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玉堂-第十九章别嫌弃我们新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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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藜被女儿拉出了集韵轩,见沐昌祺神色慌张,连连问道:“到底怎么了?”

    沐昌祺只不回答,连拉带跑一路奔过花圃假山,到了一间小小的抱厦。匾上仿佛是“栖云阁”几个字,未及看清已被拖进了屋内。

    没想到,除了徐君怿,徐邦瑞和徐克绍也在,兄弟三人都皱着眉、望着榻上。思藜顺着几人目光望过去,不由吃了一惊:“江先生!何伽!”

    江东之面色青乌、眼睛紧闭,双手软软地垂在两侧,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大圣菩萨何伽盘腿静坐在一旁,满额滴着大颗的汗珠,同样自脸到颈乌黑一片,衬得月白僧衣更加白得扎眼。

    “妈妈,他们这是中了毒吗?”沐昌祺急道,“大哥哥说请了几个大夫看也不管用,大圣菩萨好容易说了一句话,就是要见妈妈。”

    思藜疾步跨上前,翻开江东之的眼皮看看,攥着他的手指凝神沉思。徐邦瑞道:“我与克绍早上出城练功,路过驿站看到站前混乱嚣嚷,说是使臣回京后病重。一看竟然是他们二位,一众随从也都倒地不起。驿站的说是昨夜到的,进站时已经都歪歪倒倒得不行了,附近的大夫都不知道是什么病,我们刚才请张太医和吴太医看了,也不明白,只猜是中了毒。”

    徐克绍补充道:“何伽说要见姨娘,就抬到愚园来了。怕惊扰客人,让七弟去悄悄请您的。”

    思藜点点头,松了手凑到何伽面前嗅了嗅,皱眉道:“是毒。”

    “招八,”何伽的眼皮突然动了动,艰难地道,“对不起,我没防到。”

    “别说话。我知道。”思藜轻叹一声,反手自沐昌祺鬓边取下赤琼花,扭了两扭,倒出两粒红澄澄的丸药,一颗塞进何伽的口中,一颗捏开江东之的下巴,看着他吞了下去。旋即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银针,银光分洒,瞬间在两个病人脸上颈中密密扎满。

    徐家兄弟对望了一眼,见沐昌祺若无其事地将红花插回鬓角,都有些惊异。徐君怿问道:“昌祺,你知道花里有药?”

    “一直都有的啊。”沐昌祺踮脚望着榻上,“是赤琼丸,妈妈在云南时配的。解毒驱邪的。”

    “驱邪……”徐邦瑞摇了摇头,忍着没有说话。徐克绍明白他的意思,道:“荒远僻疆,本就颇多奇门异道。像他们中的这个毒,怎么正好到南京才发作?一个多月时间是算好的?”

    “不是。”思藜双手不停,眼睛紧盯着榻上二人的动静,短短答了两个字竟无暇多说。直到见何伽额头滚落一颗汗珠,江东之额角也开始渗出汗珠,才松了口气,转身道:“这个毒本不该这么久发作的。何伽守在旁边,日日提前给众人饮食中下了赤琼散预防,所以才抗住了毒性。”叹了口气接着道,“之后一路奔逃,不知如何艰难地熬到了南京!”

    何伽点点头,双目仍旧紧紧闭着。

    “我猜,缅王处心积虑,定是在临别时下的毒,以免使臣死在缅甸境内不好交代。这个分量,按理是回到昆明就会毒发,”思藜忍不住地冷笑,“最好死在黔国府或者巡抚那里!”

    “好毒的计策!”徐克绍倒吸了口凉气,“长信若是毒发死在昆明,云南必定立刻大乱!缅王就趁机浑水摸鱼!”

    “不错,即使沐昌祚和陈巡抚最终能向朝廷洗清自己,自保不暇之余肯定无法组织大军应对缅军进犯。”思藜叹道,“莽应龙,乘机占了云南也说不定。”

    “缅王太坏了!”徐君怿听得激愤起来,挥着小拳头道,“大哥,你们都督府不管这些吗?”

    徐邦瑞苦笑着摇头,不说话。本以为缅甸是一时糊涂或者争一时意气,只要朝廷使臣到了,好言抚慰,自然会称臣归顺,西南边疆重归太平。想不到,差点儿送了江东之的性命!

    “何伽日日下赤琼散预防……”徐克绍问道,“沐夫人,你一开始就知道长信去不会好?”

