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这些人是什么路数?”
瞎子没有回答我的话,他突然指着窗外说:“还有,还有人来了。”
我凝神倾听,这次却只有两匹马的蹄声。这两匹马来到院墙外后,突然停了下来。我听到有一个人跳下马背,双脚落地的声音。
一个声音问:“怎么了?”
另一个说:“撒泡尿。”
前一个说:“快点快点,懒驴懒马屎尿多,你看这天色,要下雨了。”
后一个声音说:“我尿完就走,耽搁不了行程的。”
接着,我听到院墙外传来湿漉漉的尿溺声,然后是一声惊呼。
前一个声音问:“怎么了?”
后一个声音说:“妈的,风刮过来,弄了我一身尿。”
我听得差点笑出声来,瞎子的喉咙也发出一声浑浊的响声,他也竭力压抑着笑声。
前一个声音说:“顶风屙,顺风尿。你连这点都不知道,亏你还是个走江湖的。”
后一个声音爬上了马背,马在原地颠着碎步,他问道:“我们这是要赶往哪里啊,昼夜兼程的。”
前一个声音说:“李大掌柜的留言了,去黄龙三官庙聚集,老杆子要当总舵主,我们都去帮忙。老杆子事成了,我们都少不了跟着沾光。”
马蹄声再次响起,那两个人离开了。
黑暗中,胖大和尚说:“大风雪马上就要来了。这些人赶往白水仓颉庙,扑了一个空,等到他们醒悟过来,再去永济普救寺,大雪封山,路途迢遥,已经不可能赶到了。”
刚才那两个人说下雨,胖大和尚突然又说下雪,我感到不理解,就问他:“你怎么知道会有大风雪?”
胖大和尚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想了想说:“哦,今天是下元。”下元,是阴历十月十五。正月十五为上元,七月十五为中元,十月十五为下元。传说在古代,每到三元日,皇帝百官都要听法师讲佛经。
胖大和尚说:“今天是下元,也是甲子。春雨甲子,赤地千里;下雨甲子,乘船入市;秋雨甲子,禾头生耳;冬雨甲子,飞雪千里。现在外面快要下起了雨,那说明大风雪不远了。”
我又问道:“我给李大掌柜的送信,骗他们去白水仓颉庙,但是,这些人怎么又会去黄龙三官庙?”
胖大和尚笑着说:“豹子和老道他们在李仁堂设了圈套,故意把那封假信留在桌子上,而且做出匆忙离去的情形。李大掌柜的人来到李仁堂,肯定就会看到这封书信,然后看到房中的情景,就会赶赴黄龙三官庙的。”
我笑着说:“以假乱真,这真是一个好办法。”
天亮后,我们出门向北行走,北面先是合阳,后是韩城,韩城有一处渡口,渡过黄河,就到了山西永济境内。
天色阴沉,放眼望去,看到渭北高原像一头慵懒的蛰伏的巨兽。天空中飘散着零星的冬雨,每一滴落在脖子上,都让人连打几个哆嗦。
因为伤口尚未愈合,所以我无法快步行走。附近村庄里有一头毛驴,蒙着双眼,拉着磨盘,被磨成粉末状的面粉和麸皮就从两架磨盘的缝隙中流出来。一个老汉拿着小笤帚,将流下来的面粉和麸皮扫成围绕磨盘的一圈,面粉在下,麸皮在上。老汉把麸皮掬在一起,倒进磨盘中间的洞口里。麸皮在两架磨盘的挤压下,又会被挤出面粉。
胖大和尚走到了磨盘边,对老汉说:“老哥,那你这毛驴借给我用一程。”
老汉看了胖大和尚一眼,很不满地转过身,他说:“你见过有人麦里天借镰刀,三伏天借扇子?”
狡诈的毛驴听到有人说话,就停住了脚步,趁机偷懒。
胖大和尚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银元,铛铛作响地堆在磨盘上,问老汉:“够不够?”
老汉看着这一大把银元,笑哈哈地说:“够了,够了。你把毛驴牵走吧,也不用还给我。我自个来推磨。”
伤后初愈,我骑在毛驴上,胖大和尚和瞎子跟在毛驴后。刚开始毛驴欢天喜地,他觉得自己不用拉磨盘了。可是,走了一段路程,开始爬坡,坡上就是渭北高原,毛驴不干了,他长声叫着,四条腿弯曲着,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又像不胜重负。
胖大和尚说:“人们说谁躲奸溜滑,就说他奸得像毛驴,真是有真没假。你看毛驴这样子,就好像鞠躬尽瘁了,其实它身上连汗都没有。”
我一摸毛驴的脖子,果然没有摸到一滴汗水。
瞎子听到我们的对话,哈哈笑起来。
胖大和尚问:“你笑什么?”
瞎子侧过头说:“我笑我的,管你甚事。”
胖大和尚看看我,自嘲地摇摇头。我知道瞎子还在生昨天的气。都说瞎子很较真,认死理,看来真是这样。
我问瞎子:“二哥,你笑什么?”
