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莫如宋词-梦里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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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如梦,来去匆匆。几番聚散,几度秋凉,已是灯火黄昏。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这样的况味,总是避无可避。毕竟,遥远的红尘,我们只如浮萍。

    柳永·曲玉管:红尘异地,聚散无常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对于人间,我们都只是行客。我们总是茫然地行走,不知身在何处。红尘真的只是我们的异乡,纵有良朋知己,也总要在风起的日子各奔东西,然后匆匆赶路,风尘仆仆。不到最后,我们无法停下脚步,毕竟,来到人间,就注定要走遍山水、看遍云烟。

    有人说,人生是一场旅行;有人说,人生是一场修行。我更愿意相信后者。我以为,人活着不是为了得到锦衣华服、广厦香车,而是为了寻找最后的归依,或者说,抵达最终的安恬。经过世事变迁,看过聚散离合,如果仍旧执迷,仍旧沉湎于悲欢,那么,漫长的人生之路,恐怕也就白走了。

    不知道,当年的柳永在那些落魄的日子里,是否已经看透尘缘。反正,在许多年里,他都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不管别人以何种眼光看他。我想,他若是生活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怕是要被人们的唾沫星子淹死。放眼看看这混乱的人间,人们争相晾晒着自己在物质上的成就,纵然失掉良知、失掉尊严,也要在关于香车宝马,关于美服华屋的梦想里打转,这是何其悲哀的事情!

    就像许多宋词那样,柳永的词也总是充满悲愁、充满感伤。可是即使如此,人们还是愿意在他的词句里悠游,只因那婉约的气息、真挚的情怀,让人无比动容。如果说,豪迈词可以让人如临大江;那么,婉约词则可以让人如沐春风。那是细雨沾衣的美好,那是闲花落地的清幽。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落日时分,柳永在那山岭之上,看夕阳西下、云彩纷飞。他喜欢这样的时刻,也害怕这样的时刻。所谓夕阳无限好,很显然,这是让人走向圆融、走向温情的时刻。可是,当你身处异乡,面对千里关山,黄昏就有了不同的色彩。

    暮霭沉沉,天高水阔。若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心境,此情此景也就很是寻常。但是,若你心境寥落,天空中那片黯淡便会无声地压下,让你无处遁逃。江水辽阔,烟波万里,纵然有渔舟唱晚,心中长有愁绪,便少了几分悠然,多了几分凄寒。此时的柳永,便是这般感受。

    望眼所及,关河萧索,这是个令人悲凉的秋天。李后主说,独自莫凭栏,而此时的柳永,却是凭栏已久。他何尝不知,在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傍晚,遥看远山,直面暮霭,不会有多少诗意泛起。可是,他真的没有办法,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他就身处那样的秋天,无论此处还是彼处,都是烟波弥漫,暮霭缥缈。就像所有多愁善感的诗人,他早已在这清冷的时节里无限凄迷。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或许是太过凄凉,他不得不将思绪投向远方,回到从前。远方,那衣袂翩翩、巧笑嫣然的女子,曾是他心的归属。在旧时的诗词里,习惯上以仙女作为美女的代称,通常用来指女道士或者烟花女子。这里,柳永所思,大约是汴京的某个妓女。

    柳永是个多情之人,即使是对秦楼楚馆的那些女子,他也从不虚情假意。也许,在许多人看来,他的人生很失败。但是,纵观人世间,薄情者多,痴情者少。这样的多情种子,以最真挚之心、最纯真之念,去相约人世情缘,不负所有遇见,至少不应以恶俗之念去阅读他。这样的秋天,柳永希望能与心中的那个女子鱼雁传书,却终究音信杳然,断雁无凭。想必,这也是他望断关山,心事难平的重要原因。

    柳永,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宋仁宗朝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故世称柳屯田。其词多描绘城市风光和歌妓生活,尤长于抒写羁旅行役之情,创作慢词独多。铺叙刻画,情景交融,语言通俗,音律谐婉,在当时流传极其广泛,人称“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

    由于仕途坎坷、生活潦倒,他由追求功名转而厌倦官场,沉溺于旖旎繁华的都市生活,常常徘徊于烟街柳巷。为人放荡不羁,不屑与达官贵人相往来,只嗜好出入市井,看遍青楼,寄情风月,醉卧花丛,怜香惜玉。

    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这就是柳永的真实心声。尽管他也像许多旧时文人那样,曾经梦想走上仕途,但是因为有这样的心迹,让仁宗十分不满,于是,圣谕道:“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从此,柳永专出入名妓花楼,衣食都由名妓们供给。当时,几乎所有妓女都以柳永赐词为荣,柳永乐得漫游妓家以填词为业,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

    那时候,有位名妓谢玉英,色佳才秀,最爱唱柳永的词。柳永途经江州,照例流浪妓女家中,因此结识谢玉英,见其书房有小楷手抄的“柳七新词”,两人相见恨晚。那场爱情也就悄然开始,柳永写新词表示永不变心,谢玉英则发誓从此闭门谢客以侍柳郎。

    柳永在余杭任上三年,又结识了许多江浙名妓,但未忘谢玉英。任满回京,到江州与她相会。不想玉英又接新客,陪人喝酒去了。柳永十分惆怅,在花墙上赋词一首。最后道:“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谢玉英回来见到柳永词,叹他果然是多情才子,自愧未守前盟,就卖掉家私赶往东京寻柳永。几经周折,谢玉英在东京名妓陈师师家找到了柳永。久别重逢,种种情怀难以诉说,两人再修前好。谢玉英就在陈师师家东院住下,与柳永携手平淡度日。