    思藜笑了笑:“我们自祖辈世代久在云南,孟养和缅甸的恩怨纠葛了几百年,自然相互知道老底。我不信缅王狼子野心会就此收手,缅王也不信我们会甘愿臣服。朝廷远在北方,对缅甸还不够了解吧。”

    徐邦瑞红了脸,思藜客气地说是“朝廷”,其实把自己也算进去了吧?然而真错了吗?“大邦不过欲兼畜人,小邦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朝廷遣使做个高姿态,就是“为下”而已,那个缅王怎么并不感激呢?难道缅甸不是想“入事人”,还是根本就没当自己是“小邦?”徐邦瑞望着榻上,心中思索:使臣队伍究竟遭遇了什么?

    江东之忽然“哎唷”轻轻唤了一声,思藜连忙靠近前:“江先生!”江东之呻吟两声,语中满是痛楚。

    “江大人中毒最深。”何伽睁开了眼睛,低低地道,“缅王的毒下在送行仪仗中,距他最近。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说着忍不住大口喘气,已经力不能支。

    “昌祺,妈妈用天南星,好吗?”思藜不再犹豫,决然道。

    “妈妈,”沐昌祺惊道,“不行,你不能杀天南星。”

    “妈妈不杀它,取它一点儿血,救江先生和大圣菩萨,好不好?”思藜俯身哄道,“还有江先生的那些随从,不少人命呢!”

    沐昌祺亮晶晶的双眼望着母亲:“你保证,不杀它?”

    “保证。”思藜无奈点了点头,“不过若是血不管用,可能还要取点东西。”

    “什么东西?”沐昌祺警惕起来。

    思藜叹了口气:“还不知道。反正,要救人,也要保住天南星,好不好?”

    “昌祺,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徐君怿口快,第一个叫道。徐邦瑞拍了拍弟弟:“别多口,昌祺自己明白的。”徐克绍不说话,望着昌祺,目光中满是鼓励。

    “好吧。”沐昌祺嘟了嘟嘴,取下赤琼花,放在口边吹奏起来。玎锵玎锵,穿云裂石地飞荡出去,在愚园空中飘扬。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嗷”一声应和,苍茫尖利、寥落凄凉,徐君怿惊得一哆嗦:“天南星越来越像狼了啊!”

    “本来就是个狼崽子,什么像不像的。”徐克绍不满地拍了他一下,“是你们非要假装它是狗。”

    沐昌祺继续吹着,“嗷”“嗷”声渐渐近了,夹杂着几声惊呼,心惊胆战的:“鬼!”“狼!”“是狼!”

    徐邦瑞苦笑道:“吓着愚园的人了。”

    徐君怿喃喃道:“是李奶娘。最怕鬼。”

    沐昌祺忍不住笑起来,口中吹得更加欢快,黑白冽然的双眸中满是盈盈笑意。

    多年后徐克绍回想起那一刻,虽然榻上躺着两人,生死未卜,愚园被天南星惊得鸡飞狗跳,三兄弟却前所未有地亲近,这就是那种亲兄弟血脉相连的亲密无间。

    突然“嘿!”“哈!”两声似欢呼似惊叹,接着呼呼风声飒飒衣袂声响在一起,沐昌祺颓然放下赤琼花,抱怨道:“又打起来了。每次都要打一架!”

    “什么打一架?谁打一架?”徐君怿诧异。

    “还用问?”徐克绍没好气,“刘綎呗!真是的,非要和小狼崽过不去。昌祺,招呼天南星不用客气,尽管扑上去!咬死拉倒!”

    “你这么大声,故意气我呐?”屋外果然传来刘綎的声音,“逗这小狗玩玩,看看你们,一个个咬牙切齿的!哎呦,你真咬啊!”