瞎子说:“我想起来一件事情,说是有一个农夫,赶着毛驴进城,路上尿急,就把毛驴拴在一棵树上。结果,毛驴把人家的树皮啃了,树主人是个保长,就要求农夫赔他十两银子。农夫不答应,认为十两银子都能买十棵树。两人把官司打到乡长那里。乡长说要赔十五两银子。农夫气坏了,就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抽打毛驴的脸,嘴里骂道:日你妈的,我叫你吃,叫你吃!你以为你是保长?你以为你是乡长?人家吃了屁股一拍就走了,不给一分钱,你吃了,却要老子出钱。”
我和胖大和尚都听得哈哈大笑。想不到,性格阴郁的瞎子,还藏着这么好的笑话。
雨越下越大,我们的棉衣都快要湿透了。路边有一座村庄,我们走了进去。突然,瞎子悄悄走近毛驴,拉着我的手说:“昨晚那两个人也在这座村子里。”
我赶紧拉紧了毛驴的缰绳,毛驴立即停住了脚步。胖大和尚走前几步,问道:“你还听到什么?”
瞎子平端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我低头对瞎子说:“二哥,你还听到了什么?”
瞎子仰着头说:“我听见他们在给人看病,他们的身边围了很多人,莫非他们是郎中?”
我和胖大和尚对望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这两个人肯定就是李大掌柜那一帮的,这一帮子都是假扮成郎中,走村窜乡,骗钱骗色。
胖大和尚说:“我们进村吧,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我骑着毛驴,胖大和尚和瞎子跟在后面,我走进村庄后,才听见村中央的祠堂里传来了说话声。我们循声走过去,看到祠堂大门敞开着,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放着两张凳子,凳子上坐着两个人,一个穿着长袍,留着一部长长的胡须,看起来仙风道骨,仿佛卓尔不群的世外高人;一个短衣短裤,肩上搭着褡裢,看起来像小厮或者跟班一样。
我们来到房檐下,毛驴不耐烦地颠着碎步,想让我下来。但是房檐下逼仄狭窄,没有供我躺卧的地方,我就只好坐在驴背上。
瞎子站在毛驴前,背靠着墙壁,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隔着窗户,我看到胖大和尚走进了祠堂,最外圈的两个人看了看他,又扭过头望着圈子里。
圈子里,长须正在给一个眼睛红肿的老农治疗眼病。老农说,他的烂眼病已经好多年了,刚开始看东西还较为清晰,后来,就慢慢模糊,现在,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
长须说,这种烂眼病他治愈了很多人,眼睛为什么会成为这样,是有原因的。长须对小厮一摆手,小厮就取下肩上的褡裢,从里面抽出了一双乌黑的筷子,筷头朝上,筷尾朝下。长须从小厮手中接过筷子,凑近了烂眼窝。他用左手扒开了烂眼窝的眼皮,右手夹着的筷子慢慢靠近烂眼窝的眼睛。四周围观的人鸦雀无声,他们都不明白长须想要干什么。
我在窗外看到长须手中的筷子在烂眼窝的眼睛里鼓捣来鼓捣去,烂眼窝像根树桩一样一动不动,四周围观的人群也一动不动,祠堂里寂静得放声闷屁都能听见。
突然,长须说:“出来了,出来了。”他手中的筷子离开了烂眼窝的眼睛,所有人都看到筷子头上爬着一只白色的虫子,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咦的惊叹声。
长须义正词严地说:“你的眼睛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眼睛里长了虫子,我把虫子捉完了,你的眼睛自然就好了。”
围观的人又发出了一声咦的惊叹。
长须的筷子又一次伸向烂眼窝的眼睛,突然,一旁的小厮说话声,他哀求道:“先生,甭捉了,你每次给人眼睛捉虫子,一分钱不收,还送人家眼药,照这样下去,我们都吃不到嘴里了。”
长须手中的筷子离开了烂眼窝,他呵斥道:“大胆奴才,我给人治病,救人患难,怎能受人钱财。快滚,你再不滚,我打断你的腿。”
小厮抱着长须,情真意切地说道:“先生,你这一生救了多少人,人家高堂大厦,绫罗绸缎,而你屋上连片瓦都没有。你今天说啥也要收钱。”
长须神情大义凛然,紧绷着脸,他慷慨激昂地说道:“救人苦难,何必谈钱。畜生,快滚。”
我在驴背上听着他们的对话,差点笑出声来,这两个明显就是骗子,唱双簧的,他们最后的目的,还是要钱。然而,我想不明白,骗子怎么会从人的眼睛里捉出虫子?烂眼窝的眼睛里真有虫子吗?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啧啧称赞,一个人带头说:“先生,你一定要收钱,不收钱不行。”其余的人一起附和道:“要收钱,要收钱。”
长须似乎很痛心疾首地思索了一下,然后大声说道:“实不相瞒,我悬壶济世,奔走多年,救活的人成千上万,从没有要过病人一分一毫。现在,我已经山穷水尽,衣食无继,今天就破例收钱吧。唉,秦琼也有卖马时,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人群被长须的话所感动,齐声说:“收钱是应该的,收钱是应该的。”
长须面对众人道:“刚才捉出了一条虫子,按照这种情形,此人一双眼睛里的虫子至少有十条。十条虫子全部捉完,点上我的眼药,用不了三天,就重见光明。”
人群中一齐发出了感激的笑声,有人说:“你是神医,就大胆收钱。”
长须说:“别的郎中都是按照虫子计算,我就不按照虫子计算了。如果换做别人,今天会要上百块钱,我不要这么多,只要十块。”
人群里停息下来。十块钱,那可是一大笔钱,可以买两麻袋小麦。
长须看到人群没有反应,烂眼窝也没有反应,就站起来,把筷子交给小厮,准备离开。烂眼窝看到长须要离开,赶紧一把拉住了他,咬牙说道:“十块就十块,先生那就给我把虫子都挑出来吧。”
长须又坐下去,手中的筷子接近烂眼窝。胖大和尚走了出来。
胖大和尚走到毛驴跟前,我悄声问:“这是咋回事?眼睛里真的有虫子?”