    由于天性恃才傲物,放浪形骸,柳永屡遭排贬,终生潦倒,死时一贫如洗。谢玉英、陈师师等名妓念他的才学和痴情,凑钱替其安葬。出殡时,东京满城名妓都来了,半城缟素,一片哀声。谢玉英为他披麻戴重孝,两月后因痛思柳永而去世。死后亦无亲族祭奠,每年清明节,歌妓都相约赴其坟地祭扫。

    人们都说烟花女子无情可言,可是柳永所遇却是这样。其实,不是烟花女子无情,而是去到烟街柳巷的那些人,从未带着真情。他们只是为了寻欢作乐,哪里有情意可言!柳永多情,对于烟花女子也总带着痴情,这在他的词中清晰可见。若只论才情与痴情,世间恐怕难有人与柳永匹敌。

    在这里,我们并不知道柳永思念的女子是谁,或许只是某个寻常的烟花女子,或许正是与他相守相依过若干岁月的谢玉英。我们无须纠结这个问题,只须知道,柳永用情无比真挚。相隔千里,相思断肠,他从不后悔。就像他从不后悔人生的选择。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不管我们多么不愿意,许多事还是会随着时光渐渐走远。最初的相遇,最后的相别;最初的相爱,最后的相离。注定的聚散离合,谁也无力改变。此时的柳永,又想起了从前那些美好的时光。那时候,月下黄昏,喁喁私语;那时候,花前柳下,相依相偎。可是如今,他只有无限的愁苦。聚散若是由人,人间就不会有那么多悲伤寂寞。

    千里之外,无从相见。不论是谁,面对异乡物事,遥思心上之人,都会有难言的心伤。柳永更是如此,因他细腻多情。可他又实在控制不了思念,所以每每登山临水,听风看月,都会勾起他无尽的回忆。而这样的回忆,总会带他去向荒原。很多时候,他总是那样默默无语,黯然销魂。

    常常想,我们到底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其实,根本没有答案。红尘何其遥远,我们何其微小。尘埃般的我们,不过是在紫陌红尘中漫步徘徊,不断遇见也不断离别,不断得到也不断失去,最后的最后,我们仍如来时,两手空空。不管怎样,红尘总是我们的异乡。

    柳永·戚氏:白衣卿相,抱影无眠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晚秋时节,衰草连天,飞云黯淡,最容易让人伤神。对于柳永来说,每个秋天都是深渊。但他又必须面对,所有的雁过潇湘,所有的深院梧桐,都能让他悲从中来,却又无处躲避。他就在荒凉的人间,萧瑟度日。那些看似潇洒的日子,实则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这个秋天,他仍身处异乡。或者说,他永远都在异乡,毕竟,红尘深处,每个人都是游子,都在寻找归途。漫长无际的路上,无论是夏花绚烂还是秋叶静美,无论是天高云淡还是雾霭漫天,我们都必须安静地面对。所有的浮沉起落,所有的花谢云飞,都是我们必经的风景。

    总是这样,几缕风就能送我们回到从前,几片云就能让我们忆起曾经。这样的秋天,那阵悄然洒落的微雨,或许不经意,却让柳永突然沉默下来。眼前的秋景,仍如往昔般萧条冷落。于是,在遥远的路上,断肠的天涯,他回望来时的路,看到了无尽的荒凉。

    印象中的柳永,几分孤傲,几分不羁,几分孤独。他喜欢自创自拍,不喜欢任何拘束。有时候甚至擅改词格,还能恰到好处,他大大丰富了词作为抒怀文体的内涵。他万事随心恣性,视世俗礼教为无物,敢为人所不敢为,能言人所不能言,如他的《鹤冲天》《凤归云》《定风波》《宣清》《尉迟杯》等。

    《戚氏》调是柳永创立的长调慢词,全词二百一十二字,是长调中最长的体制之一,为词史上第二长词,仅次于南宋时吴文英的《莺啼序》。当时,人们对这首词有“《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的评价。与很多长调不同,这首词虽然更像散文,却音律谐协,句法活泼,平仄韵位错落有致。读来从不觉冗长,倒总是心为之动、情为之伤。柳永的词,总有这样的力量,充满凄凉,却又让人爱不释手。

    不管怎样,他仍在路上,异乡的路上,红尘的路上,总是那样放浪形骸,总是那样纵情恣意。心底的悲伤,时常无人问起,于是他只好独自面对。徘徊月下时,独步天涯时,午夜梦回时,孤枕难眠时,他只能用文字,写下平平仄仄的心事,写下起起伏伏的悲伤。

    微雨刚停,夕阳西下。这样的秋天,他在红尘深处,仍是孤寂的行客,仍是悲凉的身影。眼前所见的秋景,不能给他任何慰藉。从秋雨梧桐到西风寒菊,从荒寂驿馆到散漫残烟,都让这远方的行人凄凄惨惨。事实上,若是心境恬淡,此时也有秋水潺湲,天高云淡,可是这个感伤的词人,却不能如王摩诘那样,拄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他早已将自己放逐在秋天深处,与满世界的凄凉形影相随。

