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艘木船穿过雾霭,吱呀呀地摇过来,扳桨的声音透过水汽,湿漉漉地传过来,我们想乘着这条船过河,就站在河岸边等候。那艘木船划到了岸边,我们才惊讶地发现,那些人都穿着军装。
三师叔对我说:“快走,别给抓了壮丁。”
我赶紧转过身,刚刚跑了两步,后面传来了喊叫声:“呆狗,你怎么在这里?”
我站住脚步,回过头去,突然看到喊我的人是络腮胡子旅长。我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抱住了旅长,我问:“叔,不是说南面打仗吗?你们怎么渡河回来了?”
旅长笑容满面地说:“不打了,战争结束了。”
我还没有听明白,就问道:“什么结束了?”
旅长说:“这场战争结束了啊。”
我抓着旅长的手臂问:“战争结束了?那些日本人呢?”
旅长说:“回去了。”
我睁大了眼睛:“回去了?雁北的日本人也回去了?”
旅长说:“可不是咋的?战争结束了,他们不回去,还想赖在这里混饭吃?狗日的都回日本了。”
我突然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我的心中充满了无限悲凉。战争结束了,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快乐和幸福,全中国只有我一个人心中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抗日战争结束了,旅长带着军队乘船来到黄河西岸,这些陕西子弟兵都急着想要回家。而我和三师叔乘船去往黄河东岸,桨声吱呀,波浪回旋,风从河面上吹过,发出凄厉的尖叫,我的心中充满了无限悲凉。我不能为虎爪他们报仇,但我要去雁北,为他们入殓尸骨。
我们在山西境内行走了几天,来到了晋中。
一走进晋中那两扇沉重的烙满了铁锈的木头城门,三师叔的神态就变得凝重而痛苦,在这里,他丢失了一只手臂,也丢失了一个江湖中人所有的尊严和自信。
我们坐在一间饭馆里,望着大街上的行人。大街上人流穿梭,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我看着一脸晦气的三师叔,问道:“那个男人家在哪里?我去会会他。”
三师叔懊恼地说:“算了,算了,还是别惹他的好。”
我认真地说:“我一定要看清楚,是谁让我的三师叔变成了这样。我不会找他的茬,我只是要看看他。”
三师叔犹犹豫豫地指着对面的巷子说:“就在那里面。”
我对三师叔说:“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我。”三师叔站起来,不放心地说:“那些人凶得很,他们手里有枪。”
我哈哈大笑地拍着腰间说:“他们有,难道我就没有?”
三师叔坐在饭馆里,我在他惊讶的眼神中,大踏步走向了那条巷子。这一路上,我设想了各种情况,但就是没有想到,那户人家的门上吊着一把生锈的铁索。门上有两个铁环,铁环上落满了尘土,显然很久没有人走进过这户人家。我站在门外踟蹰良久,回到了饭馆里。
饭馆里,三师叔瑟缩在墙角,低垂着头,显得落落寡欢,又萎靡颓丧。他的半个身子紧紧地贴着墙壁,似乎想把整个身体嵌进去。我坐在他的对面,三师叔用疑问的眼睛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
我大声叫喊着:“掌柜的,掌柜的。”
掌柜的肩膀上搭着一条乌黑的抹布,胆战心惊地跑过来。我指着窗外的那条巷子问:“那户人家,就是那户人家,门上挂着铁锁子,你知道咋回事?”
掌柜的陪着笑脸,说道:“客官你有所不知,那户人家早就没人了。”
我问道:“人去了哪里?”
