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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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雅

    德熙写信来,说吴征镒到北京了,希望我去他家聚一聚。我和吴征镒——按辈分我应当称他吴先生,但我们从前都称他为“吴老爷”,已经四十年不见了。他是研究植物的,现在是植物研究所的名誉所长。我们认识,却是因为唱曲子。在陶光(重华)的倡导下,云南大学组织了一个曲会。参加的是联大、云大的师生。有时还办“同期”,也有两校以外的曲友来一起唱。吴老爷是常到的。他唱老生,嗓子好,中气足,能把《弹词》的“九转货郎儿”一气唱到底,苍劲饱满,富于感情。除了唱曲子,他还写诗,新诗旧诗都写。我们见面,谈了很多往事。我问他还写不写诗了,他说早不写了,没有时间。曲子是一直还唱的。我说我早就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报告文学,他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已经有好几篇关于他的报告文学了,他都不太满意。这也难怪,采访他的人大都侧重在他研究植物学的锲而不舍的精神,不大了解我们这位吴老爷的诗人气质。我说他的学术着作是“植物诗”,他没有反对。他说起陶光送给他的一副对联:

    为有才华翻蕴藉

    每于朴素见风流

    这副对子很能道出吴征镒的品格。

    西南联大的理工学院的教授兼能文事,——对文艺有兴趣,而且修养极高的,不乏其人。华罗庚先生善写散曲体的诗,是大家都知道的。有一次我在一家裱画店里看到一幅不大的银红蜡笺的单条,写的是极其秀雅流利的小楷。我当时就被吸引住了,走进去看了半天,一边感叹:现在能写这种文徵明体的小字的人,不多了。看了看落款,却是:赵九章!赵九章是地球物理专家,后来是地球物理研究所的所长。真没想到,他还如此精于书法!

    联大的学生也是如此。理工学院的学生大都看文学书。闻一多先生讲《古代神话》、罗膺中先生讲《杜诗》,大教室里里外外站了很多人听。他们很多是工学院的学生,他们从工学院所在的拓东路,穿过一座昆明城,跑到“昆中北院”来,就为了听两节课!

    有人问我:西南联大的学风有些什么特点,这不好回答,但有一点可以提一提:博、雅。

    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的学制,在中学就把学生分为文科、理科。这办法不一定好。

    听说清华大学现在开了文学课,好!

    一九八六年八月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孝大概是一种东方的,特别是中国的思想。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中国人对于父母的养育之恩总是不能忘记。父母养育儿女,也确实不容易。我有个朋友,父亲早丧,留下五个孩子,他的四个弟弟妹妹(他是老大),全靠母亲一手拉扯大的。母亲有一次对孩子说:“你们都成人了,没有一个瘸的,一个瞎的,我总算对得起你们的父亲!”听到母亲这样的话,孩子能够无动于衷么?中国纪念父母的散文特别的多,也非常感人。

    欧阳修的《泷冈阡表》通过母亲的转述,表现出欧阳修父亲的人品道德,母亲对父亲的理解,在转述中也就表现出母亲本人的豁达贤惠。“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是真能对丈夫深知而笃信。“……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衿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耶?呜呼,其心厚于仁者耶!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这样的见识,真是少见,这是一位贤妻,一位良母,叫人不能不肃然起敬的,东方的中国妇女。

    归有光对母亲感情很深,常和妻子谈起母亲,“中夜与其妇泣,妇亦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世上有感情的人,都当与归有光同声一哭。

    写父亲、母亲的散文的特点是平淡真挚,“无所衿饰”,不讲大道理,不慷慨激昂,也不装得很革命,不搔首弄姿,顾影自怜。有些追忆父母的散文,其实不是在追忆父母,而是表现作者自己:“我很革命,我很优美”,这实在叫人反感。写纪念父母的散文只需画平常人,记平常事,说平常话。姚鼐《陈硕士尺牍》云:“归震川能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韵疏淡。”王世贞说归文“不事雕饰而自在风味”。王锡爵说归文“无意于感人,而欢娱惨恻之思,溢于言表”。但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姚鼐说“此境又非石士所易到耳”。其实也不难,真,不做作。“五四”以来写亲子之情的散文颇不少,而给人印象最深的恐怕还得数朱自清的《背影》。朱先生师承的正是欧阳修、归有光的写法。中国散文,包括写父母的悼念性的文章,自二十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有一个断裂,其特点是作假。这亦散文之一厄。

    造成断裂的更深刻的、真正的原因是政治。不断地搞运动,使人心变了,变得粗硬寡情了。不知是谁,发明了一种东西,叫作“划清界限”,使亲子之情变得淡薄了,有时直如路人。更有甚者,变成仇敌,失去人性。

    增强父母、儿女之间的感情,对于增强民族的亲和力、凝聚力,是有好处的,必要的。从文学角度看,对继承欧阳修、归有光、朱自清的传统,是有好处的。继承欧、归、朱的传统的前提,是人性的回归。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日