    “汪!汪!”两声,天南星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小狗身份,换了种叫法。徐克绍含笑摇头,这刘綎还真有两下子!后来者居上,不知何时就和天南星、沐家混得比自己还熟了。

    “你这小崽子,你等着,我明儿真揍你啊!”刘綎拖拖拉拉地走了进来,脸上一道划痕,胳膊上挂着天南星,锦衣被撕破成了两条,在寒风中摇摆。

    小狼崽早已身形巨大,站起来比沐昌祺高半个头,见到主人却摇头摆尾的像哈巴狗一样,讨好谄媚地贴在了沐昌祺身上。徐克绍顺手拍了一下,天南星摇了摇尾巴汪汪叫了几声,对徐家另外两兄弟并不理睬。

    “这么热闹!你们怎么都在这儿?一早在校场害我好等!哥几个都问呢,兄弟俩跑哪儿去了?不会是怕了我刘大刀吧?”刘綎嬉皮笑脸,大嗓门震得屋中嗡嗡作响:“沐夫人也在这里?沐大小姐怎么不去吟诗啊?今儿不是啥诗会么?”瞬间向所有人都打了招呼。

    “唷!这是受了伤,还是中了毒?”刘綎不等各人答话,啧啧咂着嘴自己说得热闹,“江东之嘛!从缅甸回来了?”

    “刘綎你小点声!”徐邦瑞皱眉道,“我们悄悄地自驿站接来的,你别嚷得路人皆知。”

    刘綎伸头看了看,嘟囔着:“死不了吧?干嘛神神密密的?”

    “别小看了缅甸人,”徐克绍道,“南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缅王的探子!太平路上的缅甸邸、四夷馆里的缅甸馆,这会儿肯定都知道江东之回到南京,受伤被接到魏国府了,不定有人打什么坏主意!”

    “南京哎!缅王没那么厉害吧?”刘綎不服气,“要是死在这里,你们徐家老祖宗、中山王要气得自坟里跳出来了吧?”

    “六弟说得不错,还是小心些好。”徐邦瑞老成持重,道,“我回头让都督府派些军士前后把守,别真让人再钻了空子。”

    徐克绍点点头:“朱之蕃方才也去安排了,来几个锦衣卫守在这屋子外头吧。”

    思藜对这几人的话恍如不闻,拉住了天南星的一只爪子,仔细打量。又不时闻一闻,皱眉思索。天南星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不安地刨着地,望望思藜,又望望沐昌祺。沐昌祺抱着小狼哄嘬:“妈妈在给江先生和大圣菩萨治伤,你乖一点儿哦。妈妈不会伤你的。”

    思藜冲徐克绍使个眼色,徐克绍会意,自另一侧抱住了天南星。小狼更加不安,呜呜呜呜叫得可怜巴巴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沐昌祺,雾气濛濛的,简直像噙了泪水。徐君怿不忍再看,嘀咕了一句“君子以仁存心”转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出神。

    沐昌祺看着小狼带着哭腔道:“妈妈,没别的法子啊?饶了天南星好不好?”

    刘綎也道:“沐夫人准备把小狼崽怎么样啊?算了吧?要什么药我去找好了。”

    “没准备怎么样。”思藜含笑答道,突然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插进了小狼的左背!天南星吃痛,凄厉地“嗷”一声惨叫,跳起来挣扎,徐克绍和沐昌祺差点没抱得住,刘綎连忙一步跨上按住,口中喝道:“看!叫你刚才咬我!这会有人治你了,不是?”

    沐昌祺眼泪汪汪,紧紧搂着小狼,伸颈摩挲着狼脸:“天南星,挺住!妈妈为了救人没办法,你别怪她!”小狼龇着嘴,露出长长的獠牙,凄厉地又“嗷”“嗷”叫个不住,然而在沐昌祺的安抚下,似乎也知道是在救人,居然不再大力挣扎。

    “好了!”思藜一挥手松了天南星,掌中多了一个银壶、一块血淋淋的肉,“天南星你受苦了,谁让你身具玄雪两狼的体质,又吃过水麝呢?天下解毒的良方,除了你的血就是你的肉了。昌祺,给它伤口抹点伤药包扎好。”

    徐邦瑞皱眉接过,一边吩咐狼肉速去熬汤,一边陪着思藜将狼血喂在江东之和何伽口中。

    天南星龇牙咧嘴,痛不可当地软软靠着沐昌祺呜咽了两声。沐昌祺眼泪涌了出来,搂住小狼裹伤,泪珠一颗颗滴在狼身上。天南星伸出舌头,轻轻舔着主人脸上的泪水,又呜呜呜呜低低出声,似乎在安慰主人。

    徐克绍轻叹一声,别过头去。只有刘綎大声道:“沐大小姐!我刘綎佩服你们母女!养一只狼也养得这么仁义!和我营里的弟兄们一样!真有事的时候,我让他们死,没人敢生!”