胖大和尚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而是问道:“那本《千金方》在哪里?”
我从口袋里掏出伪书《千金方》,递给胖大和尚。胖大和尚翻了翻,然后指着说:“你看看这上面写着什么?”
我接过书,看到上面写着这样一段文字:将筷子钻成中空,将包谷缨切成半寸长,塞进中空筷子里,遇有眼疾之人,筷子头朝下,则包谷缨滑出,行同虫子。此法用于眼疾者。
我惊讶地望着胖大和尚,胖大和尚说:“待我去揭穿这个江湖败类的把戏。”
胖大和尚刚走两步,瞎子就在后面嘲笑道:“人说同行是冤家,我一直不信,现在看来,真是这样。”
胖大和尚回过头来,怒斥道:“你懂个屁!”
瞎子笑着说:“是的,我不懂屁,但我闻到有人一直在这里放屁,臭气熏天。”
胖大和尚咬着牙关,神情激动,我看到这样,赶紧对瞎子说:“二哥,别说话,别说话。”
瞎子说:“我说什么,狗咬狗,关我屁事,我乐得看笑话。”
胖大和尚摇摇头,就离开了,只剩下瞎子一个人站在毛驴前面唠唠叨叨。
胖大和尚回到祠堂里,看到烂眼窝已经离开了。刚才坐着烂眼窝的地方,现在换成了一个其丑无比的女人,她的脸上、手上,凡是裸露在衣服外的每一寸皮肤上,都长满了痘疹。
长须坐在丑陋女人的对面,他从脚边的罐子里抠出一坨黑色的油膏状的东西,对丑女人说:“我这膏药,是用西域冰山上的雪莲,和东瀛深海的鱼油制成,涂抹七天,保证痘疹全部消失。雪莲极为罕见,深海鱼油更为难得,为了救助病人,我就少收你点钱,给我五十块钱算了。”
丑女人身边站着一个男人,他犹豫片刻,咬咬牙说:“只要能够把我老婆治好,就给你五十块钱。”
长须准备给丑女人脸上涂抹膏药时,站在人群外的胖大和尚突然喊道:“这么丑的女人,还不如死了。世上女人都死光了,你就再找不到女人了?为什么还不赶快休了她?”
人们听到身后传来喊声,一齐掉头看着胖大和尚。那个男人满脸通红,痛苦尴尬,那个女人发出了一声惊呼,声音像刀子一样割开了祠堂。
长须听到胖大和尚这样说,立即神情激昂地站起来,义正词严地指责胖大和尚:“我为人治病,童叟无欺,俊丑无分。树生百态,花开百样。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你一个出家人,为何出言不逊,实在有辱佛门。”胖大和尚头上一毛不拔,长须把他当成了佛门弟子。
胖大和尚看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有几个小伙子已经在摩拳擦掌,想要扑上来揍他,便指着长须说:“你冒充郎中,招摇撞骗,自称悬壶济世,无耻无羞,像你这种江湖骗子,老子见得太多了。”
长须听到胖大和尚这样说,立即向四周观看,看到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胖大和尚的身上,便反驳说:“一个佛门弟子,竟然自称老子。野秃驴,还不快滚!”
胖大和尚笑着说:“我为什么要走?我今天就要揭穿你的骗局,你就是一个江湖骗子。”
长须又赶紧向人群看一眼,这次看到有几个人的眼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长须故作镇静,他说道:“这世间,忠臣总是遭人诬,小人得志更猖狂。算了,我不和你一个疯和尚计较,你快点走吧。”
胖大和尚指着人群中的那个丑女人,看着长须问道:“你知道此女脸上手上乃是何物?”