    竹壳热水壶

    这是一个可以入画的鞋匠。

    我有一次拿了一只孩子的鞋去找他。他不在,可是他的摊子在。

    他的摊子设在街道凹进去的一小块平地的南墙之下,旁边有一个自来水站——有时,他代管水站的龙头。他不在。他的摊子后面的墙上一边挂着一只鸟笼,一只黄雀正在里面剔羽;一边挂着一个小木牌,黄纸黑字,干净鲜明:“××制鞋生产合作社第×服务站”。这个小木牌一定是他亲手粘好,亲手挂上去的,否则不会这样的平妥端正,这样挂的是地方。丰子恺先生曾经画过一幅画,画的正是这样一个鞋匠,挑了一副担子,担子的一头是一个鸟笼,题目是:“他的家属”。这是一幅人道主义的,看了使人悲哀的画。这个鞋匠叫人想起这幅画。但是这个鞋匠跟那个鞋匠不同,他是欢快的,他没有排解不去的忧愁。他没有在,他的摊子在。他的摊子,前面一箱子修好的鞋,放得整整齐齐的,后面一个马扎子。箱子上面压着一张字条:

    “鞋匠回家吃饭去了,取鞋同志请自己捡出拿走。”

    他不在,我坐在他的马扎子上掏出一根烟来抽——今天是星期天,请容许我有这点悠闲。

    过了一会,他来了。我把鞋拿给他看:

    “前面绽了线。”

    “踢球踢的!明天取。”

    “哎,不行,今天下午我要送他回托儿所!”

    他想了一想,说:

    “下午四点钟——过了四点我就不在了。”

    这双鞋现在还穿在我儿子的脚上。

    每次经过这里时我总要向他那里看看。

    我从电车里看出去。他正在忙碌着,带着他那有条有理、从容不迫的神态。他放下手里的工作,欠起身来,从箱子旁边拿起一个竹壳热水壶,非常欣慰地、满足地,把水沏在一把瓷壶里。感谢你啊,制造竹壳热水壶的同志,感谢你造出这样轻便、经济,而且越来越精致好看的日用品,你不知道你给了人多少快乐,你给了他的,同时又给了我的。感谢我们这个充满温情的社会。

    一九五七年

    跑警报

    西南联大有一位历史系的教授,——听说是雷海宗先生,他开的一门课因为讲授多年,已经背得很熟,上课前无须准备;下课了,讲到哪里算哪里,他自己也不记得。每回上课,都要先问学生:“我上次讲到哪里了?”然后就滔滔不绝地接着讲下去。班上有个女同学,笔记记得最详细,一句话不落,雷先生有一次问她:“我上一课最后说的是什么?”这位女同学打开笔记来,看了看,说:“你上次最后说:‘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我们下课。’”

    这个故事说明昆明警报之多。我刚到昆明的头二年,一九三九、一九四○年,三天两头有警报。有时每天都有,甚至一天有两次。昆明那时几乎说不上有空防力量,日本飞机想什么时候来就来。有时竟至在头一天广播:明天将有二十七架飞机来昆明轰炸。日本的空军指挥部还真言而有信,说来准来!

    一有警报,别无他法,大家就都往郊外跑,叫作“跑警报”。

    “跑”和“警报”联在一起,构成一个语词,细想一下,是有些奇特的,因为所跑的并不是警报。这不像“跑马”、“跑生意”那样通顺。但是大家就这么叫了,谁都懂,而且觉得很合适。也有叫“逃警报”或“躲警报”的,都不如“跑警报”准确。“躲”,太消极;“逃”又太狼狈。唯有这个“跑”字于紧张中透出从容,最有风度,也最能表达丰富生动的内容。

    有一个姓马的同学最善于跑警报。他早起看天,只要是万里无云,不管有无警报,他就背了一壶水,带点吃的,夹着一卷温飞卿或李商隐的诗,向郊外走去。直到太阳偏西,估计日本飞机不会来了,才慢慢地回来。这样的人不多。

    警报有三种。如果在四十多年前向人介绍警报有几种,会被认为有“神经病”,这是谁都知道的。然而对今天的青年,却是一项新的课题。一曰“预行警报”。

    联大有一个姓侯的同学,原系航校学生,因为反应迟钝,被淘汰下来,读了联大的哲学心理系。此人对于航空旧情不忘,曾用黄色的“标语纸”贴出巨幅“广告”,举行学术报告,题曰《防空常识》。

    他不知道为什么对“警报”特别敏感。他正在听课,忽然跑了出去,站在“新校舍”的南北通道上,扯起嗓子大声喊叫:“现在有预行警报,五华山挂了三个红球!”可不!抬头望南一看,五华山果然挂起了三个很大的红球。五华山是昆明的制高点,红球挂出,全市皆见。