    此时,在柳永眼中,云也黯淡,路也迢递,水也冰冷。追思当年此刻,宋玉多情悲感,面对消逝的秋色,曾俯临秋水、仰登青山。常常以宋玉自比的柳永,何尝不是多愁多感,登山也好,临水也好,秋天就在那里,秋意挥之不去,他拥有的总是冷落悲愁。

    云正憔悴,夕阳西坠,于是柳永想起了悲伤的宋玉。其实,不只是宋玉,登秋山、临秋水,向来是古代文人念远伤别的悲情时刻。词人由今怀古,也无非是感叹:逢秋而悲感,此情通今古。这笔锋已转得太远,可是只在瞬间,柳永又将思绪拉回到现实,眼前又是真实的秋天。从宋玉悲感、远道迢递,到秋水潺潺、寒蝉凄切,突然的远近过度,却又不着痕迹,天衣无缝,这就是柳永的笔法。

    从日暮到更阑,风清露冷,天气渐变,人声悄然,词人就在这萧索的画面里,孤独无依。无论是驿馆还是庭轩,都不过是他旅途中歇脚之地。独在异地,遥望江关,心中的凄然之情,可想而知。此时,回想来时之路,人生寥落,仕途坎坷,怎能让他不悲伤!

    孤馆,度日如年。寻常的浮沉和起落,纵然让人疲惫和感慨,也应该不会让人产生度日如年的感觉。可是此时,数点自己的人生得失,柳永的感觉就是如此。生活对于他来说,就如这个荒凉萧瑟的秋天,只见衰草败叶,不见绿树清泉。没办法,他真的做不到旷达。许多人都是这样,明知不该总是多愁善感,不该总是沉湎悲伤,却又总是无法自拔。天性伤感的人,又怎能轻易远离荒野?

    词人终是不堪寂寞的,失了“针线闲拈伴伊坐”的知己,他也只能寄望于与知己红颜共沐夜空了。可是这孤索之夜,竟已渐深,他却形单影只。莫名地仰望,他再次逢着那片空有亮白色温馨却又无情至极的绛河。

    “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难耐凄凉,心事黯淡。可是,柳永却偏偏故作坚强,说寂寞只是表象,天边明月不正诉说着团圆吗?可惜,他心中所感,早已暴露无遗。夜色正好,月光如银,却不属于这个悲情的才子。所谓的千里婵娟,也不过是勾起更长的思量、更深的悲愁。

    “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月色之下,柳永开始了漫长的情感宣泄,字字句句都是他对命运的质问。此时的他,已到了风中之烛的残年,没了少时的轻狂不羁,所以这怨世的情感,他也只从自身写起。在此时的柳永心里,不堪回首的,究竟是烟街柳巷的恣狂踪迹,还是为那蝇头利禄而受人驱驰呢?他没有说。

    “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看上去,这倒像柳永对自己人生的检讨。似乎,他对于自己恣意任性,时常缠绵于绮陌红楼,终于有些悔意。可是纵观柳永的生平,我们又蓦然发现,他实在没有这样的觉悟。

    天性已然如此,注定要放荡不羁,又怎会轻易后悔?这几句,听起来更像自我解嘲。选择了怎样的人生,就会有怎样的结局,又何须后悔。人生匆匆,与其总是计较得失,不如寄情风景,去留随意。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本已词尽意歇,却又峰回路转。这样的秋夜,他是注定要忆旧的。我们都知道,柳永的一生都与红颜脂粉脱不了关系。可是此时,词人年近花甲,忆起的不是小楼女子,却是自己走过的路、历过的事。这个夜晚,柳永对自己的人生,做了认真的归结。

    他想起了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想起了那些对酒当歌的迷醉时光。那样的生活,柳永曾经无比陶醉,如今想起仍历历在目。他不曾后悔那些不羁的青春岁月,他只是慨叹人生太过匆匆。时光易逝、年华似水,不管是谁,都会莫名感伤,何况是多愁善感的柳永。于是,他如实地写下了自己的感受:迅景如梭,旧游似梦。没错,就像人们常说的,岁月如梭,往事如烟。逝去的日子如云烟,被岁月这柔沐温和却又狰狞至极的风吹得杳无踪迹。柳永的长叹,我们终究也会有。

    “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有时候,我们也会突然问自己:这样的奔波劳碌,到底何时才是尽头。在归结人生的时候,柳永终于明白,所有的寂寞寥落,所有的飘零憔悴,皆因“名利”二字。世间之人,都愿意为名利而奔走,甚至不惜舍弃曾经的纯净真实。多年以后,当人们终于明白,名缰利锁都只会让人不得自由,却发现年华已老,再也找不回最初的美好。

    不知不觉间,词人已在前尘往事中辗转许久。时间已是接近拂晓,又听见远处画角声残。秋夜过后,仍有秋夜;秋天过后,仍有秋天。有生之年,他总要在同样的时节里愁肠百结。那样的清秋,那样的寒意,想来也是入情入心地难以承受。当然,此时抱臂“对闲窗畔”的词人,终于还是趋于平静。无论有再多不甘,无论有再多憾恨,他也只能继续上路。停灯向晓,抱影无眠,这样的夜晚,只是他千万个难眠之夜的剪影。

    周邦彦·瑞龙吟:故地若无相知,怎会念念不忘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总是在想,人到底要经历多少聚散离合,才能学会忘却,才能懂得放手。真实的情况是,作为红尘行客,我们很少能真正忘却。总是这样,我们明知回忆是苦痛的,却还是忍不住回到从前,看看来时的风景,听听旧时的声响,见见曾经的相知。回忆时苦涩中带着的那点甜蜜,是我们永远不忍舍弃的滋味。

