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们毕竟还是睡在一个屋子里,所以才让你们吃药。”
药渐渐失效后,她又重新进行配制,并增加了药量。由于药劲过大,我每天早上醒来后总是昏昏沉沉的,感觉特别难受,后脑麻木,手脚软绵绵的,胸闷恶心,不想起床。丈夫也是一样的脸色惨白,嘴里黏黏糊糊的,总残留着药味。他叹气道:“这么下去,真会中毒死掉的。”
见他这样子,我确认丈夫也喝了药,反而安了心。可是,我们立刻又会互相怀疑起来,简直滑稽透顶。每天早上一睁眼,我都会问他:
“我们为什么每天晚上都得喝药呢?”
“是啊,为什么呢?”丈夫也满脸疑惑地盯着我看。
“她不是明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事吗?大概有什么别的目的吧。”
“你知道她有什么目的吗?”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你应该知道呀。”
“我们这么互相猜疑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我总是觉得只有我一个人睡着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么说在浜寺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做的吧?”
“她是这么做的,所以我才觉得现在轮到我了。”
“你说实话,每天阿光离开的时候,你真的睡着了吗?”
“当然睡着了,你呢?”
“药劲那么大,早上想起都起不来床。”
“嗯,这么说来,你确实吃了药了?”
“当然了。你瞧瞧我这苍白的脸色。”
“我的脸色也跟你差不多呀。”
我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到了早上八点,光子小姐会准时来电话叫我们起床,丈夫便揉着眼睛爬起来,去事务所上班。实在困得不得了时,我就到楼下坐在靠走廊的藤椅上迷糊一会儿,因为光子小姐说八点以后不准在屋里待着。所以说,我睡到什么时候都没关系,丈夫可就更疲惫了,去了事务所也打不起精神来。如果他想多睡一会儿的话,光子小姐会说他“肯定是想在姐姐身边多待一会儿”。所以每天不管有事没事,丈夫都要去事务所。每次出门时,他都说一句“我去事务所睡个午觉回来”。
那时候,我对丈夫说:“光子小姐可没对我说过什么,对你却这不行那不行的,说明她更爱你。”
丈夫说:“对所爱的人是不会这么虐待的。她的目的是要折磨得我疲惫不堪,起不了情欲,这样你们两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最可笑的是,吃晚饭时我们俩都被安眠药弄得没有胃口,可是如果不吃东西,药就更容易吸收了,所以就尽可能多吃,而且互相比谁吃得多。于是光子小姐说:“你们吃这么多,药就不起作用了。每人不许超过两碗饭。”最后,光子干脆坐在饭桌旁边盯着,监督我们吃饭。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种生理状态下竟然能够活下来真是不可思议。胃那么虚弱,却每天吃大剂量的药。可能是因为一下子吸收不了的缘故,白天总是昏沉沉的,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越来越虚弱,更严重的是思维也开始迟钝了。光子小姐折磨我们,限制我们的饭量,她自己却吃香的喝辣的,脸色白里透红。这就是她的目的,她要让我们像仰望太阳的光辉那样,无论多么疲劳,只要一见到光子小姐,就仿佛有了活力。她要让我们把为了她而活着作为唯一的乐趣。
光子小姐还说:“不管多么精神恍惚,一见到我就清醒了吧?只有这样你们才会有热情。”她还说,她通过兴奋程度来判断谁对她更有激情,因此安眠药就更不能停了。换句话说,她已经不满足于一般的热情了,必须是用药力镇静下去之后再燃烧起来的情欲才能使她满足——结果,我们两人就像没有灵魂的木偶人一样,对这个世界早已失去了任何希望和兴趣,仅仅依靠着光子小姐这所谓的太阳的光辉而活着,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幸福。所以,如果不愿意吃药的话,她就会不依不饶地又哭又闹。当然她以前就有这种以检验别人对自己的崇拜程度为乐的心理,但发展到说出这样歇斯底里的话的地步,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我想,多半是由于受了棉贯影响的关系吧。
大概是因为光子小姐最初接触的男人是不健全的人,所以她已经不再满足于健全的人了,无论遇到什么人,她都要把对方变成像棉贯那样的人吧?否则她为什么要那么残酷地麻痹别人的感觉呢?过去的传说里,经常讲阴魂或灵魂附体的故事,从光子小姐的情形来看,很像是棉贯的怨恨在她身上作祟,而且日甚一日,令人毛骨悚然。说起来,不仅光子如此,就连身心健全、循规蹈矩的丈夫也在不知不觉间好像偷换了魂儿一样,变得像女人似的,说话带着尖酸和猜忌,惨白的脸上总是堆着媚笑,拼命讨光子小姐的欢心。仔细观察他说话时的口气、表情以及阴险卑下的态度,从声音到眼神简直和棉贯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万没想到,人的面容会由于内心变化而如此面目全非。可是如果说这是怨鬼作祟,先生以为如何?您会说是不值一提的迷信吧?毕竟棉贯是个非常狭隘固执的人,他也许在暗中诅咒我们,或使了什么妖术,使他的灵魂在丈夫身上附体了吧?