掌柜的把他一双油腻腻的手在抹布上搓了搓,说道:“那户人家是汉奸,早就被枪决了。”
三师叔惊讶地站起来,他仅有的一只手臂不住地抖动着。掌柜的没有觉察到三师叔异样的神情,继续说:“那户人家的男人是汉奸,给日本人做事,战争还没有结束,就被人暗杀了,头挂在城门口的旗杆上,至今都不知道是谁干的。那户人家的女人是个窑姐,不是正室。男人在南面的平遥给日本人做事,不经常回晋中,窑姐就把男人带回来,伤风败俗啊,伤风败俗。男人被人暗杀了,窑姐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突然,我听到咔嚓一声脆响,三师叔手中捏着一个茶杯,将茶杯捏碎了,瓷片划破了三师叔的手指,可他浑然不觉。三师叔的眼珠子向前努着,腮帮子抖动着,看起来非常吓人。
唉,弄了半天,那个女人是个窑姐,是个只要给钱,谁都能压在身子下面的烂货。可怜三师叔费尽周折,装神弄鬼,最后却还被汉奸发觉了,打断了他一条胳膊。这一辈子,三师叔睡了多少女人,都没有事,而最后却阴沟翻船,栽倒在一个窑姐的裤裆下。
唉,这就是命。
此后的几天里,三师叔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总是在不断地喝酒,然而,不论他喝多少酒,都没有醉。有时候,半夜起床,我看到三师叔还坐在黑暗里,两只眼睛炯炯有光,眼睛看到任何东西上,窸窣有声。他端起一杯酒,倒进肚子里,怦然有声,像咽下去了一块石头。
天亮了,我们继续赶路,三师叔终于说话了,他说:“人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一种叫命运的东西。人不论遇到什么命运,都要坦然接受。”
我说:“是这样的。”
三师叔又说:“每个人的这一生,走的都是不同的道路,但是殊途同归,最后都难以逃脱一死。既然每个人都难以摆脱死亡的命运,那就干脆随波逐流,命运的水把你冲到哪里,你就呆到哪里。”
我说:“三师叔,你这句话不对了。”
三师叔问我:“怎么不对了?”
我说:“尽管每个人的归宿结局都是一样的,都难逃一死,那为什么不好好把握现在呢?让现在过得快乐幸福,你就活得和别人不一样,很多个快乐幸福连起来,你的生命就和别人不一样。人的一生,不在于生命的长度,而在于生命的宽度。一个人活着,不是为了结局,而在于过程。这个过程很精彩,你的一生就很精彩。”
三师叔继续问我:“那怎么才叫精彩?”
我慢悠悠地说:“某些有钱的人不快乐,他总担心别人向他借钱,别人谋财害命,所以,快乐和钱没有关系;某些有权的人不快乐,他总惦记有人夺权,总惦记东窗事发会拉他下水,所以,快乐和钱没关系;快乐也和上床没关系,上床只会带来暂时的欢乐,而短暂的欢乐过后,是漫长的失落。快乐和谁有关系?快乐和爱有关系,我孝敬父母,我很快乐;我帮助别人,我很快乐;我和老婆一起安心过日子,我很快乐;我看着儿女一天天长大,我很快乐。这样,等到我老去的时候,我会说:我把父母养老送终了,尽到了儿子的责任;我曾经帮助了谁谁,他会一辈子念叨着我;我不能动弹了,有老婆给我喂饭;我的儿女长大了,我的生命在他们的身上延续……我这一生没有白过。”
三师叔想了想,说:“你说的很有道理。我现在才觉得,世界上最好的是老婆娃。可是,我都成这个样子了,甭说老婆娃,我都担心以后吃不到口里……”
我拍着自己的胸脯,对三师叔说:“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有我吃的一口,就有你吃的一口。”
三师叔看着远方,一滴眼泪落下来。三师叔用袖子抹了一把,然后自嘲地说:“风真大,把我眼睛都吹疼了。”
又过了几天,我们来到了雁北那座村庄。当年,日本人强行并屯,在村庄外挖掘壕沟,现在,壕沟被填平了,做了耕地,屯子里的人也做星云散,有的回到山中种地,有的搬迁到了山脚下,一切都恢复到了日本人没有来时的模样。
我们在村庄见到了一名老人,三师叔向他说起了那天晚上他们奇袭碉堡的情况。
老人说,当时壕沟里有好几具尸体,日本人让村子里的人把那些尸体抬上来,告诉人们说这就是反抗皇军的下场,其中还有一个女的。日本人让人们把尸体丢在荒郊野外,让野狗拉走。但是,村子里的人感慨这些人死得壮烈,就在夜晚偷偷刨坑埋了。
我问:“埋在哪里?”
