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云暗风阙-说谣传宫闱惊帝心 探病榻兄弟交真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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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乌雅氏已经觉得乾隆认真起来,反而搜寻不出话来了,嗫嚅了一下抿嘴儿笑道:“老婆子嚼舌头黄达达黑达达的有什么正经话这不是福康安又进公爵又出钦差,傅家一门照样儿熏灼,那些话都没个准头的……”她转着:眼珠想着,又道:“对了,还有传言说外头邪教闹得邪乎,东直门外头左家庄北,说有个赤脚大仙附体的,四杆鸟铳一齐往身上打,铁砂子儿打身上簌簌往下落,不能伤他!舍药给人不要钱,说是南京玄武湖老道:观出来的徒弟来济世。九门提督衙门的番役去拿,他拒捕,一刀砍下他一只胳膊,就地变了一团黑烟就没影儿了!地下只落了一段子莲藕……信民们敬什么似的把莲送到大觉寺供起来,人山人海地挤去看稀罕儿……”乾隆听她说得煞有介事,吞的一声笑了,说道:“朕听过这谣言,那不是道:士是和尚,现就押在顺天府。他要真是赤脚大仙,那还不逃遁了你去大觉寺来着”“没有。二十四王爷不许我去……”乌雅氏叹了口气,说道:“前头捉了的那个飘高道:士,是二十四王爷监刑处死,说是这人云里来雾里去,是个半仙之体,刑场上还预备了正一真人的符,都没有派上用场,一盆子女人尿泼得飘高直噎气儿,从脚碎割到头没一点怪事儿。信教的人传谣言说飘高在刑场披了大红袍驾云走了,二十四爷说那都是些……是些屁,禁不起一泡尿的教都是邪教,我家里没人信这些个。上回五阿哥去我府,说后园那棵老桃树死了半边,‘家有死树必定妨主’,叫我砍了,桃木剑还可以压邪。二十四王爷还撵了他,叫他回去‘读孔子的书’呢!”

    “五阿哥——颙琪”

    “是啊,咱们当今可不就这一个五阿哥”乌雅氏笑道,“我还对二十四爷说来着,虽说五阿哥是孙子辈,五阿哥跟你一样封着:亲王。万岁爷膝下六个阿哥爷,五阿哥是老大呢!一棵死树值得那么抢白人家,也忒不给人存体面了的。二十四爷说我是女人见识,又是君子受人以德什么的大道:理搡了我一顿。”

    六个阿哥,五阿哥前头序排的都没有长成,其实就是大阿哥。乾隆一下子就听出了题外的意思,说道:“你不用心障,朕自然要选有德有量有能的儿子来继大统,二十四叔训得他好!”乌雅氏本来顺口而出,此时倒掂出了分量,忙笑道:“主子您说过不追究的,您要再去训诫五阿哥,可不是我来告的状么五阿哥是个安分人,身上病多,信这些也是常情。我也犯不着:巴结或得罪颙琪。有些日子风传着:这个阿哥那个阿哥要立太子,没有人说过颙琪什么事儿……”她心里慌乱,急着:要给颙琪撕掳清白,不防又兜出“立太子”的事情,陈氏见她越说越走嘴,忙起身给他们二人换茶,口里说道:“天儿凉,这茶一时就吃不得了,二十四婶今晚住西厢,我叫他们在炉子上加个茶吊子,屋里暖和也不得燥气……”

    “陈氏你不要打岔。”乾隆脸上含笑,不紧不慢说道,“朕想问问立太子的事——二十四福晋,你都听谁说朕立了太子,立的又是哪位阿哥——啊,你别怕……朕早听别人说过的,只想印证一下。今晚只有陈氏和你,不管多大的事,你说了就了了,绝不干连你们,好么”

