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文物众多,古迹密布,但长期远离人们的视线,因为它地处偏远,在以双脚为交通工具的农耕文明时代,人们很少去往这个寒冷严酷的城市,而地处中原的洛阳、开封,和地处江南的南京、地处关中的西安,经常有人光顾。
大同最有名的是悬空寺和云冈石窟。这是我在私塾学堂里早就听老师讲过的。
走进大同,看着街道两边古色古香的建筑,和高耸的佛塔,我感觉很亲切。
午后,我们走在大同青石板铺成的街面上,看到一家馒头铺,门前排列着几个人在买馒头。冰溜子也排在后面,他的前面是一个高大结实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子排到最前面的时候,想要从口袋里掏出钞票,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她失声叫喊:“我的钱,我的钱哪?”
冰溜子指着城门的方向说:“刚才有个人在后面蹭了你一下,现在跑远了。”
中年女人急慌慌追向城门的方向,冰溜子拿出她的钱袋,给我们买了几个馒头。
冰溜子洋洋得意地对我说:“有手艺的人,到哪里都不会饿肚子。”
中年女人的口袋里只有几张零钞,所以我们不能住客栈,只能在大街上流浪。走过了一家古董店,门口摆卖一些似是而非的古董,冰溜子在里面翻看着,然后就离开了。
走出了十几丈,他摊开手掌,衣袖和指缝里藏着一根铜钎子。这根铜钎子,是那个时代的人吸水烟的时候,用来拨烟火用的。
我问:“你要这个干什么?”
冰溜子说:“找我们的同行。干我们这一行的,到了每个地盘,都得报到,才能开工。”
我问:“我们干我们的,他怎么能知道是我们干的?”
冰溜子说:“我们这一行有严格的管理制度,丢失了任何东西,只有告诉了瓢把子。都能够很快找到。所以,知情的人都知道,丢了贵重东西,与其找警察局,还不如找瓢把子。但如果我们来到这里,想长期开工,不给瓢把子打招呼,一旦发觉,是要被挑断脚筋的。”
我问:“我们在宝兴县干这活,咋不给瓢把子说?”
冰溜子说:“我们干完就走,那里的瓢把子找不到我们。但是,如果我们当初和瓢把子通个气,就不会甘冒奇险,偷了个假金印。”
我问:“那里的瓢把子怎么知道金印是假的。”
冰溜子说:“他肯定知道。县长天天拿着金印,他都不知道那是假的,但是瓢把子肯定知道。”
我不知道他怎么才能够找到瓢把子去报到,就一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我看到他将这根铜钎子压弯,弯成勺子的形状,然后别在胸前,站在街边,东张西望,一副等人的模样。
我们在街边等候了半个时辰,没有发现神色异常的人。倒是有一个女子走到跟前,看着冰溜子胸前的铜钎子,欲言又止,快步离开。那女子身材苗条,脑后有一根又长又粗的辫子。
我悄声问冰溜子:“那是不是我们的人?”
冰溜子说:“不会是的,要是真有个女贼,我就交桃花运了。”
我们在街边等候到夜晚,看着街道上的行人渐渐散开,才怅然若失地离开了。找不到同行,身上没钱,看来今晚日子不好过,要露宿街头了。
那晚,我们蜷缩在一户人家的院墙前。他家门前盖有大房,房前有台阶,台阶上有砖砌的平台,上面有突出的屋檐。我们躺在这里,正好可以遮风挡雨。
尽管走了大半天,但是我们毫无睡意。来到陌生的地方,我们总感到心神不宁,忐忑不安。
临近午夜,我看到有一个身影,在对面的屋脊上飞蹿,身轻如燕,姿态矫健,丝毫也听不到瓦片被踩破的声音。我摇着冰溜子说:“快看,来了,来了!”
冰溜子看到了屋檐上行走的那个身影,就拉着我追了上去。那个身影在屋顶上移动非常快捷,我们在地上拼命奔跑,才堪堪能够跟上。
来到了一条小巷口,那个黑影从屋顶上跳下来,问道:“哪条道上的?是合码子还是鹰爪孙?”她声音清脆,居然是个女窃贼。我看到她的手中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扬起来,随时准备向我们抛过来。
我胆战心惊。
冰溜子说:“是合码子,平生最恨鹰爪孙。”
那个女窃贼问道:“是强生头还是原生头?”