长须的眼光又落在了人群中,这次他看到几乎所有人都看着他,他振作镇静,高昂着头说道:“我行医几十年,治愈这种疾病,少说也有几百。岂能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症?”
胖大和尚逼问道:“那你说说,这是什么?”
长须看到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就反唇相讥道:“你一个和尚,只会吃斋念经,我就是说给你,你能懂吗?”
胖大和尚说:“我对疾病略知一二,请你说出这是什么病症?你连病症都不知道,又如何用药?不懂病症,岂不是庸医误人,杀人不见血?”
长须被逼到了死墙角,他说道:“这是疥疮,我这里有特效药,药到病除。”他举起自己手中的黑色药膏。
胖大和尚突然爆发出哈哈大笑,他的声音像一群鸽子被关在房屋里一样,乱冲乱撞,他指着长须道:“你这个江湖骗子,连病症都没有搞清,就敢给人乱用药。”
长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得惊惧而尴尬,他继续故作镇静地说道:“那你说,这是什么病症?”
胖大和尚说:“这是痘疹。”
长须也哈哈大笑,笑声显得轻浮而飘忽,像一股烟在房间里弥漫,他说:“口在你身上,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谁管得上你?”
胖大和尚说:“疥疮开头大,痘疹开口小;疥疮是黄头,痘疹是黑头,如此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还敢妄谈行医。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
长须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他说:“我为人治病,你云游四方,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苦苦相逼。”
胖大和尚说:“我不是和尚,我是郎中,每一个江湖骗子,都是我郎中的死敌。”
长须的脸上变了颜色,他漂浮的眼光从所有人的头顶上掠过,最后落在了小厮身上,他说:“这年头,骗子防不胜防,冒充郎中的人太多了,既然这个和尚说他能够治病,那就让给他吧,我们走。”
胖大和尚说:“不要走,你们想去哪里?你们哪里都去不了,跟我去见官。”
长须看到无法走脱,就反戈一击,说道:“你既然说你能够治好,我且看你的手段。”
胖大和尚仰天大笑,他说:“你说是疥疮,我说是痘疹,你要用药膏,我不用药膏。今天让在场所有人都看看,谁是江湖骗子。”
祠堂里的争吵声沿着村道传出了很远,那些听到声音的人都走出家门,向着祠堂奔来,他们疑惑的眼光只在我和瞎子的身上停留片刻,就跨进了祠堂大门。
祠堂里,长须靠墙站着,小厮站在一边,他们看起来都神魂不定,眼睛不时落在祠堂门口。我看到这种情形,就骑着毛驴慢慢走到祠堂门口,准备堵住他们。
人群里传来了起哄声,几个年轻人看着胖大和尚喊道:“你说你能治病,你现在倒是治啊。你不用药膏来治,你用什么治?”
胖大和尚看了看那个丑女人,说道:“像这样的丑女人,我实在不愿再多看一眼,又如何给她治病?这种女人还不如死了好,她要是结婚生娃,娃娃比她还丑。”
人群里刚刚平复的情绪,又被胖大和尚点燃了,有人气愤填膺,破口大骂;有人脸带惊讶,情不自禁地问道:“咦,你咋知道?”
长须看到人群中起了波澜,他立即高声喊道:“这个野秃驴冒充郎中,把他打出去。”
人群变得汹涌起来,有人回应道:“打,打这个野秃驴。”
胖大和尚看到情势不好,就赶紧退出了祠堂大门。我放过胖大和尚,横过毛驴,挡在了门口。祠堂里有几个人看到毛驴挡道,就从驴肚子下钻了过去,继续追赶胖大和尚。我牵挂着胖大和尚,担心他们会打伤胖他,我看到树上有一只乌鸦,张着黄色的嘴巴鼓噪鸣叫,就对着瞎子喊道:“二哥,把那只乌鸦打下来。”我想着只要瞎子一出手打落乌鸦,那些人受到震慑,就不敢为难胖大和尚了。
可是,瞎子说:“他自作自受,管我甚事。”
祠堂里的人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到了祠堂门口,他们手掌拍打着毛驴,拳头捶击向毛驴,毛驴咴咴叫着,跑向远处。我担心胖大和尚挨打,回头望去,看到胖大和尚爬上了一棵大树。树下,几个人跳着脚叫骂。
人群汹涌流到了树下,有几个人准备爬上树追打。长须和小厮也跑出了祠堂,他们站在房檐下,眼望大树的方向,袖着双手,脸上是幸灾乐祸的微笑。
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瞎子循着毛驴的叫声,来到了毛驴身后。我对瞎子说:“二哥,如果有人爬树,你就丢棋子,可别打伤人,专打他头顶上的树皮,让他知难而退,不敢上树追胖大和尚。”
瞎子说:“这个胖大和尚,自负得不得了,总以为他了不起,让他吃点亏,以后就会做人了。”
我说:“二哥,不是你想的那样。胖大和尚的医术深不可测,他确实是神医。”
瞎子仰头笑了,我看到他满脸都是牙齿,他说:“你们昨天还说这世界上没有神医,怎么他现在又成了神医。”
瞎子固执得不可理喻,我只好吆着毛驴走过去,如果他们爬树,我就挡住他们。
突然,祠堂里传出了一个人的叫声:“啊呀,不得了了,要死人了。”
大部分人像一群苍蝇一样飞到了祠堂门口,小部分的人还留在大树下,心有不甘地望着胖大和尚。
奔到祠堂门口的人,都在焦急地追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祠堂里走出了一个少年,他哭着说道:“我婶娘浑身的疙瘩破了,流黑水,要死了。”
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远处大树上的胖大和尚说道:“疙瘩破了是好事,黑水流完了,皮肤就好了,千万不敢用手摸。”
胖大和尚的话刚刚说完,祠堂里就走出了那个丑女人,有人问道:“他婶娘,怎么样了?”