    他“二十四福晋”一叫出口,就带出了“诏问”的意味,所有亲情私意儿都只掩起。乌雅氏吓得傻傻的,陈氏也苍白了脸,都有点无所措手足,盘膝坐着:欠庄重,起来见礼又太郑重,都不知该怎么办,乾隆笑道:“还是家常话嘛,内言不出外,外言不入内,事关国本,自然要问一问的,你们这么不安,倒像是信不及朕了。”

    “是听我宫里太监们闲磕牙说的……”乌雅氏终于开口了,声音怯怯的,一边说一边偷看乾隆脸色,“说五爷和十二爷身子都不好,八爷十一爷是‘秀才王爷’,不大料理俗务,又都没出过花儿……说万岁爷选的十七爷,已经金册注名……”

    她说着,瞟一眼满屋里宫女太监,手帕子捂着:口咳嗽,乾隆已是觉得了,横着:眼一挥手命道:“你们都退出去!”众人像被骤风袭来的一排小树样“呼”地弯下腰,吊着:心蹑脚儿退了出去。乌雅氏也就不再“咳嗽”,斟酌着:字句说道:“十五爷和十七爷都是魏贵主儿生的,又都出过花儿,不过有个分别,十七爷瞧着:器宇大量些,十五爷像是个务实事儿的王爷,十七爷年纪又是最轻……主子如今春秋鼎盛,身子骨儿赛过壮年人,精神健旺跟小伙子似的,能活一百多岁不止……”她还要搜句子觅好话往里头添加吉利,乾隆已经笑了,手指点点乌雅氏对陈氏道:“你听听二十四婶,一百多岁还‘不止’!再活不成妖怪了!——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在位日子还久,自然要选个年轻的来承继统绪就是了。”乌雅氏经他这一调侃,轻松了一点,忙道:“是……奴婢嘴笨,主子一说就明白了……说有人还看见了皇上拟的传位诏书,是镇纸压了半截,最后一笔那一竖写得长,露了出来,可不是个‘ ’字儿”说完,如释重负地透了一口气。

    “唔,是这样……”乾隆目光炯炯望着:悠悠跳动的烛火,良久又问道,“你自然要查问,是谁传的话了”乌雅氏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是个没心眼的,当时心慌得很,叫了执事的拿了传话太监就打,逼问他是谁传言的——二十四爷,啊不,允 后来还责怪我,说‘宫里的家务你能弄清你要招祸……’可我已经知道了,那又有啥法子呢”

    “谁”

    乾隆盯着:乌雅氏问道。陈氏也睁大了眼睛。

    “是……是个叫赵学桧的太监,在养心殿侍候差使的……”

    乾隆蹙起了眉头,但养心殿里轮班当值的太监有一百多个,平时根本无暇留意他们名字,一时哪里想得起这个人沉思有顷,乾隆已拿定了主意,轻咳一声叫道:“王廉进来!”陈氏和乌雅氏见他居然要当夜就地问案子,稔知乾隆处置太监辣手无情从不心慈手软,且又事情干连己身,顿时都唬得脸色雪白,再也坐不住,都垂手长跪起来木然不语。王廉似乎也觉出这里气氛不对,大气也不敢出,手提袍角蹑着:步进来,无声无息跪了,磕头问道:“主子叫奴才”乾隆却是神气平常,啜一片茶叶口里嚼着,问道:“养心殿有没有个叫赵学桧的”

    “回皇上,有。是御茶房上侍候的——”

    “他今晚待驾没有”

    “他来了。”

    “叫他进来!”

    “喳!”

    “慢!”