    几年前,回到故乡小城,走在那些熟悉的小路上,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其实,离开那里只是数年,但是将自己流放在记忆里,想起曾经盛放的无与伦比的年华与爱情,突然间觉得,时光太冷,红尘太远,自己只如尘埃,不知不觉便已飘至天涯,没了踪迹。

    想必,写这首词的时候,周邦彦也是相似的心境。那些熟悉的风景就在眼前,岁月仿佛从未走远。可是转念间忆起从前,忆起那些如烟的往事,沧海桑田的悲凉,便浮上心间,再也挥之不去。可是,他又忍不住回忆,毕竟,那些往事是他从未舍弃的春花秋月。

    周邦彦精通音律,创制了不少新词调,如《拜新月慢》《荔支香近》《玲珑四犯》等。现存词二百余首,多写男女之情和离愁别恨。其词承柳永而多有变化,市井气少而宫廷气多,词风也比柳永更典雅含蓄,且长于铺叙,善于熔铸古人诗句,辞藻华美,音律和谐,具有浑厚、典丽、缜密的特色。

    那些年,周邦彦因遭党祸罢黜庐州教授,十年后方被召回京师任国子监主簿。此词便是回京后故地重游时所写。草树如旧,云烟如旧,却不见了当时之人,所以内心愁苦,难以排遣。对于那些有故事的人,重临故地,往往会落得满心凄凉。曾经温柔缱绻,笑语相逢;如今斜阳草树,形单影只。这样的对比,总会为沉默的心门染上秋霜。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词人来到了熟悉的地方。冬日的梅花悄然凋谢,春天的桃花开始绽放。寻常巷陌里的人们还未起来,只把寂静的街道留给他。燕子归来时候,人间春意浓浓。可是,这个被罢黜多年的词人,走过久违的街道,却分明感到几许寒苦、几许凄然。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伫立在那里,他仿佛异乡之人,突然来到陌生的地方,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很显然,对于多情的感性之人,只是伫立在那里,便能兴起无尽愁绪。毕竟,那里存放着许多故事,也存放着曾经的心情。只需几缕春风,就能将他吹回到如梦的往日,遇见该遇见的人,领略该领略的情。

    很清晰,很深刻,那是最初的情缘。突然间,他仿佛看到那个娇柔的女子,倚着门窗向外偷看。最美丽的年华,最清朗的岁月,就在那里招摇着,如风影般。或许,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淡妆浓抹总相宜。清风吹过,她彩袖轻掩面容,笑靥轻轻淡淡。这是令天下所有男子都为之心动的身影,周邦彦也不例外。

    只不过,他回神的时候,突然发现,那只是回忆,浅如烟,淡如风,触不到,摸不着。其实,如果故地不曾发生什么,重游的时候,见花开依旧、斜阳依旧,或许就不会有太多感伤。可是,故地若无相知,又有谁会念念不忘;当年若无情缘,又有谁会无端想起。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大唐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刘禹锡咏玄都观桃花诗时这样写道:“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花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太和二年(公元828年),刘禹锡重临故地,又写了《再游玄都观绝句》:“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周邦彦在这里用典故,只因物是人非,心有感慨。

    正如他所言,时过境迁以后,寻访左邻右舍以及当时与那女子同时歌舞的姐妹,只有秋娘依旧炙手可热,身价不减。这里用秋娘做陪衬,更显出当年与词人有过情缘的那个女子冠绝群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不败之花,没有不老之人。多年以后,沧桑变幻,物虽相似,人却再不是当年之人。让词人念念不忘的那个女子,只如仙女踪迹渺然。

    很显然,对于周邦彦来说,这是难言的悲凉。重临故地,人去楼空,这样的情境任谁都会黯然神伤。可是没办法,世间又有多少人能永远留在我们身边,又有多少故事能永远如初般清淡明朗?

    “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李商隐写有《赠柳枝》:“长吟远下燕台句,唯有花香燃未消。”李商隐在这首诗的诗序里交代:柳枝是洛中歌妓,因听见李商隐的亲戚李让山吟咏李商隐的《燕台诗》,而对李商隐产生爱慕之心。但是后来有情人未成眷属。

    周邦彦用的就是这个典故。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当年写给她的那些诗句,可是又能如何?如今,熟悉的地方,没有了熟悉的身影,再美好的往事,也被湮灭在时光里,想起也不过只剩茫然叹息而已。

    “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这是用杜牧与张好好的典故:杜牧写有《张好好诗》,序里讲述了自己和张好好的交往过程,张好好后来被人娶走,两人在洛阳东城相遇,感慨万千。“名园露饮”,是说所思念的女子已然嫁人,自己忧思难忘,常在园中徘徊,直至夜深,露水沾湿了头发和衣裳。

    如果故人仍在,那么,再次来到这里,携手花间,相依月下,琴书相酬,诗酒流连,何等写意!可是很遗憾,这只是缥缈的幻想,许多事过去了就不会重现,许多人远去了就不会回来,所以人世间才有那么多落寞惆怅。此时的周邦彦,何尝不想寻得故人,把酒言欢。可是,往昔纵然灿如星月,今宵已是各自天涯。他除了独自徘徊,尝尽苦楚,还能如何?

