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云暗风阙-筵歌楼刘墉擒婪臣 恃奸诈贪墨赖黑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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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天井里腾出空场,一时便见国泰自二门一溜小跑出来,已经换了孔雀补服,戴一顶蓝宝石顶子,红缨没理好,都偏垂到一边耷着。因走得急,下台阶时一脚踩了袍角,踉跄几步才站定了。刘墉三人已面南而立,院里满是灯火看得真切,他虽换了官装,脸却没洗,颦眉笑晕的仍是“杜丽娘”面目。但此时院中旗旌森树刀枪如林,人们都知道国泰出了大事,心里个个紧缩得发颤,已无心理会他这副怪模样;钱沣是个方正人;和是一肚子鬼胎直要冒出来,脸上狞笑着,心跳得打鼓似的,强撑劲儿站在“上头”,也顾不得赏识国泰的狼狈相。刘墉打心里叹息一声,待国泰跪定,徐徐说道:“有旨,着:刘墉查看国泰家产!”

    “奴才——”国泰从身上到心里都凉颤了一下,深深俯下身去,“遵旨……”

    南边台下官员早已黑鸦鸦跪了一片,都俯着:身子侧耳聆听,刘墉劈头一句话,竟压得他们又低低身子,偌大天井院里几百人,竟死寂得像座荒庙,刘墉的语气仍是不咸不淡,叫道:“霍洁清!”

    “卑职在!”那个头一个进院的五品官闪身出来。人们这才知道他是钦差行辕的堂官。他双手贴髀垂身而立“大人请指令!”刘墉转过脸问道:“怎么没见于易简”众人听见回话说“在台下跪着,没有列班。”声音甚是耳熟,偷眼觑时,竟是本省按察使葛孝祖!有人就心里暗骂“这油条老狐狸,又攀上高枝儿了!”思量不及,霍洁清已经高喊“于易简出来见大人!”

    喊了两遍才有动静,靠台根跪着:的于易简抖着:身子站了起来,两脚软得像踩在棉花垛上,平平的地他竟走得高一脚低一脚的过来,灯光下看他的脸色,白得像刀刮过的骨头,却没有穿官服,头上戴的黑缎六合一统帽,蓝缎皮坎肩套着:灰府绸棉袍,他就是“下海”来的,活脱脱也就是当时戏子“角儿”平日打扮——不等说话就跪了,一副缩头缩脑模样。

    “已经请旨,革去你的顶戴,查看你的家产。”刘墉铁青着:脸,不疾不徐说道,“既然没穿官服,回头再缴上——你退一边听候发落。”

    当众揪出了巡抚和布政使(藩司),却还没有宣布罪状。见刘墉目光炯炯还在扫视,众官员不知还要拿谁,心一下子又都吊得老高。刘墉却不再点名,从和手里要过黄绫匣子,一边展纸,一边说道:“现在宣布圣谕,各官一律跪听。”他顿了一下,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山东巡抚国泰原为满洲一撮尔小吏,夤缘内府办差,因其薄有小才不无微劳,蒙朕屡屡加恩不次超迁,乃得成一片封疆。国家既无负于汝,荡荡浩恩重重蒙受,理宜精白乃心,忠悃仰报,廉己奉公,勤于厥职,思报国恩之万一也。乃该抚在职游悠荒嬉耽玩政务,日事贪渎肥己损公,是忍于背负君恩,置朕于不明之地,丧心病狂乃于此极,思之曷胜愤懑!

    前据御史钱沣、江南学政窦光鼐等人参奏,该抚贪纵营私罔顾国法,布政使于易简亦纵情攫贿,上下其手合谋害民欺君,是该抚该藩司泯不畏死,朕复何惜三尺之法成全汝等因是着:刘墉和持旨密查该抚不法情事。据刘墉和飞章密奏,历城等州县仓库亏空,仅此一县之隅,即欠银三万余两。乃竟敢收借民间余银冒充盈实欺蒙钦差查办,朕初闻而疑,既见借银实据,不得不信是钱沣窦光鼐所奏不虚也。以是特用六百里加紧诏谕刘墉和,即行查看国泰于易简家产,革去于易简顶戴及二人职衔,留山东行在,待罪行勘定昭彰另行严议。