于是我对丈夫说:“你越来越像棉贯了。”
他说:“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阿光想把我变成第二个棉贯。”
那时,丈夫似乎已完全顺从了命运,不仅不拒绝自己被变成第二个棉贯,反而充满了幸福感,最后竟然变得主动要求吃药了。我猜想,光子小姐大概觉得,反正三个人到了这个地步,是不会有好结局的,以至自暴自弃起来。她内心深处甚至潜藏着想用药物将我和丈夫慢慢杀死的企图吧……不光我这么想,丈夫也这样想,他说他“已做好了死的准备”。说不定她是在等我们两人像幽灵一般衰弱而死之后,自己摇身一变,成为良家闺秀,再物色好夫婿也未可知。
丈夫说:“我和你都是面无血色,只有光子小姐一个人红光满面、活蹦乱跳的,没准她真是这么打算的呢。”
我和丈夫已经做好了精神准备,等到我们都虚弱得感觉不到任何快乐的时候,就是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我们就这样有今天没明天地等待着死的时刻到来。
啊……要是真能如我所愿,到时候和丈夫一起被她杀死,那该有多幸福啊。谁料想却发生了那样的事,这都是由前几天的一篇新闻报道引起的。
记得是在九月二十日左右,一天早上丈夫对我说:“你起来一下。”我感到挺纳闷。“不知是什么人送来了这么一张报纸。”他打开从来都不看的那份报纸的第三版,给我一看,只见上面登着棉贯写的誓约书的放大照片。在夸大其词的标题上,用红色钢笔画了个双圆圈。报上还预告说,记者手上还有许多材料,除今天外还要连续数日揭露这些有闲阶级的丑恶行径。
“瞧瞧看,到底还是被棉贯耍了吧。”我虽然这么说,但那时候却异常地镇定,既不觉得后悔也没有埋怨,而是有种“这一天终于来了”的毅然决然之感。“哼,蠢驴,现在发表这些有什么用啊。”丈夫没有血色的脸上也浮现出冷笑地说,“无所谓,无所谓,不用理他。”
好在这是一家没什么名气的小报,人们不大会相信的。丈夫首先给光子小姐打了电话,问她是否也收到了这样的报纸,光子小姐慌忙找了找,说“送来了,送来了,幸好别人还没有看到”。她揣上报纸,就赶忙到我家来了,一进门就问:“这可怎么办哪?”
