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精选集-吉野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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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一 自天王

    我到大和[401]的吉野[402]深处游历,已经是大约二十年前,明治末年或大正初年的事了,当时和现在不同,还是个交通不便的时代,到那样的深山——以现在的说法是到所谓“大和阿尔卑斯”的地方,到底去做什么呢?——这有必要先从缘由说起。

    读者之中或许有人知道,那地方自古以来,在十津川[403]、北山[404]、川上之庄[405]一带,现在还有关于当地农民称为“南朝[406]大人”或“自天王大人”等南帝[407]后裔的传说。这是自天王——相当于后龟山帝[408]的玄孙,人称北山宫的大人实际住过的地方。这是历史学家也承认的事实,决不只是传说而已。极其概略地来说,普通中小学历史教科书上,南朝的元中九年、北朝的明德三年,将军义满[409]之代,曾经有过两统[410]合体的和议,所谓吉野朝就是以这个时期为限,从后醍醐天皇[411]的延元元年起,历五十余年而废绝。后来嘉吉三年九月二十三日半夜,有一位称为楠二郎正秀的人推举大觉寺[412]统的亲王万寿寺宫,忽然突袭土御门内里[413],偷出三种神器[414]躲藏于壑山,有这般事实。据说当时,受追兵攻击的亲王自杀身亡,神器中宝剑和神镜虽被取回,但唯有神玺仍留在南朝这边手中,因此楠氏[415]越智氏[416]一族等更奉两位亲王之子举义兵,由伊势到纪井,纪井到大和,逐渐逃到北朝军所到达不了的奥吉野偏僻山区深处,推崇大王子一之宫为自天王,二王子二之宫为征夷大将军,改年号为天靖,在不易被敌军窥知的峡谷之间,拥神玺六十余年之久。然而竟被赤松家的遗臣所欺,二位王子被袭击,大觉寺统终于完全走上了末路,是在长禄元年十二月,因此总计算来,从延元元年到元中九年为五十七年,再到长禄元年为止计六十五年,其实总共达一百二十二年之久,在这期间,总之继承南朝传统的后裔在吉野,与京城方面呈对抗之态势。

    从远古的祖先开始就一心效忠南朝方面,向来继承偏向南朝传统的吉野居民,说到南朝现在还坚持数到这自天王为止,不是“五十余年,而是继续了百年以上”。他们这般主张也难怪,我过去少年时代也因为爱读《太平记》[417]的机缘,而开始对南朝的秘史深感兴趣,想以这自天王的事迹为核心,试写成历史小说——很早以前就怀有这样的计划。根据收集川上之庄口传的书籍记载,据说南朝遗臣等一时恐惧北朝方面的袭击,而移到现在大台原山麓的入之波,潜往伊势之国边境的大杉谷方面,人迹稀少的深山奥底,迁到名为三之公谷的溪谷,在那里建立王室御殿,神玺则藏匿于某岩窟中。此外,根据《上月记》[418]、《赤松记》[419]等之记载,预先佯称降于南帝的间岛彦太郎[420]以下三十名赤松家的残党,于长禄元年十二月二日,趁大雪之际意外肇事,擅自袭击大河内之自天王御所,又冲进神之谷的将军宫之御所。王自行挥太刀防御,终被叛贼所毙。贼夺下王之首级及神玺逃出,于途中受大雪阻于伯母峰岭间,将天王首级暂埋于雪中度过一夜。然而据说翌晨吉野十八乡之庄司等追踪而来,奋战之中,被埋之御首从雪中喷出血来,立刻被发现而夺回。以上事迹因不同书籍记载虽多少稍有出入,但《南山巡狩录》[421]、《南方纪传》[422]、《樱云记》[423]、《十津川之记》等也都有记载,尤其《上月记》和《赤松记》为当时实战者老后亲自写下之遗记,或由其子孙之手所记录者,应无怀疑余地。根据一书记载,王之年龄方十八岁。又嘉吉之乱[424]时,一度灭亡的赤松家之所以能够再度兴起,即因当时亲弑南朝之二王子,将神玺送返京城的功绩得到报偿之故。

    到底从吉野的深山到熊野地方一带,由于交通不便,因此长久存在和古老传说及历史有渊源的世家也不足为奇。例如后醍醐天皇行幸时,一时权充居所的穴生之堀氏行馆[425]等,不仅从前建筑物的一部分现在仍保存当时的原样,连子孙现在也还住在该屋里。此外《太平记》大塔宫[426]流落熊野的一段中,所出现的竹原八郎[427]一族——王子曾暂时御驾驻留,和本家女儿之间曾产下王子,这竹原氏子孙也人丁旺盛。此外更古老的时候,在大台原山中有一称为五鬼继[428]的部落,——当地人说那是鬼的子孙,决不和那部落通婚,他们也不想和自己部落以外的人结亲。并自称为役行者[429]之前鬼的后裔。这一切都因是这样的土地特色,因此号称他们拥有服伺过南朝王子们的乡士血统,被称为“筋目者[430]”的世家为数众多,现在柏木附近每年二月五日祭拜“南朝大人”,在将军之宫的御所遗迹,神之谷的金刚寺举行庄严的朝拜仪式。当天数十家“筋目者”被容许穿着附有十六菊御纹章[431]的礼服,可以就座代理知事或郡长等的上位席次。

    我所得知的这各种资料,难免为一直在构思中的历史小说计划,更增添了热度。南朝、樱花之吉野——深山奥底的秘境——十八岁英姿焕发的自天王——楠二郎正秀——隐藏于岩窟中的神玺——雪中喷血的天王首级——光试着这样排列出来,已经没有比这更绝妙的题材了。总之场景太美了。舞台中有溪流、断崖,有宫殿、茅屋,有春樱、秋枫,这些都可以充分取来活用。而且并非毫无根据的空想,而是正史不用说,纪录和古文也完备得没得挑剔的地步,因此作者只要把被赋予的史实适当安排,应该就可以写成有趣的读物了。但,如果能在那之上,稍微施加润色,适度插入口述和传说,有些地方采取特有的点景、鬼之子孙、大峰[432]之修验者[433]、熊野参拜巡礼等记载,创造与王匹配的美丽佳人——大塔宫王子的子孙的公主等也可以,将更有趣吧。有这些材料,为什么过去没有引起稗史小说家的注意,觉得真不可思议。不过据说有马琴[434]所作的《侠客传》这未完成的作品,虽然没读过,但据说是以楠氏的一位女子,姑摩姬这虚构的女子为主的故事,因此可能和自天王的事迹无关。此外,据说德川时代有一两篇关于吉野王的作品,但那到底多少是根据史实则不清楚。总之以世间普遍流传的范围之内,无论是读本、净瑠璃[435]或戏剧,都未能亲眼接触。因此,我想趁着谁都还没沾手之际,自己务必先把那材料处理妥当。

    然而,这时候,很幸运的是,由于一件出乎意料之外的因缘,而能亲自去到那深山里,听到各种有关当地的地理和风俗。说来就因一高[436]时代的一位姓津村的同学——他本人虽是大阪人,但亲戚住在吉野的国栖,因此我也几次透过津村得到造访该地的方便。

    以“kuzu”发音的地方,在吉野川沿岸附近有两处。下游地方以“葛”字配音,上游地方则以“国栖”字配音。以和飞鸟净见原天皇[437]——天武天皇有因缘的谣曲著名的是后者。但葛和国栖都不是吉野名产葛粉的产地。

    葛不知道怎么样,国栖那里,村民多半以造纸为生。而且是以现在都很稀奇的原始方法,将楮树的纤维泡在吉野川的水中,以手抄方式制成纸张。而且据说该村很多人姓“昆布”这样的怪姓,津村的亲戚也姓昆布,且以制纸为业。是村里规模最大的一家。据津村的说法,这昆布氏也是相当古老的世家,应该和南朝遗臣的血统多少拥有关系。我是在造访这家时方才知道写成“入之波”[438]的字要读成“潮之波”,而“三之公”则是“三之子”的意思。此外根据昆布氏的说法,从国栖到入之波,越过五社岭的险峻山路,有六里多的路程,从那里往三之公,到达峡谷口有二里,到最深处,从前自天王居留的地点,超过四里以上。不过也只是听说而已,从国栖一带也绝少有人去到那样上游的地方。只是据顺流而下的竹筏师傅的说法,山谷深处人称八幡平的凹地有烧炭的部落五六个,从那儿再走五十丁到尽头称为隐平的处所,确实有所谓王之御殿的遗迹,也有曾经奉安神玺的岩窟。但从山谷入口起的四里之间,则是完全没有像路的路,全是可怕的断崖绝壁的连续,因此连到大峰修行的山伏(修验者),都无法轻易进入那里。一般柏木一带的人,会前往入之波的河边涌泉泡温泉,再从那里折回来。其实据说如果仔细探察山谷深处的话,可以发现有无数温泉从溪流中喷出,由明神泷开始即悬挂有几处飞瀑,但知道那绝景的人只有少数樵夫或烧炭者而已。

    这竹筏师傅的说辞,让我的小说世界感觉更加丰富。本来有利条件已经相当齐备了,现在从溪流中能涌出温泉,这说起来又为写作题材添加一项再理想不过的题材了。但我只是从远处调查能查得到的事情而已,如果那时候没有津村的邀约的话,恐怕也不会真的去到那深山僻地里去。能够收集到那么多的题材,就算不去实地访查,其余也可以凭自己的空想来进行。而且有时那样反而方便,不过津村好意邀约“机会难得要不要来看看”,是那年的十月底,或十一月上旬。津村有事要去拜访上述国栖的亲戚,因此,就算未必能去三之公,但只要能到国栖附近走一趟,看看大致的地势和风俗,一定也有参考价值。不必一定限于南朝的历史,土地总是土地,从中也许可以发现和那不同的材料,足以充作两三篇小说的素材。总之不会白费,何不趁这机会发挥一下职业意识?如今正好秋高气爽,最适合旅行不过了。虽然是以樱花著名的吉野,不过秋天也很不错。——他这样说。

