地方,好几个星期都卧床不起。阿马利娅从那时起就承担起所有的照料工作,照料父亲,给他做治疗,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做,除了中间休息过几天之外,就一直这样坚持到今天。她知道哪些草药可以用来镇痛,她几乎不用睡觉,什么事情也吓不倒她,她的内心没有丝毫恐惧,而是充满了耐心地为父母做着一切。可是我们呢,我们谁也帮不上忙,只是焦急地来回踱步,而她却能始终保持沉着冷静。可是呢,当最困难的时候过去了,父亲已经可以由我们左右搀扶着慢慢下床了,阿马利娅却立刻撒手不管了,将父亲推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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