    我们一直很奇怪:他在教室里,正在听讲,怎么会“感觉”到五华山挂了红球呢?——教室的门窗并不都正对五华山。

    一有预行警报,市里的人就开始向郊外移动。住在翠湖迤北的,多半出北门或大西门,出大西门的似尤多。大西门外,越过联大新校门前的公路,有一条由南向北的用浑圆的石块铺成的宽可五六尺的小路。这条路据说是驿道,一直可以通到滇西。路在山沟里。平常走的人不多。常见的是驮着盐巴、碗糖或其他货物的马帮走过。赶马的马锅头侧身坐在木鞍上,从齿缝里咝咝地吹出口哨(马锅头吹口哨都是这种吹法,没有撮唇而吹的),或低声唱着呈贡“调子”:

    哥那个在至高山那个放呀放放牛,

    妹那个在至花园那个梳那个梳梳头。

    哥那个在至高山那个招呀招招手,

    妹那个在至花园点那个点点头。

    这些走长道的马锅头有他们的特殊装束。他们的短褂外都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皮背心,脑后挂着漆布的凉帽,脚下是一双厚牛皮底的草鞋状的凉鞋,鞋帮上大都绣了花,还钉着亮晶晶的“鬼眨眼”亮片。——这种鞋似只有马锅头穿,我没见从事别种行业的人穿过。马锅头押着马帮,从这条斜阳古道上走过,马项铃哗棱哗棱地响,很有点浪漫主义的味道,有时会引起远客的游子一点淡淡的乡愁……有了预行警报,这条古驿道就热闹起来了。从不同方向来的人都涌向这里,形成了一条人河。走出一截,离市较远了,就分散到古道两旁的山野,各自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待下来,心平气和地等着,——等空袭警报。

    联大的学生见到预行警报,一般是不跑的,都要等听到空袭警报:汽笛声一短一长,才动身。新校舍北边围墙上有一个后门,出了门,过铁道(这条铁道不知起讫地点,从来也没见有火车通过),就是山野了。要走,完全来得及。——所以雷先生才会说:“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只有预行警报,联大师生一般都是照常上课的。

    跑警报大都没有准地点,漫山遍野。但人也有习惯性,跑惯了哪里,愿意上哪里。大多是找一个坟头,这样可以靠靠。昆明的坟多有碑,碑上除了刻下坟主的名讳,还刻出“×山×向”,并开出坟茔的“四至”。这风俗我在别处还未见过。这大概也是一种古风。

    说是漫山遍野,但也有几个比较集中的“点”。古驿道的一侧,靠近语言研究所资料馆不远,有一片马尾松林,就是一个点。这地方除了离学校近,有一片碧绿的马尾松,树下一层厚厚的干了的松毛,很软和,空气好,——马尾松挥发出很重的松脂气味,晒着从松枝间漏下的阳光,或仰面看松树上面蓝得要滴下来的天空,都极舒适,除此之外,是因为这里还可以买到各种零吃。昆明做小买卖的,有了警报,就把担子挑到郊外来了。五味俱全,什么都有。最常见的是“丁丁糖”。“丁丁糖”即麦芽糖,也就是北京人祭灶用的关东糖,不过做成一个直径一尺多,厚可一寸许的大糖饼,放在四方的木盘上,有人掏钱要买,糖贩即用一个刨刃形的铁片楔入糖边,然后用一个小小的铁锤,一击铁片,丁的一声,一块糖就震裂下来了,——所以叫作“丁丁糖”。其次是炒松子。昆明松子极多,个大皮薄仁饱,很香,也很便宜。我们有时能在松树下面捡到一个很大的成熟了的生的松球,就掰开鳞瓣,一颗一颗地吃起来。——那时候,我们的牙都很好,那么硬的松子壳,一嗑就开了!

    另一集中点比较远,得沿古驿道走出四五里,驿道右侧较高的土山上有一横断的山沟(大概是哪一年地震造成的),沟深约三丈,沟口有二丈多宽,沟底也宽有六七尺。这是一个很好的天然防空沟,日本飞机若是投弹,只要不是直接命中,落在沟里,即便是在沟顶上爆炸,弹片也不易蹦进来。机枪扫射也不要紧,沟的两壁是死角。这道沟可以容数百人。有人常到这里,就利用闲空,在沟壁上修了一些私人专用的防空洞,大小不等,形式不一。这些防空洞不仅表面光洁,有的还用碎石子或碎瓷片嵌出图案,缀成对联。对联大都有新意。我至今记得两副,一副是:

    人生几何

    恋爱三角

    一副是:

    见机而作

    入土为安

    对联的嵌缀者的闲情逸致是很可叫人佩服的。前一副也许是有感而发,后一副却是纪实。

    警报有三种。预行警报大概是表示日本飞机已经起飞。拉空袭警报大概是表示日本飞机进入云南省境了,但是进云南省不一定到昆明来。等到汽笛拉了紧急警报:连续短音,这才可以肯定是朝昆明来的。空袭警报到紧急警报之间,有时要间隔很长时间,所以到了这里的人都不忙下沟,——沟里没有太阳,而且过早地像云冈石佛似的坐在洞里也很无聊,——大都先在沟上看书、闲聊、打桥牌。很多人听到紧急警报还不动,因为紧急警报后日本飞机也不定准来,常常是折飞到别处去了。要一直等到看见飞机的影子了,这才一骨碌站起来,下沟,进洞。联大的学生,以及住在昆明的人,对跑警报太有经验了,从来不仓皇失措。