    徐克绍嗤之以鼻:“得了大刀,你这话是夸你们弟兄呢?还是损人呢?还是赞天南星呢?”

    刘綎挠挠头:“都是一个意思吧!反正这小狼崽真怪好的!沐大小姐教导有方!”沐昌祺眨巴着眼睛泪犹未干,见到刘綎的怪样,忍不住破涕为笑。

    “谢招八!”不知何时,何伽的头上腾腾升起团团水汽,僧袍前后尽湿,身周滴了一圈水渍。睁开眼道:“应该没事了。”说话已不似刚才那么艰难。

    思藜松了口气,对徐邦瑞道:“江先生的那些随从,把肉汤喂下去看看。”徐邦瑞点头答应,转身吩咐徐兴去办。

    “沐夫人!”榻上江东之低低唤着。思藜忙转身到了榻前,拉起江动之的手试了试,含笑道:“醒了?”

    “缅王狼子野心,”江东之声音极细极微,然而极肯定,“绝不可能和!沐夫人千万小心!”

    思藜皱眉拍了拍江东之的手,不说话。

    “大爷、六爷,”江东之头转向徐家兄弟,嘶哑着嗓子道,“长信有辱使命!”

    “别这么说,”徐邦瑞叹道,“是我极力主张安抚缅甸的。究竟是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直记得大爷的嘱咐。”江东之低低说道。在魏国府掌塾已久,虽然已经中了翰林做了大明使臣,对徐家兄弟仍是不改往日尊敬,“我到昆明先见了陈巡抚、黔国公……”

    “哥哥他好吗?”沐昌祺忍不住插口问道。

    “黔国公健旺得很,”江东之顿了顿道,“就是有些郁郁不乐的。”

    “哥哥当然高兴不起来。爹爹和我都被关在南京,他肯定想念我们啊!”沐昌祺一本正经地说道,“而且上次妈妈去打缅王,他想出兵都出不了,当的什么黔国公、云南总兵官啊?”

    “昌祺别多口。听江先生说。”思藜止住女儿,自己却忍不住轻叹一声。

    “沐姑娘说得不错。就是陈巡抚也一样郁闷。陈文遂去年刚到云南,就发现局势险恶,向朝廷上了奏疏,提出‘檄诸夷、抚三宣、设将领、筑城垣’等十条计策。”江东之苦笑了一下,“可是除了看到我这个出使缅甸的使臣,对其他的事情朝廷一无反应。”

    “为什么?”徐克绍猛地一击案几,“我不懂为什么?”

    “大明域广地大,张阁老千头万绪忙不过来吧?”刘綎语带讥讽,“反正西南边疆怎么打怎么闹,也不可能像蒙古人那样威胁到皇城。”

    众人沉默中,江东之接着说道:“他二位见到我还蛮高兴,说是朝廷好歹来人了。第二天就召集了各个土司一起见面,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我自然将朝廷的安抚之意关怀之情一一转达,”顿了顿道,“可惜,我没有金字红牌。”

    “唉!”徐克绍又恨得要击掌,忍住了攥在手中,徐邦瑞安慰地拍了拍弟弟。刘綎望了望,依旧面露讥刺似笑非笑。

    “后来见到了孟养的思个土司和思少爷。”江东之话音未落,刘綎兴奋地叫起来:“思威?使长鞭的?那是条好汉!他也去昆明了?”

    “是思威。使什么兵器我不知道。”江东之老老实实地道,“他们按我的要求,把俘获的缅甸俘虏、大象,还有金币等不少物事,都收拾送了过来。思个土司道:‘只要莽应龙不再犯我疆土,这些就都还他,让两族人好好过日子吧!’”

    “阿舅!”沐昌祺叫了一声,觑了觑母亲神色,急忙又住了口。思藜别过头,悄悄拭去了眼中的泪花。何伽双手合十,轻叹一声。

    “我就带着这些,长长的队伍一路南行,”江东之甚是虚弱,说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到了缅甸。可是……”喘息不止得说不下去,求助地望了望何伽。思藜双手连动,拔了几根针,又插了更多几根。

    “可是缅王十分无礼,天朝使臣入境,甚至没有人迎接。还是那些俘虏认得族人,又感孟养释放之恩,将我们带到了王城。我们自己找到驿馆递进文书,可是等了六天才见到叫莽应里的缅王之子。他鼻孔朝天,十分蛮横傲慢,对我们好心带回的俘虏牲口和物品,不但不感谢,反而言出讥讽!”

