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距离孝陵之战还有几日的时间，秦明也知道这一战生死难料，心里不禁有几分感慨。他这人向来大大咧咧习惯了，倒也不是怕死，只是有些放不下自己的奶奶，毕竟这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了，他原本就很少在这个家里待着，自从他入了金吾卫之后，就回家更少了。
秦明出了城便一路往西走去，他的家就在外城郭的一株大樟树下，残阳照在两侧的房舍和树木上，金灿灿得像是镏了金一样，这颜色倒也让破旧的街景增添了几分生气。
拐过两条街，就看到那棵巨大的樟树，他奶奶说这棵樟树年龄比她还大，在她小时候这树都有这么大了。树就像一个符号，一面旗帜，远远地看见了就知道他家在这里了。此刻，秦明的奶奶安详地坐在门口的树下，秋天的樟树依旧亭亭如盖，她今天没有缝补也没有做饭，就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往常这个时候她要么开始做晚饭了，要么她就给秦明缝补裂开的衣服。秦明太调皮了，身上的衣裳一般穿不过三天就一定会开裂，甚至烂得像个乞丐，他奶奶就一边骂着秦明一边给他补衣服。现在她就像个雕塑一样坐在夕阳下，不言不语，安安静静的，直到整个人都完全沉浸在金色的光影中，变得格外慈祥。
秦明放慢了脚步，走得更近了。
他奶奶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头也不抬道：“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
秦明应了一声，跟个小孩子一样闪了过去，他原本想进屋看看有没有吃的，再一想他奶奶现在还坐这里，肯定就没准备晚饭，很可能这老太太平日里一个人的时候也不怎么吃饭，就是这么坐在树下望着道路的尽头。很可能，她是在想自己的丈夫，或是在想自己的儿子，也可能是在想秦明，想这小子怎么还不回来。
这个家太冷清了，秦明的鼻头突然觉得有些酸涩，觉得自己亏欠他奶奶很多，他秦家的男人都亏欠他奶奶，他的爷爷很早就去世了，他的父亲母亲总是常年在外，几乎不在家里出现，现在他长大了，终于也轮到他了。他小的时候有一阵子是恨极了自己父亲，觉得好像他父亲不要他了，也不回来照顾这个家，可是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慢慢地竟然变得和他父亲一样，也不曾顾家过一次。
秦明问道：“奶奶，你饿不饿？城里开了家馆子，味道不错，今天我带你去尝尝？”
他奶奶哼了一声道：“臭小子，少来拍你奶奶马屁，说，今天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秦明找了把竹凳子靠着坐了下来，轻轻地抱住他奶奶，嘿嘿笑道：“奶奶就是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这不是在金吾卫当差嘛，过几天有个大事，我怕耽搁了会有一段时间回不来，所以先回来看看你。”
奶奶的脸色微微地抖了一下，她人虽老，可却不糊涂，或者说她早就活成精了，只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对于这秦家的男人，从来不想多管罢了。她也笑了一下，点头道：“好啊，好啊，我家秦明现在也大小是个官了，好男儿志在四方，要办大事，奶奶自然支持。”
秦明想了下，摸索了口袋，而后掏出了一个布袋，里面装了一袋的银子，这是他的全部积蓄了。秦明把银子塞给他奶奶道：“奶奶，这是我当差赚的银子，你就拿去放心花吧，你要嫌累，就找个下人帮你干活吧。”
他奶奶推了下钱袋，道：“我人老了，花不了什么钱，反倒是你当差，处处要银子打点，你啊自己留着用吧。”
“奶奶你拿着吧。”秦明干脆站了起来，把银子给她藏在了她的床头的首饰柜里，他心想这样她就能看到这些钱了。好多天没回家了，有一个多月了吧，屋里变得有些凌乱，秦明觉得自己实在是亏欠老人家太多太多了，一时间思绪涌上心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会儿拿扫把去扫地，一会儿去收拾屋里的东西，弄得乒乒乓乓，只是他向来不怎么收拾卫生，这屋里越打扫越乱。
他奶奶笑了一声道：“秦明，别扫了，就你那两下子，屋里只会越来越乱。”
秦明有些不好意思地丢了扫把，傻傻地看着他奶奶，尴尬道：“我这不是很久没回来，想表现下嘛！”这老太太站了起来，慢悠悠地走过来，笑道：“奶奶也养了你这么多年，给你也做了十几年的饭，现在你是禁军了，有公家粮吃，不用我这个老太太了。你不是想表现吗，不如你就做一次饭给我吃吧，我也享受下金吾卫伺候人的待遇。”
“做饭？！”秦明一下子傻眼了，他从小到大连锅都没刷过，哪里还会做饭，但是他奶奶都说了这话，秦明心想说不定这就是自己最后一次孝敬奶奶了，做饭就做饭吧，再说做饭有什么难的，煮个大米，炒个青菜还会比学藏锋四式难吗，还会比破案难吗？
他应了一声就去灶火间，外面虽然有残阳余照，灶火间还是很昏暗。他开始点火，烟熏得他眼泪鼻涕直流，他热锅下水下米，一会儿火大了，水干了，米煳了，大米饭煮成了焦锅巴，他试着炒菜，油温太高了，瞬间爆燃，差点点燃了茅草棚。他才想到自己活生生的一个金吾卫竟然连个柴火都驾驭不住，这般折腾了一个时辰，天都完全暗下来了，这晚饭终于做好了。
