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修心
南京城北三十里处,飞雪寺。
飞雪寺是洪武年间朱元璋亲自下令建造的十五座庙宇之一,这十五座庙宇有十三座建在了鸡笼山上,另外两座建在城外较远的地方,飞雪寺正是其中之一,因此寺搭建在巨石之上,石缝里常年有泉水飞涌而出,泉水白如雪花,远远看去,好似飞琼溅玉,故名飞雪二字。
飞雪寺虽然地处奇境,但由于过于偏远,山路难行,加之寺庙规模不大,来此烧香拜佛的人便十分稀少。只是这样一来,反倒凸显了飞雪寺的静谧和禅意。飞泉之上,石亭之中,一老一少,一黑一白,犹如阴阳二极面对面端坐。老的一身黑色僧袍,气度傲然,正是太子少师姚广孝;少的一袭白衣,面色沉静,自然是姚广孝的徒弟,白齐。
姚广孝在北京时,一直住在庆寿寺内,朱棣登基后,他也跟着入住南京城,并奉命调教太子朱高煦和皇孙朱瞻基,在外人眼里,姚广孝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极臣,但对姚广孝而言,生活反倒是一如既往,他不像其他的功臣开始大肆享用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相反他几乎是不食俸禄,也不住朱棣给他建造的奢华王府,就连原先的燕王府他也很少去,下了朝后他就换上黑色的僧袍住在附近的寺庙中,诵经翻卷,参阅天机。他年轻时踌躇满怀,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老了反倒越发的低调,亦开始喜欢寡居,不喜闻到嘈杂之声,所以灵谷寺、千禧寺、鸡鸣寺这些名刹他一概不会去,相反他更喜欢住在飞雪寺这样清净而古朴的小庙里,认真地参悟他看不透的世事、思索他解不开的谜团。
冬日的暖阳透过枯枝照在石亭上,光影斑斓,颇为曼妙。连日的暖阳升温,山间的残雪已经不多了,若是雪能更厚些,白雪映日,霞光弥漫,再加上飞泉跳跃的灵气,这里的景色倒也是极为幽深,甚至不逊任何名山宝刹。
只是世间任何的景色和人都是一样的,无人得识时,他存于幽谷溪涧,美得清新脱俗,好得淳朴自然,若是得见的人多了,难免要乱了他的静,坏了他的美,最终芝兰枯萎、幽香消弭,再脱俗的物品也化作俗世里最庸庸碌碌的一员。
石亭中,白齐俯首叩拜道:“弟子白齐叩见师父。”
姚广孝闭着双眼,缓缓道:“你在此待了几天了?”
白齐道:“已有十天。”
姚广孝嗯了一声,道:“修道之人,以七天为一小周天,修内丹者,如正一派张天师,吐息吸纳,七天可将气息运遍全身,得一循环,你来了也有十天,便是一个半小周天,却不知你这心静下来了没?”
白齐道:“弟子的心早已静下来了。”
姚广孝问道:“好徒弟,你的心如水,该如何静?”
白齐道:“水遇高低不平而动,水遇杂念暗礁而起波澜,弟子的心中已摒弃杂念,如平湖,如古井,如深潭,再无波澜!”
姚广孝哼了一声道:“只怕你的心不像平湖古井,而是像这石下的泉水,纵然风再冷石再坚,也是冻不住、拦不下的。”
白齐摇头道:“飞泉纵然拦不住,可泉水始终澄净,不入杂念,若是能心如明镜,便不在乎外来之水是深是浅、是动是静,只需入心,便可得一清明。”
姚广孝猛地睁开眼,冷笑道:“好一个心如明镜!你知不知道皇上不日后便要公开遴选大国师重新设立六脉法阵,为师年事已高,杀戮之心未消,不宜再掺和此事,我就问你,这大国师之争,你可有信心?”
白齐微微愕然了下,问道:“大国师之争?张宇初张天师不是奉旨前往武当山恭请张三丰仙人下山主持大典了吗?”
姚广孝冷笑道:“恭请张三丰?你觉得凭一个张宇初能请得来张三丰吗?”
白齐略略沉吟,不再说话,显然他心里也觉得这个可能性并不大。平心而论,先不说这张三丰现在身在何处,就想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多次派人去恭请他下山,但都是无功而返。朱棣登基后,也屡屡派胡广去寻找张三丰,一样是未曾得见,如今皇上又派遣张宇初带着三百道童去求他,只怕还是请不来这人。
姚广孝道:“汉王鼓动皇上去恭请张三丰的本意不在于张三丰的道行如何,而是张宇初根本请不来张三丰,那么这恭请失败之后,他就可以怂恿皇上在全国范围内公开遴选大国师,汉王的死侍之中有不少精通佛道的妖人,必然会在遴选活动中兴风作浪,图谋这大国师之位。”
白齐沉吟道:“只要汉王的死侍当选了大国师,那更改六脉法阵一事便可以暗中按着汉王的要求来,这日后汉王在朝中的势力就会更进一步,汉王这步棋倒是想得挺妙。”
姚广孝道:“若只是朱高煦一人有想法也就罢了,我听闻除君朱允炆的死侍也会在这次竞选中出现,六脉风水大阵关乎皇权更迭,所以所有人都会在这大国师遴选中争一杯羹,这一战对你来说才是最终的考验!”