    何伽接着江东之的话说了下去:“江大人不愿损了天朝的颜面,不卑不亢,吩咐要缅王出来接旨。莽应里先是说宣给他听就行,见江大人执意不肯,便又推脱缅王生病,就这样,把我们晾在驿馆中。”

    何伽一贯平和的面上禁不住愤怒之色:“这些天里,对我们十几个人一直严加看管,禁止出入,每日只早上拎来大桶米饭和水。江大人开玩笑说,怎么不让我们去放羊?想做苏武也没法做呢!”

    “欺人太盛!”徐克绍站起了身,愤愤地道,“视我天朝如无物!”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徐君怿忽然道,“就是待一个普通的远方客人,也不能如此毫无礼貌啊!”徐邦瑞嘉许地拍拍弟弟,表示赞同。

    “这还不简单?缅王根本没拿他们当客人,而是当敌人呗!”刘綎不由分说地下了结论,“后来呢?”

    何伽苦笑道:“后来我的身份传了出去,来了好些僧人探望,叙起几百年间信第达巴茂克弟子在天朝的传承,又一起谈经说法,渐渐信众也上门参礼。人越来越多,到见过莽应里之后的第二十六天,终于将我们带去见了缅王。”

    “缅王见到圣旨什么反应?”徐邦瑞关切地问道。

    “缅王很狡猾,躺在病榻上,四周烟雾缭绕,说是在治病,”何伽道,“江大人请出圣旨,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人都跪下了,缅王躺着只说是动不了。”

    “那个缅王之子呢?”徐邦瑞皱眉问道。

    “他扶着缅王,表示也不方便。”何伽摇头道,“江大人说了三遍也不管用,我劝江大人宣了圣旨,否则僵持下去,缅王父子也不会让步的。”

    徐克绍哼了一声,望望徐邦瑞,忍住了没有开口。

    “圣旨的口气很温和,什么‘讲信修睦,共享太平’等等,责备的话一句也无,不痛不痒的,”何伽叹道,“缅王父子听了,只向江大人笑了笑。”

    江东之咬牙道:“这个圣旨改过了。我原来拟的一个措辞严厉的被换掉了。”说着支撑不住,又大口喘息不止。

    “内阁想安抚缅王,自然如此。”刘綎笑道,“江东之你该谢谢张阁老,用你原来那份,不定缅王一发火,就把你砍了!”

    “我既然去了,虽死何惧?”江东之叹道,“礼者,来而往者也。对守礼的小邦自然温言安抚;对缅甸这样骄横自大的,怎么能不警饬责难?张阁老用这样一份圣旨,只令缅甸更加肆无忌惮,更加小觑我天朝了!”

    “不错。那之后我们的待遇一日日更惨,水和食物都要自己张罗。”何伽道,“缅王拿准了我们不敢怎样,索性看管都松了。莽应里见到江大人,竟然直呼其名!”

    “我一人的荣辱算得了什么?”江东之摆了摆手,“我想不通,缅王父子如此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究竟所恃何物?不是刚在孟养大败吗?直到临行那一天,莽应里带我们纵马穿过缅甸大营,浩荡十里,肃整威武。”

    江东之望着窗外,呆呆出神,一向刚硬大无畏的眼底忽然现出一丝惧意:“比起来,我朝官军实不可同日而语。”

    “就是那时候,”何伽道,“应该就是那时候下的毒,我们当时都目瞪口呆,疏忽了防备。”

    徐邦瑞难得冷冷哼了一声:“不要妄长他人志气!大明军队,你们怕是没见过几个吧?”

    “徐老大说的是,”刘綎笑得依旧嬉皮笑脸,“江东之你一个翰林,看到武装整齐的军队,自然就腿软了。明儿带你到我们都督府和校场看看练兵,管保比缅军厉害!还有我的大刀队!”

    “各种各样的象兵,高的矮的,白的灰的……”江东之不理,自顾自说下去,“我将所见告诉了黔国公,黔国公默然不语。”

    众人都不吭声,刘綎强笑道:“打仗唉!弄那么多畜生干什么?怎么就厉害了?我就不信,我的大刀兵不如什么白象、灰象?”

