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莫如宋词-人生自是有情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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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散离合,只如谜题。从相逢到别离,从相依到相思,只需花开的时间。多情自古伤别,只因万千不舍。多情必多伤,离情别意,不关雪月风花。

    欧阳修·玉楼春:别恨离情,无关风月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有人说,多情却似总无情;有人说,无情不似多情苦。人世间有太多聚散离合,多情的人容易动情,也就容易在离合变幻中百转千回。他们做不到说走就走,说放就放。离别的路口,执手相看,无语凝噎,多情的人总是害怕这样的情节,却又无法避开。无情的人看似洒脱,可以笑看风云,但是不付出感情,不知情之滋味,活在人间未免无趣!

    两宋时期,虽然军事软弱,皇帝却比其他朝代的要温和宽厚。至少宋太祖没有对开国功臣大开杀戒,也给了柴世宗的后人比较仁慈的安排,比起汉高祖刘邦以及明太祖朱元璋,要好得多。正是这样的宽松环境,给了两宋官吏在闲暇之时吟风赏月的空间。欧阳修、苏轼等人在政治失意之时,还能出现文学创作的高峰期,这在中国的历史上是罕见的。

    北宋时代基本没有文字狱,也没有因文字狱牵连九族的事件发生。因此,在朝为官的文人气质颇浓的欧阳修、苏轼的词作,大多能自由抒发性灵,也能够在对人生变幻无常的感叹中升华出自我生命意识,从而对生命的观照更透彻了,或以达观的态度面对人生的失意,或以男女相思寄托高远的社会人生理想,或以山水美景稀释政治挫折的落寞感。欧阳修数十首《玉楼春》,诉尽了人间男女情事的无法捉摸,虽字字泣血、声声含泪,但内里的旷达潇洒给予读者的,却具有多层面多角度的可观可照的意蕴。

    “玉楼春”,这三个字,定会让无数人浮想联翩。玉楼春暖,美人如玉,月光柔夷,温柔缱绻,这样的画面,即使是那些迂腐酸涩的道学之士,怕也会忍不住醉眼迷离。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只不过,欢情结束,总是离别。这样的时刻,多情之人难免黯然神伤。相聚的时候越欢喜,离别的时候就越悲伤。古来如此。无情之人永远不会明白,离别的悲伤,也可以美到极致!

    这是欧阳修离开洛阳时所写的惜别词。离别时刻,内心凄凉。即使是欧阳修这样的旷达之人,也无法避开这样的心事起落。或许,那个与他依依惜别的,不是寻常亲友,而是曾与他携手洛城,游遍芳丛,也曾与他花前月下、谈笑风生的某个女子。因为有过那些如诗的时光,所以在离别之时,才会拟说归期,却又未语先咽。只不过,他毕竟是欧阳修,即使是离别的词,也写得别有洞天,既有悲情凄凉,也有豪情纵横。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这样的情景,如今恐怕再难见到。同样的离别,如今的人们可以谈笑风生,几杯淡酒,几句告别,然后挥手而去,没有太多伤感。无论是远方还是天涯,早已不是从前的概念。但是在很久以前,离别就是那样,晓风残月,浊酒离歌。当然,不得不说,那些长亭短亭、渐行渐远的画面,尽管让人断肠,却总有几分诗意。

    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样的句子,读来总是忍不住感伤。原来,许多相逢,竟然只为了最后那句再见;原来,许多欢喜,竟然只换来最后那声珍重!聚散匆匆,此恨无穷,这话毫不夸张。我们以为相聚的时光很长,其实只是瞬间。生命也不过几十载光阴,又能有多少时间来感受月下黄昏的美好!

    总是这样,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垂杨断岸;总是这样,看着看着,就看到了古道残阳。这场离别,想必欧阳修早已知道无法避免。尽管如此,当离别悄然来临,他还是忍不住悲伤。深情之人,就是如此。

    在酒宴前,本为告别,却先谈归期,正要向对方说出他的心中所想,但话还没说,本来舒展的面容,立刻愁云笼罩,声音哽咽。因为他知道,离别意味着天南地北,两处缥缈。词人把酒宴的欢乐与离别的痛苦,离别与归来,春容与惨咽,几种事物对举,多次进行了感情的转换。在这种转变和对比中,我们几乎身临其境,感同身受。泪眼迷离,欲说难言,凄凉悲伤在其中,依依不舍在其中。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没错,世间的多情之人,从来都是这样,在离别的时刻,无语凝噎,黯然销魂。或许,他们也想学着无情的样子,洒脱面对,不起愁云。可是,对于多情的人来说,这实在太难。情就在心中,如水般流淌不尽,又怎能抽刀而断!