    那么,开场白未免太长了,因为有这样的关系因此我忽然想出门远行。尤其津村所谓的“职业意识”也推了一把,老实说,其实是以漫无目的的行乐为主的。

    之二 妹背山

    津村已经预先约定,某一天从大阪出发,在奈良若草山的山麓订了一家叫武藏野的旅馆。因此这边从东京搭夜班火车出发,中途在京都住一夜,第二天早晨到达奈良。武藏野旅馆现在也还在,但老板已经和二十年前的不同了,那时候的建筑物也老旧了,感觉颇为雅致。铁道省的饭店落成是在那稍后的事,当时那家和菊水就是一流的旅馆了。津村一副等得不耐烦,很想早一点出发的样子。奈良我也是旧地重游,于是干脆趁着难得的好天气没变之前,只在客厅窗前眺望一两小时若草山,便即刻出发了。

    在吉野口转车,到吉野站有咯答咯答的轻便火车可搭,再往前就要沿着吉野川边的道路徒步前进了。《万叶集》里的六田之淀,——在杨柳渡头一带道路一分为二。右转是往赏花胜地的吉野山,一过桥立刻就是下千本[439],关屋樱[440]、藏王权现[441]、吉水院[442]、中千本,每年春天赏花客人山人海络绎不绝的地方。其实我也来赏过两次吉野的樱花,一次是幼年陪伴上京观光的母亲,一次是高中时代,记忆中也是混杂在人群里沿这山路右转往上走,但这次往左边的路走还是头一遭。

    最近,往中千本已经有汽车和缆车通行了,所以这一带可能没有人慢慢走着逛了,但从前来赏花的人,一定会从这岔道往右,来到这六田之淀桥上,眺望吉野川的河岸景色。

    “啊,你看那边,那边看得见的就是妹背山。左边的是妹山,右边的是背山——”

    当时导览的车夫,从桥的栏杆上指着川上的方向,让旅客不由得停下手杖来观望。过去我母亲也在桥中央让车子停下,把还不懂事的我抱起来,一边在我耳边低声说。

    “嘿,你记得妹背山的戏吗?那就是真正的妹背山喏。”

    因为是幼年的事情了,所以印象不是很清楚,不过还记得山区料峭的春寒中,四月中旬花开时节微阴天气的黄昏,远方白茫茫的朦胧天空下,只有风吹过河面掀起一道道细细的皱绸般的波纹,吉野川从层层重叠的远山之间,沿着峡谷流下来。在那山与山的缝隙之间,有两座形状可爱的小山,浮现在泛红的夕霭之间。虽然无法看出两座山是夹着河川相对的,但我从戏里知道,山在河流两岸。在歌舞伎的舞台上大法官清澄的儿子久我之助,和他的未婚妻雏鸟小姐,一个在背山,一个在妹山,隔着山谷筑高楼而居。那场面在妹背山的戏里也是童话色彩浓厚的地方,可能因此而强烈吸引了少年的心吧,当时听到母亲的话,就想到:“啊,那就是妹背山吗?”如果去到那河畔可能会遇到久我之助和那位少女,当时还耽溺在孩童式的幻想中。从此以后,我就一直忘不了那桥上的景色,偶尔就会怀念地想起来。于是二十一二岁的春天,我第二次到吉野来的时候,再度靠在桥的栏杆上,一边思念着去世的母亲一边望着河川上游的方向出神。河川正好从吉野山的山麓一带注入逐渐展开的宽阔平原,因此水势湍急的溪流情趣,逐渐转为“流往无山之国”的悠闲姿态。而且可以看见上游左岸的上市町,背后依山,前面临水,沿着一条街道,路边低矮的屋顶,错落点缀着白墙,是由朴素的乡间民房所形成的聚落。

    我现在,正从这六田桥的桥头通过,在岔路口左转,往每次都从下游朝上眺望妹背山的方向走。街道沿着河岸笔直往前延伸,看起来是平坦而轻松的路,但据说从上市经过宫泷、国栖、大泷、迫、柏木,逐渐进入奥吉野的深山,到达吉野川的源流,越过大和与纪伊的分水岭,就可以出到熊野的海边。

    因为从奈良出发得早,因此我们过午不久就进入上市町了。沿街两排民宅的模样,和从桥上所想象的一样,既朴素又古雅,有些地方靠河的一边没有房子,只剩单边有房子的街道,但大部分能眺望水的地方都被遮住,两侧被烟熏黑的格子窗,阁楼般低矮的二层楼房栉比鳞次地塞满道路两侧。边走边往阴暗的格子窗里窥探时,乡下房子固有的通往后门没铺地板的走道,土间的入口,多半挂着有屋号或姓名的挑白蓝染暖帘。不只店家,就是不再开店的人家,好像普遍也这样。正面的门面全都故意压低了似的屋檐低垂,面宽狭窄。但暖帘的尽头可以窥见中庭的树丛,有些也看得见另外加盖的别栋屋子。这边的房子可能都有五十年以上,甚至经过百年、二百年的。但,房子虽老,到处门窗的纸却都是新的。好像才刚换贴过丝毫没有污点,稍微有破的地方,也用花瓣形贴纸仔细补起来。那在透明的秋天空气中,冷冷地泛着白光。一则因为没有灰尘,所以才这么清洁,一则因为没有用玻璃门窗的关系,对纸的使用可能比都会人更神经质。像东京一带的人家,外侧会多装一层玻璃门还好,要不然纸很容易脏掉变暗,或风从洞穴吹进来,都不能置之不理。总之那纸门的颜色非常清爽,屋檐下窗棂的整齐格子,或隔扇拉门的熏黑色调,就像虽然贫穷但仪表端庄洁净的美女那样,看来清秀素雅、品格高尚。我望着那照在纸门上的阳光,深深感到了好一个清爽的秋天。

    实际上,天空非常晴朗,但反射出来的光线却明亮而不刺眼,美得令人浑身舒畅。太阳绕到河川对岸,日光映在街道左侧的纸门上,而那反光则照到右侧家家户户的房子里。青菜店头排列的柿子尤其漂亮。甜柿、御所柿、美浓柿,各种形状的柿子,表皮受到户外阳光的照射,一粒粒像瞳孔般闪着熟透的珊瑚色光泽。连馄饨店玻璃橱里的馄饨也一颗颗珠圆玉润光泽鲜明。路上有些屋檐前铺着草席,放着畚箕,正在上面晒着炭渣。不知从何方传来铁铺子的铁锤声和精米机的沙沙声。

    我们走到街尾,在一家馆子的河滨座位坐下来用过午餐。妹背山从那桥上眺望时感觉好像远在更上游的地方,但来到这里一看却变成就耸立在眼前的两座山。隔着河川,此岸是妹山,彼岸是背山,——《妹背山妇女庭训》[443]的作者,恐怕是在这里实际接触到这景色而获得那灵感的吧,不过这边的河面比戏剧中所见的要宽阔,并不是那么紧迫的溪流。就算假设两边山上有久我之助的楼阁和雏鸟的楼台,应该也无法那样互相呼应。背山那边,山脊连接后方的山峰,形状不齐,但妹山这边则完全是独立的一座圆锥形山丘。圆滚滚地披着一层绿树外衣。上市町一直连接到山下为止,从河这头望过去,房子背面,看来都是二层或三层的房子,从正面看来是平房,从后面看则变成两层楼。其中也有从楼上往川底拉一条铁线,将桶穿过那里,用绳子滑溜溜汲水上楼的。

    “嘿,妹背山之后就是义经千本樱[444]了。”

    津村忽然这样说。

    “千本樱的话,应该是在下市吧,我听说过那儿有个钓瓶寿司[445]店的故事,——”

    平维盛[446]假装成寿司店的义子隐姓埋名地藏在那里,是从净瑠璃那没什么根据的剧情传说的,下市町住着自称是他子孙的人,我虽然没拜访过,不过倒听过传闻。据说那一家,虽然没有当时那不务正业的少爷权太,不过到现在还有名叫阿里的女儿,在卖钓瓶寿司。不过津村所提出来的,是和那不同的,人称静御前的初音之鼓[447],——有一家把那当宝物珍藏着,从这里往前叫做宫泷的对岸,有个叫菜摘之里的地方。怎么样,要不要顺便过去看看。

    说到菜摘之里,应该是在谣曲《二人静[448]》中唱到的菜摘川岸边。“菜摘川畔,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女子——”谣曲中静的亡灵在这儿现身,诉道“罪业之深,悲伤之余,镇日抄经”。随即起舞,又唱道“暗自思量感到羞耻,内心虽难忘过往……然而现今,切莫想到三吉野之河的菜摘女呀”,因此菜摘之地乃和静有因缘,就以传说来看似乎也相当有根据,并非完全胡乱瞎说的。从《大和名所图会》[449]中,“菜摘之里有称花笼之水的名水,且有静御前暂居房舍之遗迹”看来,那传说是自古就存在的。拥有鼓的那家,现在自称姓大谷,据说从前称为村国的庄司,根据该家的记载,文治年间,义经和静御前避难吉野时,曾经在该处逗留。此外附近也有象之小川、瞌睡之桥、柴桥等著名胜地,也有人趁游览之便,去要求借看那初音之鼓的,但因是历代的传家宝,因此若没有适当的人介绍且于前一日拜托的话,并不随便给看。因此其实津村已经拜托国栖的亲戚代为说好,今日大约应该正在等候了。

    “那么,就是那传说中以母狐狸皮张的鼓,只要静御前砰一声敲响那鼓,忠信狐就会现身出来,是吧?”

    “嗯,是的,戏中是这么说的。”

    “真有人家拥有那样的鼓吗?”

    “据说有啊。”

    “真的是用狐狸皮张的吗?”

    “我也没看过所以无法保证。不过听说确实是有因缘的人家。”

    “那是否也像钓瓶寿司店那样呢?谣曲中有《二人静》,是从前哪个人恶作剧想出来的吗?”