    上举的前一副对联或许是一种泛泛的感慨,但也是有现实意义的。跑警报是谈恋爱的机会。联大同学跑警报时,成双作对的很多。

    空袭警报一响,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边等着,有时还提着一袋点心吃食,宝珠梨、花生米……他等的女同学来了,“嗨!”于是欣然并肩走出新校舍的后门。跑警报说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难,但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危险感,和看电影、遛翠湖时不同。这一点危险使两方的关系更加亲近了。女同学乐于有人伺候,男同学也正好殷勤照顾,表现一点骑士风度。正如孙悟空在高老庄所说:“一来医得眼好,二来又照顾了郎中,这是凑四合六的买卖。”从这点来说,跑警报是颇为罗曼蒂克的。有恋爱,就有三角,有失恋。跑警报的“对儿”并非总是固定的,有时一方被另一方“甩”了,两人“吹”了,“对儿”就要重新组合。写(姑且叫作“写”吧)那副对联的,大概就是一位被“甩”的男同学。不过,也不一定。

    警报时间有时很长,长达两三个小时,也很“腻歪”。紧急警报后,日本飞机轰炸已毕,人们就轻松下来。不一会,“解除警报”响了:汽笛拉长音,大家就起身拍拍尘土,络绎不绝地返回市里。也有时不等解除警报,很多人就往回走:天上起了乌云,要下雨了。一下雨,日本飞机不会来。在野地里被雨淋湿,可不是事!一有雨,我们有一个同学一定是一马当先往回奔,就是前面所说那位报告预行警报的姓侯的。他奔回新校舍,到各个宿舍搜罗了很多雨伞,放在新校舍的后门外,见有女同学来,就递过一把。他怕这些女同学挨淋。这位侯同学长得五大三粗,却有一副贾宝玉的心肠。大概是上了吴雨僧先生的《红楼梦》的课,受了影响。侯兄送伞,已成定例。警报下雨,一次不落。名闻全校,贵在有恒。——这些伞,等雨住后他还会到南院女生宿舍去敛回来,再归还原主的。

    跑警报,大都要把一点值钱的东西带在身边。最方便的是金子,——金戒指。有一位哲学系的研究生曾经做了这样的逻辑推理:

    有人带金子,必有人会丢掉金子,有人丢金子,就会有人捡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捡到金子。因此,跑警报时,特别是解除警报以后,他每次都很留心地巡视路面。他当真两次捡到过金戒指!逻辑推理有此妙用,大概是教逻辑学的金岳霖先生所未料到的。

    联大师生跑警报时没有什么可带,因为身无长物,一般大都是带两本书或一册论文的草稿。有一位研究印度哲学的金先生每次跑警报总要提了一只很小的手提箱。箱子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是一个女朋友写给他的信——情书。他把这些情书视如性命,有时也会拿出一两封来给别人看。没有什么不能看的,因为没有卿卿我我的肉麻的话,只是一个聪明女人对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满了英国式的机智,是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气。这些信实在是可以拿来出版的。金先生辛辛苦苦地保存了多年,现在大概也不知去向了,可惜。

    我看过这个女人的照片,人长得就像她写的那些信。

    抗战期间,昆明有过多少次警报,日本飞机来过多少次,无法统计。自然也死了一些人,毁了一些房屋。就我的记忆,大东门外,有一次日本飞机机枪扫射,田地里死的人较多。大西门外小树林里曾炸死了好几匹驮木柴的马。此外似无较大伤亡。警报、轰炸,并没有使人产生血肉横飞、一片焦土的印象。

    日本人派飞机来轰炸昆明,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的军事意义,用意不过是吓唬吓唬昆明人,施加威胁,使人产生恐惧。他们不知道中国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弹性的,不那么容易被吓得魂不附体。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六日

    踢毽子

    我们小时候踢毽子,毽子都是自己做的。选两个小钱(制钱),大小厚薄相等,轻重合适,叠在一起,用布缝实,这便是毽子托。在毽托一面,缝一截鹅毛管,在鹅毛管中插入鸡毛,便是一只毽子。鹅毛管不易得,把鸡毛直接缝在毽托上,鸡毛根部用线缠缚结实,使之向上直挺,较之插于鹅毛管中者踢起来尤为得劲。鸡毛须是公鸡毛,用母鸡毛做毽子的,必遭人笑话,只有刚学踢毽子的小毛孩子才这么干。鸡毛只能用大尾巴之前那一部分,以够三寸为合格。鸡毛要“活”的,即从活公鸡的身上拔下来的,这样的鸡毛,用手抹煞几下,往墙上一贴,可以粘住不掉。死鸡毛粘不住。后来我明白,大概活鸡毛经抹煞会产生静电。活鸡毛做的毽子毛茎柔软而有弹性,踢起来飘逸潇洒。死鸡毛做的毽子踢起来就发死发僵。鸡毛里讲究要“金绒帚子白绒哨子”,即从五彩大公鸡身上拔下来的,毛的末端乌黑闪金光,下面的绒毛雪白。次一等的是芦花鸡毛。赭石的、土黄的,就更差了。我们那里养公鸡的人家很多,入了冬,快腌风鸡了,这时下是公鸡肥壮,羽毛丰满的时候,孩子们早就“贼”上谁家的鸡了,有时是明着跟人家要,有时乘没人看见,摁住一只大公鸡,噌噌拔了两把毛就跑。大多数孩子的书包里都有一两只足以自豪的毽子。踢毽子是乐事,做毽子也是乐事。一只“金绒帚子白绒哨子”,放在桌上看看,也是挺美的。