一大锅的米饭黄中带黑，足够十几个人吃几天了，秦明不知道这米一煮膨胀有这么厉害，两道青菜更是不堪入目，焦的焦，生的生，各种滋味更是不能表述。
“奶奶，饭……做好了。”他的话里都带着歉意和尴尬。
奶奶嗯了一声，坐下来，倒是很欢快地开始吃饭，米太硬了，咯得老太太直牙疼，菜太咸了，入口都是苦的，可这老太太吃得很满足，一口接着一口，秦明爷孙三代，这么多男人就从来没有人给她做过一顿饭，这是第一次。她的眼里突然出现一抹悲色，她倒不是不满，古时男主外女主内，做饭收拾家务向来都是女人的事，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担心的是，这是秦家男人给她做的最后一次了，毕竟秦明已是最后的苗子了。
“秦明。”他奶奶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奶奶你说。”秦明早就吃不下去了，这饭菜实在是太难吃了，每一口都像在吃土和炭，他心想自己以后有机会了，一定要苦练厨艺，给奶奶做点好吃的。
他奶奶叹了口气道：“可能是我真的老了，我这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想起你的父亲，这小子从小跟你一样调皮，我嫌他在我身边老是惹祸又管不住，就送他出去学艺。我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了本事，总之他整整学了十年，这十年他就回来过一次，回来以后我差点认不出他了，他就抱着我哭，说我怎么变老了，还说以后飞黄腾达了要给我买城里最好的胭脂水粉、买最漂亮的绫罗绸缎，让我享尽人间富贵，可是这傻孩子啊，他就不知道咱大明老百姓是不能穿这些的。我以为这一家人总算可以其乐融融，但不想这小子啊，学艺归来后又去当了差，从此就更不怎么回家，其实我知道他后来不是不想回来，而是不能回来，他每次回来都是深更半夜，匆匆一见，也跟你今天一样，丢下一堆银子，有叮嘱不完的话，又匆匆而别，可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吃不惯山珍海味，也穿不来好的布料，我就想多看看我的儿子，可是有时候一个月看一次都很难。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下很大的雨，他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他一进门就说阿溪死了，他很难过很痛苦，他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他说如果天地有变，就要我们忘了他，让我替他好好照顾你。所以我一直不想让你去金吾卫当差，可是好像这就是你们的宿命一样，你今天的神情就像极了那天的他，我真的有点怕……秦明，你爹不是不要你，他是为了保护你！从你一出生就是！”
她絮絮叨叨，突然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了，急忙换了神情，强颜欢笑道：“臭小子，你现在长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了，奶奶岁数也大了，在这里过得也挺好，你根本就不需要担心我，你有事的话吃完饭就回去吧。”
这是奶奶第一次跟秦明说起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以前她从来不肯多说，秦明问得急了，也只是跟秦明说不要问了，你阿爹有一天会回来找你的，那柄藏锋就是见证，他爹会回来亲自教他藏锋的搏杀之术。可是，他现在明白了，他的阿娘早就死了，他父亲跟他说阿溪走了，不会回来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而且，很可能他的父亲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天地有变，这变化与他又有什么关系？秦明仿佛已经探究到他父亲身份的一个边缘，他轻轻地拉住了奶奶，他的手有些发抖，他纵然有千言万语，现在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良久，他终于问道：“奶奶，我阿爹到底是谁？我娘是被谁杀了？！”
老太太急忙推开了秦明，摇头道：“不要问了！我也不知道。”
“奶奶你告诉我！”
“秦明，很多事知道了未必是什么好事。”
“就算是再坏的事，我也想知道！”
“秦明，算了吧，每个人的命运都有定数，这事不怪任何人，我不想告诉你就是不想你过多纠缠，你过好自己的生活就是对你阿爹阿娘，对奶奶最好的报答。”
她开始自顾自地收拾碗筷，根本就没有再抬头看秦明一眼，仿佛这个活生生的人根本就没在这里出现过。秦明呆呆地垂着头，站了许久，他知道他奶奶不会告诉他更多的信息了，他也知道他奶奶是为了他好，可是就算全天下的人为了他好都不肯告诉他这个秘密，自己也要去寻找这最后的答案，他咬了咬牙，突然转身踏出屋外，就如同他的父亲一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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