    “也许是吧,不过我对那鼓有点兴趣。心想务必要去造访那姓大谷的人家,看看那初音之鼓。——从老早以前我就这样想了,那也是这次旅行的目的之一。”

    津村这么说,似乎有什么原因,不过当时只说“以后有机会再提”。

    之三 初音之鼓

    从上市到宫泷为止,道路右侧依然沿着吉野川的流水前进。随着山的逐渐深入,秋意也更浓了。我们几次走进栎树林间,踏着满地凋零的落叶,一边听着沙沙声一边前进。这一带枫树较少,而且并不集中一处,不过现在红叶正盛,常春藤、木蜡树、山漆等各种红叶,所到之处点缀在以杉树绿叶为主的山峰之间,从最深的红色到最淡的黄色,呈现各种层次的叶色。虽同样称为红叶,但眺望所及,无论黄色、褐色、红色,种类都极为复杂。同样是黄色叶子,就有几十种色调不同的黄。据说野州盐原的秋天,整个盐原人的脸色全都变红了,那种染成一色的红叶固然美观,但像此处的这般模样也很不错。所谓“缭乱”的说法或“万紫千红”的用语,多半用来形容春天原野的花色,但此处秋天的色调,不同之处光以“黄”为基调,色彩变化之丰富就毫不逊于春野。那样的黄叶,从山峰与山峰的裂缝之间,往溪谷漫溢出的光线之中,往往像金粉般一边闪烁着一边不断落入水中。

    《万叶集》中,有“天皇幸于吉野宫”描述天武天皇在吉野的离宫,——笠朝臣金村[450]的歌中有所谓“三吉野乃多艺都河内之大宫所”、三船山,柿本人麻吕[451]所歌颂的秋津之原野等,据说所指的就是这宫泷村附近。我们终于从村子中途离开街道,走到对岸去。这边的溪渐渐变窄,河岸也成为险峻的断崖,湍急的溪水拍打着河床的巨岩,或汇流成湛蓝的深渊。瞌睡桥由丛林密布的象谷深处淙淙流出象之小川的微细清流,泻入深渊之处垂悬成瀑布。据说义经就是在这桥上打瞌睡的,可能是后世的人编造的。不过,仅仅架在一道清流之上的纤细危桥,几乎快被茂密的树叶遮住了,上面附有船形屋般的可爱屋顶,可能是为了遮雨和防落叶的吧。要不如此的话,像现在这样的季节恐怕转瞬就会被纷纷落叶掩埋掉。桥头有两间农家,那屋顶下似乎半边拿来当自家的置物空间用,堆积着薪柴,只留下让人勉强可以通过的路而已。这儿称为樋口,路一分为二,一边沿着河岸通往菜摘之里,一边穿过瞌睡桥,经过樱木宫、喜佐谷村,从上千本可以出到苔之清水、和西行庵[452]的方向。静的歌中所唱的“踏过白雪皑皑的山峰入山之人”,大概就是指过了这座桥从吉野山后山往中院之谷方向去的吧。

    仔细看来,不知不觉之间我们要前往的方向高峰耸立,已经迫在眉睫了。天空的领域变得更加狭窄,吉野川的流水仿佛已经山穷水尽,无论流水、人家和道路,都到溪谷尽头了,不过所谓人烟又似乎只要有狭小空间,所到之处便可以无限延伸似的,那三面都被山峰的陡坡团团围绕,形成囊底般的凹地,狭窄的河畔斜坡筑成阶梯,或盖茅草屋,或辟为菜园的地方,据说就是菜摘之里。

    原来如此,从水流、从山势看来,确实像是落难者会栖息停留的地貌。

    试着寻访姓大谷的人家,立刻就找到了。从村子入口走五六丁,往河滩的方向弯进一片桑田之间,屋顶特别气派的那家便是了。桑树长得高高的,因此从远处眺望时,只见像世家旧宅般茅葺屋顶的主栋和瓦片屋顶的屋檐,露出在桑叶之上,像海中之岛般浮着,相当典雅。然而实际上的房屋,相较于屋顶的体面气派,房子却只是一般平凡农家,朝向田地的两间相连的厅间,临路的纸门敞开着。铺了地板的客厅里,坐着一位四十左右像主人的人。见到我们两人出现时,虽没递名片却走出来打招呼,无论从晒得黑黑线条紧绷的脸,无精打采的模样,或老实的眼神看来,或从小脖子宽肩膀的体格看来,都只不过是一介愚直的农夫。

    主人说道“因为听国栖的昆布先生提起,所以我从刚才就在等着了”,连话都很难听明白的乡下口音,这边问起什么时,也答不清楚,只是规规矩矩地鞠躬行礼。想必这个家现在也已经俸禄微薄,不复当年的模样了,不过我倒觉得这种人反而容易亲近。“非常冒昧,在您忙碌之中前来打搅。听说府上珍藏着宝贵的传家之宝,平常并不轻易让人看的,今天特地来,是想请您让我们见识一下。”我们这样说了,对方为难地紧张起来,其实因为先祖遗训,要拿出那个物品之前,必须先斋戒七天才行,但如今那么麻烦的事我们也说不出口了,所以虽然想让希望看的人安心地看,但因为平日忙于耕种的农事,所以没工夫奉陪临时来访的客人。尤其近日秋蚕的农活还没结束,平常一屋子连榻榻米都全部翻起来,所以客人突然来访,连请客人坐的客厅都没有,因此,如果能稍微提前通知的话,一定会想办法等着,他一边把指甲漆黑也没修剪的手叠放在膝盖上,一边难以启齿地说。

    这么看来,今天想必是为了我们,特地将两个房间的榻榻米铺上了等我们的。从纸门缝隙往储藏室的方向窥探,那边还保持木地板的状态,临时搬过去那边的农具还杂乱地靠边摆着。床之间[453]已经摆饰着几件宝物,主人恭恭敬敬地把那些物品一一排在我们前面。

    有一卷题名为《菜摘村由来》的卷轴,数口由义经公[454]赏赐的太刀胁差,和那目录、刀的护手、箭筒、陶瓶,以及由静御前所赐的初音之鼓等物品。其中《菜摘村由来》的卷轴,卷末题有“据闻右者五条御代官御役所时之御代官内藤杢左卫门大人当时出游于此、大谷源兵卫于七十六岁依传闻照样记载留置于吾家”,并附有日期“安政二岁次乙卯夏日”。在那安政二年之岁代官内藤杢左卫门来到本村时,现在的主人数代前的祖先大谷源兵卫老人曾当面下跪,面呈此记载时,据说这次代官让席下跪。但,这卷轴的纸张已经焦黑又焦黑般乌漆墨黑,实在难以判读,因此另外附有抄本。不知原文如何,但这抄本颇多别字误文,注音假名等也有许多不确实的地方,到底难以相信是出自受过正式教养者之笔。但从那文字看来,这家祖先是从奈良朝以前就住在这块土地上,壬申之乱时村国庄司名为男依的人,声称支持天武帝曾参与讨伐大友皇子。当时庄司领有由本村至上市的五十丁地,因此据说菜摘川这名字就是指这五十丁之间吉野川的称呼。那么关于义经,则有“又源义经公于川上白矢岳为庆祝五月节光临此地于村国庄司宅内逗留三四十日御览宫泷柴桥之时御咏之歌”,于是载有二首和歌。我到今日为止还不知有所谓义经之歌存在,不过上面记载的和歌,就算外行人眼里也不会感觉是王朝末裔的调子,用字遣词也欠缺格调。其次关于静御前[455],则有记载“其时义经公之爱妾静御前曾经逗留于村国氏之家,自从义经公流落奥州之后顿失依附,因而舍弃御命投井自尽,据传有谓静井者也”,由此可见死于此处。并写到“然而静御前因与义经公别离后之妄念,每于夜晚化为火球,由右方之井出现之事凡三百年,时值莲如上人[456]等诸人于饭贝村施行化益,村人请托上人可否济渡静之亡灵,上人二话不说欣然应允,于大谷氏所秘藏之静御前之振袖上书记了一首歌”,因而出示该歌。

    我们在读着该卷轴之间,主人并没有添加半句说明,只默默恭敬地坐着。然而,脸上表情显示出对父祖所留传下来的这记事内容彻头彻尾完全盲信,心中毫无任何疑问的样子。问起:“那么,上人写了歌的振袖后来怎么样了?”据说先祖的时代,为了祭吊静的菩提而寄附到村里的西生寺,但现在不知交到谁的手上,寺里也已经不见了。拿起太刀、胁差[457]、箭筒等物细细观看时,似乎已有相当年代,尤其箭筒已经斑斑驳驳了,不过这些并非我们能够鉴定。问题中的初音之鼓,既已没有鼓皮,只有胴体收在桐木箱子里。这也难以分辨,漆看来是比较新的,但并没有莳绘花纹之类的,看来是无足为奇的黑色素面鼓胴。不过木质倒像是旧的,所以可能在某个年代曾经重漆过也未可知。“这也有可能。”主人毫不关心地回答。

    另外,有二尊附有屋顶和门扉、形状庄严的牌位。一尊门扉上附有葵花纹,中刻“赠正一位大相国公尊仪”,另一尊为梅花纹,中央雕有“归真 松誉贞玉信女灵位”,右方有“元文二年巳年”,左方有“壬十一月十日”。但主人对这牌位,似乎也一无所知的样子。只说这是从以前传到现在,据说相当于大谷家的主君,每年正月元旦照例都要礼拜这二尊牌位。而且有元文年号的那尊,他想或许是静御前的。主人脸色一本正经地这样说。

    从这个人的敦厚模样、小心翼翼而不太有神的眼光看来,我们没话可说了。事到如今还去谈到元文的年号是什么时代,提起静御前的生涯中《吾妻镜》[458]或《平家物语》[459]又如何也多此一举。总之这里的主人就是正直地一心这样相信着。主人脑子里所有的东西,未必就是那位在鹤冈的社头,站在赖朝面前起舞的静。那或许是从前这家的远古祖先生前在世时,——象征令人怀念的古代,某位高贵的女性。在名为“静御前”这位上方贵妇的幻影中,寄托对“祖先”、对“主君”、对“古代”的崇敬和思慕之情而已。这种上方贵妇是否实际到这家投宿,避世幽居过,也不必追问了。既然主人这样相信,就让他去相信好了。勉强要同情主人的话,或许那不是静,而是南朝的某位公主,或战国时代逃难的人。无论是谁,在这个家族曾经荣华富贵的时代,曾经有过类似的事实,于是有关静的传说便混淆进来了也未可知。

