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姜国安夫妇的良心并没有在流浪旅途中被狗吃掉,在两年的时间内,他们分批还清了汪文宣的钱,并且添上五百块钱做利息。手头渐渐宽松,他们适当添置了些家具,把家弄得像个样了,而且赶在养兔业走入低谷之前,挣够了给两个儿子上户口所需要的钱。从派出所走出来,捧着崭新的户口本,好比愚公成功移走了最后一筐土,姜国安心头涌动着莫可名状的轻快和欢乐。他去理发馆理了个发。理发师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既胖又黑,神情冷漠,沉默无语,只管挥动着梳子和剪刀干她的工作,不时用手扳着他的头调整角度。她的手很凉,有金属的感觉。姜国安寂闷地望着面前的镜子。镜子里理发师的尊容没有美感,他就隔着纷纷飘落的发屑,审视起了自己这张脸:头发灰白相间,额头沟壑交错,面色黧暗,乍看上去仿佛笼罩着一团晦气。姜国安有些发呆,突然有点怜惜自己。他简单回顾了一下这四十五年的匆匆岁月,发现狼狈而恓惶。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被人为地用最荒唐的方式消耗了,就像自己的头和头顶的发,被冷漠的理发师以她的逻辑摆布,并用冰凉的剪刀肆意刈削,最后还得向她付钱。
他心里有些荒凉。他的手在披巾下不由自主摸到了衣袋里的户口本,如同华老栓摸到给儿子卖血馒头的钱,心下又安然了。
不管怎样,总算完结了这桩事,人生也可以告一段落了。他想,从此以后,可以正常地生活了。
他们的生活的确从此正常了,可以长夜安睡,而不用再担心计生部门的同志们翻墙进来谈心。只是养兔业也开始走入低谷,收入大不如前,交过各种税费以后,剩余的钱刚好够家人看病、儿子上学、人情往来和日常花销,而且很奇怪,有时候意外挣得多了,随即就会突然冒出个花大钱的项目,让他们无法积蓄。姜国安自嘲说:“跑得快了赶上穷,跑得慢了穷赶上,天生穷命啊。”渐渐地他们也就豁达了,觉得这样过下去也不错,大贼不注意,小贼不惦记,挺安全。从此他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生活着,在鸡零狗碎的喜怒哀乐中琐碎度日。
这期间唯一让他们犯愁的事是大儿子得胜的痴呆病。姜国安就像当年带着沈玉兰寻求生男妙药一样,带着得胜踏遍千山万水,按照街头小广告和电视广播上的宣传地址,遍访天下名医。经过两年治疗,他们的虔诚终于感动上苍,得胜的病情有了令人欣喜的好转。姜国安向他提问:“得胜,一加一等于几?”边说边在地上画了两个“1”。
得胜专注地望着那两道长长的划痕,研究了半天,最后肯定地回答:“等于筷子!”
这时候养兔场的生意每况愈下,家庭财力难以承受进一步治疗的费用,经过一夜论证,姜国安和沈玉兰决定放弃治疗。得胜的智力进步就这样中断了。看着得胜憨憨的脸庞和无辜的眼神,他们深感愧疚和忧伤,但回头再看到聪明伶俐的老二得力,心头当即觉得宽慰了些,同时庆幸当初抉择的正确,若非不顾艰难险阻多生了一个,此生就没有慰藉和依靠了。
伴随着祖国各项事业的蓬勃发展,得胜得力两兄弟平安成长。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眼两兄弟就长大成人了。得胜在小学混了三年,最高考试成绩是一分。那是他唯一一次没交白卷,他在卷子上画了一条毛毛虫,老师很惊喜,就送了他一分以资鼓励。姜国安也很受鼓舞,认为他有绘画天赋,于是就买了很多画笔,引导他走艺术创作之路。不料得胜对绘画艺术浅尝辄止,在毛毛虫之后再不创作了,任爸妈怎样威逼利诱都没用,那些画笔就便宜了弟弟得力。姜国安很失望,在得胜八岁那年就让他辍学了,从而未能打破由他亲自创造的在一年级连蹲三年的纪录。得胜智力虽有障碍,却很勤劳,一年四季任劳任怨地帮爸妈养兔子。姜国安夫妇去银行给得胜开了个户头,每月都抽出些钱存起来,算是他的工资,等到二十七岁有姑娘愿意嫁给他时,他的存折上已积攒了好几万。