丑女人说:“我感觉比刚才好到了,浑身清爽。”
树下有人惊讶地问:“这是咋回事?”
胖大和尚在树上喊道:“这是痘疹,我用言语侮辱她,她一生气,痘疹都破了。三天后,这女人就会长出新皮肤。”
人群里窃窃私语,嘤嘤嗡嗡,一个老者突然说:“啊呀,神医啊,我们得罪了神医,罪该万死。”
很多人嘴巴都在说:“得罪了神医,罪该万死。”
人群又流到了大树下,胖大和尚从大树上滑下来,拍打着身上的土灰。人群把胖大和尚围起来,说着说不尽的感激话。
长须和小厮看到这种情形,就贴着墙角准备溜走,我在驴背上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我吆着毛驴追过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人群看到我拦住了长须和小厮,便像苍蝇一样嗡嗡飞舞着跑过来,有的端直飞舞,有的歪歪斜斜,他们脸上都带着激动的神情。长须看到这么多人跑向自己,赶紧把自己的背贴在祠堂青砖垒砌的墙壁上,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空口无凭,谁敢相信?他说黑水流完了就好了,我看这情势是黑水流完了更严重,死期不远了。”
丑女人本来笑成了一朵黑色的鸡冠花,露出了满嘴牙齿,现在突然听到长须这样说,鸡冠花一下子枯萎了,头颅耷拉着,满嘴的牙齿也看不到了。人群陷入了沉寂,他们不知道该听谁的,不知道谁说得对。
胖大和尚走过来,他指着长须道:“你放屁!”
长须审时度势,振振有词地说:“你招摇撞骗,欺骗人们,这种疥疮最害怕生气,而你偏偏让人生气,你到底是何居心?你意欲何为?”
胖大和尚气得全身发抖,但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辩驳,围观的所有人都不懂这种病情,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谁的声音高,谁的气势盛,说就说得对。巧舌如簧的长须占据了主动,他的语气咄咄逼人,他的面目声情并茂,人们像鸭子一样,向着长须站立的方向,引颈翘望。
我看到这种情势,就吆着毛驴,走到了小厮的面前,我居高临下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说:“小兄弟,你说说,他两个谁有理?”
小厮神情惊恐地望着我,他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他退后两步,勉强伸出手指指着长须说:“他有理。”
我离开小厮,拉转驴头,走到了人群中。人群看到毛驴,纷纷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站在人群中央,突然在毛驴的脸上打了一巴掌,我说道:“畜生,你眼睛有毛病,到处乱撞乱跑,你跑到人群中间干什么?”
毛驴突然挨了我一巴掌,感觉很委屈,他摇晃着两只肥大的耳朵,哦儿哦儿叫了起来。四周的人群中发出了笑声。
我对毛驴喊道:“怎么了?我说你,你还不服气?你眼睛就是有毛病,里面有虫子,我现在就给你把虫子找出来。”
我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双筷子,人群爆发出一声惊呼。谁都知道这是长须的筷子。可是,长须的筷子怎么到了我的手中,他们不知道。我骑在高高的驴背上,看到长须的脸像猴子屁股一样涨得通红,看到小厮手忙脚乱地翻找着褡裢。
我把筷子凑近毛驴的眼睛,毛驴周围的人又爆发出一声惊呼,他们看到毛驴的眼角有了虫子,而且虫子还不止一个。
我看到身前有一个少年,双眼明澈如水,我指着他说:“你的眼睛里也有虫子。”
少年用手指反指着自己:“你说我?我啥都看得清清楚楚,咋会有虫子?”
我把筷子递给少年身边一个老头,对他说:“你给他捉吧。”
老头拿着筷子,刚刚凑近少年的眼睛,突然看到从筷子中间流出了一只虫子,他一下子乐了。少年也看到了这双筷子的鬼把戏,他从老头手中抢夺筷子,说道:“四爷,让我给你捉虫子,让我给你捉虫子。”
人群看到这双筷子的秘密,又气又笑。几个少年争抢着,要夺过筷子,在别人眼睛里捉虫子;几个老头发出叹息,连连摇头。几个血气方刚的青年问道:“狗日的江湖骗子在哪里?在哪里?”