老人指着远处的山脚说:“就在那下面。”
老人带着我们来到了山脚下,我看到坟茔上荒草凄凄,在风中抖动,不禁悲从中来,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我强力压制着,才没有哭出声来。坟茔上有一块墓碑,墓碑上写着:“大师兄虎爪、XXXXX、探花郎、师侄女燕子等抗日壮士之墓”。三师叔指着墓碑问:“这是谁立的墓碑?”
老人说:“日本人刚离开不久,有一天,来了一个中年人,他向我们打听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们就向他说了那天晚上的情景,他哭了很久,就委托村子里的石匠刻了这么一块碑,走的时候,他磕了三个响头,在坟墓前跪了很久,这才离开了。”
我问:“这个人长什么样子?”
老人说:“个头不高,满脸风尘,看起来也是受过苦的样子。”我心想,这一定是晋北帮三当家的。
三师叔指着墓碑问:“这上面怎么有几个字被涂掉了?”
老人说:“立碑的人离开不久,有一天,又来了一个中年人,他同样打听的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村子里有人告诉了他,他来到了墓碑前,先把那几个字涂了,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我急切地问:“这个汉子是不是豹头环眼,高大魁梧?”
老人疑惑地看着我:“是的,是的,你也见过?”
三师叔不回答老人的话,却说道:“豹子还活着,这小子命真大,怎么样都死不了。这小子就跟猫一样,完全不是人。”民间传说,猫有九条命,很不容易死去。
我也猜到了这是豹子立的墓碑,感叹地说道:“豹子太有能耐了,他是铁打的身子骨。”
三师叔深情振奋地说:“我们这就去找豹子……可是,世界这么大,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我说:“战争结束了,举国欢庆,豹子还能去哪里?他只会回家。”
三师叔一连声地说:“对对对,这就走,这就走。”
我们向老人道声谢,扭头向南走去,南面就是大同。走出了几十丈,三师叔突然说:“啊呀,忘了,我还活着呢,把我的名字也涂了去。”三师叔转身向着墓碑跑去,他身体扭动着,甩动着一只胳膊,跑得趔趔趄趄,看着三师叔瘦削单薄的背影,我感到一阵心酸。曾经叱咤江湖的探花郎,如今变成了这样的模样。
两天后,我们来到大同,找到豹子家所在的那座巷子,却发现那里变成了一片废墟。知情的人说,就在抗战胜利前夕,日军对大同进行了一次狂轰滥炸,这座巷子被炸成了平地。晋北帮第三代掌门人冬梅和军师当归,都死于这次轰炸中。
曾经名动江湖的晋北帮,在短短的二十年里,经历了四代帮主。第一代是老乞丐师祖,第二代是我的师父虎爪,第三代是柴胡,第四代是冬梅。
我们在大同逡巡了好几天,也没有打听到豹子的音讯。无奈之下,我们只能继续向南行走,准备回到陕西。
有一天晚上,我们来到谷多村。谷多村的四周都是即将成熟的谷子,肥大的像狼尾巴一样的谷穗在静静的月光下招摇,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村外的打麦场里,有人赶着毛驴,拉着石碾,在夜风中碾场,打麦场碾压瓷实后,用来晾晒谷穗。
北方的粮食作物有麦子、谷子、糜子、包谷、红薯。每年,等到麦子、谷子、糜子的成熟季节,农夫们用镰刀收割成熟的庄稼,然后或背或运到打麦场里。此前,打麦场经过了碾压,变得坚硬如石。农夫们把这些成熟的庄稼摊开在打麦场上,用石碾反复碾压,将粮食与茎秆剥离,然后经过起场、扬场,借助风力将粮食堆积在一起,装在麻袋里,运进粮仓。面粉来自于小麦,小米来自于谷子,前者叫做磨面,后者叫做碾谷。磨面用的是磨盘,碾谷用的是碾子。包谷和红薯不需要碾场,但是也照样需要打麦场堆放。打麦场,是农村最重要的活动场地,还是上一辈人向下一辈人讲古经的地方。西北人把老故事叫做古经。
