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精选集-疯癫老人日记(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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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日。继续昨天的日记。

    我本来不想告诉飒子为什么需要她的足印拓本,也不打算告诉她我的计划的。——我要把她的脚印刻成佛足石,好在我死了之后把骨头埋在这块石头下面,以此作为我,即卯木督助的墓碑的计划。但是昨天,我突然改变了主意,觉得还是向她挑明为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了什么要向飒子和盘托出呢?

    原因之一是想看看飒子知道后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其次是想看看她在知道事情原委的情况下,看到自己印在白纸上的红色足印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见到自己一向引以为豪的脚像佛陀的足印那样在白纸上印成红色,一定会喜不自禁的。我很想目睹一下她高兴的样子。尽管她嘴上肯定会说“爷爷神经不正常”,其实心里一定很得意的。其次,等我将来去世以后,她一定会想:“那个愚蠢的老头儿就躺在我这双美丽的脚底下,现在我还踩踏着那个可怜的老头儿的遗骸呢。”虽说她能够感到几分快意,但更应该觉得恐怖吧。不过,想忘掉也很难,恐怕她一生一世都抹不去这个记忆。我生前对她疯狂迷恋,然而,若想死了之后报复她的话,这是唯一的方法。或许死了之后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吧?反正我是不大可能的。按说没有了肉体,思想也就不存在了,不过也不一定。比如可以把我的一部分思想附在她的身上借以延续生命。她踩在石碑上,想到“现在我脚底下踩着那个痴呆老头儿的骨头呢”。那时,我的灵魂应该会游荡在什么地方,感受到她全身的重压,感到疼痛,感到她脚底的光滑。我死了以后也要感觉到,不可能感觉不到的。同样,飒子也感觉得到我的灵魂的存在,我的灵魂在地下愉悦地承受着她的重压。也许她还能听见我的骨头在土中互相摩擦着发出响声,甚至能听见它们互相缠绕、互相嬉笑、互相吟诵、互相倾轧的声音。这种感觉并不限于她踩在石碑上面的时候,只要她一想到那块佛足石是照着自己的脚做的,就能听到石碑下的骨头的哭泣声。我一边哭泣一边叫喊:“疼死了!疼死了!”“疼是疼,可我高兴极了,比活着的时候高兴一百倍。”“使劲踩啊!再使劲一些!”……

    “今天不用石材,用别的东西代替。”刚才我这么告诉她时,她问了一句:“用什么?”“我想用你的足印作拓本。就是用朱墨在这张白纸上制作足印拓本。”我答道。

    要是飒子真的觉得这么做不舒服的话,就会露出不愿意的表情。然而,她只说了一句:“这东西有什么用啊?”当她得知要照着她的足印拓本制作佛足石,以及我死后要把尸骨埋在它下面以后,也没有发表什么特别的意见。这样,我就能确定,飒子不仅没有不同意,至少还有些好奇。幸好我的房间是套间,另有一间八铺席的日式房间。为了不把铺席弄脏,我让服务生拿来两条大床单,把它们叠起来铺在榻榻米上。然后端来准备好的朱墨、砚台和毛笔,又把飒子放在沙发上的枕头拿过来,放在适当的地方。

    “来吧,阿飒,也不费什么事。你就这样平躺在这张床单上就行,其他的我来做。”

    “这样行吗?朱墨会不会沾到我的衣服上?”

    “绝对不会,我只用朱墨涂你的脚底。”

    飒子照我说的平躺下来,两腿并拢,稍稍把脚跷起一点,使我能看清脚底。

    一切就绪后,我拿起第一根拓棒蘸上朱墨。然后又拿起第二根拓棒与第一根拓棒对蘸,使得朱墨变浅一些。我把她的双脚分出两三寸的间隙,用第二个拓棒从右脚开始仔细地拍打起来,尽量使每一条纹路都能印得清清楚楚。

    脚底周边移向脚心的倾斜部位非常难拓,加上我左手不灵便,涂起来力不从心,所以就更有难度了。虽说我保证过“决不把你的睡衣弄脏,我只用朱墨涂你的脚底”,可还是沾到了她的脚背和睡袍下摆上,只好用毛巾擦。就这样,我边涂边擦,越来越愉快,越来越兴奋,丝毫不知疲惫。

    终于,两只脚都涂好了。我让她先稍微抬高右脚,再把脚从下至上贴到白纸上,然后在脚底处按一按。可试了好几次,效果都不理想,没做成我想要的拓本,二十张色纸都白费了。我又给竹翠轩打电话,让他们马上再送四十张色纸过来。这回我改变了方式,将原来涂的朱墨通通洗掉,把脚趾缝都一一擦干净,然后让飒子坐到椅子上。我躺在她下面,姿势很别扭地仰着脸往她的脚底拍朱墨,然后,让她把脚踏在色纸上拓足印。……

    ……

    我原来计划的是在五子和佐佐木她们回来之前做完,让服务生把弄脏的床单拿走,将几十张拓了足印的色纸先暂存到竹翠轩,再把房间打扫干净,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可是,事与愿违,没想到五子她们不到九点便早早地回来了。才听见敲门声,还没等我答应,她们就开门进来了。飒子赶紧躲进了浴室。看见榻榻米上到处都是红色和白色的斑迹,她们俩茫然地面面相觑。佐佐木一言不发地给我量了血压。

    “232。”她表情严肃地说道。……

    ……

    十七日早上,飒子没打招呼就独自回东京了,我们是十一点才知道的。吃早饭的时候在餐厅没有看见她,我以为一向爱睡懒觉的飒子肯定还在睡觉,谁料想,她那时已经打车去了伊丹。十一点左右,五子来到我的房间,告诉我说:“这可麻烦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刚才。我来饭店,本想问问今天陪您去哪儿,结果前台的人突然告诉我说,卯木太太刚才一个人去伊丹了。”

    “胡说!你早就知道了吧。”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知道啊?”