冰溜子说:“强生头。”
女窃贼打了一声响指,从房屋后和大树上溜出了高高低低好几个男人。其中一个人对我们说:“兄弟莫怪,最近鹰爪孙查得紧,不得不这样。”
后来,女窃贼向我解释,她当天下午看到我们明目张胆把铜钎子别在衣服上,以为是鹰爪孙布置的圈套,所以不敢贸然上前搭话。夜晚,她故意把我们引到事先布置好的埋伏圈中,如果是鹰爪孙,就除掉;如果是合码子,就带去找瓢把子。
鹰爪孙,是捕快;合码子,是同行;瓢把子,是头目。那天夜晚的对话中,强生头指的是外地来的同伙,原生头,是本地的同伙。
江湖和江湖不一样,江相派和盗窃帮不一样。他们不但做事的方式不一样,甚至连黑话都不一样。
人们一般认为,江相派拜刘伯温为师,窃贼拜时迁为师。
这个窃贼团伙叫做晋北帮。晋北帮中居然还有女窃贼。这个女窃贼不一般,那么晋北帮的瓢把子肯定更不一般。
江湖上流传着很多关于瓢把子的故事,其中有三个最广为人知。
瓢把子只偷官商,不偷平民,江湖上把这种人叫作义盗,也叫作侠盗。在过去,这种人很多,比如那个著名的燕子李三。盗亦有道,任何一个行业都有自己的道。
有一年,瓢把子在冀中某地,看到一伙十几个人衣着光鲜,前呼后拥,不可一世,为首者是一个肠肥脑满的人,他知道这伙人不是官员,就是富商,便暗暗跟踪。看到这伙人夜晚住进了一家客栈,瓢把子夜入客栈,盗走了为首者的行李,打开一看,看到里面有一张任命书,任命此人为县长。这伙人,正是从冀北赶往冀南赴任县长的。这个县长是花钱买来的,既然是花钱买的,所得钱财必为不义之财。民国初期,买一个县长,需花费万两白银,寻常人家,哪里能够拿出万两白银?用不义之财买到官位,岂能不捞到更多的钱?所以这类人必贪无疑。
瓢把子看到这份任命书,灵机一动,就将这些人全部杀死,自己拿着任命书去赴任。
瓢把子做活从来很精细,不留痕迹。这次同样如此。
第二天,客栈老板久候这伙人,看到没有动静,就打开房门,一看,就傻眼了,十几个人都一夜之间死去,至于他们怎么死的,不能得知,窗门都关得好好的,显然没有外人进入。官府跑来查看,也找不到线索,鉴于死者都是外地人,此案以悬案而匆匆了结。
瓢把子来到冀南后,走马上任,成为了县长。那时候也没有身份证,只需要一张任命书,就可以当上县长。
瓢把子在县长任上干出了一番成绩,他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兴修水利,造福于民,更难得的是,他廉洁奉公,不贪不占。当时有句官场的俗语叫: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而瓢把子干了一年县长,来的时候兜里面有几个钱,这个时候兜里面还是有多少钱。瓢把子不在乎钱,钱对于他来说,太容易了。他只需晚上出去走一圈,想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
一年后,东窗事发。
那个被瓢把子杀死的肠肥脑满的家伙,有一个哥哥,也当过县长,此时卸任了。这个哥哥从辽东回到家中,听说弟弟在冀南当县长,把老婆仆从都带走了,就赶去冀南看望。可是赶到冀南,发现当县长的,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一个从不认识的人。再一打听这个人上任的时间,刚好与弟弟上任的时间吻合。这个哥哥就开始生疑了。
这个哥哥装成流浪汉,天天早晨把县衙门口打扫干净。瓢把子有晨起练武的习惯,看到每天县衙门口都被打扫干净,就打听是谁做的好事,要奖赏他。这个哥哥被带到了瓢把子跟前,他对瓢把子说:“我不要钱,只愿意给你打扫县衙,给一口饭吃就行。”
瓢把子答应了。
这个哥哥潜入了县衙,寻找能够认识的人,进一步打探,却发现没有一个认识的人。那时候的县长赴任,必定带着老婆、仆从一大帮人,而县长只身来往,肯定是将那些人都杀死了。