    我们那里毽子的踢法很复杂,花样很多。有小五套,中五套,大五套。小五套是“扬、拐、尖、笃”,是用右脚的不同部位踢的。

    中五套是“偷、跳、舞、环、踩”,也是用右脚踢,但以左脚作不同的姿势配合。大五套则是同时运用两脚踢,分“对、岔、绕、掼、挝”。小五套技术比较简单,运动量较小,一般是女生踢的。中五套较难,大五套则难度很大,运动量也很大。要准确地描述这些踢法是不可能的。这些踢法的名称也是外地人所无法理解的,连用通用的汉字写出来都困难,如“舞”读“吴”,“掼”读kuan,“笃”和“挝”都读入声。这些名称当初不知是怎么确立的。我走过一些地方,都没有见到毽子有这样多的踢法。也许在我没有到过的地方,毽子还有更多的踢法。我希望能举办一次全国毽子表演,看看中国的毽子到底有多少种踢法。

    踢毽子总是要比赛的。可以单个地赛。比赛单项,如“扬”踢多少下,到踢不住为止;对手照踢,以踢多少下定胜负。也可能成套比赛,从“扬、拐、尖、托、笃”“偷、跳、舞、环、踩”到“对、岔、绕、掼、挝”。也可以分组赛。组员由主将临时挑选,踢时一对一,由弱到强,最弱的先踢,最后主将出马,累计总数定胜负。

    踢毽子也有名将,有英雄。我有个堂弟曾在县立中学踢毽子比赛中得过冠军。此人从小爱玩,不好好读书,常因国文不及格被一个姓高的老师打手心,后来忽然发愤用功,现在是全国有名的心脏外科专家。他比我小一岁,也已经是抱了孙子的人了,现在大概不会再踢毽子了。我们县有一个姓谢的,能在井栏上转着圈子踢毽子。这可是非常危险的事,重心稍一不稳,就会扑通一声掉进井里!

    毽子还有一种大集体的踢法,叫做“嗨卯”。一个人“喂卯”——把毽子扔给嗨的,另一个人接到,把毽子使劲向前踢去,叫做“嗨”。嗨得极高,极远。嗨卯只能“扬”,——用右脚里侧踢,别种踢法踢不到这样高,这样远。下面有一大群人,见毽子飞来,就一齐纵起身来抢这只毽子。谁抢着了,就有资格等接递原嗨卯的去嗨。毽子如被喂卯的抢到,则他就可上去充当嗨卯的,嗨卯的就下来喂卯。一场海卯,全班同学出动,喊叫喝彩,热闹非常。课间十分钟,一会儿就过去了。

    踢毽子是冬天的游戏。刘侗《帝京景物略》云“杨柳死,踢毽子”,大概全国皆然。

    踢毽子是孩子的事,偶尔见到近二十边上的人还踢,少。北京则有老人踢毽子。有一年,下大雪,大清早,我去逛天坛,在天坛门洞里见到几位老人踢毽子。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也有六十多了。他们轮流传递着踢,一个传给一个,这个接过来,踢一两下,传给另一个。

    “脚法”大都是“扬”,间或也来一下“跳”。我在旁边也看了五分钟,毽子始终没有落到地下。他们大概是“毽友”,经常,也许是每天在一起踢。老人都腿脚利落,身板挺直,面色红润,双眼有光。大雪天,这几位老人是一幅画,一首诗。

    一九八八年六月六日

    早茶笔记(三则)

    解题:我每天早起第一件事便是喝茶。喝茶就是喝茶而已,和我们家乡“吃早茶”不一样。我的家乡人有吃早茶的习惯。吃早茶其实是吃早点,吃包子、蒸饺、烧卖,还有煮干丝或烫干丝,有点像广东的“饮茶”,——当然,茶是要喝的。扬州一带人“早上皮包水”,即是指的吃早茶。我空着肚子喝茶时总要一个人坐着胡思乱想。有时想到一点有意思的事,就写了下来。把这些随手写下来的片段叫个什么名字好呢?就叫作《早茶笔记》吧。