    往事仿佛随着孤单的大雁飞走,睹物思人,伤怀无限。所有的温柔缱绻,所有的花前月下,所有的诗酒唱和,此时都成了他悲伤的理由。独自漫步在那条熟悉的路上,只见路边柳丝随风低舞,牵动的都是无法忘却的过去与哀愁。往事毕竟不能如烟,不忍触及,终究还是要触及。

    “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故地重游,久久徘徊,直到傍晚才纵马归去。黄昏的时候,有纤纤细雨飞过池塘。回首那令人断肠的旧时庭院,只见一帘风絮,几处淡云。如梦的往昔,到底还是走远了。空来空去,落得满怀悲伤。

    往事不堪回首,只因如烟如雾,无处找寻。纵然回到故地,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美好。仿佛只在突然之间,我们已在红尘路上走了很远。于是,世事苍茫,知己天涯。那些相知相随的知己,那些相依相伴的爱侣,回忆时不知身在何方,这实在让人无奈。很多时候,那些美丽的故事不需要太久,就会面目全非。于是,我们不愿回首,却又忍不住回首;不愿想起,却又忍不住想起。

    秦观·满庭芳:离情千古相似,望断灯火黄昏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世上,不管曾经有过怎样的欢乐时光,能永远相依相伴的又有几人?曾经以为,与我们激扬文字、吟风赏月的那些人,永远不会离去;曾经以为,和我们月下黄昏、诗书相伴的那些人,始终都在那里。可是,多年以后,蓦然发现,我们只剩下自己,走在漫长的路上,面对摇曳的时光。

    其实,我们已经在那些古典诗词里,见过太多离别。但是每次读起,仍会不禁兴起感伤。沧桑变迁,却从未改变离别的模样。当然,如今的离别与千百年前相比,悲伤少了太多。毕竟,如今纵然离别,重逢也不须太久。可是在那些遥远的岁月里,别后两处缥缈,最是让人无奈。

    若非如此,那个黄昏,秦观也不会这样黯然神伤。残阳饮血,浊酒余欢,想必所有人都知道,在斜阳欲晚的时刻离别,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可是,恰恰这个时刻,离别最常发生。或许,很多时候,离情早已开始蔓延,人们却难舍难分,于是长亭短亭,踯躅许久。当然,不管如何不舍,夕阳西下的时候,离别终将上演。于是,我们看到,离别后的秦观,泪眼迷离,落寞无语。

    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他与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合称“苏门四学士”。元丰元年(1078年)秦观谒见苏轼,苏轼以为他有“屈宋之才”。元丰七年(1084年)秦观自编诗文集十卷后,苏轼为之作书向王安石推荐,王安石称他“有鲍谢清新之致”。因秦观屡得名师指点,又常与同道切磋,兼之天赋才情,所以他的文学成就粲然可观。后于元丰八年(1085年)考中进士,初为定海主簿、蔡州教授。元祐二年(1087年)被苏轼引荐为太学博士,后迁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

    哲宗于绍圣元年(1094年)亲政后,新党执政,旧党多人遭罢黜。秦观出杭州通判,被贬处州,任监酒税之职,后徙郴州,编管横州,又徙雷州。徽宗即位后秦观被任命为复宣德郎,之后在放还北归途中卒于藤州。

    秦观是北宋后期著名婉约派词人,其词大多描写男女情爱和抒发仕途失意的哀怨,文字工巧精细,音律谐美,情韵兼胜,历来词誉甚高。然而其词缘情婉转,语多凄黯,有的作品终究气格纤弱。南宋张炎之《词源》:“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极善书法,小楷学钟王,遒劲可爱,草书有东晋风味,行楷学颜真卿。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只这几句,就能让我们蓦然间走入那个黄昏,遇见那场离别。此时秦观眼中所见,山色朦胧,轻云摇曳,碧空无语,衰草连天。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想必就是如此。只不过,印象中的诗画意境,是花月相连,云水相依;是晴川历历,芳草萋萋。而此时,却是郊野空旷,树木凋残,满地枯草,无边无际。

    这样黯淡而萧条的景物,仿佛出自人为的安排,有意给山抹上了云彩,让天粘着了草树。其实,这不过是因为离别时刻,词人内心凄迷恍惚,空虚惆怅。面对离别,纵然是眼前有红花碧草、绿水青山,怕也只见萧条冷落。若非如此,千古离愁又从何说起?

    在这幅离别的萧瑟画图里,本来还有画角之声,可是此时,画角声断,让本已凄迷的画面,更添了几分死寂。仿佛,整个世界突然沉寂了下来,只剩离情,不绝于心。画角是装饰有彩绘的军中号角,谯门就是谯楼。古代建造在城门上的高楼,用以瞭望敌情。在谯门画角声断的时刻,离别的人们,似乎只能以沉默对沉默。

    暮色将至,离愁正浓。当离别越来越近,除了暂时停下即将远去的船,离去的人与送别的人姑且共进几杯离别的酒,还能如何?可是,谁都知道,浊酒余欢,终究只是瞬间,别后长久的荒凉,谁也无法避开。离别的酒,最是浓烈,却总不能让人沉沉醉去。于是,所有离别的人们,都只能在分别的路口,清醒地面对长路漫漫,关河萧索。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南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以为,秦观客居会稽,住在蓬莱阁,在某次酒席上钟情一个歌女,从此不能忘怀,因此写下这首《满庭芳》。这说得太死,只在酒席上见过一面,能有多少旧时不忍回首?