这个疑问更加肯定的是,瓢把子的名字也和自己弟弟的名字一样。任命书上写着谁的名字,谁才能当县长。瓢把子不能变换任命书上的名字。上面来人点卯检查时,也是按照任命书上的名字。所以,这个县长,一定是杀死了弟弟全家,假冒弟弟名字的假县长。
然而,疑问归疑问,总归是要有证据的。这个哥哥就偷偷离开了县衙,一路寻访弟弟赴任的路线,查找线索。
这个哥哥突然离去,瓢把子丝毫没有在意。一个临时工来了又去了,是很正常的。
过去修一条路很不容易,从冀南到冀北,从冀北到冀南,只有一条通衢大道,他的弟弟要赴任,肯定只会走这一条道路。所以,只需要沿着这条大路走,应该会找到线索。
这个当过县令的哥哥有着丰富的侦察经验,那个时候的县令,要管全县所有事务,包括断案破案。他每到一地,先打听一年前此地发生过什么案件,走到冀中一座县城的时候,就打听到了瓢把子做下的那个案件。
这个哥哥走进县衙,要求查看那起案件中,死者留下的衣物等东西。那时候的悬案,归档后,衣物封存。瓢把子当初杀死这些人,分文未动他们的钱物,只拿走了一张任命书。这个哥哥从一大堆衣物中发现了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着弟弟的名字;又发现了一本《论语》,上面也写着弟弟的名字。《论语》是私塾学堂的初级教材,这个腹中草囊花钱买的县长,担心上任后会遭人耻笑,就突击补习《论语》课程。
这个哥哥拿着玉佩和《论语》,来到省府告状。省府接到案情后,极为震惊,杀死县长冒名赴任的事情,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就派了几十名捕快,前去捉拿瓢把子。
这群捕快赶到县衙的时候,瓢把子正在升堂办案,他们挥舞刀枪径直奔向瓢把子。瓢把子站起身,退后两步,攀着木柱子爬上屋梁,又顺着屋梁走到屋檐,一翻身,翻上了屋顶。然后,他在屋顶上奔跑跳跃,如履平地,很快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几十名捕快面面相觑,他们忘记了追赶。
此后,瓢把子名声大噪。江湖上有的是高手,但还没有哪个江湖高手能够堂而皇之地走进官府做县长,管理县域一年有余,政声清明,百姓爱戴,廉洁奉公,后世每个写县志的人,都绕不过他的名字。
京津一带的高手们,听说晋北有这样一个人物,就很不服气,他们纠集了十个人,云集雁北,要和瓢把子一比高低。
瓢把子在大同最好的饭店里招待他们,他的衣兜里只藏着一枚康熙皇。我在前面说过,康熙皇,就是一枚边缘磨得极为锋利的铜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京津十大高手纷纷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请给我们展示一下您的技艺。”
瓢把子说:“哪里有什么技艺,混口饭吃而已。”
十大高手不依不饶,非要让瓢把子展示一下,有人甚至出言不逊,说瓢把子在江湖上浪得虚名。瓢把子依然笑容可掬,他端起酒杯说:“喝酒,喝酒。”
十大高手勉强端起酒杯,就在碰杯的一刹那,瓢把子手中的酒杯突然直飞而上,酒液飞溅而出。十大高手一齐抬头看着飞在空中的酒杯。
酒杯落下来的时候,又回到了瓢把子的手中,酒液一滴不剩,也落在了杯中。
瓢把子端着酒杯,笑而不语,一副神定气闲的模样。十大高手们嗤之以鼻:“嘻嘻,这就是你的本事?就这么一点微末道行,也敢称雄江湖!”“嘿嘿,他原来是个玩杂耍的。”
瓢把子面不改色,他只是对着十大高手说:“喝酒,吃菜。”
宴会散后,十大高手傲然走出饭店,他们为羞辱了瓢把子而洋洋得意。瓢把子弓腰颔首将他们送出,又坐回到了饭桌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绺绺头发,放在饭桌上。