    当我们正要告辞时,

    “没有什么可以款待,不过请尝尝看柿子吧。”

    主人为我们泡了茶,用托盘端出柿子来,附上没有灰的烟灰缸。

    他所说的柿子想必是熟柿。空的烟灰缸并不是要丢香烟烟蒂的,而是要用那器皿托着吃烂软如泥的熟柿子吧。在殷勤的招呼之下,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那快变形的果实放在掌心细看。圆锥形,尾部尖尖的大柿子,鲜红熟透变成半透明的果实,仿佛塑料袋般膨胀起来圆鼓鼓的,阳光照射下美得像琅玕的珠玉一般。市面上所卖的樽柿等,怎么熟都没办法有这么漂亮的颜色,在变成这么软之前形状想必早已松松散散地垮掉了。据主人说,要做熟柿只能采用皮厚的美浓柿。在那还是硬的涩的时候就从枝头采下来,尽量在风吹不到的地方,装进箱子或笼子里。这样经过十天左右不需加上任何人工,皮里自然会变成半流体,带有像甘露般的甜味。其他的柿子,里面会化成水般融掉,无法形成像美浓柿般黏稠。要吃这个,方法也像吃半熟蛋那样,先把蒂头摘除,再从那蒂孔用汤匙舀的。不过即使弄脏手,最好还是用个碟子托着,用手剥皮吃更美味。不过据说看起来美,吃起来也美味,是在正好大约第十天前后的短暂期间,日子过长的话熟柿终究也会化成水。

    边听着这话,我暂时望着手上的一颗露珠出神。而且感觉好像这山间的灵气和日光都凝固在自己的手掌上了似的。从前乡下人上京,会抓一把京都的泥土用纸包起来当礼物,如果有谁问我,吉野的秋色如何,我可能会把这柿子宝贝般地带回去展示给人看。

    结果在大谷家感到佩服的,与其说是鼓或古文书,不如说是这熟柿子。津村和我,都开心贪婪地吃着这从牙龈到肠子底下清凉剔透甜蜜黏稠的柿子果实,一连吃了两个。我口腔里塞满了吉野的秋天。试想起来,佛典中的庵摩罗果[460]可能都没有这么美味。

    之四 狐哙[461]

    “嘿,你看那由来书时,只提到初音之鼓是静御前的遗物,没记载是用狐狸皮制的吧。”

    “嗯,——所以我想那鼓是比脚本更早就有的。如果是后来才做的东西,应该会想办法跟戏剧的情节攀上一点关系。换句话说就像妹背山的作者是看到实景才想到要设计那剧情的,千本樱的作者也可能过去拜访过或听过大谷家的传闻,而想到那件事情吧。尤其千本樱的作者是竹田出云[462],所以那脚本完成至少是在宝历以前,安政二年的由来书比较新,有这个问题。不过照‘大谷源兵卫于七十六岁依传闻照样记载’的说法,传闻是更古早的从前吧。即使那鼓是赝品,不是安政二年制成的,而是更早以前就有的,这样的想象难道不合理吗?”

    “不过那鼓看起来不是很新吗?”

    “不,那个新不新不知道,不过鼓可能中途换漆或改造,经过两代或三代了。我想在那个鼓之前,曾经有更古老的东西收藏在那桐木箱子里。”

    从菜摘之里回到对岸的宫泷,这儿又是称得上名胜之一的柴桥渡了。我们一边坐在那桥头的岩石上一边聊了一会儿这些事情。

    贝原益轩[463]的《和州巡览记》[464]中,有一段记载:“宫泷不是瀑布,两侧有大岩石,吉野川流过其间,两岸巨岩高达五间上下,如屏风般耸立,两岸之间河川之宽度约三间,狭窄处架有桥,大河流至此处,穿越狭谷河水甚深,其景绝妙也。”应该就是从我们现在所休息的这块岩石所见到的景色。“里人飞岩由岸上跃入水底,由川下游出见人取钱也。据说飞出时双手伸直双脚合并,跃入水中一丈许,双手伸展即浮出水面。”《名所图会》中载有那飞岩图,两岸地势、水流,正如那图会所显示的一般。河川流到此处,以急转弯画出弧线由巨岩之间喷出白泡,奔腾滚泻。刚才在大谷家听说,每年竹筏被这巨岩撞击遇难者并不希奇。飞岩的里人,平日在这附近钓鱼,或耕作,碰巧有旅人经过,则上前劝诱观赏,得意绝活演出示众。从对岸稍低的岩石飞跃入水则取百文,由此岸高岩跳跃入水则取二百文,因此对面的岩石称为百文岩,这边的岩石称二百文岩,现在名称还留着,据说大谷家主人年轻时还看过,但最近想看的旅客已经稀少了,终于不知不觉之间就绝迹了。

    “嘿,说到从前吉野的赏花,道路并不像现在开拓得这么好,因此要从宇陀郡那边绕过来,很多人会通过这里哟。换句话说,义经逃难而来的路可能并不是现在一般人走的路。所以竹田出云一定来过这里,看过初音之鼓噢。”

    ——津村坐在那岩石上,不知怎么现在还在挂念着那初音之鼓的事。自己虽然不是忠信狐,但仰慕初音之鼓的心胜过狐狸,自己见了那鼓,感觉就像遇到自己的母亲那样,津村说。

    在这里,我必须让读者概略地知道一下,这位叫津村的青年。老实说,我那时候在那岩石上听他坦白道出之前,对他的情况知道得并不详细。——因为,就像之前也稍微提过的那样,他和我是东京一高时代的同窗,当时虽然是亲密的伙伴,但从一高升上大学时,他就因家里有事,回到大阪老家去,从此放弃学业。当时我所听到的说法是,津村家是岛之内[465]的世家,代代经营当铺,除了他之外有两个姊妹,双亲很早过世,孩子们主要由祖母一手扶养长大。而且姐姐已经出嫁,这次妹妹也定了出阁对象,祖母内心越来越空虚,想把孙子唤回身边,于是就说家里没人照应,赶紧回来别再上学了。“那么去上京都大学怎么样?”我试着这样建议,不过当时津村的志向与其说在学问不如说在创作上,因此好像说,反正生意可以交给掌柜的,自己有空时可以写一点小说比较轻松。

    不过从此以后,偶尔有书信来往,但他好像完全没有写东西的样子。话虽这么说,一旦回到家安定下来,当上了年轻少爷生活没什么压力之后,自然野心也会消沉下去,因此津村可能也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境遇,甘于过着平稳的商家生活了。我在那大约两年后,某一天收到他的信,末尾读到他祖母过世的消息时,就想象他不久将会迎娶一位适合“御料人样”[466]称呼的京阪方面上方[467]古雅风格的夫人,开始完全变成岛之内商家的老板之一了。

    因为这样的关系,后来津村虽然上东京来了两三次,但自从离开学校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好好谈话。而且我感觉到,这位久违重逢的朋友的模样,大体上正如我所料。无论男生或女生一旦结束学生生活进入家庭之后,营养忽然改善,肤色便开始变白,肌肉丰盈起来,体质逐渐改变,津村也开始带有些许大阪爷们儿的富态圆融,还没完全脱掉书生气的言语之间,逐渐夹带起上方口音的腔调了。——以前就多少有一点,现在则更明显了。这么写来,想必读者大致可以体会到津村这个人的外貌了吧。

    那么在那岩石上,津村突然说出初音之鼓和他自己的关系——其次还有,他这次想旅行的动机,在他心中还秘藏着一个目的——那来龙去脉还满长的,以下尽量简略地传达他所说的意思。

    自己这种心情,如果不是大阪人,或如同自己般早年就失去父母,没见过双亲容颜的人(——津村这么说),我想到底无法理解。你也知道,在大阪,有净瑠璃、生田流[468]的筝曲和地呗[469],这三种传统音乐。自己虽然不是特别喜欢音乐,不过由于地方的风俗习惯,亲近这种东西的时间很多,所以自然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之间也受到不少影响。尤其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四五岁的时候,岛之内家里后方的深奥房间里,有一位肤色白皙眉眼秀丽的高雅妇人,和一位盲人检校正在合奏着琴和三味线——那某一天的情景。自己觉得那时弹琴的高雅妇人的身影,似乎正是自己记忆中唯一的母亲形象。但并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母亲。往后的年代根据祖母的说法,那妇人恐怕是祖母,她说母亲在那稍早之前应该就已经过世了。但,自己却不可思议地记得那时检校和那位妇人所弹的是生田流的《狐哙》曲子。试想起来自己家从祖母以降,到姐姐和妹妹,全都是那位检校的弟子,在那之后也偶尔重复听到《狐哙》的曲子,所以可能始终印象犹新。然而说到那曲子的歌词是这样——

    唉,心疼啊,母亲大人,花般的姿容渐憔悴(合),

    泪如露珠滴落地(合)。

    智慧明镜模糊不清失分明,去见祈祷治病的法师(合)。

    险被法师带走,

    原来法师是狐狸(合)。

    向母亲招手,便回过头来(合),像要说再会,

    无奈欲言泪沾襟(合),

    翻山越岭过村庄(合),为谁而来呀(合),就为您(合)。

    为谁而来呀(合),就为您(合)。

    为谁而来呀(合),就为您(合)。

    您要回去了吗?可恨哪。唉(合),

    我要走了,啊,我将回归森林(合)。

    回去吧,思思念念(合),心中事无人知。

    回我思念的白菊之乡,隐身岩缝,隐身茑萝丛,

    拨开竹林小径,向前行。

    虫鸟争鸣聊慰凄情(合)。

    啊,开始下了,开始下了,今朝又(合)下起时雨,

    今朝又(合)下起时雨。

    归去的路上,可留有来时的足迹(合),

    西边的田畦小径,有人来了会危险哪(合)。

    山峰溪谷湿答答,心也湿答答,总要向前行,

    越过一山又一山。

    一心一意思念母亲,

    心焦焦,心焦焦。

    ——自己现在对这曲调的转折和拍掌唱和的地方都能悉数记得,记忆中确实犹存着检校和妇人在那席间的唱和。想必因为这文词中有某种地方深深感动了还不懂事的幼童的心吧。

    本来地呗的文句中,就有许多会令人感觉不合情理,或语法荒谬凌乱,或意思特别暧昧不明晦涩不清的地方。而且有些是依据谣曲或净瑠璃故事的神秘暗示,如果不知道那典故就更难解释了。《狐哙》的曲子大致也都另有根据。但无论是“唉,心疼啊,母亲大人,花般的姿容渐憔悴”或“向母亲招手,便回过头来,像要说再会”,都充满了少年思慕即将逃走的母亲的悲哀,看来当时还幼小的自己似乎也感觉到了。此外“翻山越岭过村庄”,和“越过一山又一山”的歌词,也有摇篮曲般的调调。而且不知是什么样的联想作用,应该还不懂得“狐哙”这文字和意思,但后来听到几次这曲子时,却似乎隐约懂得那是和狐狸有关的事情。