    “瞎说,你这个滑头,准是你搞的鬼。”

    “真的不是,我也是刚在饭店听说的。前台的人说,太太说她待会儿要瞒着公公乘日航的飞机先回去,还说她到伊丹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所以刚才没有说。我听了也很吃惊。”

    “撒谎,你这条老狐狸,一定是你搞鬼把飒子给气走的。你和陆子都是一贯喜欢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人,都怪我把这一点给忘了。”

    “哎哟,太过分了!您怎么说这种话!”

    “佐佐木小姐。”

    “哎。”

    “哎什么呀。你肯定也听五子说了,应该知道吧。你们合起伙来欺骗我这个老人,联手把飒子给赶走了。”

    “您这么想可真是冤枉佐佐木小姐了。佐佐木小姐,你先去大厅待一会儿,趁这个机会,我有话要跟外公说。您既然说我是老狐狸,那我也不客气了,跟您好好理论理论。”

    “老爷血压高,请别惹他太生气。”

    “好的,好的,我知道。”

    “您说是我把阿飒挤兑走的,纯粹是毫无根据地冤枉人。照我的猜想,飒子先走很可能另有原因。我虽然不太清楚,爷爷您应该能够猜到一些吧。”她阴阳怪气地说道。我回答说:“她和春久关系好不仅我知道,她自己也公开这么说,她丈夫净吉也知道,可以说现在没有人不知道。可没有证据说他们二人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也没有人相信。”“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吗?”五子怪怪地笑着,然后又说,“我不知道这么说好不好,我觉得净吉的心理有些不可理解。假使飒子和春久之间有什么的话,净吉不可能装着看不见,默认他们吧。所以我总觉得净吉自己也另有女人,飒子和春久也应该知道。就这样,他们不仅相互默认,还达成了某种谅解。”——五子说话的时候,我对这个女人涌起了满腔的愤懑和憎恶,差点儿没吼起来,怕那样会震破动脉,才强忍了下去。我坐在椅子上,也还是觉得眼前发黑,快要摔倒了。见我的脸色很难看,五子也吓坏了。

    “不要再说了,你回去吧。”我尽量压低声音颤抖着说。我为什么这么生气呢?是因为她突然戳穿了那个不可想象的秘密吗?还是因为,我自己也早就有所察觉,只不过装作不知道而已,现在却被这个老狐狸突然给揭穿了呢?

    五子已经走了。我由于昨天一天活动得过多,脖子四周、肩膀和腰都疼得受不了。昨天夜里也睡不着,又吃了三片阿达林和三片安定,还让佐佐木在我后背、肩膀和腰部贴了好几块膏药才上床。结果还是睡不着,本想让她给我注射鲁米那,可又担心睡过头,就没打。我决定乘下午的火车紧跟着飒子回东京,便托每日新闻报社的朋友帮忙,好容易才买到车票(我没有坐过飞机)。佐佐木激烈反对,她哭着恳求我说,这么高的血压,怎么可能旅行呢?少说也要静养三四天,等血压稳定后再说。我根本不听。五子来向我道歉,说要陪我回东京。我说,看见你就生气,要去的话,你就坐别的车厢……

    十八日。昨天下午三点二分乘上了京都发的第二回音号。我和佐佐木在一等车厢,五子在二等车厢。九点到达东京。老伴、陆子、净吉和飒子四人来车站迎接。怕我步行困难,还推来了担架车。准是五子那家伙在电话里让他们准备的。

    “这是干什么,愚蠢!我又不是鸠山[54]。”我死活不听,大家束手无策。突然,一只柔软的手拉住我的右手。原来是飒子的手。

    “哎呀,爷爷,您可得听我的话啊。”

    我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躺到了车上。担架车立刻被推动起来,乘电梯来到地下,穿过长长的、昏暗的地下通道,一堆人跟在后面。由于车走得快,大家紧追慢赶的,结果老伴掉了队,净吉又回去找她。我对东京站地下通道之大和岔道之多感到惊讶。在丸之内一侧、靠近中央口的特别通道外面是停靠车辆的地方,我们从那儿出来,有两辆汽车等在那里。前面的一辆三个人,飒子和佐佐木夹着我坐。后面那辆坐四个人,老伴、五子、陆子和净吉。

    “爷爷,对不起。我没告诉您就回来了。”

    “和谁约好了吧。”

    “才不是呢。说实话,昨天一天被您折腾得实在受不了了。脚底被从早弄到晚,谁能受得了啊。一天我就累得浑身难受,所以赶紧逃跑了。请原谅啦。”她说话的口气和以前不大一样,有点做作。

    “爷爷累了吧。我十二点二十分从伊丹起飞,两点就到羽田了,还是飞机快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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