不大一会儿,十大高手一齐冲进饭店,看到瓢把子放在桌子上的头发,齐声惊叫:“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前辈勿怪。”
原来,就在刚才碰杯的时候,瓢把子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杯底,一用力,酒杯直飞而上,十大高手的视线都被吸引到空中,瓢把子掏出康熙皇,夹在指间,在他们身后转了一圈,将他们的发辫辫梢全部割下一绺,放回到口袋里,又回到座位上,这时候,酒杯才落回到他的手中。
十大高手居然无一人察觉。
十大高手奚落完瓢把子后,出门坐车,走在后面的人发现前面的人发辫有异,转过身去,前面的人也发现后面的人发辫有异,十大高手一商量,肯定是着了瓢把子的道儿,回到饭店询问,看到饭桌上摆放的一绺绺头发,全都明白了。
康熙皇,是最简单最普通的盗窃工具,它就类似于武术中的棍一样。瓢把子手持一根木棍,连败手持刀枪的京津十大高手。
瓢把子的名气如日中天。
无数人想拜瓢把子为师,但是瓢把子择徒甚严。江湖传言,谁想要拜瓢把子为师,先要通过一道考试。考试内容是,能够在三天内,从瓢把子家中偷走一样东西,方能够拜瓢把子为师。
瓢把子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想要在规定时间和规定地点,从他眼皮底下偷走一样东西,不敢说难于上青天,至少要比登蜀道还难。
第二天,那个引诱我们的女贼,带着我们去见瓢把子。后来我知道,女贼的名字叫燕子,她是瓢把子的侄女。瓢把子没有儿女,将这个侄女视为己出,认作干女儿。
在去见瓢把子的路上,冰溜子问燕子:“瓢把子在江湖上怎么称呼?”
燕子说:“虎爪。”
冰溜子肃然起敬,他满眼放光:“是不是当过县长,击败京津十大高手的虎爪前辈?”
燕子说:“是的。”
冰溜子说:“真没想到虎爪前辈隐居此地,能够见到他老人家,是我们的福分。”
我知道,瓢把子是江湖黑话,指的是当家的,任何一个当家的,都可以叫作瓢把子。而他真实的名称叫虎爪,这是江湖人对他的称谓。
虎爪早就名满江湖,只是江湖之外的我不知道。我以前说过,江湖是另外一个世界,不入江湖,是不会了解这个世界的。
虎爪家在大同城内的一座四合院里,这座四合院看起来极为普通,和周围的四合院毫无分别,都是砖墙木梁,立柱飞檐,即使从他家门前走过,也不知道这座四合院里藏龙卧虎。
虎爪坐在厅堂正中,腰杆笔直,端着紫砂壶,有滋有味地品着。他身材高大,面容清癯,留着寸发,不怒自威。他的身边站着两个人,好像是仆人。
冰溜子一见到虎爪,就扑腾一声跪下来,高喊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我不明就里,依然傻愣愣地站着,冰溜子向我使着眼色,我也赶紧跪了下去。
虎爪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问:“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冰溜子伶牙俐齿,他说了我们怎么在中原卖假货、盗金印,怎么被人追杀,怎么被拉壮丁,怎么流落到大同。虎爪听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平静如水,没有任何表情。
虎爪身边两个仆人走过我们身边,我们毫不在意,突然,他们一回身,手指插进我们口袋。冰溜子反应敏捷,用右手的两根手指夹住了伸进自己口袋的手指,我下意识地用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两个仆人笑一笑,就放手了,又站回到虎爪的身边。
虎爪问冰溜子:“跟谁学的?”
冰溜子说:“山东梁山武二郎。”
虎爪说:“你哪一年离开武二郎?”