我骑在驴背上扭头一看,看到长须和小厮沿着村道,慌慌张张地奔向村外,他们那种手忙脚乱的样子,像两只嗅到危险,急急忙忙跑向河中的螃蟹。我对人群喊道:“他们在那里。”人群顺着我的手指,看到长须和小厮的背影,闹嚷嚷地追上去。
胖大和尚看着我,我看着胖大和尚,一齐爆发出开怀大笑。只有瞎子不明白,他微仰着头,张着嘴巴,满脸猜疑。
那群人赶上了长须和小厮,将他们打得半死。我听见长须和小厮齐声哀嚎。长须的声音像一条粗绳子,小厮的声音像一条细绳子。粗绳子和细绳子相互交错着,顺着树干攀援到车盖一样的树顶,又顺着树顶攀援到了村庄上空。
天黑了,长须和小厮被关在村公所里,他们躺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呻唤。他们的呻唤声唤来了一只只母猫,母猫在村公所的门口排排站立,发出长长的呻吟声,和房间里的呻唤声交相辉映,丝丝入扣。
丑女人的家是这座村庄的大户人家,丑女人的公爹在厅堂里摆设酒席,感谢胖大和尚。公爹是一个乡绅模样的人,长袍短褂,举止端庄,举止和说话都显得很得体,不慌不忙,不卑不亢。那时候的乡绅都是这样。我一见到他,就想起了我们老家的金福伯,金福伯也是这样的乡绅,他们在村庄里威望很高,人们有什么疑难事情,都会去找他们,他们就是那时候乡村公正的化身。
胖大和尚和公爹谈论起了老庄。老庄就是老子和庄子,私塾学堂里,先生说老庄的书是最难懂的书,他一看就头疼。既然先生都头疼了,那么做学生的我肯定就更头疼。所以,我一直没有看过老庄的书。瞎子估计也没有看过。胖大和尚和公爹一应一答,兴趣盎然;我和瞎子举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也兴趣盎然。
公爹说:“庖丁解牛,千古流传,然而,又有几人理解其意?”
胖大和尚说:“人间有道,各业有道,循乎其道,方能光大。骨间罅隙,乃为其道。循隙而走刀,就如同循道而行事。庄子言说庖丁解牛,实乃做事之理。”
公爹赞叹道:“真没想到,先生道行高深,老朽佩服之至。”
胖大和尚说道:“晚生班门弄斧,不值一哂。”
公爹又道:“方今战火频仍,生灵涂炭,则为逆天而行。倘若循道而走,则百事皆通。”
胖大和尚说道:“先辈所言极是,国共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一个信奉三民主义,一个信奉共产主义,无论是三民主义,还是共产主义,都说要让百姓过上好生活。然而,双方一言不合,就兵戎相向,战火蔓延,百姓又如何能够过上好生活。”
公爹道:“可惜我华夏民族,五千年来,战争之灾远多于和平之年。改朝换代,争权夺利,却换汤不换药,不循天道,不恤百姓,致使恶性循环,绵绵不绝。可悲,可叹!”
公爹刚刚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了嘹亮的哭声。我循声望去,看到西边厦房亮起灯光,灯光照耀雪片纷纷飘落。我们只顾在厅堂喝酒,不知什么时候落起了大雪。
孩子的哭声一阵紧似一阵,胖大和尚问公爹:“谁在哭泣?”
公爹叹口气,说:“我的孙子。”
胖大和尚说:“孩子患病了,哭声高亢而急促,干裂而分叉。”
公爹摇摇头说:“是的。每天夜晚到了这个时候,就啼哭不已。村中有人说是鬼魂附体,请来道士做了法事,但无济于事。”
胖大和尚说:“能不能让我瞧瞧?”