开始,我们以为棉贯卖给报社的这些材料不会写什么对他自己不利的事,而且我和光子小姐的事已早有传闻,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必要那么惊慌失措。
所以,过了两三天,光子小姐的家里人知道后,丈夫还去解释说:“又是那家伙惯用的伎俩,还伪造签名拍成照片,实在太恶毒了,我们都可以去法院告他了。”这样好歹稳住了光子小姐的家人。刚刚松了一口气,可是报道却没完没了,一连登了好几天,并渐渐触及到了真相,就连对棉贯自己不利的事实也被一股脑抖搂了出来,包括笠屋町的事,我和光子小姐去奈良的事,光子小姐装成孕妇见我丈夫的事,等等……甚至连棉贯都不知道的事也登了出来。照这样下去,浜寺别墅的假自杀以及丈夫卷了进来等事,一切的一切都会被彻底揭露出来的。更令人奇怪的是,光子小姐和我之间的往来情书,都是很珍重地收藏起来的,从没给人看过。可其中一封我写给光子小姐的情书——内容相当露骨且激情四溢——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了,还被拍成了清清楚楚的照片,登在了报上。有可能偷窃这些信的人,除了阿梅之外没有别人。直到这时,我们才如梦方醒,原来是阿梅和棉贯勾结起来了。怪不得,阿梅被解雇后曾来过我家两三次,没什么事却转来转去地乱看,是不大正常。当时,我们以为她是为了钱来的。按说,我们已经尽自己所能给了她一些补偿,她如果还不知足的话,我们也不打算再给她了,就没有多加理会。可是,就在报上登出这些报道的两三天前,她来过一次,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讥讽光子小姐,以后就再没露过面。
“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她在我家时,我从来没把她当下人看,一直是姐妹相称的……”
“都是被你宠坏的。”
“这就叫养虎为患哪。姐姐对她也不薄,她有什么不满足的呀?”
“看来一定是被棉贯收买了。”
——我们猜想起来。究竟是报社起初根据棉贯提供的材料进行了调查,随着调查的深入发现了阿梅,便抓住她不放呢?还是从一开始,棉贯就和阿梅取得了联系,不知羞耻地把自己的秘密全部告诉了阿梅,然后串通一气的呢?无论怎样,事已至此,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了,再磨蹭下去的话,光子小姐就一步也出不了家门了。还是趁早按照以前的约定,三个人一起自行了断吧。我们还在每天绞尽脑汁地商量解决的办法,但最终还是导致了浜寺事件的发生。
后来的事,各家报纸上都有详细的报道,先生大概都已经知道了,不用我再啰啰嗦嗦地讲述那些已经过去的事了……我刚才说了这么半天,头脑过于兴奋,有些语无伦次……我只补充一点报上没有的情况。
首先提出自杀,并做出最后安排的是光子小姐。记得,发觉被阿梅偷走那封信的当天,光子小姐把可以作为证据的文件都拿到我家来了,对我说:“这些东西放在家里太危险。”我问她:“是不是都烧掉?”她说:“不用,说不定我们哪天突然就死了,就把这些东西留下代替遗书吧。请把它们和姐姐的信放在一起保管吧。”
她还命令我们清理自己的东西。两三天后,十月二十八日下午一点的时候,光子小姐来了,对我们说:“家里的空气越来越不大对劲,今天回去的话很可能就出不来了。如果逃走被抓回来可受不了,干脆在上次那个房间里死吧。”
于是,我们在枕边的墙上挂上了那张观音像,三个人一起上了香。我说:“有这尊观音菩萨指引我,就是死也是幸福的。”
丈夫说:“我们死了之后,如果大家管这个观音像叫做‘光子观音’,都来参拜的话,可就出名了。”
为了到阴间去之后不再互相嫉妒,我们就像侧佛伴随正佛那样,并排摆了三个枕头,让光子小姐躺在中间,我和丈夫躺在两边,然后三人一起喝了药。
……您说什么?是啊,您大概会奇怪怎么只有我活了下来吧?第二天我醒来时,真想追随两人而去,可是转念一想,也许我活下来并非偶然。也许一直到死,我一直都被他们两人所蒙骗,就连她让我保存她的信一事也变得可疑起来,看来他们是不希望在阴间也受到干扰啊。啊……先生(作者按:柿内夫人突然落下泪来)……要不是有这个猜疑……恐怕我是不会厚着脸皮活到今天的……尽管如此,怨恨已死的人也无济于事,而且现在每当想起光子小姐,更多的还是思念之情,而不是“怨恨”或“后悔”……啊,请您原谅我吧,我痛哭流涕地请求您的原谅……
昭和三年三月至五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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