    蓬莱,仙人所居的仙岛。唐代多把与歌妓交往称作游仙,李商隐有诗说“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借蓬莱仙山指心爱的女子所居之处。所以,这里说的蓬莱旧事,是指秦观与那位前来送别的歌女无限欢爱的旧事。很显然,他们有过许多个花前月下的日子,而不只是断桥芳草的刹那情缘。

    不管怎么样,该走的总要走,该留的总要留,世事就是如此。面对离别,多情的人怅惘迷离,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借往事温暖心田,却又知道,往事只如云烟,回忆越深,越是荒凉。欢乐趣,离别苦,个中滋味,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这样的画面,即使是遥遥望去,也能让人无限凄楚。隋炀帝有诗说:“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秦观借用隋炀帝诗句,以斜阳表示日暮途远,以寒鸦回到巢里和孤村的人家闭门归宿反衬自己的外出漂流,寂寞孤单。所有的心境,所有的情绪,都在画里,表露无遗。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天涯。”秦观眼前的画面,想必也就是这样。斜阳老树,流水昏鸦,极目远眺,天涯路远。词人此刻无比落寞,却又以这样的情绪,写出这样凄美的境界,不能不让人称奇叫绝。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终于,词人将黯然销魂的心情和盘托出。对于这个多情的词人来说,离别早已让他失魂落魄。香囊是古代男子佩戴的盛香料的袋子,分别时解下来赠送给对方留作纪念。“罗带轻分”,是说女子罗带上打的同心结,轻易地就被解开了,表示草草分别。没办法,注定要各自天涯的人,纵有千言万语,也只是泪眼蒙眬。每次离别都可能是永别,所以才会那样断肠。

    后面秦观说自己如杜牧那样,赢得青楼薄幸的名声。这里,以青楼点出送别之人的身份,也说明自己沉迷于青楼生活,以驱除仕途失意的苦闷。杜牧在诗中这样写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不管怎样,对于杜牧和秦观来说,尽管人生无奈,那些依红偎绿的日子,还是付出了真情。他们到底是多情之人,离别时分泪湿沾襟,从无半点虚假。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分别之后,还是不住地回头观望。可是,纵然望眼欲穿,那人终究还是消失在视线里,再也无法相见。隐约间,暮色深沉,灯火迷离。此情此景,让词人突然觉得,此后的人间,自己与那个女子相隔的,不只是千里关山,甚至是无尽沧桑。灯火的黄昏,本来温暖如酒,此时却只是伤怀无语。

    烟雨红尘,天涯路远。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路要走,苍茫的人间,又有几人能陪我们远走天涯,无怨无悔;又有几人能伴我们诗酒流连,不离不散?我们终究会发现,许多道路都必须独自走过,许多时光都必须孤单面对。离情虽是难言的滋味,不过是短暂的悲伤。人生长恨,悲欢难期,才是我们最难以承受的。红尘深处,总是天涯。

    姜夔·八归:黯然销魂,唯别而已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筱墙萤暗,藓阶蛩切。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

    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渚寒烟淡,棹移人远,飘渺行舟如叶。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

    长亭古道,斜阳芳草,离别总在这样的景物中悄然上演。江淹说,黯然销魂,唯别而已。不论何时,面对离别,总让人难忍悲伤。谁都知道,离别就意味着两处天涯,离别就意味着山水迢递。此后的日子里,共同有过的欢乐,只如云影,飘飘荡荡。

    人们常说,聚散随缘,宠辱不惊。可是,面对聚散离合,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从容淡定,不惊不惧,不悲不喜?于是,回望红尘岁月,我们看到无数身影,在离别发生的地方,落寞惆怅,形影憔悴。不论是清晨还是黄昏,不论是山间还是水畔,离别总是意味着西风碧树、尘埃无边。

    尽管带着无限凄清萧索,我还是常常怀念旧时那些离别的情节。那里,有垂杨断案,有杨柳西风;有浊酒清歌,有笛声瑟瑟。当然,还有长长短短的诗句,以及曲曲折折的心情。那样的情境,带着悲伤,却也带着情谊;带着离索,却也带着诗情。如今,荒凉尘世,淡漠人间,还有谁记得杨柳岸的晓风残月,还有谁将离别刻画得诗情漫漫?

    姜夔的人生,说来萧瑟。于是,我们总能在他的词中读出悲凉,读出感伤。当时,初读宋词,遇见那首《扬州慢》,刹那便已爱不释手。多年后,说起宋词,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不是大江东去,浪花淘尽风流;不是寒蝉凄切,多情最伤离别。却是那几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首词大约是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年)以前,词人客游长沙时所写。就像许多写送别的诗词那样,这首诗也充满黯然销魂的况味。但是,我们惊喜地看到,在词的最后,词人从悲伤中转出来,悬想别后友人归家与亲属团聚的情景。看上去,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忧愁,只希望远去的那人安心上路。不过,我们可以想象,这只是词人的无奈之举,面对离别,除了劝慰,除了叮咛,还能如何?