    我是爱读笔记的。我的某些小说也确是受了笔记的影响,但我并无创立现代笔记小说这一文体之意。现在有的评论家像这样的称呼我的小说了,也是可以的吧。

    现代笔记小说当然是要接续古代笔记小说的传统的,但是不必着意模仿古人。既是现代笔记,总得有点“现代”的东西。第一是思想,不能太旧;第二是文笔,不能有假古董气。老实说,现在笔记体小说颇为盛行,我是有几分担心的。

    断笔

    这个故事已经有很多人写过了。

    昆明人都知道这个故事。

    昆明西山龙门,陡峭壁立,直上直下。登龙门,俯瞰滇池,帆影烟波,尽在眼底。不能久看,久看使人眩目。山顶有座魁星阁。据说由山下登山的石级,是一个道士以一人之力依山形开凿出来的。魁星阁的阁顶、屋脊、梁柱都是在整块的岩石上凿出来的。阁中的魁星像也是就特意留出的一块青石上凿成的。这道士把魁星像凿成了,只剩下魁星手中点斗的一支笔了,他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不想手中的錾子用力稍猛,铿的一声,笔断了!道士扔下锤子錾子,张开双臂,从山上跳了下去。

    (现在魁星手中的笔是后配的。)

    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吗?

    故事也许是虚构的。

    但是故事的思想是真实的。

    八指头陀

    八指头陀法号指南,是我的祖父学佛的师父。他原是我们县最大的寺庙善因寺的方丈,退居后住在三圣庵。祖父曾带我去看过他(我到现在还不明白祖父为什么要带我去看这位老和尚,那时我还很小)。三圣庵是一个很小的庙子,地方很荒僻,在大淖旁边,周围没有人家,只是一些黄叶枯枝的杂树林子,一片吐着白絮的芦苇。一条似有若无的小路,小路平常似乎没有人走。小路尽处,是一个青砖瓦顶的小庵,孤零零的。

    我记不清老和尚的年龄,只记得他干瘦干瘦的,穿了一件很旧的,但是干干净净的衲衣。

    指南和尚没有什么特别处。一是他退居得比较早(后来善因寺的方丈是他的徒弟铁桥),一是祖父告诉我,他曾在香炉里把两只手的食指烧掉,因此自号八指头陀。

    我没有看见他烧掉食指的手是什么样子,因为他始终把他的手放在衲衣的袖子里。

    我不知道和尚为什么要烧掉手指,我想无非是考验自己的坚韧吧。不管怎么说,这是常人办不到的。

    祖父对他很恭敬。我对他也很恭敬。我一直记得那座隐藏在黄叶芦苇中的小庵。

    耿庙神灯

    我小时候非常向往耿庙神灯,总希望能够看到一次。

    天气突变,风浪大作,高邮湖上,天色浓黑,伸手不见五指,客船、货船、渔船全都失去方向,在大风浪里乱转,弄船的舵师水手惊慌失措。正在危急之际,忽然抬头一望,只见半空中出现了红灯。

    据说,有时两盏,有时四盏,有时六盏,多的时候能有八盏。或排列整齐,或错落有序,微微起落,红光熠熠。水手们欢呼:“七公显灵了!七公显灵了!”船户朝红灯奋力划去,就会直达高邮县城。这就是“耿庙神灯”,“秦邮八景”之一。

    多美的红灯呀!

    七公是真有这个人的,姓耿,名遇德,生于北宋大元五年,山东兖州府东平州梁山泊人,排行第七,人称七公。后来隐居高邮,在高邮湖边住,有人看到他坐了一个蒲团泛湖上。

    七公为高邮人做了很多好事,死后邑人为他立了庙,叫作“七公殿”。

    有一年,运河决口,黑夜中见一盏红灯渐渐移近决口处,不知从哪里漂来很多柴草,把决口堵住了。人们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紫衣人坐在柴草上,相貌很像七公殿里的七公塑像。

    七公殿是一座庙,也是一个地名。我们小时常到七公殿去玩。

    我的侄孙辈大概已经不知道什么“耿庙神灯”了。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一日

    下水道和孩子

    修下水道了。最初,孩子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见一辆一辆的大汽车开过来,卸下一车一车的石子,鸡蛋大的石子,杏核大的石子,还有沙,温柔的,干净的沙。堆起来,堆起来,堆成一座一座山,把原来的一个空场子变得完全不认得了(他们曾经在这里踢毽子,放风筝,在草窝里找那些尖头的绿蚱蜢——飞起来露出桃红色的翅膜,格格格地响,北京人叫作“卦大扁”……)。原来挺立在场子中间的一棵小枣树只露出了一个头,像是掉到地底下去了。最后,来了一个一个巨大的,大得简直可以当作房子住的水泥筒子。这些水泥筒子有多重啊,它是那么滚圆的,可是放地下一动都不动。孩子最初只是怯生生地,远远地看着。他们只好走一条新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进出了,不能从场子里的任何方向横穿过去了。没有几天,他们就习惯了。他们觉得这样很好。他们有时要故意到沙堆的边上去踩一脚,在滚落下来的石子上站一站。后来,有一天,他们就跑到这些山上去玩起来。这倒不只是因为这些山旁边有一个老是披着一件黄布面子羊皮大衣的人在那里看着,并且总是很温和地微笑着看着他们,问他们姓什么,住在哪一个门里,而是因为他们对这些石子和沙都熟悉了。