我们看到打麦场有个碾场的人,就走过去和他攀谈。
那个人吆停了毛驴,石碾也跟着停下来,他从腰间抽出插着长长烟杆的烟锅,在烟袋里鼓捣两下,装满了旱烟末,然后递给了三师叔。三师叔一只手接过了,噙住烟嘴,那个人又从怀里摸出了火石火镰,嚓嚓两下,火绒就燃起了橘黄色的摇曳的火苗。
三师叔抽了两口旱烟,就和那个人拉起了家常,他们说起了今年庄稼的长势,说起了今年的雨水,还说起了日本人离开的情景。那个人说:“日本人走了,全村人大吃大喝了三天,家家都把窖藏的酒拿出来,前两天大家都喝得很尽兴,第三天就发生了一件事情,让全村人心里有了解不开的疙瘩。”
三师叔好奇地问:“日本人都走了嘛,咋还会有解不开的疙瘩?”
那个人说:“你是不知道啊,第三天来了一个外乡人,酒量大得吓人,他和全村人斗酒,独自一个人把半瓮酒都喝下去了。”
我听了后,咋舌道:“半瓮酒?那还能不醉成死猪?”
那个人说:“他倒没醉,可全村的棒小伙都给灌醉了。”
三师叔一听,来了兴趣,他问:“一头牛也喝不了半瓮酒,这汉子是怎么喝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酒量。”
那个人感叹地说:“这男子,一看就是一条好汉,身材高大,豪气冲天。第三天早晨,全村人正在村道上喝酒的时候,这个汉子来了,他说,这么好的场合,怎么能少了我?他端起放在方桌上的瓷碗,连喝三大碗。然后抹着胡子上的酒水说,痛快,痛快。”
我问:“这汉子你们村里有人认识?”
那个人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我和三师叔相视而笑,如此豪爽的汉子,世间确实少有。如果能够和他结交,倒是好事一桩。
那个人接着说:“我们谷多村是方圆几百里的富村子,远近驰名,早先每年都有一次大的祭祀活动,都是在秋庄稼入仓的农闲时节,全村人大宴三天,不醉不归。日本人来了后,这种活动就取消了。今年,秋庄稼还没有成熟,日本人就走了,大伙一商量,就提前庆祝,举办祭祀。没想到,前两天风平浪静,第三天就来了这个汉子。这个汉子大概饿坏了,喝了三碗酒后,就抓起我们祭祀的牛头啃,一口气吃了一颗牛头。吃饱后,他拍着肚子说,好酒,好肉。”
我笑着说:“这个汉子真是好食量,能把一颗牛头吃光了。”
那个人说:“汉子吃完了牛头后,就坐在当街上,解开衣服,用衣襟扇着风,大伙看到他胸前背后都是伤疤,伤疤扭结,像一条条大蜈蚣,看起来很恐怖,没有人敢上前询问他。后来,他站起来,对围观的人说:实在抱歉,身上没钱了,以后有钱了就送过来。我们的里长也是一条好汉,手底下杀过人,有两个鬼子跑进村庄,里长好酒好肉地招待他们,趁着他们喝醉了,一刀一个砍断了鬼子的人头。里长前一天晚上喝多了,这时候还没有睡起来。有人把汉子的事情报告了里长,里长觉得蹊跷,就急慌慌跑出来,看到村道上站着一条凛凛大汉,就走过去问原委。汉子说,他是打雁北过来的,日本人投降了,他憋屈,就想找酒喝。”
听到这里,我心中一惊,听到日本人投降了,居然还有人和我一样憋屈。
那个人接着说:“里长觉得很奇怪,就问汉子为什么憋屈。汉子挥着手说:来来来,喝酒喝酒,过去的事就不说了,说了难受。里长觉得这个人心里有事,但看起来绝对不是汉奸,因为他浑身正气凛然,完全没有一点奴颜婢膝的汉奸样,再说,如果是汉奸,谁敢说日本人投降他憋屈?里长就说:想要喝酒,没问题,你得先从拳上见真章。”
三师叔点头说:“里长说得在理。”