    或许因为祖母经常带自己去文乐座[470]和堀江座看木偶戏,那样的时候所看过的《葛之叶 别子》的场景深深烙在心里的关系吧。那母狐狸在秋天的黄昏在纸门中织布,织布机发出咚咔啦哩、咚咔啦哩的穿梭织布的声音。还有舍不得正在睡觉的儿子而在纸门上记下“如果想念娘就到和泉来访——”的歌。那样的场面对没见过母亲的少年,诉求力量之大,除非经历过那种遭遇的人否则恐怕难以想象。自己虽然还小,但对“我将回归森林”的句子,和“回我思念的白菊之乡,隐身岩缝,隐身茑萝丛,拨开竹林小径,向前行”等歌的曲调之中,看到一只白狐往各色枫红的深秋小径朝森林旧窝奔跑而去的背影,想象自己就是那思念母亲追踪而去的童子,更加深对母亲的思念,谁又能责怪呢?

    这么说来,信田之森就在大阪附近,从前唱过的葛之叶童谣,和玩过的几种家庭游戏都有关联,我自己也记得两种。其中之一是:

    钓吧、钓吧

    钓信田之森的

    狐狸吧

    一边这样唱着,一个人扮成狐狸,两个人扮成猎人,大家围成圆圈,握着绳子的两头,玩钓狐狸的游戏。听说东京的家庭也有类似这样的游戏,我曾经在某个聚会中看过艺伎玩过,但唱的句子和曲调都和大阪有点不同。而且游戏的人,在东京是坐着玩,在大阪通常是站起来玩,因此扮狐狸的人,就要边唱边做出滑稽的动作,慢慢接近圆圈过来,——有时碰巧由俏丽的商家女儿或年轻媳妇扮演时,尤其可爱。少年时,新年的晚上被招待到亲戚家玩这种游戏时,有一位天真烂漫的年轻漂亮女子扮演那狐狸的身段非常美妙优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另外还有一种游戏,是许多人手牵手围坐一圈,让鬼坐在圈子里面。然后手上拿一个豆子般的小东西,不让鬼看见,一边唱着歌一边顺序移交那东西,等唱完歌时大家安静不动,让鬼猜那豆子传到谁手中。歌词是这样。

    摘麦仔

    摘艾草

    九粒豆豆在手中

    九粒豆豆

    比数目

    更想念亲娘所在的地方

    如果想念

    就来寻访吧

    信田森林背后的

    葛之叶

    自己对这首歌,虽然朦胧却也感受到一点儿童的乡愁。

    大阪的商家,以前雇用了许多周边例如河内、和泉一带乡下来年期奉公[471]的丁稚和下女,冬夜寒冷,打烊关店之后这些奉公的人,也和家人一起绕着火钵团团围成一圈,边唱着这歌边玩游戏。在船场[472]和岛之内一带的商家经常可以见到这情景。试想起来离开草深的故乡,来到城里商家见习商法和礼仪的子弟们,无意间口中嘀咕着透露“想念家乡的双亲”之间,想必会油然浮现茅草屋顶的昏暗谷仓里弯身坐着的父母的身影吧。自己后来,在忠臣藏[473]的第六段中,那戴着深编斗笠的两个武士来访的地方,出乎意料之外地听到这首歌被用来演奏时,和与市兵卫[474]、阿姆、阿轻等的境遇,搭配得非常巧妙,真令人佩服。

    当时,岛之内家里也有许多奉公的人,因此自己每次看到他们唱那歌游戏时,就会感到既同情,又羡慕。虽然离开父母膝下住进别人家里很可怜,但这些奉公人随时都可以回到家乡,可以见到父母亲,但自己却没有父母可见。因为这样,自己总觉得如果到信田的森林里去的话,好像就能见到母亲似的。确实在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曾经悄悄地,没告诉家人,就邀了同班同学到那里去过。那一带是现在从南海电车下了车也还必须走半里路才能到的不方便地方,当时不知道附近有没有火车,总之大部分时间都搭乘啪哒马车[475],感觉好像走了好远的路。去一看,大楠树的森林里建有葛之叶稻荷祠,有传说中的葛之叶公主镜子。

    我在绘马堂观看挂在墙上的别子场景版画的绘马[476],雀右卫门[477]或谁的肖像画,略感安慰后走出森林,但回程的路上,看到各处农家的纸门后方,现在也还发出咚咔啦哩、咚咔啦哩织布机的声音,怀念得不得了。可能因为那沿途正是河内木棉[478]的产地,因此有很多织布机房吧。总之那声音不知安慰了自己多少思慕之情。

    不过自己觉得奇怪的是,我这样经常思念的对象主要是母亲,对父亲则不怎么会。这毛病可能因为父亲比母亲早过世,因此母亲的姿影,就算万分之一也有可能还留在记忆中,父亲则应该完全没有了。从这点来想,自己对母亲的爱恋心情,或许只是模糊的对“未知女性”的憧憬,——也就是或许和少年期恋爱的萌芽有关系也不一定。因为以自己的情况,过去身为母亲的人,和将来会成为妻子的人,都同样是“未知女性”,是由眼睛所看不见的因缘之线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两者都相同。这种心理就算没有像自己这种境遇的任何人,可能都潜藏有几分。证据在于那《狐哙》歌词的文句中,有像孩子思慕母亲般的“为谁而来呀,就为您”,或“您要回去了吗,可恨哪,唉”,也像是在唱相爱男女的哀别离苦。这歌的作者可能特地让歌词暧昧化,让人可以从两方面去听取那含意。无论如何,自己从第一次听到时开始,就一直在描绘着母亲的幻影,真是令人难以相信。我想那幻影既是母亲同时也是妻子。所以自己幼小的心中那母亲的容貌,不是年老的妇人,而是永远年轻美丽的女子。那马夫三吉[479]的戏里出现的奶妈重之井,——是穿着华丽和服,服侍大名公主的华丽贵妇,——自己梦中的母亲就是像三吉的母亲那样的人,在梦中自己也经常变成三吉。

    德川时代的狂言[480]作者,或许头脑转得很灵活,能把潜在观众意识底层极微妙的心理巧妙地揣摩出来也未可知。这三吉的戏码中,一边是贵族的女儿,一边是马夫的儿子,这中间,配上既是乳母也是母亲的高尚妇人的角色,表面上是处理亲子之情固然没错,但阴影下未必不是在淡淡暗示着少年的爱恋情怀。至少从三吉这边看来,住在森严的大名深奥御殿中的公主和母亲,同样成为了思慕的对象。而在葛之叶的戏码中,父亲与儿子则以同样的心情思念着一个母亲,但这种情况,母亲是狐狸这样的设计,则让观者多加一层幻想的余地。我心想自己的母亲如果能像戏中那样,是狐狸的话该多好,不知有多羡慕安倍童子。因为如果母亲是人的话,已经没有希望在这个世间重逢了,但如果是狐狸变成的人,说不定哪天又会再变回母亲的身影重新出现也未可知。没有母亲的孩子如果看了那出戏,一定谁都会有那样的感觉。至于千本樱的私奔,母亲——狐狸——美女——恋人——这样的联想就更紧密了。在这里母亲是狐狸,孩子也是狐狸,而且静和忠信狐则写得如同主仆一般,不过却下功夫让看戏的人眼里仿佛像是恋人的私奔一般。因此我最喜欢看这出舞剧。而且自己仿佛是忠信狐,被以母亲的皮所张的鼓的声音所吸引,来到吉野山拨开花之云寻访静御前的踪迹,边想象着,一路思念一路前进的境遇。自己甚至想过,至少学那戏里的舞姿,在温习会的舞台上扮演忠信。

    “不过不只这样噢。”

    津村说到这里,一边眺望着秋天提早暗下来,对岸菜摘之里的森林阴影,一边说:“我这次好像真的是被初音之鼓所吸引而来到这吉野的。”

    他那少爷般的善良眼角,露出某种令我摸不清的笑意。

    之五 国栖

    那么接下来就让我把和津村的对话间接转述出来。

    就为这缘故,津村对吉野这地方会怀有特殊的情怀,一则因为受到千本樱戏剧的影响,一则因为从小就听说自己的母亲是大和地方的人。津村想趁祖母生前尽可能调查清楚母亲的经历,而试着问过好多次,但祖母却推说大多忘了,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就算试问过亲戚中的伯父母们,奇怪的是也都没人知道母亲娘家的事。毕竟津村是世家,两代或三代前的亲戚,应该还有往来,但其实母亲好像并不是直接从大和的家里嫁过来给父亲的,而是幼年曾经被卖到大阪的花街,从那边先被某合适人家收为养女,再坐轿子嫁过来的。因此户籍上的记载,是生于文久三年,明治十年十五岁上从今桥三丁目浦门喜十郎家,嫁到津村家,于明治二十四年二十九岁死亡。中学毕业前后,津村总算勉强得到这一点有关母亲的事情。事后回想起来,祖母和年长的亲戚们不太愿意告诉他,可能因为母亲的前身毕竟有缘故,不想去提吧。但以津村的心情来说,自己的母亲是曾经走过狭窄巷弄的人这回事,只有增加他的怀念之情,并不感觉有什么不名誉或不愉快。何况婚是在十五岁时结的,尽管是早婚的时代,可能母亲在那个圈子里被污染的程度尚浅,应该还不失为一个纯真的女孩子。因此才会生下三个孩子之多吧。而且天真无邪的少女新娘,可能也受过各种适合被迎娶到夫家成为世家主妇的修身美育。津村过去曾经看过母亲十七八岁时练习用的手抄琴谱、歌谱,那些都是用白色宣纸四折起来横抄列出歌词,行间以朱笔仔细写出的琴谱,呈现出美丽的书法流派笔迹。