    他们知道这是可以上去玩的,这一点不会有什么妨碍。哦,他们站得多高呀,许多东西看起来都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他们看见了许多肩膀和头顶,看见头顶上那些旋。他们看见马拉着车子的时候脖子上的鬃毛怎样一耸一耸地动。他们看见王国俊家的房顶上的瓦楞里嵌着一个皮球。(王国俊跟他爸爸搬到新北京去了,前天他们在东安市场还看见过的哩)。他们隔着墙看见他们的妈妈往绳子上晒衣服,看见妈妈的手,看见……终于,有一天,他们跑到这些大圆筒里来玩了。他们在里面穿来穿去,发现、寻找着各种不同的路径。这是桥孔啊,涵洞啊,隧道啊,是地道战啊……他们有时伸出一个黑黑的脑袋来,喊叫一声,又隐没了。他们从薄暗中爬出来,爬到圆筒的顶上来回奔跳。

    最初,他们从一个圆筒上跳到一个圆筒上,要等两只脚一齐站稳,然后再往另一个上面跳,现在,他们连续地跳着,他们的脚和身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弧形的坡面,习惯了这样的运动的节拍,他们在上面飞一般地跳跃着……

    他们跑着,跳着,他们的心开张着。他们也常常跑到那条已经掘得很深的大沟旁边,挨着木栏,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木架子,看在黑洞洞的沟底活动着的工人,看他们穿着长过膝盖的胶皮靴子从里面爬上来,看他们吃东西,吃得那样一大口一大口的,吃得那样香。夜晚,他们看见沟边点起一盏一盏斜角形的红灯。他们知道,这些灯要一直在那里亮着,一直到很深很深的夜里,发着红红的光。他们会很久很久都记着这些灯……

    孩子们跑着,跳着,在圆筒上面,在圆筒里面。忽然,有一个孩子在心里惊呼起来:“我已经顶到筒子顶了,我没有踮脚!”啊,不知不觉的,这些孩子都长高了!真快呀,孩子!而这些大圆筒子也一个一个地安到深深的沟里去了,孩子们还来得及看到它们的浅灰色的脊背,整整齐齐地,长长地连成了一串,工人叔叔正往沟里填土。

    现在,场子里又空了,又是一个新的场子,还是那棵小枣树,挺立着,摇动着枝条。

    不久,沟填平了,又是平平的,宽广的,特别平、特别宽的路。

    但是,孩子们确实地知道,这下面,是下水道。

    一九五六年

    一篇好文章

    《朱光潜先生二三事》刊在三月二十七日《北京晚报》上。作者耿鉴庭。

    这篇文章的好处是没有作家气。耿先生是医生,不是作家,他也没有想把这篇文章写成一个文学作品,他没有一般作家写作时的心理负担,所以能写得很自然,很亲切,不矜持作态。耿先生没有想在文章中表现自己(青年作家往往竭力想在作品里表现自己的个性,使人读了不大舒服),但是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耿先生的人品:谦虚、富于人情、而有修养。

    这篇文章不求“全”,没有想对朱光潜先生做全面的评述,真正是只写了二三事。一件是耿先生到燕南园找同乡,向朱光潜先生问路,偶尔相识,谈了一些话;一件是在胡先骕先生家,听朱先生和胡先生谈诗,说及朱自清先生家大门的对联;第三件是在北大看到朱光潜先生挨斗;第四件是朱先生来治耳聋,看到一本黄天朋著的《韩愈研究》,在一张薛涛笺上题了一首诗。对这几件事,耿先生并未作评论——只在写朱先生挨斗时,写了他的“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神态”,并未对朱先生的为人做理性的概括,说他如何平易近人,如何好学,对朋友如何有情,甚至对朱先生的那首诗也未称赞,只是说“这可能是他未收入诗稿的一首诗吧!”然而读了使人如与朱先生对晤,神态宛然。文中没有很多感情外露的话,只是在写到朱先生等人挨斗时,说了一句:“我看了以后,认为他们都是上得无双谱的学者,真为他们的健康而担忧。”但是我觉得文章很有感情。有感情而不外露,乃真有感情。这篇文章的另一个好处是完全没有感伤主义——感伤主义即没有那么多感情却装得很有感情。

    文章写得很短,短而有内容,写得很淡,淡而有味。

    从耿先生的文章中得知,朱自清先生的尊人,即《背影》的主人公到抗战时还活着。我小时读《背影》,看到朱先生的父亲写给朱先生的信中说:“……唯右膀疼痛,举箸捉笔,诸多不便,大概大去之期不远矣。”(手边无《背影》,原文可能有记错处)以为朱先生的父亲早已作古了,朱先生的父亲活得那样长,令人欣慰。我很希望耿先生能写一篇关于朱先生父亲的文章。