    江东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低低道:“沐夫人,孟养危在旦夕,恐怕云南全境也不得安宁,我已经提醒陈巡抚和黔国公多加小心。回到京城,我将上疏天庭,将云南的严峻局势认真奏报。”

    “奏报……”徐邦瑞和刘綎对望了一眼,还是刘綎口快:“江东之你还不知道朝廷现在的情况吧?京城已经乱套了!”

    “怎么?”江东之惊得坐了起来,终是伤后无力,全身软软地颤抖不停。徐君怿赶上扶住,劝道:“先生歇歇,先养好身子吧!”江东之冲学生感激一笑,定定望着徐邦瑞和刘綎:“京城怎么了?”

    徐邦瑞皱了皱眉:“一言难尽,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张居正的老子死了!他要回家守孝,朝廷不许,要‘夺情’,”刘綎噼里啪啦就说了出来,“然后大大小小一堆官员出来‘反夺情’,小皇帝就要廷杖几个带头闹得凶的,说情的就闯到张居正家里,张居正就拔刀要自杀……”

    刘綎说得眉飞色舞,最后啧啧叹道:“你想想,乱吧?”

    “张文明死了?‘夺情’‘反夺情’?”江东之喃喃重复着,努力消化这一长串话,“张阁老自杀,没事吧?”

    前文说过,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是江陵一霸。刘台不惜弹劾自己的老师张居正,最大的原因就是张文明在江陵为非作歹鱼肉百姓。这个张文明,在万历五年的九月十三日病死了!这并不是件简单事,尤其对于张居正来说,最直接的问题就是要丢掉工作!为什么呢?因当时的丁忧制度。

    “自闻丧日起,不计闰,守制二十七月,期满起复。”就是说,丁忧制度下如果父母过世,官员必须辞官回家守孝二十七个月!到期之后回朝继续做官,称“起复”。这本是孔子“孝”的逻辑,小孩子在出生后的三年中全靠父母的爱护,因此父母身亡之后,应当守制三年以报答父母的恩情。

    碰到特殊情况,实在走不掉或者守不了那么久的怎么办呢?出现了“夺情”这个特殊对策。朝廷离不开你,不让你守那么久的孝,皇帝指示,让你在孝期中继续工作,称为“夺情”。当然,这都是大人物才有的待遇,比如前朝的金幼孜、杨荣、李贤等,都被夺情,没守孝二十七个月。

    可是到明英宗时,针对丁忧、夺情有过两次规定。正统七年下令:“凡官吏匿丧者,俱发原籍为民。”这是针对有官员隐瞒家中丧事的;十二年又下令:“内外大小官员丁忧者,不许保奏夺情起复。”在如此严格的制度下,大明大小官员严格遵守丁忧,连正德年间最牛的首辅杨廷和也未能“夺情”。虽然正德皇帝再三挽留,杨廷和还是在父亲死后老老实实回去守了三年孝,在他权势熏天的正德九年至正德十二年。很多历史学家假设,如果杨廷和这三年留在朝中,正德年的历史就要改写,也说不定正德皇帝朱厚照不会那么早死。

    但是此时张居正对于大明朝廷,实在太重要了,甚至超过了当年的杨廷和。一手操办的万历新政刚进入正轨,考成法、开始试行不久的一条鞭法、边疆防务的加强、驿递制度的整顿、黄河的治理等等都在大张旗鼓地进行,国家财政正初见好转!

    所以万历皇帝和李太后明确下旨,不许张居正回家守孝,即“夺情”。张居正无奈,也许是表面无奈,留下来在官守制,按圣旨夺情视事。具体操作,是在京城的府邸中守孝七七四十九天,七七过后素服上班。

    可是仅仅过了十来天,万历五年的十月,自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开始,由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两人接力,直到无数官员纷纷出马,一齐弹劾张居正夺情,指责这一举动违背祖制和纲常,即“反夺情”。

    万历皇帝慌了神,想也不想,就把最早的四个人判了廷杖。结果这样更是捅了马蜂窝,原来并不反对夺情的很多官员也站到了反夺情这一边,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吏部侍郎申时行等亲自到张居正家里为此四人求情。不知道是王锡爵言辞过于激烈,还是张居正连日遭遇多重逼迫,精神崩溃,竟然拔出刀来架在脖子上,跪在王锡爵面前喊着:“上强留我,而诸子力逐我,且杀我耶!”要他杀了自己算了!