白齐终于明白了姚广孝的真正良苦用心,是要他去争夺大国师之位,在破解建文帝和汉王死侍秘术的同时,成为明朝有史以来第一位统领佛道两大教的人!这件事刘伯温、席应真、张正常,甚至连他师父姚广孝都不曾做到,而今重任和期待却落在了不足十八岁的白齐肩上。
白齐深知责任之重大,任务之艰巨,唯有俯首道:“此事非同小可,弟子必当全力以赴!”
姚广孝道:“此事光有全力以赴还不够,须知大国师之争有三战,曰辩、术、斗,现在我问你这三战,要你对阵全天下最出色的高僧名师,你有几分信心?又有几分手段?”
白齐认真想了想,如实道:“这三战,论辩术,天下三教九流十家,弟子苦读十余载,阴阳二心每日互辩,日益熟络精通,自问这一轮可不输任何一人;论法术,弟子有师父传授的阴阳绝技,虽不能呼风唤雨,但障眼迷形也是绰绰有余,过关亦不难;只是最后一关斗……”
“斗怎么了?”
“若论斗,弟子还需再修行一阵!”
“不错,前两轮,辩和术,不过是自我展示,稍加努力也不难过关,但这第三轮斗便是真刀真枪,你想要过关,非得下一番苦功才行。而这,也是我要你回来的主要原因!”
“师父的意思是……”
“你与为师一样,乃是天生的异人,身怀四魂七魄阴阳心,灵智比常人高出许多,不论是学习还是修行速度都是常人的两倍,这等本领若不好生利用,创造一番伟业,那当真就太过可惜。只是身为异人就注定了要一生孤独,你只能跟自己做伴,跟自己较劲,若是贪恋花花世界,总归会消散了你的意识,毁坏了你的聪慧。白齐,从今日起,我要你削发剃度,正式放弃红尘俗念,跟我好生修炼阴阳秘术,我们剩下的时间只有不到三个月,这段时间我将把我所学倾囊传授与你,但愿能助你一战成名!”
削发剃度,坠入沙门,脱离红尘之苦,这是姚广孝今日过来要白齐做的事。
显然,上次白齐舍身救荆一飞的事让姚广孝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弟子也不是没有七情六欲,这白齐迟迟不肯修炼阴心,进度缓慢,正是因为他还贪恋红尘,不肯除去杂念。须知不论佛与道,情欲都是修行的大忌,若是不能放下俗念,再多的修行也都是空中楼阁,很可能数十年功劳都毁于一旦!
面对白齐的愕然和犹豫,姚广孝心中忧虑更甚,口中斩钉截铁道:“白齐,为师要你今日剪下烦恼丝,入我沙门,你愿意否?!”
姚广孝的话如磬钟一样震来,白齐的神情突然恍惚了一下。
当不当和尚原本对他来说也没什么特别,他本就是姚广孝的徒弟,按理说入这空门也是常理之事,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放大了瞳孔,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个人身影。
年少初识,惊鸿一瞥。那个人影总是穿着一袭鲜艳的红衣,骑着黝黑的骏马,跟在魏东侯的身后。她的腰间挂着一枚青莹莹的玉斧,飞扬的长眉入鬓,凤眼似是用黑黛精心描画过的一样,她所有的一切都跟临安城内的女子大不一样,她不裹三寸金莲,不学女红厨艺,她的眼神清清冷冷,不稀得看旁人一眼。她总是挺拔着身子,永远一副英姿飒爽不肯低头的模样。他很早就知道她最喜欢看三月的黄花,南京城外就是长江,大江两岸有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春回江南的时候,两岸一片黄绿,就像春风给大地铺上了灿烂的锦绣,她骑着黑马,不急不缓地从花丛中走过,像一团妖艳的火焰。
那时的她还只是兵马司的一名侍卫,她的马都是魏东侯给的,而他也不过是初入京城的懵懂少年,近乎一无所有。二人遥遥相望,只有那么不经意的一眼,但在白齐看来,这就是世间最美好的风景。
红衣,黑马,黄花,还有渐暖的春风……
白齐无数次心想,这世间上还有比这更好看的风景吗,没有了吧。春天江边的花,秋夜山尖的月,紫金山上的雪,鸡鸣寺内的夏茶,都比不过有朱雀飞来的三月。无数次,他梦回那年的长江畔,在春花灿烂的季节里,他努力地想要奔向对方,想要喊住她,叫她下马看看这里的风光,他想说其实我可以陪你走一程,脚下的风光始终是要下马慢慢地走才是最美,他还想问她看过栖霞山秋天的银杏没有,那里的银杏在秋天黄澄澄的一大片,漫山遍野,也像这江边的油菜花田一样好看,你喜欢这黄花,也一定会喜欢那里的黄叶。
一个在江边,一个在山里,一个在春天,一个在秋天,只是那银杏叶子会带着几分秋冷,更适合她的气质。可是这句话终究是没能说出口,黄花梦碎,醒来时只有京城阴冷孤独的夜。
荆一飞,或许都不知道白齐是喜欢她的吧?
春花朝露总易逝,儿女情缘向来短。修佛讲一个“戒”字,而这个字便是要克制,便是要放弃。姚广孝说的没错,贪嗔痴始终是修行的大忌,自己蹉跎多年,总该有个了结了,有些梦它始终就是个梦而已,能想一想便是前世修来的缘分。白齐郑重地跪拜道:“弟子愿剃下烦恼丝,谨记师父教诲,不负所托!”
青丝已落,黄花渐凋。少年,在山中痴痴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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