    乾隆一脸阴笑叫住了王廉,又吩咐道:“把跟朕的这起子猪狗都赶到照壁那边,你把名字造册给朕,你也进来。今晚的事,谁敢泄出一个字,送刘墉那里零割了他!哼!”他声不高色不厉,丹田鼻音一个“哼”字,乌雅氏和陈氏竟都起了一身鸡皮寒栗,汗毛都倒竖起来。王廉也吓得身子一挫,软着:腿出去了。乾隆这才对陈氏二人道:“外头传言可以不追究。根子在宫里,这种事断不能撂开手。此时此地朕亲自料理清白了,你们反倒更平安,懂么”见她二人仍旧噤若寒蝉,乾隆微微一笑,柔声说道:“到底是女人呐……这么怕的么……你们到西厢去吧,别管这边的事了。”陈氏颤着:声气道:“这就是主子体恤我们了……我真吓得落了胆呢!二十四婶,咱娘们遵旨回避罢……”乾隆笑着:还要抚慰,听见窗外脚步声,敛了笑容摆摆手,二人窸窣下炕蹲福儿低头趋步出去。赵学桧已经进来,也是脸白得瘆人,像一只被赶得筋疲力尽的鸭子,撇着:腿一步一软踅到乾隆面前,扑通一声软在地上,王廉跟在他身后,双手捧着:写好的花名册递给乾隆,身子躬得虾一样退后站了。乾隆只看了花名册一眼,一臂撑着:炕桌斜坐,问道:“赵学桧,你知罪吗”

    “奴奴奴才知知罪……啊,不,不不知是什么罪……”

    “你有罪!但只说实话,朕恕你。半句假话蒙蔽,让你叫天不应,哭地无灵!”

    “是是是……奴奴才有几条小命儿不敢蒙蒙蒙蔽……”

    乾隆却一时不言声,像一只吃饱了鱼的猫,有点瞧不上墙角里瑟缩的老耗子似的,端茶,用盖碗拨弄茶叶,睨了地上赵学桧一眼,喑着:嗓子喝问道:“你在外间传言要立哪个阿哥当太子,有的没的!”

    “有的……有的……去年个十月前后,(宫)里头都传……奴奴才也听过,传过……这就是罪——”

    “不问你外头,只问里头。你听谁说的”

    “……”

    “嗯”

    乾隆狞笑一声,说道:“朕日理万机,忙得很,没工夫听你放虚屁!实指出来是你逃生之路!”见赵学桧怯生生偷看王廉,乾隆一转脸喝问“是你王廉”

    王廉本来就弯得头腰平齐,乍听这一声,像被雷击了一样“扑”的四脚着:地瘫下来,语气涣散得连不成句子,说道:“不是奴才……奴才那时候还不能进暖阁子……造不出这谣来……不过,奴才卖弄着:也传过这话……听王八耻说,这事是卜义传出来的……奴才跟赵学桧说过是实,这就是罪……”他想磕头,筋软骨酥的竟是不能。

    “卜义!”乾隆怔了一下,格格一笑,“这可真是好奴才——传他来!”

    卜义几乎是连滚带爬进来的,平平的地走得磕磕绊绊,像个喝醉了酒的白痴一下子扑倒在地,浑身衣服筛糠似的抖个不住。但听了乾隆问话,他倒似胆壮了些,两手一撑望着:乾隆,说道:“主子,不是我!是王八耻栽赃陷害!这事是去年十月出来的,传言出来说主子立十七爷太子。我说能看见诏书的只有王八耻,别人也没这个胆——后来主子追究,他跟几个人放风儿往奴才头上栽!奴才那时候跑大内和圆明园监工差使,不能进东暖阁,内务府有档可查的——奴才敢和王八耻当面对质!”说罢连连叩头“奴才随主子南巡传错了旨意,主子高天厚地之恩饶了不死,依旧进内当差。怎么敢做这样的事主子只管查,奴才愿意查明了落个清白!”