冰溜子说:“离开了四年五个月。”
虎爪捏着指头掐算,他问:“当年,梁山派和崂山派火拼的时候,你在哪里?”
冰溜子说:“我出去送信,回来后只看到满地死尸。”
虎爪问:“武二郎是怎样一个人?”
冰溜子说:“赤红面皮,两撇长须,性格沉稳。”
虎爪点点头。
冰溜子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自己的过去,没想到他师出有门,是山东梁山派的传人。也许是梁山派被灭了后,他辗转来到了宝兴县,做了字画店一名小学徒。
虎爪招手让我们站起来,然后接着问我:“你没有学过?”
我不知道他问什么,就老老实实地说:“我学过走绳索,还学过江相派,也学过做旧,还会刻章子,学过的很多。”
虎爪笑了,他问:“你怎么离开江相派?”
我说:“师父死了,二师叔也死了,三师叔下落不明。我不想再学江相派。”
虎爪问道:“做阿宝,咎不在相,而在一。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为人算命,错误不在我们算命的,而在前来算命的人。”
我很奇怪虎爪怎么会知道我们江相派的秘语?江湖之上,隔行如隔山,尤其是一些大派别,彼此不来往,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江相派的秘语?我是江相派状元的大弟子,位列举人,我的师父就是金字招牌,只要我说出师父的名号,江湖上谁都会买账的。何况,我还认识总舵主,那个曾经是老佛爷的座上客,统领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老爷子,他也允许我在危难之际,使用他的名号。可是,我自愿离开江相派,我此后不再提及师父的名号,也不会提及总舵主的名号。因为江相派中有规定,离开师门后,就不能再用师门的名号。
我满腹疑问地看着虎爪,不明白他怎么会了解江相派的秘语。
虎爪说:“我以前也在江相派,我是进士。”
我突然感到虎爪莫名的亲近,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几乎要夺眶而出。那一刻,我想起了师父、二师叔、三师叔,还想起了神行太保、总舵主……
虎爪问:“你为什么不想再学江相派?”
我说:“江相派用的都是骗术,骗的是所有人,不管贫富贵贱,来一个骗一个,所以我不想再学了。”
虎爪微笑着点点头,然后问:“你的师爸叫什么?”江相派把师父不叫师父,而叫师爸。
我说:“凌光祖。”
我刚刚说完,突然听到隔壁厢房里传出了哈哈大笑,一个穿着白衣白裤的人飘然而出,快步走到我的面前,我一看,居然是朝思暮想的三师叔。
三师叔一把抱住了我,我趴在三师叔的怀中大声哭起来。这些年所受过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
过了很久,我的哭声慢慢小了下去,三师叔拍打着我的后背,我看到他的眼角也噙着泪花,他说:“一切我都知道了,我去过香涌寺,想找到你们,看到寺庙被烧为白地,树木也都烧光了,只剩下碎砖烂瓦,什么也无法分辨。我想找到你们的尸骨,但是无法寻找,寺庙已经没有了任何标志。我还以为你也被烧死在里面,没想到你个小兔崽子居然还活着,都长这么高了。”
我问:“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三师叔指着虎爪说:“你还不知道吧?算起来他是你的师伯,和你师父是一个辈分,他想要劫富济贫,才离开了江相派,在晋北另立门户。中原那一带总在打仗,打个不停,每个人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我不愿待在那里,就来到了晋北,在你师伯这里暂且安身。”
我看着笑吟吟的虎爪,赶紧纳头就拜:“师伯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三天后,三师叔就离开了,他要去北部的四子王旗。那时候,四子王旗属于绥远省,现在属于内蒙古乌兰察布市。