那个人继续说:“听说里长要和这个人划拳,全村人都跑出来看,里长的拳法和酒量都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当时,村道上摆着一张大方桌,桌子上放着两个老瓷碗,桌子下放着一坛子酒。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高升,哥俩好,五魁首……两个人就划了起来。里长的拳法很快,嘴里也快,眼法也快,手法也快。可是,大家都看到,那汉子的五个手指就像变魔术一样,几乎每次都把里长逮个正着。里长连喝几十碗,摇摇晃晃倒下去,被人抬走了。”
我看着三师叔,三师叔也看着我,我们都知道,如果不做手脚,两个人公平划拳,那么每个人赢权的几率都是一样的。而这个汉子能够每次赢拳,肯定做了手脚。他的眼法手法必须极快,头脑也要转得极快,快过对方,这样才能逮住对方的拳。这个汉子好生了得。
我们看着那个人,那个人又说:“里长倒下去后,村子里又上去了几个棒小伙,但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几轮下来,人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汉子说:不好意思,我陪大家喝。人家用碗喝酒,他抱起酒缸,一下子就倒下去了半缸酒。喝完后,他高喊着痛快,痛快。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身体燥热,他一把撕开衣裳,丢在地上,身上的伤疤闪闪发光,就像很多会动的鱼嘴巴一样。全村人看着这个大汉,再没人敢上前。后来,族长听说这件事,就拄着拐杖来了。族长问:你身上的这些伤疤是咋回事?汉子高声大笑。族长指着胸前一个伤疤问:这是怎么回事?汉子说:这是和土匪交战留下的,土匪捅了我一刀,我掐住土匪的脖子捏死了。族长双手抱拳,说道:好汉,请让老朽敬一杯。然后倒了一碗酒,端给汉子,汉子也不推辞,一饮而尽,连呼:好酒,好酒。”
我听得暗暗赞叹,这样的好汉,我一定要结交他。
那个人又说:“那汉子喝完酒,把粗瓷老碗放在方桌上,族长又倒了一碗,指着他左臂上的一块伤疤问:这是怎么回事?汉子说:这是被丐帮的狼牙倒钩箭射伤的,丐帮和日本人勾结,我一连干掉了四个丐帮的败类。族长又端来三个瓷碗,都倒满酒,弯下腰,说道:壮士,请受老朽一拜。汉子将族长扶起来,说道:老伯甭这样,我受之有愧。他又将四碗酒倒进了肚子里。当时,村道里人山人海,不但有本村人,还有外村人,都在看这个汉子。这个汉子气势逼人,威风凛凛,就像天神下凡一样。族长又指着他肋骨间的一块伤疤问:这是怎么回事?汉子说:这是日本人的刺刀戳的,五个日本人追着我,我在壕沟里跑,饿得前心贴着后背,第一个日本人把刺刀插进我的肋骨里,我突然力气大增,大喝一声,一扭身,把刺刀别断了,日本人吓呆了,我上去一拳把他打倒了。第二个日本人跑上来,端着刺刀刺过来,我一闪身,刺刀刺到了土墙上,我夺过日本人手中的步枪,捅翻了他。后面追来的三个日本人围着我乱刺,我左挡右架,那三个日本人都被我刺穿了。围观的人听到这样说,一起鼓起掌来。族长倒了五碗酒,端给汉子,汉子连饮五碗,喝完后,突然嚎啕大哭,泪水滂沱而出。”
我突然猜到了这个汉子是谁,激动得浑身颤抖。
那个人接着说:“汉子哭起来,大家都感到很意外,谁也不会想到,这个铁打的汉子,居然会哭得这么伤心。族长问他哭什么。他说:我的师兄和侄女都死在这伙日本人手里,我的好兄弟和师侄下落不明,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三师叔听到这里,惊得坐在了地上。我忍不住喊了一声,这个汉子就是豹子。豹子就在前面,我们一定要追上他。