公爹说:“那再好不过。”
胖大和尚走进了西边厢房里,我也跟着走过去。房间里点着罩子灯,炕棱板上坐着今天祠堂里治病的那个丑女人,她的怀里抱着孩子。我一看到那个孩子的脸,就大吃一惊。那个孩子长着一张靛蓝色的鬼脸,简直比鬼脸还让人恐怖,他脸上的五官全部扭曲变形,就像一个着了霜的柿饼。
胖大和尚一看到这个孩子,就从女人手中抢过来,孩子看到胖大和尚那个铮亮的秃脑壳,哭得更厉害了。胖大和尚一只手拎着孩子的脚,放在当院的雪地里。丑女人想要阻拦,但是看着冷若冰霜的公爹的脸,又不敢阻拦,已经伸出去的手,又赶紧缩了回来。
胖大和尚对公爹说:“爱哭就让哭去吧,哭够了他就不哭了。”
雪花落在孩子的脸上,孩子的哭声更加撕心裂肺。
胖大和尚对我们说:“走吧,回去接着喝酒。”
然而,我却再也没有心思喝酒了。我听见院子里,风声呜咽,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在咆哮。咆哮声中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声音像一柄弯刀,穿透了我的衣裳,刺入了我的身体,一直刺进我的心脏里。我看到雪花在窗外飘散,像夏夜的萤火虫一样扑打着窗棂。公爹和胖大和尚这次不谈论庄子了,而改为谈论《朱子家训》。
胖大和尚说:“‘黎明即起,洒扫庭院,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这是《朱子家训》的开篇,我自小就听祖父这样诵读和教诲。后来我发现,凡是殷实之家,莫不是这样。这个开篇真是至理名言。”
公爹说:“《朱子家训》乃前朝朱用纯所著,正因为有这本家训,朱家世代为官为商者,莫不得宜于此。为官者,皆高居巡抚;为商者,都家产万贯。为何?因有良好的家教。良好的家教,胜过万顷良田,千间华厦。”
我的心思不在他们的交谈上,我的心思全在外面那个哭喊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孩子身上。尽管我知道胖大和尚这样做,必定有他的用意。但是,在大风呼啸的雪夜,把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丢弃在寒冷的雪堆上,我感觉极为凄惨。
屋外,风声小了,而雪花更大了,我看到窗外的雪花像芦花一样纷纷扬扬,就连砖台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花。孩子的哭声变得断断续续,仿佛天晴后房檐前的融雪一样,一滴一滴,声声不连。
公爹说:“朱家先祖,真是圣人。也只有圣人才有这样的见识。‘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句句都是至理名言。”
我听到公爹这样说,想起了江湖上的一句谚语:僧道尼姑休来往,出门切记防六婆。原来,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在江湖,人都对三姑六婆敬而远之,不是心肠毒辣之人,是不会做三姑六婆的。三姑,指的是尼姑、道姑、卦姑;六婆,指的是稳婆(接生婆)、花婆(女乞丐)、巫婆(装神弄鬼的女人)、虔婆(鸨母)、药婆(江湖女游医)、媒婆。
胖大和尚说:“三姑六婆,没有一种是良善之辈。”
胖大和尚说完,我听见门外孩子的哭声突然哽咽了,喉咙里好像卡着什么东西,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每一声过后,都不会再也声音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刚想要提醒胖大和尚,胖大和尚站了起来,他对公爹说:“准备一瓦罐菜油,提到娃娃跟前。”
我抢先一步打开房门,突然看到那个丑女人站在雪地里,她满头满身都是雪花,显然在门外站立了很久,可是她没有胆量进门来恳求公爹,更没有胆量把孩子抱回房中。我踩着几寸后的积雪,来到了孩子身边,突然大吃一惊。
孩子的嘴巴里有一条半尺长的白色虫子,虫子的头颈爬出了孩子的嘴巴,正在蠕动。我刚刚伸手,想要把那条恐怖的虫子从孩子嘴巴里拉出来,胖大和尚喊道:“别动。”
我站在雪地里,看到公爹提来了瓦罐,放在了孩子的身边。黑色的瓦罐里装满了菜油,因为天气寒冷,菜油粘稠得像搅团一样。但纵然如此,菜油还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胖大和尚把孩子抱起来,脸对着雪地。然后,他把孩子的嘴巴凑近了瓦罐。那只白色的虫子闻到了菜油的香味,激动不已,它摆动着身体,从孩子的嘴巴里游出来,掉入了装满菜油的瓦罐里。孩子快要被冻僵了,他张大嘴巴,连哭的声音都无法发出。
看到那只虫子,我们一齐发出惊讶的叫声。瞎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再催问我:“什么事?什么事?”
公爹想要拿走瓦罐,胖大和尚说:“等,等,还有。”
菜油的香味在雪花中飘散,孩子的喉咙发出了咕咕的声音,又有一只白色的虫子爬出来,它欢天喜地爬出孩子的嘴巴,掉进了瓦罐里。
胖大和尚的手掌在孩子的肚腹上揉搓着,孩子的肚腹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泉水叮咚流过山涧。少顷,又有一只极小的虫子爬出来,这只虫子仅有一寸长,他爬过孩子的嘴唇,然后慌手慌脚跳进了瓦罐里。
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胖大和尚把孩子翻转过来,然后解开自己的衣服,把孩子贴在自己的胸口,他对那个已经吓呆了的丑女子说:“把炕上的棉被全推到地上,铺三床,盖三床。”
丑女人好像突然醒悟过来,她慌手慌脚跑进了房间里。房间里传来了一声迟钝的响声,她被门槛板绊倒了。
那个孩子后来慢慢苏醒过来,他躺在三层棉被上,第一句话说:“娘,我饿。”
天亮后,我们看到那个孩子肤色彻底改变了,变得白皙粉嫩,眉清目秀。那个女人的五官也渐渐明晰起来,她的五官长得很精致。全村人听到这一对母女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都跑来看稀奇。
胖大和尚的医术,高到了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雪花一直下着,下得天地之间一片昏暗,沟壑道路都被填平了,我们无法行走。
我们不能行走,老杆子他们也不能行走。我们索性呆在这座村庄里,等到雪停路开,再去追赶总舵主。
公爹是前清举人,家中藏书万卷。那些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味的书籍,占据了一座房屋。那座房屋在后院的二楼,我一走进,看着满架的黄色线装书籍,就不由自主地屏声静气。我仿佛看到那些书籍中沉睡者一个个穿着长袍的古人,我担心我的脚步声会将他们惊醒。
公爹说:“我平生有三愿:一愿识尽世间好人,二愿阅尽世间好书,三愿看尽世间美景。”
我说:“我平生也有两愿:读书万卷,行路万里。”
公爹问:“你而今读过多少书?行过多少路?”