我没有跟随三师叔漂泊,我留了下来。三师叔和师父凌光祖不一样,师父凌光祖像只老母鸡一样守护着徒弟,而三师叔是一只公鸡,他只顾自己逍遥自在,见到母鸡就扑上去,从来不会照看鸡雏的。他浪迹天涯,如水中浮萍,依靠自己在江湖上创出的名号,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吃到哪里睡到哪里,他从不缺钱,也不缺女人。
我虽然没有跟着三师叔离开,但是因为有三师叔这层关系,虎爪对我青睐有加。
虎爪给了我们一笔钱,这是我们在大同的生活费,通俗的说法叫安家费。
虎爪允许我们在大同范围内偷窃,但是宣布了两条纪律:一、只准偷窃官员商家;二、偷窃东西全部上缴。
关于第一条,燕子的解释是,虎爪从来不对平民下手,因为平民的钱来之不易,都是辛苦钱,而官员商家的巨款,要么是贪污的,要么是诈骗的,取他们的钱,理所当然。虎爪觉得,好好做清官,好好做生意,是发不了大财的。关于第二条,这是这个行业的行规,即使上缴到组织手中,也要保存三天,三天后,才会进行分配。
为什么又要保存三天呢?燕子说,偷窃这个行业,难免要与官府、黑帮、警察打交道,如果被偷窃的人背景深厚,就会找到官府、黑帮、警察中的任何一方,这任何一方就会找到虎爪,索要财物。虎爪要在这一带生存,绝对不能得罪这些人,所以就要退还给被偷者。
在偷窃行业里,这种情形被认为是最晦气的。
过去,官黑一家,警匪一家。他们看起来彼此互不来往,其实背后关系密切。
有了这笔安置费,我和冰溜子都很兴奋。那天晚上,我们住在客栈里,买了汾酒,端了两碗刀削面,面条里调好了老陈醋,头对头凑在一起吃吃喝喝。
山西最有名的饮食有三样:汾酒、刀削面、老陈醋。汾酒醇厚,刀削面香辣,老陈醋飘香。
我们吃饱喝足,都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我借着酒兴,责怪冰溜子说:“你不够意思,没有把我当朋友。”
冰溜子说:“我怎么会不把你当朋友?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一起闯江湖,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好朋友。”
我说:“我把你当哥看待,可你没有把我当兄弟看待。”
冰溜子不高兴了,他满脸涨红地说:“此话怎讲?”
我说:“你把你在山东的事情都没有给我讲,我可是把我在马戏团和江相派的事情,给你说了个底朝天。”
冰溜子说:“我还以为什么事情呢,不就是以前在梁山帮的那些破事嘛。”
冰溜子说,以前的山东,偷窃行当分为两帮,一个叫崂山帮,在西部;一个叫梁山帮,在东部。两个帮派各不相连,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四年多前,有一名盐官卸任,光金银财宝就拉了七大车,其中有一辆车子中,装着最名贵的宝物,价值连城。盐官是过去的一个肥得不能再肥的肥缺了,也是国家税收最大的一个项目。那时候的人自给自足,衣食都能够自己家的土地解决,但是食盐属于统管,只能从固定的渠道购买。所以,盐官都很肥。
盐官请了保镖,从海边向西走。江湖上的高手,都盯上了这七车金银财宝,然而,保镖的爪子很硬,想来夺宝的人,不但没有得手,还伤了几条人命。
硬的不行,就决定来软的。力取不行,就智取。
崂山帮想要动手,但是耽搁了时间,盐官的车子驶出了他们的地界,驶入了梁山帮的地界。崂山帮就送信给梁山帮说,生意送上门来,你们去取,得手后,二八分成。崂山帮提供信息,拿两成,梁山帮下手取货,拿八成。
梁山帮答应了。
盐官的车子来到莱芜时,停在莱芜最大的一家客栈里。客栈的伙计招呼盐官住下来,保镖分了两拨,一拨守候前半夜,一拨守候后半夜。车子在一间房子里,他们事先已经检查了房间,没有什么漏洞,只要守住这座房屋,不要让任何人进入,就会万无一失。