两天后,我们来到了平遥。明清民国,山西富甲天下,而平遥富甲山西。山西之富,不在于煤炭,而在于经营,平遥和周边的县域,富商云集,大院林立,他们依靠票号、布匹、老醋、皮货等生意,足迹遍及黄河以北和江南部分地区。所以,这一带的走镖生意也曾经盛极一时。后来,随着枪支普及,镖局走向了没落,但是民间习武之风仍然很盛行。
平遥郊外有一座村庄,村外有一个人正蹲在地上,用铁筛子筛着烧过的煤炭。北方人做饭都用灶膛,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拿着炭掀,炭掀上是用水搅拌后的沫煤,扣在熊熊燃烧的炉火上。等到饭菜做好,炉膛冷却后,就将炉膛里烧好的炭渣起出,抖落掉没有凝结的碎块,用筛子筛过,粉末不能再燃烧,而剩余在筛子里的块状还能在下次做饭时使用,北方人把他叫做“烂炭”。
筛烂炭的是一个长着稀疏胡子的老年人,三师叔走上去和他打招呼,他睁着一双又红又肿的烂眼圈问:“你们打哪里来?”
三师叔说:“我们打雁北来,你们这村子叫什么名字?”
烂眼圈神情自负地说:“武家川,你听过没有?”
三师叔点点头。
烂眼圈洋洋自得,他对我们说:“北方一十三省,江湖人都知道武家川。为啥?武家川的拳脚功夫数这个。”他骄傲地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我望着烂眼圈身后那座被郁郁葱葱的树木覆盖的村庄,心中轻声感叹着:武家川在江湖上确实名气很大,因为这里出镖师。晋商要找人护镖,都会来到武家川。武家川就是北方镖师的发祥地。武家川坐落在通衢大道上,盘龙卧虎,地势险要,看起来就有一股英雄气象。
三师叔又说:“老哥,向你打听一个人。”
烂眼圈问:“打听谁?”
三师叔说:“我一个兄弟,个子很高,长相魁梧,说话是雁北口音,声音洪亮。”三师叔伸出手掌,在自己的头顶上比划比划。
烂眼圈说:“前一晌,我们这里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外地人和本地人打架,我见到的那个人也是长得高大魁梧,操着雁北口音,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这个人。”
我听了,心中一紧。外地人来到武家川和人打架,怎么会占到便宜呢?武家川可是北方的武术之乡啊。但愿这个人不是豹子。我对烂眼圈说:“到底咋回事?你快说,他们为啥打起来,最后怎么样了,那个外地人去了哪里?”
烂眼圈看着我焦急的神态,嘿嘿笑着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话要一句一句地说。你急什么?”
我望了一眼三师叔,看到他眼中也全是着急和担忧。
烂眼圈说:“我们武家川有一个风俗,就是打擂比武,这个风俗从明朝就有,满清入关后,停了几年,后来又接上了。日本人来了后,又停了八年,今年日本人滚蛋了,乡绅们就在一起说,打擂比武的这个风俗不能断,一定要接上,所以今年又开始了打擂比武。”
烂眼圈看着我们,想着我们会问他关于打擂比武的一些事情。可是我们的心思全在豹子身上,根本不关心他的什么打擂比武。他略微有些失望,又接着说:“擂台就设在武家川村外的空地上,打擂的人不限,谁觉得自己有功夫,都能上去打,山南海北的人都行,时间嘛,一共十五天,最后赢的那个人会奖给一面金牌,纯金造的,有花花牌那么大。”花花牌是北方农村一种极为常见的娱乐工具,比扑克牌长,但比扑克牌窄。
远处走过了一个吆着骡子,扛着犁铧的人,烂眼圈看到他,就远远地向他找招呼,问:“锁娃咋个样了?没事吧?”