    这一来乾隆倒犹豫了——再传王八耻王八耻再扯出什么人,还传不传查得满宫人心惶惶,就算是查明白了,能不能公然颁旨处分外臣知道了兴起大狱怎么办这煌煌天下中枢,“正大光明”匾额之下如此藏污纳垢,老百姓瞧着:是怎么回事……事到临头此刻,他才明白今晚是冒撞了,刘墉是断案能手,若是事前和他有个商量就好了……他蹙着:眉头,越想越觉得不妥当,但在太监跟前又万没有怯阵收兵的道:理,想着,口气硬硬地问道:“你说得振振有词,就在朕跟前当差侍候,为什么不奏朕”

    “主子……”卜义不知是气是悲是怕是无奈,头碰在地上砰砰有声,“奴才是您有旨,交王八耻管教的人啊……他那么红,奴才敢说么……这紫禁城里头几千人,瞒着:主子的大事不晓得有多少!奴才这么个小小摇尾巴儿,又是犯过的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靠奴才养活,怎么敢胡言乱语……”他触了心思痛处,眼泪不住地向外涌,面前地上已是湿了一大片。

    乾隆看着:眼前这个人没吱声,南巡时有旨捕拿王亶望,他传错了。本是要处死的,因在途中船上,他又哀恳“家有老母”,恕了他,也确有交给王八耻管辖的话,无论如何说这人还是个孝子……此刻不知怎的,他倏然想起自己给和卓氏说过的杨金英一干宫人谋弑明武宗的故事,焉知不是皇帝逼迫宫人太甚,导致杀身之祸他心中陡起警觉近在咫尺,人尽敌国,匹夫一怒,五步流血,这么个小道:理,自己竟从来也不曾想过!

    一阵啸风掠殿顶而过,隔院咸福宫不知惊了什么鸟,嘎嘎叫着:飞起,愁黯阴霾的荒殿中翳草乱榛摇拽相撞,发出幽谷涧水激湍般的声气,偶尔夹着:不知名的小动物似猫似鼠的啾啾鸣声,宫垣既浅夜幕深沉夜色迷蒙间隐隐透过来,诡异阴森得令人浑身发噤……乾隆打心底打了个寒战,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忙收了怯色,却对王廉一挥手道:“你也退下!”这才对伏在地上的卜义一叹,说道:“你真的是流年不利命中数奇!朕记得你是个孝子呢……家里穷,老母怕有八十多岁了吧指望你养活……传错了旨意受处置,自然谁都能作践你一下,王八耻狗仗人势作威作福欺负你,朕也信得及……”

    他说着,卜义已经哭得泪人一样,身子拧动着:抑着:哭声,憋得脖项上的筋胀得老高,磕着:头泣不成声道:“万岁爷这话奴才没听过……也从没人这么着:体恤过说这话……奴才自己心里苦,也想不出这些话来……主子,您仁德通天,这么待奴才,奴才就是死,也是心甘情愿……有句话要禀主子,说了就是死罪,不说对不起主子。只求奴才死了有人养活我的老娘……”乾隆听着,心中惊疑不定,半晌,说道:“你说就是了,怎么处置朕自有章程。朕若杀你,谁能救你朕若想保你,谁能害你”

    “先头娘娘太贤德了,她不该薨得那么早!”卜义叩头说道,仿佛不知该怎样辞气达意,顿了一下又道:“先头娘娘太贤德了。”

    乾隆听就是这么两句,冷笑一声说道:“原来如此!这话要你来告诉朕她本来的谥号就叫‘孝贤’!你——”他突然悟出了卜义话里套话,语气一转,变得异常犀利“你是说当今皇后不贤”

    “……”

    “ !”

    “……”

    乾隆“咣”的一声击案而起,虎视眈眈盯死了卜义,案上烛火被风带得忽明忽暗,在他身下映着,面上五官都狰狞可怖,阴森森说道:“你真的是活到头了——她是皇后,是天下之母!”

    卜义身上颤了一下,大祸临头无可回避,他反而镇定下来,他抬起头,白得泛青的脸上犹自带着:泪痕,又伏地叩头,说道:“万岁爷这话,正是王八耻背后恫吓奴才的话——王八耻现在就在钟粹宫,皇上可以去看看他是怎样伏侍主子娘娘的!当初皇上收选十三名大太监,仁义礼智信,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王八耻是最末一位,他怎么排到头号太监呢又是谁荐的记得皇上还曾笑说‘本来是孝字当头,王八耻有什么好,反而爬到头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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