    人们都在静静地细听,至此来龙去脉才大抵清楚。于易简就跪在国泰旁边,此刻已经能想事情了,不由瞟一眼国泰“一般也就这副松包样儿,平日看去还充诸葛——你说那些都是一厢情愿!”国泰却在瞟和,和是一脸庄重凝视前方,谁也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人们提心吊胆听着:乾隆在旨意中电闪雷鸣的怒斥,个个心颤股栗不知下头官员有无发落想着,圣旨里已经说到了。

    至于属员以贿营求,思得美缺一节。不唯国泰等受贿者未必肯露实情,即行贿各劣员,明知与同受罪,亦岂肯和盘托出即或密为访查,尚恐通省相习成风,不肯首先举发。惟当委曲开导,以此等贿求,原非各属等所乐为。必系国泰等抑勒需索,致有不得不从之势。若伊等能供出实情,其罪尚可量从末减。刘墉等必须明白晓谕,务俾说合过付,确有实据方成信谳。此事业经举发,不得不办。然前经甘省王 望勒尔谨一案甫经严办示惩,而东省又复如是,朕实不忍似甘省之复兴大狱。刘墉和当秉公查究,据实奏闻待朕裁定,钦此!

    一道:数百字的谕告读完了。刘墉生在山东长在北京,半京话半鲁语读得抑扬顿挫铿锵有节,人人听得明白,只问国泰和于易简的罪,余下的只要老实坦白纳贿求缺的,一概可以从宽减末,“不忍”再像甘肃冒捐一案那样一网儿兜了,杀的杀拿的拿罢的罢,众人都打心里透了一口浊气。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和在旁眼一翻,极响亮地断喝一声“怎么都不谢恩!”

    “谢……谢恩……”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这是在听旨,参差不齐说着,杂乱无章叩下头去。扑通扑通的像一群人走路脚步声,又像往滚水锅里下饺子一般。霍洁清便大步走到钱沣跟前,一副凶相,脸上泛着:黑红的光,说道:“请钱大人下令,卑职们侍候着:了!”

    “戏子们赏银领了回去。这里看戏的大人们也各自回府,随时听候传唤。”钱沣跨前一步吩咐道:“赶来国泰府观剧的私交朋友、眷属一律免验放行,不得刻意留难!寄居府里的亲戚,还有府里聘的清客相公师爷,或者虽是国泰一个宗族,已经分房另居了的,要问明国大人另行处置。”他说着:便问“国大人,有这类情形没有”国泰磕了头,满眼都是仇恨盯一下钱沣,说道:“府内都是犯官的财产。犯官有个寡妹,五年前回府,在后花园给她造了一处佛庵静修,如果能饶,请放她一马。如果不能,那是她的命,犯官没有说的。”

    旗下满洲姑奶奶还有替丈夫守节修行的!钱沣不禁肃然起敬,冷峻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断然说道:“那庵是她的私产了,不予搜抄——霍洁清办去!听着,所有女眷丫环使人,腾出房子先安置了,不许搜身!有借查抄之便挟带财产、欺凌家属的拿住了,照盗匪劫掠财物论处!”

    他说一句,霍洁清答应一声,回身走向东墙下站着:的番役兵士列队前说了几句什么,手一摆,大群人提着:灯,火蚰蜒似的开进了内院,立时便传出女眷们隐隐的叫号哭声。这边官员见已无话,乱纷纷拥挤着:顺东甬道:狼狈退了出去。和趁乱,在内院门口找到刘全,声音放得极低,说道:“你进去,只管查抄账房,别的一概不管,只把账目本子明细出入簿子抄到手,能烧就地烧掉,不能烧带出来给我——听着,这是要命关节,放出胆量本事,手脚利索着:点!”说罢,“解手”回来,看一眼孤零零跪在地下的国泰,对刘墉道:“于易简方才请求,想回府见见家人。我想,查抄他家他不在场不好,来请求一下刘公,允了他吧”

    “嗯,可以回去。”刘墉说道,“只要派人跟牢了,防着:他出事就成。”和有意无意看一眼国泰,笑道:“案子没定,哪里会有自戕的事呢放心,我派人跟好他就是——这时候儿,他比我们还爱惜性命呢!”说着,拽着:步儿去了。钱沣在旁听着,目光闪了一下,向前一步说道:“我进内院看看,防着:他们趁乱裹携财物,登记造册也要交待得细些。”