我慢慢腾腾地说:“我八岁出门,行走大江南北,关内塞外,穿行森林草原、沙漠戈壁,见过风霜雨雪、雾霭雷电,走遍城市乡村,阅尽人间百态,行程早就过万里。只是每日匆匆,无暇读书。等到我有了时间,一定好好读书。”在公爹的面前,我竭力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读书人,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故意把话说得很文雅。说完这段话后,我差点喘不上气来。
公爹摇头说道:“非也,非也,只要你想读书,随处都是时间。岂不闻欧阳公有三上:厕上、马上、枕上,皆可读书。”
我想了想说:“人间书籍何止千万,可是我不知从哪本开始读?”
公爹说:“若你想从书中读懂人生,就从《史记》开始;若你想从书中读懂社会,就从《水浒》开始。”
我努力想了想,也没有想明白,就问道:“《史记》和《水浒》,我很小都听过,但一直没有读过。我不明白您上面说的话。”
公爹说道:“《史记》穷太史公一生精力,倾太史公一生心血,注太史公一生经验,他的人生阅历,人生智慧,人生体验,皆在此书中。始皇暴、项羽猛、高祖奸、勾践忍、管仲谋、伍员懑……皆在此书中;李广勇而多舛,韩信智而多艰,廉颇君子之风,张仪小人无行,屈原生不逢时,荆轲一时孤勇……皆在此书中。人生无常,命运多舛,善恶无报,如梦一场。读《史记》,你才会懂得人生。而《水浒》则是另一本书,108个人,108种性格,晁盖少谋,宋江多奸,宋江会取代晁盖。林冲乃梁山元老,屡建功勋,且是宋江救命恩人,但出身低微;关胜初来乍到,未立尺寸之功,且是梁山死敌,但他出身名门,所以位列林冲之前。李逵莽撞,逢人便杀,实为混世魔王转世;朱贵灵巧,四通八达,实为梁山情报中枢,但李逵乃宋江心腹,朱贵乃前朝旧臣,李逵排名远远超过朱贵……这就是社会。读懂了《水浒》,就读懂了社会;或者经历了社会历练的人,才能够读懂《水浒》。”
公爹是饱学之士,我为公爹的才学而深深折服。我问:“您这里有《史记》和《水浒》吗?”
公爹说:“读书之人,除四书五经外,必读《史记》、《水浒》。我这里就有《史记》、《水浒》,你随便翻阅。”
公爹走出书房,我在书架上取下《史记》和《水浒》,展卷阅读。我先展开《史记》,看到第一篇是《五帝本纪》,第一句是:“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少典是谁?我不知道。算了不看了。我又翻开《水浒》,随便翻到一页,看到这样几行文字:
只说武松自与宋江分别之后,当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来,打火吃了饭,还了房钱,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寻思道:“江湖上只闻说及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兄弟,也不枉了。”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
我只看到这一段,就心情大悦。《水浒》原来是写江湖的书,这个提着哨棒行走江湖的,不正是我呆狗吗?我怎么以前没有看过这么好的书呢?
就着窗外白色的天光,我一口气读到了武松走进酒店,叫喊着让店家给他筛酒。突然,我听到楼下传来公爹的声音:“松涛声、涧水声、山禽声、夜虫声、鹤鸣声、古琴声、棋子落盘声、雨滴阶前声、雪洒窗台声,皆人间至清至纯之声。今日对弈,棋声、雪声,助我雅兴,实乃人生享受也。”
公爹说完后,我听到了瞎子和胖大和尚的应答声,他们在楼下开始下棋了。
我一个人在楼上读着《水浒》,完全被书中的情节吸引了。我坐在窗前,读一段,抬头望着昏蒙蒙的天空和漫天飞舞的雪花,真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真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在遥远的北方,总舵主和老杆子剑拔弩张,兵戎相见,而我在这间雪花缭绕的书房里,完全沉醉在书籍深处,完全忘记了身外的世界。读书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我的思绪跟随着武松在那片天地中游荡,我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但却令我深深着迷。我有一种微醺的感觉。
突然,楼下想起了门闩的断裂声,院门被人撞开了。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我看到有一个人在院子里踉踉跄跄走了几步,然后一头栽倒在地,他身上的鲜血染红了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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