    后来津村到东京游学,自然和家人疏远了,但在那之间想知道母亲故乡的心反而更强烈了。老实说,他的青春期也可以说是在思念母亲中度过的。对于在街上擦肩而过的女人、小姐、艺伎、女演员等,并非没有怀过淡淡的好奇心,但他每次注意的对象,都是脸蛋和在照片上看过的母亲倩影多少有点共通感觉的人。他会舍弃学校生活回到大阪,并非完全只顺从祖母的意思,也被自己所憧憬的土地——能更接近母亲故乡的地方,和她曾经短暂度过一半生涯的岛之内家——所吸引的关系。而且再怎么说,因为母亲是关西女子,因此在东京街上遇到像她的女子很稀少,但在大阪,却经常能遇到。可恨的是,只知道母亲长在花街,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虽然如此他为了能遇到母亲的幻影而接近花柳界的女人,亲近茶馆酒肆。因这些事情而暗恋上一些别人的恋人。虽然赢得了“爱玩”的花名。却只不过因为恋母情结所致,其实一次都没有深交过,所以到现在依然继续保持童贞。

    过了两三年,祖母就去世了。

    祖母去世后的某一天。他想整理遗物而打开储藏室里和服衣橱的抽屉时,终于在祖母的手笔文件之间,发现夹杂着从来没见过的旧文件和旧书信。好像是母亲还在奉公时代,父母亲之间所来往的情书,从大和老家的亲娘寄给母亲的信和琴、三味线、插花、茶道的修业证书等。情书有三封是父亲,两封是母亲写的,全是沉醉于初恋的少年少女幼稚的悄悄话往来,不过可以感觉到始终避开外人耳目的情况。尤其母亲的书信上有“……愚蠢的我未曾考虑到您的心情便寄上书信请稍加体谅……”或“您不只告诉我一件事情,我觉得很高兴,让我也向您表白羞耻的身世……”,以十五岁少女来说,运笔虽然生涩,然而用语却也颇为早熟,令人自然想到当时男女的早熟情况。其次故乡寄来的只有一封,收件人写着“大阪市新町九轩粉川先生转阿澄收”。寄件人为“大和国吉野郡国栖村漥垣内昆布助左卫门内”,开头写着“本次汝之孝心感人,兹书此信问候,天气逐渐转寒,未知汝是否晨昏无恙,家中一切安好,请放心。务必恭敬尊称对方父亲母亲诚心感激……”对馆主一定要尽孝心,要努力学习游艺功课,切勿贪图他人之物,对神佛要有虔诚信心等,记有数条带有教训意味的事项。

    津村坐在满是灰尘的储藏室地板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复读着这些信件。回过神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于是又把那拿到书房去,在电灯下展开来。从前,可能是三四十年前,在吉野郡国栖村的农家,蹲在油灯的幻影下,强睁着昏花的老眼,给女儿细细写信的老妇身影,浮现在这超过二寻[481]的长卷信纸上。虽然书信用语和平假名用法,许多地方可以看出乡下老妇笔下不够严谨的地方,但字体还不算拙劣,颇有书法流派端正笔锋所舒展的笔意,并非完全没有恒产没有教养的贫农百姓。但,可以察觉由于某种困难的情况,必须以女儿筹钱。可惜只写出十二月七日,并未记载年号,不过这可能是女儿到大阪之后的第一封信。但由此也可看出随处流露对老后处境心虚的地方。看得见“这是为母的遗言”或“就算这边已经不在了,也会保佑你的身子”的句子。在担心不可以做这个那个之间,有趣的是,还长长地训诫,不可以浪费纸张,“这纸张也是为母和阿利手漉的纸,务必一定要随身携带好好珍惜。无论汝身生活多么奢华,唯有纸张千万不可糟蹋噢。为母和阿利在漉这纸时每天手泡在水中,指尖红肿冻裂,快断了,非常非常辛苦啊”,一连写了二十行之多。津村因此得知母亲娘家是漉纸为业。也知道母亲家人之中好像有姐姐或妹妹,名叫“阿利”的妇人。此外也看到有一位叫“阿英”的妇人。写着“阿英每天去积雪的山上挖葛根以便赚钱存旅费去探望你,请期待吧”。还有“想念孩子的父母心情黯淡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越过那黑暗岭”,和歌最后这样写着。在这歌里提到的“黑暗岭”这地方,是从大阪要翻越到大和的路上,在还没有火车的时代,大家都得翻越那座山岭。山顶上有一座什么寺,那儿是出杜鹃鸟闻名的地方,因此津村中学时代也去过一次,应该是六月左右的某一夜,在还没天黑之前来到山区,在寺里住了一夜,清晨四五点左右,感觉纸门外开始微微泛白时,忽然不知从后山何处,传来一声杜鹃的啼声。于是接着,可能那同一只鸟,或其他杜鹃又发出两三声,——最后变成不再稀奇的啼声。津村读到这歌,忽然想起,当时没什么感觉地听过去的杜鹃啼声,现在却开始怀念起来。而且觉得古人把那鸟啼比拟成故人的灵魂,或称“蜀魂[482]”或称“不如归”,真是非常贴切的联想。

    不过老婆婆的信让津村感觉最稀奇的原因是另外一点。也就是说,这位妇人,相当于他的外婆,在文中竟频频提到狐狸。“……往后你应该要每天早晨去拜府上的稻荷神和白狐命妇之进,正如你所知道的,只要你爹一呼唤,狐狸就会像那样走到旁边来,这都是一心相信的缘故……”或提到“因此要知道这次的事情也都是托白狐的福,但愿往后你一定要每天虔诚祈祷阖府家运长久昌隆无病无痛……”从所写的这些事情看来,就知道外婆夫妇对稻荷神的信仰非常坚定。推察所谓“府上的稻荷神”,可能是在宅院中建了小祠供奉着。而那名为稻荷的使者“命妇之进”的白狐,也可能在那小祠附近的某处筑巢。至于说到“正如你所知道的,只要你爹一呼唤,狐狸就会像那样走到旁边来”,真的那白狐会听外祖父的声音而从洞穴里现身出来,或灵魂会附在外祖母或外祖父身上,虽然不清楚,但可想而知外祖父这个人可以自由唤出狐狸,而这狐狸似乎经常跟随在这对老夫妇身旁,左右着一家的命运。

    津村把写有“这张纸也是为母和阿利手漉的纸,你务必一定要随身携带好好珍藏”的那纸卷,真的随时带在身上。至少如果真的是明治十年以前,母亲被卖到大阪之后不久所寄的信的话,应该已经经过三四十年的那纸张,虽然已经像被隔火烤得焦焦黄黄地变色了,但纸质却比现在的东西肌理更细致,更坚实。津村把那纸张里所穿过的细密而扎实的纤维纹路,透着日光细看,想起“为母和阿利在漉这纸张时,每天手泡在水中,指尖红肿冻裂,快断了,非常非常辛苦啊”,感觉到那仿佛老人的皮肤般薄薄的一张纸片中,正包含着生下自己的母亲的血。想必母亲在新町的公馆收到这封信时,也像自己现在所做的一样,把这宝贝兮兮地贴身带着,想到这里,那“发出昔人袖香”的文壳封套,对他来说就成为倍加怀念的珍贵纪念了。

    后来津村就以这些文书为凭据,开始探寻母亲生家的过程,就不必再赘述了。毕竟说来那已经是离当时三四十年前的事了,而且正好遭遇维新前后剧变的时代,所以无论是母亲被卖到新町九轩的粉川家,或出嫁前暂时入籍的今桥浦门养父母家,现在都已亡故消失,无从追查了。结业证书上署名的茶道、插花、琴、三味线等的师傅家,也都断绝了,结果前述文书成为唯一的线索,到大和地方的吉野郡国栖村去寻找既是快捷方式,也是唯一的方法。因此津村在自己家祖母去世的那年冬天,做过百日忌日的法事之后,也没告诉亲近的人真正目的,便以独自飘然出门旅行的模样,毅然到国栖村去了。

    和大阪不同,乡下地方应该没有多激烈的变迁。何况同样说乡下,还是接近深山尽头的吉野郡偏僻地方,因此就算是贫穷的农家也不会只在两代或三代之间就消失无踪。津村内心忐忑不安地怀着这样的期待,在晴朗的十二月某天早晨,从上市雇了一辆车,就从今天我们走来的这条街道赶往国栖。在看得见令人怀念的乡村农舍时,最先吸引他眼光的,是到处屋檐底下正在晾干的纸。仿佛渔村里在晒海苔般的模样,长方形的纸整齐地排在板子上竖立着。眺望着那雪白的纸板散布各处,街道两侧、丘陵阶梯上,高低错落,在冷冷的日光下闪闪反射时,他眼眶里不由得浮出眼泪。

    这里就是自己祖先的土地。自己现在正踏在长久以来梦寐思念的母亲故乡的泥土上。这历史悠久的山间村落,在母亲刚出生时,应该就是像现在眼前所见的和平景象吧。四十年前的日子,和昨天这日子,在这里应该是同样的清晨、同样的黄昏。津村感觉好像来到和“昔日”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了。只要眼睛一闭上的短短瞬间,再睁开时,母亲可能就在那边某个地方的篱笆内,混在一群少女之间一起游戏着也不一定。

    在他最初的预想中,因为“昆布”是稀奇的姓,因此以为应该立刻就会知道的,但到了洼垣内这个里一看时,却发现此地“昆布”这个姓非常多,因此很难找到想找的那家。没办法只能和车夫两人一家家拜访姓昆布的人家,但名叫“昆布助左卫门”的人,以前怎么样不清楚,现在据说一个也没有。后来一家糖果店里走出一位老人站在屋檐前指着说“那么或许那一家会知道”,所指的是街道左侧稍高的台阶上,看得见的一栋茅草屋顶的人家。

