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方面,我或许还会在婚姻关系的影响下寻找他的动机。如果是这样,我可以找到无数个理由。他的妻子可能认识画家和作家,而结识了这些人,就可能激发斯特里克兰所具有的潜藏的天赋;也有可能是家庭成员的不睦导致他将自己孤立;风流韵事也可能把在他心里闷烧的火苗激发成熊熊烈火。那我觉得我应该将斯特里克兰太太写成另一种样子。我本应该放弃现实,要么将她写成一个唠唠叨叨、令人讨厌的女人,要么写成一个心胸狭窄的人,对于灵魂的要求没有丝毫的同情。我本可以将斯特里克兰的婚姻描写成一段长期折磨人的关系,而逃离是唯一可能的办法。我觉得我应该强调他对这个不相称的伴侣一再容忍,他同情她,所以不愿意摆脱这个压抑他的枷锁。当然,我肯定不会写他们有孩子。
要想写出一个感人的故事,我或许还应该让他和某个老画家建立联系,而可能是因为饥寒交迫,也可能是因为想获得名利,反正这位老画家在年轻时浪费了才华,却在斯特里克兰身上看到了他年轻时的影子,便影响他放弃一切,去追寻神圣的艺术。我觉得,对老画家的描写中可以暗含着讽刺的意味:他富有,功成名就,生活在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里,而他明知艺术更加神圣,却无力去追寻。
但现实要无趣得多。斯特里克兰从学校毕业后就去了掮客行打工,还干得很开心。在他结婚之前,他一直过着和同事一样的普通生活,做着不大不小的交易,所感兴趣的不过是德比赛马或牛津与剑桥比赛的结果,赌点小钱。我觉得他在业余时间还喜欢打拳击。他在壁炉架上摆着莉莉·兰特里和玛丽·安德森的照片。他看《笨拙周报》,到汉普斯特德跳舞。
就算我很久都没见过他,不过这并不重要。在很多年里,他一直在努力精通一门深奥的艺术,所以日子过得一成不变,他必须赚到足够的钱来养活自己,因此虽然出现了一些变化,但我觉得没什么重要之处。如果要记录这些变化,与记述他所见过的发生在他人身上的变化毫无差别。我觉得这对他自己的性格没有任何影响。他肯定取得了一些经验,而这些经验可谓是现代巴黎流浪汉小说的丰富素材。可他依然很冷漠,通过他的话可知,那些年并没有发生对他产生特别影响的事情。或许在他来到巴黎的时候,他的年纪太大了,根本不可能受到迷人环境的蛊惑。说来也怪,可在我看来,一直以来,他不仅很实际,还是个实事求是的人。我觉得,他在那段时期里的爱情充满了浪漫色彩,可他自然不会感觉到丝毫浪漫之情。或许为了实现浪漫的生活,必须具有一些演戏的天分,而若要跳脱出自身的限制,就必须带着超脱和专注的兴趣,去观察你自己的行为。可没人能像斯特里克兰那样专心致志。在我认识的人里,没有哪个像他那样具有那么强烈的自我意识。可很不幸,我无法讲述他是如何付出努力,一步步在艺术中获得如此大的成就。如果我能够讲述他不畏失败,能够克服绝望,拥有绵绵不绝的勇气,虽然自我怀疑,却依然顽强地坚持下去——自我怀疑是艺术家最强大的敌人——我就能唤起读者对斯特里克兰这个人物的怜悯——但这样一个人物肯定没有丝毫魅力——这一点我很清楚。可我没什么可写的。我从未见过斯特里克兰在工作中是什么状态,我也不知道有谁见过他工作。他一直都是在私下里努力。如果他独自在他的画室里绝望地与耶和华的使者较量,那他决不会允许任何人看穿他的痛苦。
在写到他与布兰奇的关系的时候,我得到的只是一个个碎片,为此我十分苦恼。若要让我的故事连贯一致,我应该逐步描写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直到最后酿成悲剧,可对于他们住在一起的那三个月里发生的事,我根本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们如何相处,也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毕竟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情感的高峰只会在极少数情况下才会出现,其余的时间是如何度过的,我只能借助自己的想象。只要天还亮着,只要布兰奇还有力气,我觉得斯特里克兰一直都在作画。看到他只顾着工作,她一定很生气。每每在作画的时候,她并不是他的情妇,只能算是一个模特。在很长时间里,他们虽然生活在一起,却相对无言。这样的情况肯定令她感到害怕。斯特里克兰暗示,她臣服于他,有一种对德克·施特罗夫的胜利感,因为他是在她走投无路之下帮了她。就这样,斯特里克兰打开了一扇门,允许别人进行不怀好意的猜测。真希望他说的并非事实。这样的现实对我来说相当恐怖。可谁又能彻底了解难以捉摸的人心呢?那些认为人心只具有高尚情操和正常情绪的人自然做不到。布兰奇发现,除了偶尔的热情,斯特里克兰一直是那么冷漠,她肯定心灰意冷,即便是在那些浓情蜜意的时刻,我猜测,她也意识到,对他而言,她根本算不上一个人,而只是取乐的工具。他一直都是个陌生人,她尝试用各种可怜的手腕将他和她绑在一起。