    这样的时节,荷花凋残,风吹叶落,寂寞庭院,深锁清秋。本来,碧云黄叶,西风老树,就令人悲从中来。而这个日子,寂寞梧桐,深深庭院,不只是含着秋意,更含着不尽的离思。当然,让词人伤神的,还有那场秋雨。

    总是在想,所有的雨都是天空的泪水。微雨也好,骤雨也好,淅淅沥沥也好,飘飘洒洒也好,总带着几分哭泣的气息。这样的秋天,这样的雨水,定是许多心事寥落之人的坟茔。残荷听雨,这情景看似美丽,更多的分明是清冷。此时,雨虽已停,可是词人的心情仍潮湿不堪,那是离别的滋味。

    “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筱墙萤暗,藓阶蛩切。”其实,心情之所以悒郁凄凉,并非如词人所说的没有由来。很显然,当离别即将上演,心中的不舍与惆怅难以遮掩。于是,看花有泪,听雨无声。这寂寞的庭院,除了叶落花飞,还有竹篱边的萤火虫在幽暗中飞来飞去,台阶旁的蟋蟀叫声令人断肠。所有的物事,都让离愁更加深沉。突然的独自伤悲,其原因不需多言,我们都知道。

    “问水面,琵琶谁拨。”从庭院到水边,离别越来越近。此时,词人想起了当年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送别友人的情景。那时候,荻花瑟瑟,江月无边。但是,至少在那场离别中,还有飘零天涯的女子,为离愁满怀的人们弹奏琵琶曲,让多情的江州司马泪湿青衫。而此时,离人所见,却只有江水茫茫,秋光浩渺。这场离别,没有琵琶之音,只有无边沉默。

    “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啼鴂,又名子规、杜鹃。屈原的《离骚》中有“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之句。这样的日子,已经充满悲愁;而破空而来的杜鹃之声,更添几分凄凉。杜鹃啼血,纵然是心事安然的人,闻之也总会莫名地感到凉意丛生。更何况,这样的秋天,离愁早已浸入心底。

    当然,生活于南宋的姜夔,人生寥落,苦闷难言。当时的大宋王朝,只剩下江南烟雨间的那段残梦。想必,人生不遇的姜夔,也常常为江山残破而感叹。这里,他借杜鹃悲音来表现啼鴂的鸣声,来表现众芳芜秽、山河改容的萧飒景象,衬托离情,极为沉痛感人。其中隐微地寄托了身世之感、家国之痛。漂泊江湖的迟暮之感,山河异色的忧愁之悲,都体现在这凄迷阔远的境界之中。

    “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这几句,读来总让人想起柳永那首《雨霖铃》。寒蝉凄切、骤雨初歇,暮霭沉沉、江水迷茫,这情境何其相似!“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此时的姜夔,心境与柳永别无二致。

    世事茫茫,聚散匆匆,不经意间,我们已经到了离别的路口;不经意间,往事已经落了厚厚的尘埃。没办法,这个秋天,这场离别,他们都必须沉默地面对。红尘之中,有太多离别。除了几句安慰、几声珍重,我们能做的,实在太少。

    终于,行舟远去,渐行渐远。而依依不舍的词人,仍旧伫立在那里。他真的很想知道,何时才能重逢,流连花间,煮酒黄昏。很可惜,他得不到答案,茫茫江水给不了他任何回答。此时,“渚寒烟淡,棹移人远,飘渺行舟如叶。”不需要太久,那行舟就会远到天涯,这是他不愿面对的距离。

    仿佛是突然间,词人暂时放下心中的悲伤,开始用美好的设想来排遣离愁别恨。文君即卓文君,借指远去故人的妻室。他暗想,故人去后,他的妻子会像杜甫《佳人》中的女子,“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又如李白《玉阶怨》中的女子,“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其实,这只是他美好的愿望。他希望,故人去后,他的家人亲友万事安好;他希望,故人的妻子能够始终等在那里,无怨无悔。

    其实,词人并没有走出悲伤,他只是选择了慰藉,替远行之人设想:家中正有佳人企盼,回到家中,享受人间天伦之乐,因此客人自可心宽。忘己之离愁,为他人设想,这在写离愁的诗词中并不多见。

    “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这就是词人想象的情景,仍然化用了李白的诗句: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那是令人艳羡的情景,两个人的世界,对酌花间,悠然看月,时光清淡,流年不惊。姜夔就是这样,化用前人的诗句,总能恰到好处,不着痕迹,尽得风流。当然,设想只是设想,他仍在那里伫立着,江水凄寒,烟渚静默。

    人世间,相聚与别离,欢喜与忧愁,总是相距不远。那些欢聚的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成为过往,永远难再找回。世事难料,谁也不知道下个黄昏是淡云还是微雨,谁也不知道下个路口是芳草还是残烟。许多事情,尽管我们有千万个不愿意,却无法避开,不只有盛宴散场,还有生离死别。

    李清照·武陵春:物是人非,欲语泪流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跻身人间,何枝可依。有时候,伫立人海,遥望沧桑,忍不住想,这缥缈的紫陌红尘,到底何处才是归路,何时才是归期。或许,这个问题本就没有答案。来到人间,离开人间,都是缘分。缘起缘灭,如花开花谢,谁也没有办法。人生中的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更是寻常,纵然你万千不愿,也难以躲避。

    回望千古岁月,我们能看到无数文人,在山间湖畔笑看红尘,在风前月下醉饮流年。可是,仔细看去,其中女子的身影却总是寥寥。在那些陈旧的年月里,人们顽固而决绝地认定,女子无才便是德,还必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于是,大多数女子选择了沉默,似乎来到人间,从不需要思索,从不需要表达。