    一九八六年四月

    道具树

    ……西长安街。十一点。(钟在什么地方敲。)月和雾,路灯。

    火车喷着汽,汽笛在天边拉响,在城市之外,又悠又远又安详。汽车缎子似的一曳,一个彩色的半弧,低低的贴着地面,再见,——消失了。三座门一层沉沉的影子,赶不开可是压不住,——一片树叶正在过桥哩。各种声音,柔美,温和,纯熟,依依的显出一片意义,我好像是一个绝域归来的倦客,吃过了又睡过了,第一次观察这个世界,充满清兴的时间,至情的夜。

    (日子真不大好过啊,可是灾难这一会似乎放开我们了……)

    一棵树:满含月光的轻雾里,路灯投下一圈一圈的圆光,一个一个spot,一棵矮树一半溶在光里了。一片一片浅黄的叶子,纤秀,苗条,(槐树么?)疏疏落落,微微飘动,(冬天,可是风多轻柔,)一片一片叶子如蕤水,鲜明极了,空中之色,凭虚而在,卓然的分别于其属冠,而指出枝干的姿势。无比的生动:真实与虚幻相合,真实即虚幻,空气极其清冽,如在湖上,平坦的,远阔的夜啊。晚归的三五成阵的行人都有极好的表情。

    我热爱舞台生活!(什么东西叫我激动起来了)我将永远无法让你明白那种生活的魅力啊。那是水里的月,而我毫不犹豫用这两个字说明我的感情:醉心。你去试试看,你只要在里头泡过一阵,你就说不出来有一种瘾。这些你是都可以想象得到的:节奏的感觉,形式的完美的感觉,你亲身担当一个匀称和谐的杰作的一笔,你去证明一种东西。艰难的克服和艰难本身加于你的快感;紧张得要命,跟紧张作伴的镇定,甜美的,真是甜美的啊,那种松弛。创造和被创造,什么是真值得快乐的?——胜利,你体验“形成”,形成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你不能怀疑,虚空的虚空么,好,“咱们台上见!”——你说我说的是戏剧本身,赞美的是演出么?是的,那是该赞美的,凡是弄戏的都有一个当然的信念:一切为了演出。愿我们持有这个信念罢。可是你不是说的是演员?演员有演员的快乐,但是我们今天暂时不提及属于个人部分的东西。整个的。从一个剧本的“来到我们手里”,到拆台,到最后一个戴起帽子,扣好衣服,点起一根烟,从后楼上窗户斜射到又空又大的池座中的阳光中走出来,惆怅又轻松,依依的别意,离开戏圈子,这个家,为止。每一个时候你都觉得有所为,清清楚楚地知道你的存在的意义。你在一个宏壮的集合之中,像潮水,一起向前;而每个人是一个象征。我唯在戏剧圈子里而见过真正的友谊。在每个人都站在戏剧之中的时候,真是和衷共济,大家都能为别人想,都恳切。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在那种时候看得最清楚,而好多人在弄戏的时候,常与在“外面”不一样。于是坦易,于是脱俗,于是,快乐了。忙是真忙呀,手体四肢,双手大脑,一齐并用,可喜的是你觉得你早应当疲倦的时候你还有精力,于是你知道你平常的疲倦都因为烦闷,你看懂疲倦了。烟是个烟,水是杯水,一切那么“是个味儿”,一切姿势都可感,一切姿势都是充分的。

    一直到戏“搬出来”。戏在台上演,在“完全良好”的情形下进行,你听,真静,鸦雀无声!多广大呀,多丰满呀。你直接走到戏剧里面,贴到戏剧顶内在,顶深秘的东西,戏剧的本质了,一朵花在展开,一脉泉在涌动,一缕风在轻轻运送。我爱轻手轻脚的,——说不出的小心,轻微,从布景后面纵横复杂的铁架子之间走过,站一站,看一看从前面透过的光,一个花盆或者别的东西印在布景上的影子,默念台上的动作,表情,然后从两句已经永不走样的戏词之间溜下来。我每天都要走这么一两趟,我的心充满了感情,像春一样的柔软。

    而我爱在杂乱的道具室里休息。爱在下一幕要搬上去的沙发里躺一躺,爱看前一幕撤下来的书架上的书。我爱这些奇异的配合,特殊的秩序,这些因为需要而凑在一起的不同。这些不同时代,不同作风,属于不同社会,不同的人的形形色色,环绕在我身旁,不但不倾轧,不矛盾,而且还会流通起来,形成一场盛宴。我爱这么搬来搬去,这种不定,这种暂时的永久。我爱这种浑然,这种认真,这种庄严的做作。我爱在一棵伪装的,钉着许多木条,叶子已经半干,杆子只有半爿的,不伦不类,样子滑稽的树底下坐下来,抽烟,思索。我的思想跟在任何一棵树下没有什么不同,而且,我简直要说,不是任何一棵树下所能有的,那么清醒,那么流动,那么纯净无滓。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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