那个人远远回答:“没事了,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烂眼圈说:“没事就好。”
那个人说:“锁娃这个跟头栽得值,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个人手腕一抖,就抖出了一声清脆的鞭响。骡子在前面欢欢喜喜地走着,他在后面匆匆忙忙地跟着。
烂眼圈说:“这老汉的娃娃就是今年比武的状元,可是刚刚拿了金牌,就被人打伤了。”
三师叔问:“被谁打伤了?”
烂眼圈说:“被那个外乡来的大个子。”
我觉得蹊跷,如果这个大个子是豹子,那么豹子肯定不会和人比武,更不会把人打伤,豹子是盖世英雄,但是他又极为善良,超脱处事,他绝对不会为了一块金牌就和人争斗。那么,这个外乡来的大个子,可能不是豹子。
三师叔又问:“怎么会打起来?”
烂眼圈说:“锁娃守擂十五天,打败了至少二十个人,最后夺得了状元,获得了金牌。得了金牌后,锁娃就带着一帮人去平遥,他要设宴招待朋友。平遥最大的一家饭店叫御临堂,传说光绪皇帝当年在这家饭店吃过。锁娃带着一帮子人走进了御临堂,看到里面有一个大汉在吃饭,他就想赶走这个大汉,他说:哎,你给我出去,这家饭店小爷今天承包了……”
我插话说:“这就是锁娃不对了。人家吃人家的饭,你吃你的饭,碍着你什么事了。”
烂眼圈说:“是这样的。当时锁娃刚刚获了金牌,正在兴头上,得意忘形。再说,平遥是他的地盘,他一贯自高自大惯了,谁也不放在眼里,所以,他指着那个人让他出去。那个人风尘仆仆,背上搭着褡裢,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人,锁娃根本就不会害怕一个外地人。”
我看着烂眼圈,心中将信将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豹子。
烂眼圈接着说:“那个人坐着不动,好像没有听到锁娃的话一样,锁娃走过去拉他,可是拉不动他,锁娃这才知道这个人有功夫,就暗暗运气,想要一把把他推倒。可是,那个人突然站了起来,对锁娃笑笑,拍拍锁娃的肩膀说:这位小兄弟,你我素不相识,何必与我为难?锁娃说:我今天要宴请宾客,你得出去,给我腾地方。那个人说:腾地方没问题,你得告诉我为啥事情宴请宾客。锁娃洋洋得意地说:看你是个外地人,不知道我们这里的风俗,我就告诉你,小爷我今天得了武状元,要在这里庆贺。那个人说:武状元?那是大好事啊,没问题,我给你腾地方,可是你总得拿出证明给我看,让我知道你确实是武状元。现在抗战刚刚胜利,骗子纷纷跑出来,明明是汉奸,冒充说是抗日英雄;明明是逃兵,冒充说是抗日勇士。锁娃说:你这么说,小爷我就让你看看我的金牌。锁娃的手探入腰间,突然他脸色大变,说道:我的金牌呢,我的金牌呢?”
听到这里,我哈哈大笑,我断定这个外乡人就是豹子。如果不是豹子,谁还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烂眼圈说:那个人从口袋里掏出金牌,说道:是不是这个玩意?锁娃说:是的是的,怎么会在你身上?那个人说:我刚才从茅坑里捡拾的。大家都知道外乡人是故意这样说,锁娃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金牌怎么会从锁娃身上到这个外乡人身上,大家都不知道。锁娃向身后一摆眼色,两个小伙就上去了。锁娃是我们平遥一霸,手下喽啰众多,谁也不敢惹。但是,大家都没有看清外乡人是怎么出手的,那两个喽啰就全都趴在了地上。外乡人把两个喽啰放倒后,就抖抖衣服上的土,把金牌放在桌子上说: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路。
我和三师叔对望一眼,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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