    很庆幸,我们还是看到几个柔弱的身影,倔强而平静地伫立在历史的天空下。身为女子,她们敢于选择自己的人生,我们不得不为之感动。从谢道韫到林徽因,从李清照到张爱玲,当然,还有若干常常被人们想起的名字,组成了岁月长河上不可多得的风景,清婉而别致,明净而淡雅。若不是这些女子,中国文学的历史怕是要缺少些许亮点。

    李清照,今山东省济南章丘人,号易安居士,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李格非进士出身,苏轼的学生,官至礼部员外郎,藏书甚富,善属文,工于词章。母亲是状元王拱宸的孙女,很有文学修养。由于家庭的影响,特别是受父亲李格非的影响,她少年时代便工诗善词。

    李清照早期生活优裕,与赵明诚成婚后,过着赌书泼茶的生活,日子悠然如诗,让当时和后来的无数人艳羡不已。那些年,李清照与赵明诚共同致力于书画金石的搜集整理。金兵入据中原时,赵明诚不幸故去。此后许多年,李清照流寓南方,境遇孤苦。她的词,前期多写其悠闲生活,后期多悲叹身世,情调感伤,也流露出对中原的怀念。形式上善用白描手法,自辟途径,语言清丽。论词强调协律,崇尚典雅。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年轻的时候,李清照曾经有过这样的气魄。很显然,她虽是女儿身,却有着男儿的雄心壮志。只不过,后来的岁月,生活不复从前的美好,心中的豪情也难再找回。于是,印象中的李清照,竟然总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起落不定,悲喜难测,这就是生活。

    金兵南侵后,李清照的生活急转直下。没有任何准备,她就被历史推入了荒原,从此看不到多少灯火。经过长期的颠沛流离,宋高宗绍兴四年(1134年),李清照终于到达浙江金华,寄居在那里。此时,丈夫赵明诚已经去世六年,他们珍藏的文物大半散失。山河破碎,家破人亡,只身漂泊,愁苦难言。于是,目睹残春,百感交集,愁绪满怀。这首词便写于此时,集中地反映了这种心情。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春风停歇,芳华不在,残红零落,作了尘土。落花时节,本就令人感伤。不论何时,总有人在这样的时节徘徊不定,总有人在这样的日子愁绪万千。春江水暖,固然可以让人感到惬意。但是,很可惜,春天里也有悲情。遥遥看去,杨柳静默,落红成冢。伫立在庭前,看花落无声,心中纵有诗意,却也是沾了太多悲伤。

    首句写当前所见,本是风狂花尽,满眼凄清,但却避免了从正面描写风之狂暴、花之狼藉,只说风住尘香,出笔极为蕴藉。在风没有停息之时,花片纷飞,落红如雨,虽极不堪,尚有残花可见;风住之后,花已沾泥,人践马踏,化为尘土,所余痕迹,只有尘香。

    此情此景,人何以堪!于是,日色已高,头犹未梳。在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中,也有“起来慵自梳头”的句子,但在那里,只有生离之愁;而在这里,却是死别之恨。回想从前,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可是此时的人世间,她只有自己,形单影只,无依无靠。这样的才女,这样的境遇,怎能不让人伤神!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不只是李清照,世间的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变迁,都会兴起这样的悲愁。世事多变幻,沧海多浮沉。不知不觉,故人离散,情缘已散;不知不觉,欢宴散场,人各天涯。多年以后,忆起当年,除了感叹时光无情,还能如何?

    此时的李清照,几经丧乱,身如飘萍。志同道合的丈夫赵明诚早已离世,自己只身流落金华,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不禁悲从中来,感到万事皆休,无穷索寞。正因如此,她才会日高方起,懒于梳理。站在春日的楼前,眼中所见,仍是旧时景物,可自己却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

    时光流逝,从不回头。若非如此,面对江南春色,才情纵横的李清照,何必独立人间,看尽落花成泥?她不愿回首,却又忍不住回首。于是,内心深处的哀愁汹涌而出,无法阻止。此时的李清照,心情坏到了极点。她想对着眼前的春天,说出自己的心事。却不料,话还没说出口,已是泪眼迷离。很显然,此时她伤心的程度远非寻常可比。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终于,李清照的视野从眼前移到了远处,这也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其实,这个才女是最喜爱山水的。据周辉《清波杂志》所记载,她在南京的时候,每逢下雪,都要顶笠披蓑,到城外游玩寻诗。冬天都如此,春天可想而知。

    双溪,水名,在浙江金华,是唐宋时有名的风光佳丽的游览胜地。有东港、南港两水汇于金华城南。这个日子,心情抑郁,难以排遣,于是词人便有了泛舟双溪的想法。若她真的去了,真希望溪流有情,带走她所有的悲伤。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这仿佛是词人的自言自语。虽然很远,我们却几乎能看到那个憔悴的身影,在寂寞的窗前,孤苦无依。忧愁本无形,而在这里,词人由于愁苦深重,便觉得忧愁也有重量,忧愁越深,重量也就越大。所以她担心,小舟载不动她满心的悲愁。这样的想象,这样的笔法,不是谁都可以。

    不管怎样,这个落花流水的日子,李清照不曾走出去。她的痛苦太深,哀愁太多,泛舟水上,怕也无法消释。于是,她很快就打消了出门的念头。纵然外面的世界春意浓浓,春水依依,她也只想把自己关起来,静默如石。要知道,春光越是明媚灿烂,越容易让她惆怅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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