姜国安两口不敢断定这位低矮黑瘦的姑娘之所以愿嫁得胜,是不是图的得胜那张存折。得胜存有巨款的事是得力给闹出去的。那年他读大三,谈了个女朋友,看到大批同学穿名牌配手机,有自惭形秽之感,就打起了傻哥哥的主意。傻哥哥急弟弟之急,一路小跑找到他妈,问:“妈,存折放哪儿了?我要去偷。”沈玉兰讶然,拿话一套,就套出了得力的阴谋,气得把得力一顿饱打。得力不服,骂他们偏心。沈玉兰红着眼说:“你哥从八岁起就下力干活,这钱都是他自己挣的,就连你上学的花费,里头也有他的血汗,你还嫌我们偏心?”得力羞愧而走。他们在家里吵嚷,招来无数看热闹的,得胜有钱的事就这样传出去了。几天以后,他们家就来了媒婆,在媒婆的全力撮合下,得胜很快就与邻村一位姑娘喜结连理。
这位姑娘的容貌与得胜的智商一样不堪恭维:身材矮小,肤色黝黑,头发萎黄稀疏,脸颊上雀斑密布,毫毛丛生。姜国安夫妇暗暗摇头,但是自己儿子的状况不容他们挑肥拣瘦,能有异性愿与得胜结合,就是祖宗有灵菩萨保佑了。布置新房、采购家具和举行婚礼的钱全是姜国安夫妻出的,没动得胜存折上一分钱。他们知道这张存折是成就和维系得胜婚姻的唯一要素。正因为明白它的重要,所以在婚后,沈玉兰并没有将它转交给新娘子,傻儿子越是在娘子的唆使下索要得勤,她就越是不敢放手。
得胜是个了不起的人,了不起就了不起在他没有与媳妇发生过性关系,媳妇依旧给他生出了个儿子。姜国安夫妇心知这孩子的血统有问题,却不好说出来,反正小东西在名义上姓姜,乐得当自己孙子养。不料儿媳妇恃功倨傲起来,竟然强硬拒绝姜国安两口抱孩子,甚至看都不愿让他们看,并且一天到晚痛骂得胜没本事没出息,扬言再不拿钱给她就抱了孩子改嫁。这件事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姜国安夫妇深感丢脸,再看到儿子在儿媳妇日甚一日的折磨下越来越不像个人了,更是心疼,一咬牙就把存折交了出去。拿到存折后儿媳妇欢天喜地,对老两口亲昵异常,“爸”和“妈”两个字叫得蜜里调油。两个月后,她说要回一趟娘家。沈玉兰多了一个心眼儿,没有让她抱孩子。果然,她这一去就不复返了。那张存折自然也伴随着她一并消失。
姜国安夫妇痛心疾首。不过看到怀里呦呦哭闹的孩子,心头也略觉安慰。只当是花钱买了个孙子吧!得胜并不为跑了老婆而悲伤,反而为从此不再有人跟他挤睡一张床而开心,孩子就由奶奶养着,吃喝拉撒看病上学都与他无关。小家伙一天天长大,模样儿不俊,不过倒还伶俐,在幼儿园唱歌跳舞活泼异常。这让姜国安夫妇感到欣慰。
接送孩子的事由沈玉兰负责。这天傍晚她去接孙子,遇上同样是接孙子的汪文宣。园门一打开,一大群小孩子跟逃难似的争先恐后往外涌。沈玉兰瞪着眼看了多时,对汪文宣说:“你发现没有老汪,这些小孩儿大部分是男的,女娃儿少得可怜。”
汪文宣笑,“你才发现呀?不仅是幼儿园,连小学都是这样了,哪个班都是小子成堆,小妮儿只有几个。政策只准生一个,现在科技发达,怀孕后都做B超检查,是男的就要,若是女的,很多人就做掉了。咱们这些超生的,不用说,更是只要男孩儿。这样搞下来,男女比例不失调才怪。”
沈玉兰叹息道:“等他们长大以后,娶媳妇可是麻烦事儿啊,有本事还成,没本事的只好打光棍儿喽。”
“明摆着的事!不过风俗一百年一变,到那时候,说不定该是男方陪着嫁妆嫁到女方家去啦,而且说不定还会搞一妻多夫,一个女的娶好几个男的。”
沈玉兰嘎嘎笑起来,笑后又是叹气。汪文宣说:“嫂子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早生了几十年呀。”
沈玉兰笑骂:“你姑奶奶才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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