    钱沣说罢也去了,刘墉见国泰犹自直挺挺跪着,木着:脸不知是在想事情还是发愣,叹道:“国泰兄起来吧……你这成什么样子去洗洗脸过来说话。”他这一声“国泰兄”叫出来,国泰心中一阵悲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簌簌淌着:再揩再流,凄楚不能自胜,挣了两下竟起不来身子,早有两个戈什哈过来搀了他下去。刘墉见他这样子,也不禁黯然。一时,见和和刘全一前一后过来,便问“你们进去了么情形怎么样”

    “还好。”和似乎轻松了许多,笑道,“我们进去转了一遭就出来了,家属们都安置下了,有茶水有点心,也能将就着:歪一歪身子。霍洁清调度得不错,他在里头指挥。”又问“你在发闷像有心事的模样。”

    刘墉点点头,将手一让,缓步移着:说道:“别在风地里站了,我们前厅里说话——我心事很重的啊……有些事连我也弄不明白,国泰是四川总督文绶的儿子,他父亲和先父还是朋友,我们自小都认识的……”他仰望了一下天空似在寻求。上面蒙了一层稀薄的云,偶尔能见几颗亮星时时闪耀,也似乎没回答他什么,因喟然说道:“当年他父亲犯罪远戍伊犁,国泰上疏请求去父亲戍所代父赎罪,侍候老亲,我原是很敬佩他的。人说忠臣出于孝子,国泰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王亶望、勒尔谨的案子那是多大的波澜,杀了十几个,罢黜一百多,还有高恒、鄂尔善、卢焯……这么多的前车之鉴。国泰虽然浪荡纨 ,并不是笨人,怎么照旧步他们后尘我觉得不可思议——我是不会,我儿子会不会学他们呢”和边走边仔细听,却一毫没想到刘墉有警戒他的话意,只是听出刘墉对国泰尚有余情,不禁心中一动,刚要说话,刘墉又叹道:“很多朋友都栽进去了,他要变国蠹民贼,我有什么办法地里有猫眼睛?有一棵铲一棵罢了。”

    和想好了要说“可以变通处置”,被他后边的话堵回去了,默然不语随刘墉到前厅,二人在炭盆子旁坐定,国泰已蹒跚着:脚步进来。

    “瑞芝,”待国泰坐定,刘墉叫着:他的字说道,“你犯这样的事,我也没法子回护。你要有什么辩处,要如实说,或者写成折片。皇上不直接收你的奏疏,我和和可以原文代转。”国泰此时已完全从噩梦惊悸中醒过来,阴着:脸盯着:和多时,说道:“亏空已经查出来,是实。请代奏皇上,我没什么辩处。事情出得突如其来,我到现在还懵着:不知东西南北,但我富察氏家累代世受国恩,我本人自幼蒙皇上耳提面命不次超迁,特简到封疆大吏,不但没有寸功建树,反而屡屡失误差使,给圣上添增堇忧,部勒属下也宽严失当,小人们乘机钻营货取,致使国库银两流散失控。思量起来国泰真是罪可通天,俯地无词可对皇上。总之是国泰不成器,并不敢求皇上赦典,请皇上重加处分,以为百官儆尤。这层腑肺之言,务请两位钦差代为奏读天听。”

    方才他凝视和时,和真比身加五刑还要难熬,使足了全身内劲抗着:一张脸,挺出一副坦然自若的神情。他知道,这时候说话不能出一个字的差错,因此干脆封口,若无其事地听着,不时赞叹地点点头,有正钦差在,他这番做作也恰到火候。“还有一层要知会老兄,”刘墉却万难领会他二人心思,沉吟着:说道,“现在既然查看你财产,这不是刘墉一处管着:这事。刑部是直接受命皇上,早已着:手侦看查勘了。不论你有无受贿婪索的事,你自己这么富,国库亏得一塌糊涂,这就是罪,要想清楚了。要有隐匿或转移的事,及早跟我们说明白,不会为这事给你加罪,到时候查对不合,不但你要加罪,还累及你的宗族亲戚,那时后悔也就不及了。”国泰在椅上躬身说道:“我的家产,皇上赐的,祖父辈留下的,也有朋友馈赠的,几十年生发下来,自然也就可观。刘公现在责我以义,反思追悔莫及,岂敢再行隐匿自增罪戾既说到此,请代奏,抄没家产无论多少,愿充公库,赎我的罪以万一。”刘墉问“朋友馈赠是怎么回事”国泰道:“朋友有通财之义,婚丧嫁娶交通往来,我送朋友的也不少。如今宦态世情,刘公自能体察。”说着:又看和一眼。