    津村让车夫在糖果店前等候,自己则往缩进半町左右缓缓上坡的路走上去。虽然是骤然变冷的早晨,但那儿有和缓后山斜坡环绕,寒风吹不到,在温暖的阳光普照下自成一廓的三四家人全都在漉着纸。登上斜坡的津村,发现那山丘上每家年轻女子都暂时停下手上的工作,稀奇地俯视着这一带没看惯的都会风采青年绅士走上前来。漉纸似乎是年轻女孩和媳妇们的手工作业,在院子里工作的女孩子们头上几乎都绑着头巾。津村在那样的纸和头巾洁白清爽的反光中,走近人家所指那间房子的屋檐前站定。仔细一看,门牌上写着“昆布由松”,并没有助左卫门的名字。主屋右侧,建有一栋像仓库般的小屋,那边地板上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趴在上面,双手泡在淘米汁般颜色的水中,一面摇摆木框,一面哗地捞起来。木框里白色的水筛过蒸笼下铺着的帘子般,沉淀成纸张的形状时,女孩便照顺序把木框排在地板上。然后又再把木框泡进水中。朝外的小屋木门是敞开的,津村一边伫立在一丛开始枯萎的野菊矮篱外,一边眺望着之间,女孩已经手法利落地漉完两三片木框。身材苗条,有乡下姑娘的结实强健,骨架粗壮,个子高大。脸颊看来健康紧实,年轻而光泽焕发,不过更吸引津村心的,是她那泡在白色水中的手指。原来如此,难怪信上写着“指尖红肿冻裂”。但那被寒冷折磨得红肿起来伤痕累累的手指,依然挡不住妙龄女子与日俱增的青春气息,令人感觉到一种惹人怜爱的美。

    这时候,注意力忽然转移,眼睛看见主屋左侧角落有一座古老的稻荷小祠。津村的脚步不禁踏进围墙里去。并走向从刚才就在庭院前晾着纸张,看来就像这家主妇的二十四五岁妇人前面。

    主妇听了他的来意之后,由于理由实在太唐突了,一时显得有些迟疑,但在看过拿出来佐证的信之后,似乎逐渐明白了。“我不太清楚,请当面问老人家吧”,说着去叫主屋深处六十左右的老妇。就是信上所提到“阿利”,相当于津村母亲姐姐的妇人。

    这位婆婆在他热心的询问下,一边提心吊胆,一边从缺了牙的口中慢慢追述,断续拉回逐渐消失中的记忆线索。其中有些完全遗忘无法回答,有些应该是记错的,有些是顾忌着不说的,有些是前后矛盾的,虽喃喃细语但漏风的声音很难听清楚,很多地方反复追问了几次都不得要领,泰半只能凭这边的想象来填补,但总之这样津村所得知的事情,也已经足够解开他二十年来关于母亲的疑问了。虽然这婆婆说母亲被送到大阪应该是庆应年间,但今年六十七岁的婆婆说当时她是十四五岁,母亲是十一二岁时,因此不用说是明治以后的事情。所以母亲在新町奉公也仅有两三年,顶多不过四年。就嫁到津村家来了。从阿利婆婆的口气听来,可以察知昆布家当时虽然因穷困所逼,但仍然是相当重视名声的世家,所以应该是尽量隐瞒把女儿送到那种地方去奉公的事。而且女儿在奉公期间自不必说,即使是在嫁入豪门之后,一来因为女儿感到羞耻,一来自己也觉得羞耻,于是便不太来往了吧。此外,当时在花街奉公,无论是艺伎、游女、茶店女,或其他女子,一旦签下卖身契后,习惯上就和亲生爹娘断绝关系,往后女儿就是“管吃管住的奉公人”,无论事情如何发展,娘家都无权干涉。但依婆婆模糊的记忆,妹妹和津村家结缘之后,她母亲好像曾经到大阪去见过一次或两次,还语带惊奇地述说着已经熬出头当上大户人家少奶奶的女儿的遭遇,而且据说还带话要她阿利也务必去大阪找她,不过总不能一副穷酸模样到那种地方去,妹妹也没有再返回过故乡,因此她终于没看过成人以后的妹妹,后来她妹婿过世,妹妹过世,自己双亲也过世,从此以后和津村家的往来就更断绝了。

    阿利婆婆称呼她的亲妹妹——津村的母亲以迂回的用语称为“您的母亲大人”。这可能出于对津村的礼貌,也可能是忘了妹妹的名字。问起“阿英每天到积雪的山上去挖葛根”的那位“阿英”是谁时,说是大女儿,阿利是二女儿,幺女儿就是津村的母亲阿澄。但,由于某种原因长女阿英嫁出去了,阿利招赘继承了昆布家的家业。而且现在那位阿英和阿利的丈夫都过世了,这个家现在由儿子由松这一代在主持。刚才在庭前应对津村的妇人正是由松的妻子。因此,阿利的母亲生前应该保存有少许和澄女有关的文件和书信,但已经过了三代的今天,几乎都没留下像样的东西了。——阿利婆婆这么说了之后,又像忽然想起来似的,站起来打开佛坛的门,拿起一张摆饰在牌位旁的相片来出示。那是津村也记得看过的,母亲当年拍摄的手札大小[483]的胸像,他自己也复制了一张珍藏在相簿里。

    “对了,对了,您母亲大人的东西,——”

    阿利婆婆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

    “除了这张相片之外,还有一面琴。母亲说这是大阪女儿的纪念品,一直珍藏着,很久没拿出来看,不知道变怎么样了……”

    津村听说,到二楼的储藏室找的话应该会有,为了让他看看那琴,而等候去田里工作的由松回来。于是趁那空当到附近去吃个中饭再回来时,自己也帮年轻夫妇的忙,把那满布灰尘又大又笨重的东西搬出明亮的屋檐下。

    为什么这种东西会传到这个家里来呢?掀开覆盖着的褪色防水油布时,底下出现的是,虽然古旧却有非常华丽莳绘的本间琴[484]。莳绘的花纹,除了琴甲之外,几乎全面画满了,两侧的“矶[485]”似乎是住吉[486]的景色,一侧松林中搭配有鸟居和拱桥,一侧海滨的波浪间画有高灯笼和矶驯松[487]。从“海”往“龙角”和“四分六”一带有无数千鸟飞翔着,“荻布”一侧,“柏叶”下方五色云彩之间可以隐约看见仙人的姿态。而且那些莳绘颜料的色彩,在桐木质地经历长久年代之后显得暗沉,而更加散发出沉稳悦目的高尚光泽。津村拂拭掉油布上的尘埃,重新查看那绘染的花纹。底纹可能有双层,表面上方是红地反白的八重梅[488]纹,下方则画有唐朝美女坐在高楼上弹琴。楼柱两侧高挂着“二十五弦弹月夜”、“不堪清怨却飞来”的对联。内侧飞雁行列出现的旁边,可以读出“彩云如路琴柱似雁成群飞”的文字。

    然而,八重梅并非津村家的家纹,难道是养父家的家纹,或说不定是新町公馆的家纹。或许在嫁到津村家时,已经成为不再使用的花街时代的纪念品而送回乡里吗?那个时分,娘家可能正有妙龄女孩,为了给那女孩于是请老家的外祖母带回去,也有可能。或者出嫁之后,还长久留在岛之内的家中,由于她的遗言或某种原因而送回老家也未可知。但,阿利婆婆和年轻夫妇对这些原由都一无所知。只想到好像附有书信之类的东西,但现在也没看见了,只记得听说这是从“给大阪的人”那儿送来的东西而已。

    另外,还有一个附属的小桐盒,里面收着琴柱和琴爪。琴柱是泛黑的坚硬木质,也一一画上莳绘。琴爪方面,似乎用得很多,有被手摩擦过的痕迹,过去母亲的纤纤玉指曾经戴过的琴爪,津村十分怀念,忍不住拿起来往自己的小指头上套套看。幼年时,在一个房间里有一位高雅的妇人和检校正在弹着《狐哙》的场面,瞬间闪过他的眼角。虽然那位妇人可能不是母亲,琴也可能不是这面琴,但这首曲子母亲大概也弹过、唱过几次。如果可能,自己想把这乐器修好,在母亲的忌日请个适当的人来弹《狐哙》的曲子,从那时候开始津村就这样想。

    至于庭院的稻荷小祠,因为代代都当作守护神一直在祭拜着,因此年轻夫妇也证明那确实就是信上所写的没错。不过,现在家里已经没有人能够使唤狐狸了。由松小时候,虽然听说祖父经常会做那样的事情,不过所谓“白狐之命妇进”[489]则不知道在哪一代已经不再现身了,只剩下小祠后方栎树下从前狐狸栖息的洞穴还在而已,津村被带过去一看,只见洞穴入口现在寂寞地悬挂着注连绳[490]。

    ——以上的事情,是津村祖母去世那年的事,从他在宫泷之岩上告诉我时,又往前追溯两三年。而在那期间他给我的信上所写的“国栖的亲戚”,指的就是这位阿利婆婆一家。因为,再怎么说阿利婆婆对津村来说是母亲的姐姐等于阿姨,而她家就是母亲的娘家没错,所以后来他重新和这一家亲戚开始来往。不仅如此,还提供生计上的援助,为阿姨增建了厢房,帮他们扩建漉纸工厂。托他的福昆布家虽然从事的是小小的手工业,不过规模则明显地扩大了。

    之六 入之波

    “那么,这次旅行的目的是?——”

    两个人忘了周遭薄暮已经降临,还在那巨岩上休息,当津村的漫长故事告一段落时,我问。

    “你来找那位阿姨,是有什么事情吗?”

    “不,现在这话题,还有一点下文呢。——”

    眼底下的岩石上溅起激流的白色泡沫,在黄昏夕暮中几乎难以辨认,但我依然能从轻微的迹象感觉到津村一边这么说着,脸一边微微泛红起来。

    “——我说过,第一次站在姨母家的围墙外时,看到里面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正在漉纸对吧?”