她努力用温馨舒适的生活来诱惑他,却不明白,这对他来说根本一文不值。她用尽心思做出他喜欢吃的东西,却不明白,他对食物从不挑剔。她害怕留下他一个人独处。无论他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当他的热情处于休眠状态,她就想办法去刺激他,因为每每这时,她就可以假装她拥有他。或许,凭借她的智慧,她肯定知道,她锻造的链子只能唤醒他毁灭的本能,就好像看到玻璃窗,你的手指就会发痒,只想抄起半块砖将它砸碎。可她的心却不听理智的劝告,因此驱使她继续沿着一条她自己也知道终将导致悲剧的路走下去。她肯定一直都不快乐。可爱情是盲目的,因此她认为她想要的东西就是正确的。她的爱是那么强烈,她觉得不可能换不来同等程度的爱。
除了我对很多现实的忽视之外,我对斯特里克兰的性格所做出的研究中还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因为他与女人的关系是那么显而易见,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我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但实际上,男女关系在他的生活中只占很小一部分。讽刺的是,他们的关系都对女方带来了负面的影响。他的真实生活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是梦想,另一个是艰苦的工作。
这就是小说不真实的原因所在。一般来说,在男人心里,爱情只是个小插曲,而每天还会发生很多其他事,但小说会强调爱情,认为爱情至关重要,可现实生活中并非如此。只有很少的男人觉得爱情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而且这些男人都很无趣;即便是女人,虽觉得爱情至上,也会对将爱情视为头等大事的男人不屑一顾。她们欣然接受那些男人的奉承,会因为他们而兴奋,但和他们在一起,她们会十分不安,认为他们是可怜的生物。即便是在他们坠入爱河的短暂期间里,男人也会去做其他事情,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们谋生的工作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很喜欢运动,还对艺术充满兴趣。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在不同的空间进行不同的活动,在进行一项活动时,可以暂时忘记另一种活动。他们有本事将注意力放在当下吸引他们的活动上,如果一项活动影响了另一项,他们就会十分厌烦。作为情人,男女之间的差距在于,女人可以不停地爱,而男人只会偶尔去爱。
对于斯特里克兰来说,性欲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它不光不重要,还很讨厌。他的灵魂在别处。他有着强烈的热情,偶尔欲望会控制他的身体,这样他就会受到无节制的欲望的驱使,可他憎恨那些让他无法自制的本能。依我看,他甚至憎恨那些与他有过性关系的人。等他可以再次控制自己时,一看到供他取乐的女人,他就会颤抖。此时,他的思绪安详地飘浮在苍穹之上,他从她身上体会到的恐惧,就和颜色鲜艳的蝴蝶盘旋在花朵之上,对肮脏的蛹感觉到的恐惧一样。而蝴蝶正是从那些蛹转化而来。我觉得,艺术是性本能的一种表现形式。这就跟漂亮女人、金色月光下的那不勒斯湾、提香名画《埋葬基督》在人们心里引发的情感一样。斯特里克兰很有可能憎恨通过性来获得解脱这种很普通的方式,因为他或许觉得,相比通过艺术创作获得的满足,这种方式十分野蛮。如果我塑造了一个残忍、自私、冷酷无情、好色的角色,可我偏偏说他是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这种说法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可事实正是如此。
他生活贫穷,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工匠,却要付出比工匠更多的艰辛。对于大多数人用来将生活变得优雅和美好的东西,他并不在乎。他视钱财如粪土,视名气如无物。你无法赞美他,因为他抵制诱惑,从而不会向我们大多数人都会屈服的世界妥协。他决不会屈从于这些诱惑。他从没想过要妥协。他在巴黎生活得比底比斯的隐士还要孤独。他对他认识的人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请他们离他远远的。他专心致志地追寻目标,为此,他不仅愿意牺牲他自己(很多人都能做到这一点),还会牺牲别人。他有他的理想。
斯特里克兰是个可憎的人,可我一直觉得他这个可憎的人很伟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