    这自然又是“提醒”和,和虽已镇定下来,却很怕沿着:这题目说下去。一笑说道:“这快到子初时分了吧于易简那边不知怎样,我去看看,别教他们胡闹出是非来。”刘墉掏出怀表看看,起身道:“还是我去吧,你再和瑞芝谈谈,给他安置个住处歇下,明儿再说。”

    这似乎正中和下怀,但和不知怎的又害怕这样做,心头狂跳几下,起身送刘墉出门,站在清冷的夜地里深深呼吸几口才镇定了,提足了暗劲坐下。他原想再说几句套话,打发国泰睡觉完事。不料国泰开口便单刀直入,问道:“我送你的东西你收到没有”

    …………

    国泰嘴角含着:一丝阴冷的微笑,两只瞳仁像土垣里的石头一动不动,等着:和回答。这是和想了一千遍的事,原预备着:他公堂对簿当场咬出来的话,却在这场合说出来,不禁一阵轻松。

    “也算收到,也算没收。”和若无其事地说道,伸出铁箸去拨弄炭火。

    “这怎么讲”

    “你的人去得太迟了。”和残酷地一笑,“我早已从军机处知道要查办你,你就搬一座金山,我也不敢用命去换——再说,就是你没事,我也不敢,因为我就要进军机处,也不敢用功名去换钱。我管着:崇文门关税,缺上的正例银子足够用——我不是圣贤,视金银如粪土——但我长着:个人头会想人事儿,我不敢用平安去换钱。”这个回话大出国泰意料,怔了半晌,又问“那——银子到哪去了”

    “你的人怎么跟你说的”

    “他没有信给我。”

    和丢了箸,笑道:“我没见着:你的人。是我的管家见的,我让他转告三件事。一是国泰的事圣上震怒,谁也保不了他;二是可以叫国泰亲自来见我。我管着:收纳议罪银子,他请罪缴银子,我按规矩在皇上跟前说情;三是太后老佛爷正造金发塔,缺金子用,这些钱换金子贡给太后。皇上是天子第一孝子,太后肯说话,一百个钱沣也参不倒他——找我没用。他就带银子走了。”

    他说着,国泰已经心里乱了,所有这些回答,不但他不知道,也全都出乎他的意料假如咬定和,也许就攀出太后,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似乎不像谎言,即使是漫天撒谎,苦于自己手无凭据。一时间国泰心里七上八下,竟没了主张。听和问“怎么,你要用这诬陷我”忙中无计回道:“不敢,国泰没这个心胆。我原就是交个朋友,往后有个照应,是高攀的意思……”

    “虽然没有收你的礼,我还是觉得你瞧得起我和。”和见他放了松炮儿,更加爽朗松快,笑道,“不接礼,我也要照应,你出事有罪,更要照应。不然,圣人干吗把朋友算到五伦里头呢”

    国泰低下了头,他不知道该怎样想事情,又如何办事情了。他是满洲贵介哥儿出身,在家养就的骄纵奢靡,出来做官一路青云,从未受过挫跌,官场上混久了,养了个“心有城府之严”的皮相,其实只历练出一张皮,一遭雷霆之击,“中有不足”立时便显现出来,压根不是久经风霜的和对手。和的如簧之舌三下五去二就剥掉了这张皮,立刻已是章法全乱。头埋在手里多时,国泰仰起了脸,眼睛里已毫无神采,喑哑着:低声说道:“和大人这时候还肯把我当朋友,这世道:人情怎么说我有出头一日,必定十倍报答!唉……我原还以为你使奸,收了银子昧账不认……”

    “瑞芝呀……你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和语气温馨得像个老妈妈,含笑说道,“十八行省督抚谁的家产比你少又有哪个省没亏空你不过时运不济撞了网里就是了——你现在仍犯糊涂呢!”

    国泰盯着:和没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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