    “嗯。”

    “那个女孩子,据说其实是另一位姨母——去世的阿英婆婆的孙女。她那时候正好到昆布家来帮忙。”

    正如我所推测的那样,津村的声音逐渐变得不安起来。

    “就像刚才也说过的那样,那女孩子完全是个乡下姑娘,绝对算不上美或可爱。因为是在那样寒冷的天气之下做着泡水的工作,所以手脚也不优雅,毫不保养粗糙得很。但我可能因为受到那封信的词句所暗示的‘指尖红肿冻裂,快要断掉’的影响,从第一眼看到泡在水中红红的手时,就开始奇怪地喜欢上那女孩子了。而且,说起来,她的容貌某方面和我在相片上看到母亲的脸有相似的地方。毕竟她的生长环境不同,属于女佣型也是没办法的,但只要经过一番琢磨,或许能够成为最像我母亲的人。”

    “原来如此,那么她就是你的初音之鼓了。”

    “嗯,是啊。——你觉得,怎么样?我想娶那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名叫阿和佐。是阿英阿姨的女儿阿元嫁给柏木附近的农家市田某,在那儿生下的孩子。由于家境不宽裕,因此小学毕业后就到五条町去当女佣。到了十七岁,又因家里人手不够而告假回家,后来就一直在家帮忙农事,冬天没有工作之后,就被叫到昆布家帮忙漉纸。今年应该也快来了,大概还没到。更要紧的是,津村想先向阿利阿姨和由松夫妇表明自己的意向,看结果如何,可能即刻招呼她过来,或去她家拜访。

    “那么,如果顺利的话,我也可以见到阿和佐啰。”

    “嗯,这次旅行邀你来,也是务必想请你见一面,听听你观察的意见。毕竟境遇差别太大了,娶那女孩到底能不能幸福,这点多少有点不安,虽然我自信没问题。”

    总之我催促津村从那岩石上站起来。然后,从宫泷雇了车子,到达当天晚上已经预订让我们过夜的国栖的昆布家时,已经完全入夜了。要写出我所见到的阿利婆婆和家人的印象、住宅的模样、造纸的现场等,难免冗长,且和前面重复,在这里就省略了。不过说到两三件还记得的事,就是当时这一带还没有电灯,家人围着大炉子在油灯下谈话,一副山中人家的模样。围炉烧的是橡树、栎树、桑树的薪柴,桑树的柴烧的火最持久,热度也柔和,因此烧了很多桑柴,如此奢侈在都会里实在难以想象,令我感到惊讶。炉子上方的横梁和屋顶底下,被熊熊烈火的烟熏得像刚漆过的焦油般漆黑油亮。而且最后,宵夜的膳盘所端出来的据说是熊野的鲭鱼,非常美味。那是把在熊野的海边捕获的鲭鱼,用小竹叶串起来翻山越岭过来卖的,途中经过五六天到一星期左右之间,自然风化成鱼干,听说有时那鲭鱼还会被狐狸叼走——之类的。

    第二天早晨,津村和我商量过后,决定暂时各自分头采取行动。津村提出自己的重大问题,说服昆布家的人,希望能帮他把好事谈妥。在那期间我留在这里反而碍事,因此为了收集上述小说的资料,预定往吉野川源流地方更深入探访五六天。第一天从国栖出发,往东川村凭吊后龟山天皇的皇子小仓宫[491]的陵墓,经过五社岭进入川上的村庄,到柏木住一夜。第二天越过伯母峰岭,到北山的村庄河合住一夜。第三天到自天王的行馆遗迹小橡的龙泉寺,参拜北山宫的陵墓等,登大台原山[492],在山中住一夜。第四天经过五色温泉探访三之公峡谷,如果去得成就到八幡平、隐平去看看,或在樵夫的小屋借住一宿,或出到入之波住。第五天从入之波再折回柏木,当天或翌日回到国栖。我向昆布家的人请教过后,大致拟定了这样的行程。并和津村约好再见面,祝福他顺利成功后便出发了,临走时津村说,他自己也可能会到柏木的阿和佐家去,因此为了慎重起见希望我回到柏木时也经过阿和佐家看看,他说就在这样这样的地方。

    我的旅行几乎照预定行程顺利进行。据说那伯母峰岭的难走山路最近都已经有共乘汽车通行,到纪州的木之本不用走路就能出得去了,和我旅行的时分真的感觉恍如隔世。但幸亏天气晴朗,获得比预料中多的资料,到第四天为止,对道路的险峻和难行都感觉“没什么嘛”,轻易过关,真正伤脑筋的是在进入那三之公谷时。不过,在进入那地方之前,就听说“那山谷是不得了的处所”或“哦,大爷您要往那三之公去啊”,往往被人这样问,所以我也预先有所觉悟。因此第四天把行程稍微改变,在五色温泉住宿,请了一位导览者带路,打算第二天清晨才出发。

    路,是沿着从大台原山发源的吉野川往下游走,来到与另一条溪汇合称为二之股一带时,分成两条,一条笔直往河口入之波,一条往右转,从这儿渐渐进入三之公谷。往入之波去的大路称为“道”没错,但转入右边的这条小路却进入茂密幽深的杉林中,只留下仅仅隐约可以辨识人的足迹的小径而已。何况前夜才刚下过雨,二之股川的河水骤然高涨,独木桥沉入水中或即将崩塌,我在激流逆卷的岩石上东跳西跳,有时还不得不用爬的才勉强过河。二之股川深处有“奥玉河”,从那儿涉水渡过地藏河滩,最后到达三之公川,川与川之间的路,两侧夹着不知几丈高的陡峭断崖绝壁,有些地方窄到双脚无法并行的地步,有些地方路完全断绝,从对岸的悬崖到这边的悬崖,有架独木桥,有悬挂栈板相连的,悬崖侧腹几度迂回转折。走在这样的地方,对山岳家来说也许是家常便饭的小事,但像我这样原来中学时代就非常不擅长器械体操,经常为单杠、攀岩、木马等运动而伤透脑筋的男生,当时虽然还年轻,不像现在这么胖,走平地还可以走个十里八里的,像这种艰难的路却必须动用四肢前进,因此问题不在于身体的强弱,而在全身运动神经的巧拙。一路上我的脸想必发青涨红过几次。老实说,要不是有导览陪同的话,我也许早就在二之股的独木桥边掉头折返了。一来因为在导览面前不好意思,一来因为踏出一步之后,要退后或前进都同样可怕,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颤抖着往前移步了。

    就这样,那山谷间的秋色虽然景色美丽,但只顾凝视着脚底的我,唯有偶尔被从眼前飞过的大山雀振翅的声音惊起而已,十分羞耻并没有资格细述那风景。不过导览果然熟识环境,一边叼着烟管以椿树叶代替烟丝,一边轻松地度过险峻的道路,还遥指着谷底说明那是某某瀑布,那是某某岩石。

    在某个地方说:

    “那块岩石称为‘御前申’。”

    再走一小段又说:

    “那块岩石称为‘贝罗贝多’。”

    我只惶恐地望着谷底,并没有看清楚哪一块岩石是贝罗贝多,哪一块是御前申,不过据导览说,从前王所住的山谷,一定有称为御前申的岩石,和贝罗贝多的岩石,所以四五年前从东京来的某权威人士,——不知是学者、博士,或官员,总之是一位卓越的人士来到这山谷考察,也是由他亲自导览的,当时因为被问到:“这里有称为御前申的岩石吗?”他说:“是的,有。”于是指出那岩石,然后又接着问道:“那么有称为贝罗贝多的岩石吗?”又说:“是的,有。”再指出那岩石,对方说:“哦,原来如此,那么这里就是自天王所行幸过的地方没错。”于是满怀敬意地回去了,——话虽这么说,但不知那奇妙的岩石由来如何。

    这位导览者另外还知道许多故事。据说从前京都方面的刺客潜入这地方时,因为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自天王御所的所在地点,从一山搜过一山,一日偶然来到这峡谷,忽然看见这溪川,从川上流下黄金来,于是顺着这黄金流水追溯上行,结果找到王的御殿。王自从把御所迁移到北山之后,每天早晨洗脸时,照例会站在流过御所前的北山川的河滩上,但经常都有二位影武者随伺,分辨不清哪一位是王。杀手问起碰巧经过的村中老太婆,老太婆说:“那个,口中吐出白气的就是大王。”因此杀手才能上前袭击摘下王的首级,然而据说老太婆往后的子孙世世代代都生出残障的孩子——

    我在下午一点左右来到八幡坪的小屋,一边打开便当盒一边把那些传说记在手册里。从八幡平到隐平来回还有将近三里路,但这路反倒比早晨的路要好走。不过无论南朝的宫中人物如何为了避开人们的耳目,那深山峡谷也未免太不方便了。难以相信北山宫的御歌中所谓“落难之身隐于深山柴扉之中,心月相映也”所咏唱的居然会是该处。总之或许三之公与其说是史实,不如说是传说之地吧。

    当天,我和导览在八幡平的山男之家借住一宿,还接受了兔肉的招待。而且,第二天,再顺着昨天走过的路回到二之股,和导览告别后独自出到入之波的我,虽然从这儿到柏木据说只有一里路,但听说这里的河边就有涌出的温泉,于是走到河边去想泡泡。二之股川合流的吉野川幅度多少宽些,溪流处悬挂着吊桥,走过去,就在桥下的河滩上果然涌着温泉。但伸手探了一下,温度只有稍微日晒过的水般微温程度而已,农家妇女们正在用那温水起劲地洗着萝卜。

    “要不是在夏天,这温泉还是没办法泡。现在泡的话,那水,还是要汲取到那边的汤槽里,另外加热才行。”

    女人们指着舍弃在河滩的铁炮风吕[493]浴槽这么说。

    当我正回头看那铁炮风吕时,从吊桥上传来有人在呼叫的声音。

    “喂。”

    一看之下,津村身后带着一位姑娘,可能是阿和佐,正往这边过来。吊桥因为两人的重量而微微摇晃着,木屐声喀喀地响在山谷之间。

    我所计划的历史小说,终于因为资料不足而没有写成,但不用说当时所见到桥上的阿和佐小姐,现在已成为津村夫人。因此那次的旅行对津村来说,收获比我顺利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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