保镖们只顾着查看房屋外面,不知道房屋里面有了漏洞。梁山帮判断盐官一行人来到莱芜的时候,肯定是住在最大最好的客栈里,他们已经提前把客栈的地下挖空了。
这天晚上,车子停在哪一间房屋下,梁山帮就在哪一间房屋下挖洞,只需要挖过几尺,就挖通了那个停着金银财宝的房间。然后,梁山帮偷偷潜进去,打开箱子,把一辆又一辆车子上的金银财宝,全部搬走,然后把石头放在了箱子里。
金银财宝搬走了,梁山帮隔着窗户向外望去,看到保镖们拿着刀枪,尽职尽责地守卫着这间房屋。
这在江湖之外叫掉包计,而在江湖上叫狸猫换太子。
第二天,盐官和保镖们赶着七辆车子走了,他们兴高采烈,以为又平安度过一晚,却不知道他们的车子上装的是石头。
金银财宝到手了,按照当初的约定,提供消息的崂山帮分两成,直接下手的梁山帮分八成。这个交易公平合理,大家一般都是这样交易的。那个盐官真能贪啊,即使分两成,也是一大笔钱。
梁山帮派我和师父武二郎送信,约崂山帮来莱芜分钱。
我和武二郎来到平度的时候,是一天下午。那天下午,我们寻找客栈的时候,武二郎遇到了一个熟人,这个熟人在平度县衙做事。天下这么大,武二郎偏偏就在平度遇到了熟人。熟人要请武二郎喝酒,武二郎拗不过,就去喝了。武二郎是一个酒鬼,他一喝酒就会喝多,一喝多就会忘事。
喝完酒后,我们要回客栈住,这个人说,去他家住,他家地方宽敞,武二郎又拗不过,就去了他家。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个房间里。睡觉前,武二郎还问我:“摸摸我的内衣口袋里,那封信在不在?”我说:“在哩。”然后,武二郎就呼呼大睡。
我们睡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那个人带着我们在大街上吃了饭,然后就送我们离开了平度。
来到了崂山帮的总部,见过了帮主,递上去书信。帮主看了信后,脸上变色,但是却又按捺下去。我尽管不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但是我知道大致的内容,就是让他们来莱芜分钱。让他们分钱,这是好事,怎么会脸色大变?难道是嫌分得少了?
崂山帮的帮主很快就起草好了一封书信,装好,封口,让我们回去亲手交给梁山帮的帮主,我们答应了。
我们回到梁山帮总部,面呈书信。梁山帮的帮主看了书信后,也面露愠色。武二郎就问:“信中写着什么?”
帮主说:“简直欺人太甚,士可杀而不可辱,难道还怕他不成?准备迎战。”
夺取了盐官的赃款,皆大欢喜,大家坐着分钱,怎么就约战了呢?我实在想不明白。
原来,这封书信是崂山帮给我们下的战书。
我听到冰溜子这样讲,心中明白了七八分,我说:“是不是书信被掉包了?”
冰溜子说:“是的。”
我想了想,又说:“会不会在平度被掉包了?”
冰溜子说:“是的。”
我问:“为什么要掉包呢?难道有人知道你们信中的内容?”
冰溜子说:“是的。我们梁山帮盗走了盐官的七大车金银财宝后,放假三天。就在这三天里,盐官回到家中,发现金银财宝被换成了石头,于是飞马传信,给沿途衙门说,只要此案能破,他愿出一半家产。沿途衙门就悬赏捉拿盗贼。”
我说:“那个武二郎的熟人,在县衙里做事,他偷看了你们的信件,就把你们的信件掉包了。”
冰溜子说:“你说的很对。”
可是,不对不对。那晚喝醉酒的,只有武二郎,冰溜子又没有喝酒。武二郎的信件一直装在内衣口袋里,那个熟人又怎么会知道信件的内容?不知道信件的内容,他值得掉包吗?
冰溜子一直和武二郎在一起,那个熟人要看信件,要掉包,冰溜子一定会知道的。莫非……我不敢想了。
冰溜子真的是那种人吗?我感到恐惧。
我问:“然后呢?”
冰溜子说:“然后,梁山帮和崂山帮相约在莱芜的一座山上决斗,双方来了各有一百人左右。就在他们决斗的时候,官府暗暗派人包围了这座山,结果,他们没有一个人逃脱。”
我问:“那时候,你在哪里?”
冰溜子说:“我没有参加,我在外围,所以趁机逃脱了。”
我问:“那你怎么给虎爪说你当时是去送信了?”