    王锡爵当然只好狼狈而逃,吴中行、赵用贤、艾穆和沈思孝四人仍旧被执行了廷杖。然而经残酷的廷杖刑场,见到四人奄奄一息的下场,更加激发了文官们的义愤,弹劾者、议论者、反对夺情者有增无减,整个朝堂上一片混乱。

    “吴中行、赵用贤,”江东之听徐邦瑞说了这段缘由,皱眉道,“他二人是刘台的同年,都是隆庆五年的进士,也是张阁老的门生啊!”

    “所以张居正才要自杀嘛!”刘綎大大咧咧地道,“只刘台一个弹劾他就已经颜面无存。这下好,又有两个学生一起!实在太丢人啊!”

    “他两人和刘台关系素来不错,这次弹劾肯定也有同情刘台的原因,”江东之沉吟道,“刘台的冤案他们有没有提?”

    “那倒没有。”徐邦瑞道,“只听说是反夺情。刘台的冤屈,可不知能否有昭雪之日了!”

    江东之叹了口气:“天网恢恢,一手遮天也未必便能颠倒黑白!”

    徐邦瑞看到他的双拳攥得紧紧的,知道他是决心为刘台申冤,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刘台冤吗?当然!可是冤枉的何止刘台?考成法中倒下的几千名官员呢?沐朝弼呢?

    “那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徐克绍看向刘綎,“你消息灵通,听到什么没有?张阁老还准备回家守孝吗?长信回去后上奏云南的事,内阁会管吗?”

    “张阁老是肯定夺情起复,留在京城,什么‘辞俸守制’了;圣上下了旨意,再有妄议夺情者,杀无赦!”刘綎扎手笑道,“不过也有不怕死的,有个叫邹元标的,是江东之你的同年吧?顶风上疏反夺情,皇帝倒也没杀,只廷杖八十,发配贵州了。”

    “邹元标、吴中行、赵用贤,”沐昌祺忽然轻声嘀咕着,拉了拉思藜的袖子,“妈妈,这几个人名我听爹爹在家说起过好几次,是爹爹的熟人吗?”

    思藜腾地红了脸:“我不知道。你小孩子不要管这些事。”一边侧转身子避开了徐家兄弟、刘綎和江东之的目光,掩饰着摸了摸何伽的额头:“热度都下去了,毒可算是散了。”

    何伽配合地点头答应着,双眸中流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悯。这一场反夺情,黔国公沐朝弼是精心策划,至少是积极鼓动的吧?等了几年,才等到这一个打击张居正的机会!更难得的,亦是与黔国公的遭遇一样,因道德高标准要求而打击的机会!沐朝弼一定很期待张居正被言官赶回家。

    可惜,小皇帝和慈圣皇太后太过依仗张居正,这么多文官齐齐上阵,张居正不仅毫发无损,反而更加地位稳固,以后恐怕真要有恃无恐了。

    刘綎打破尴尬,笑道:“传闻如今张阁老在官守制,家里供着灵堂,自己穿着孝服守孝,虽然不出门,可是所有的奏章都送到张府,仍由他定夺。”

    “那你方才还说乱套了?”徐克绍不满地道,“不还是他说了算吗?”

    “老六,邹元标这样的文官你以为少?这一个是发配到贵州去了,哪天不知道还要冒出多少!”刘綎依旧笑嘻嘻的,“俗语说得好,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张阁老待我刘家不错,按理这话不该我说。搞一个考成法,已经得罪了几乎所有官员,尚不知收敛,再一条鞭法的土地清丈骚扰全国的地主!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反对他,还都是有钱有势的!”

    “可是皇上、太后都支持张阁老。”徐邦瑞皱眉道,“这几年实行了万历新政,我大明上上下下面貌一新,财政和边防都大为改善啊!”

    “嘿嘿,皇帝十五岁啦!”刘綎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据我家老头子说,张阁老的府上挂着两副对联,特别引人注目。金字打的也罢了,一副是夸父子三人的‘上相太师一德辅三朝,功光日月;状元榜眼二男登两第,学冠天人’;另一副写的是‘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啧啧!”