冰溜子说:“我说了吗?我这样说了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冰溜子显然是给虎爪说了假话,梁山帮和崂山帮火拼的时候,他显然没有在当场,也没有送信,要不然他是不会逃脱的,不是被崂山帮打死,就是被官府捉拿。
那么,这时候他在哪里?双方大火拼的时候,都会叫上所有人,冰溜子没有理由不参加。而他不参加,只会有一个理由,他知道梁山帮和崂山帮的结局是,被官府捉拿。
他又是怎么会知道官府要捉拿这两大帮派呢?又为什么要欺骗虎爪呢?这么大的事情,他为什么一直对我隐瞒呢?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他心中有愧,做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情。
我问:“你是怎么从山东来到河南的?”
冰溜子说:“被人追杀。”
我问:“谁追杀你?为什么追杀你?”
冰溜子打了一个呵欠说:“不说了,我很累。”他转身发出了呼噜声。
这天晚上,我久久难以入睡。
冰溜子给我所说的,有真话,有假话,支离破碎,自相矛盾,我按照自己的思路清理一下,可能这件事情是这样的:
盐官的金银财宝被梁山帮狸猫换太子后,帮主派武二郎和冰溜子去给崂山帮送信,他们途径平度县的时候,遇到了武二郎的熟人,此人给官府做事。当天夜晚,武二郎喝醉酒,与冰溜子住在这个熟人家中。熟人通过自己的手段,比如偷听他们的谈话,或者从武二郎嘴中套出话,或者收买了冰溜子,反正是知道了武二郎和冰溜子此行的目的,而且知道了这行与盐官失窃的金银财宝有关。当时,各衙门都收到了通缉令,寻找盐官的七车金银财宝,悬赏通缉盗贼。这个熟人就连夜向县衙报告了这条极为重要的线索。
县衙连夜制订了一条一石三鸟的计策,将武二郎怀中的信件掉包,信件内容原本是约崂山帮分钱,现在换成了要自己独吞,或者约崂山帮决斗,毕竟坐地分赃不均而导致械斗是经常的事情。至于械斗的原因,可能是不答应崂山帮的二八分建议,梁山帮认为自己动手了,应该独吞。如果两大帮派械斗的目的达到,官府就能够坐收渔翁之利,到时候只需要收拾残局就行了。这样做,达到了三个目的:一、两大帮派内斗;二、官府出面,将他们全部剿灭;三、找到失窃的七大车金银财宝。
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酒醉中的武二郎都不知道。但是,冰溜子知道。冰溜子知道而没有告诉武二郎,可能是因为这个熟人答应冰溜子,事成之后,给他一大笔钱。
第二天,日上三竿,武二郎起床,和冰溜子一起去往崂山帮总部。崂山帮帮主看到这封书信后,怒不可遏,给梁山帮回了一封提出决斗,或者答应决斗的信件。
就这样,山东两大帮派,在约定的时间,在莱芜的那座山上大打出手。
就在他们打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官府派捕快暗暗包围了那座山。梁山帮和崂山帮毕竟都是江湖高手,他们肯定不像冰溜子所说的全部落网,肯定有人逃出。
后来,这些逃出的人一见面对质,发现上当了,疑点从送信人身上展开。寻找送信人,武二郎战死,冰溜子下落不明。他们查找冰溜子,却发现这小子锦衣玉食,活得很滋味。因为他刚刚得到了官府的一笔赏金。
冰溜子作为叛徒,是要遭受惩罚的。但是这小子心眼活络,意识到有了危险,就只身从山东逃出,一路逶迤来到河南,在宝兴县字画店做了一名学徒工,隐名埋姓,盼望渡过难关。
在宝兴县,我们相遇了。
以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他给棺材店做卧底,但阴差阳错,几件事情办砸了,棺材店不满意。他想到了逃走,就动了县衙金印的心思。没想到宝兴县是赝品之乡,就连县衙御赐的金印都是假的。金印卖不到钱,我们就一路逃向北方,来到了大同,见到了虎爪和燕子。
我想,如果我的推测是准确的,那么这个冰溜子就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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