    “僭越!”江东之怒道,“为大明做再多事,也不过是臣子,怎么能自视比皇帝还高?”张居正号太岳,这副对联,实在夸得过分。

    徐邦瑞不语,刘綎虽然心直口快,但并不是胡言乱语之人,他特意讲到皇帝年纪,是什么意思?小皇帝一年年长大,但张居正是他老师,是皇帝最信任、最依赖的啊!何况,还有太后把握着。

    “大刀你就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徐克绍闷声道,“朝廷大事不是你我能够做主的。长信你回京城后别管那么多,乱就乱,先把云南的事好好奏了,看朝廷的态度吧!真不行,”侧头望了望思藜,“沐夫人也好早做打算。”

    “那是自然。我一定据实禀奏,提醒张阁老注意。”江东之答应着,“缅王的大军,真是厉害。”双眼中又现出恐惧之色。

    思藜冷冷哼了一声,忍住没有说话。徐兴忽然匆匆奔进来,神色慌张。

    “肉汤灌下去没用?”徐克绍皱眉问道。

    “不是,很管用。那些随从喝了汤上吐下泻的,脸色渐渐由黑转红,毒都散了。”徐兴望着天南星笑道:“这只小狼,”觑着正抚摸着天南星的沐昌祺的神色又道:“这只小狗,还真神了!”

    “你知道是狗就好。”徐邦瑞嘱咐道,“记住,沐姑娘养了一只狗,就是只狗,黑白花纹比较特别。”

    “是。刚才太太那边问,我已经这么回答了。我再关照徐荣徐旺他们都注意。”徐兴答着拍了拍脑袋,“不过,大爷!府门口来了黔国府的人,是以前来过的沐义和沐勇!”

    “哦?”徐邦瑞望了望徐克绍,皱眉问道,“说了何事吗?”

    “说要急着请沐夫人回昆明呢!”徐兴觑着主人的面色小心说道,“什么缅甸入侵,孟养势危啥的。”

    思藜霍然而起,大步就往外走,到门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凝视着女儿。沐昌祺轻轻依偎到母亲怀中,仰头道:“妈妈要去帮阿舅,对吧?和上次一样,就一年半载吧?昌祺乖乖等妈妈就是。”

    说着说着,小女孩黑白冽然的双眸中雾气渐渐浮上来:“那时候昌祺小,都不怕,难道大了反而不中用了?妈妈你去好了。”说到这里哽咽起来,伏在母亲怀中颤抖。

    徐克绍冲动地跨上一步,徐邦瑞连忙一把拉住,摇了摇头。不想徐君怿在一旁高声道:“昌祺你还是住过来!我们一起上学好了!安心等沐夫人凯旋!”

    思藜双目蕴泪,搂着怀中的女儿,轻轻抚摸着她的乌发,说不出话来。

    是什么,逼得自己家人一次次分离?是什么,让这个稚龄的女儿一回回寄人篱下?她本是黔国府的公侯小姐,本是孟养摆夷族的少土司,本该是火红烂漫天真开心的无忧花!

    “大哥!”徐克绍瞪视着徐邦瑞。徐邦瑞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终于慨然道,“沐夫人放心!沐姑娘在我魏国府中,一定和前次一样照顾得好好的。”

    思藜感激地微微颔首,转头望向何伽。何伽别过头,避开了思藜的目光,闷声道:“昌祺没事的。”

    刘綎挥挥手,像是要驱散屋中的伤感,嘻嘻哈哈地笑道:“哎呀,怎么都哭哭啼啼生离死别似的!沐大小姐又要到魏国府做客,大家高兴才是啊!沐夫人智勇双全,灭个缅军不在话下,一年半载就回来了嘛!我倒想沐大小姐带着天南星住我家去呢!怎么样,沐夫人,把我们刘府做个备选如何?别嫌弃我们暴发新贵啊!”

    任思藜愁肠百结,也被刘綎说得笑了起来:“刘公子客气。”

    躺在榻上的江东之,不知何时自窗外移回了目光,呆呆望着思藜。很久很久,艰难地张口,缓缓说道:“沐夫人,小心!”

    栖云阁外寒风凛冽,呼啸声震动着整个愚园。思藜抱紧了女儿,久久不语。徐克绍望着这对母女,心中感慨。

    大明的孟养被缅甸侵略,却要被贬的黔国公夫人一再出征,真是可叹可悲!张居正匆匆抓了沐朝弼,只顾着解决自己的权力问题,西南疆土真的就永远不问吗?安抚不成,难道以后任由缅甸进犯?

    而沐朝弼,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动朝中官员斗张居正,又一再失败,他还会继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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