    曾经以为,风花雪月最让人伤神。其实,花谢花开,月圆月缺,只是映衬了人们的心境而已。世事无常,聚散难测。多情之人就会随之心事起落,悲喜交替。不须风来雨去,不须云开月明,只需几段离愁,就能让人从此处到彼处,从咫尺到天涯。那是心的流浪!

    对于欧阳修而言,离别之所以如此痛苦,并非留恋风月繁华,而是感情的执着与真诚。即将来临的离别,使他陷入悲伤,这种悲伤不是春花秋月这种外物所能给人带来的感情变化,而是心灵的默契,是痴情的写照。词人此时,已经将对于眼前情事的感受,推广到了对于整个人世的认知。况周颐的《蕙风词话》中就曾说过“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别有动吾心者”。这正是人生自有情痴,原本无关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这里又从理念中的情痴重新返回到樽前话别的情事。耳边仍有离歌声声,对于词人来说,这样的离歌,一曲就足以让人肝肠寸断,又何须再换新的曲子!长亭古道,芳草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阳,那样的情景,这样的曲调,离别的人恐怕都会泪眼蒙眬。伤心凄切,肝肠寸结,甚至不需要离歌,甚至不需要残阳,个中滋味,多情之人自然明了。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这就是欧阳修,我们以为他会困在悲伤里无法走出,却不料,笔锋陡转,转出了这样的豪情。孟郊四十六岁进士及第,于是以为风吹云散,别开生面,满心按捺不住得意与欣喜,写下这样的句子:“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此时的欧阳修,显然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但是面对离愁别绪,他只能打起精神,强颜欢笑。

    没错,即使面对离别,即使只剩几日的相聚时光,也要在欢笑中度过。虽然有着深深的无奈,但是面对离合变幻,这何尝不是最好的选择。看尽洛城百花,就可以与春风坦然地告别。当然,洛城之花终究有尽,旖旎春风终究要别,该来的离别总要到来。再坚强的外表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凄凉。因此,这两句在豪宕之中又隐含了沉重的悲慨。如王国维所说,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

    人因情识而生,喜怒哀乐本是起于最初始的情感意向。贪嗔痴慢疑五毒,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心地的染污也日渐严重。情痴者,自是痴于风与月的颜色,而风与月是不关心人的情深深雨蒙蒙的。月白风清好个所在,焚香静坐,品茗对弈;手捧书卷,自吟自唱,都是极美的体会。但是,没有了天边风、窗前月,如果仍能诗意流连,那才是至高的境界。

    风花雪月四时美景,展露出太多让红尘男女眷恋的情色背景画面,是风花雪月激化了红尘男女情爱相思的念头,还是红尘男女情爱相思的念头点染了风花雪月?其实,就算没有春花秋月,就算没有夏风冬雪,情仍然在那里,不增不减。痴情之人,欢喜也好,悲伤也好,外物只能点缀而已。情痴者自是情痴,本就没有缘由,更与风月无关。

    晏殊·蝶恋花:独上高楼,天涯何处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曾经无数次想过,天涯到底在何处。是秋天里的西风碧树,还是暮春时的满地落花;是古道边的瘦马昏鸦,还是大漠上的孤烟落日?每次想这个问题,总会莫名地走入荒凉。或许,天涯就是我们未曾到过的地方。

    若干年前,我还在北京,总是在沉默与沉默之间,无边地徘徊。那时候,仿佛身在荒野,看不到灯火,找不到方向,常常被萧索与落寞包围,无处逃避。我朋友很少,但是有个做编辑的朋友,却和我性情相投,偶尔还能出去喝几杯酒,说说人生苦乐。

    某个秋天,这位朋友突然说要去旅行,我问他去哪里,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天涯。或许,他只想把自己放逐到远方,不拘何处。他是纯粹的性情中人,说走就走,不久后就离开了北京。没想到,直到现在,我们再未见过面,此后也不知能否重逢。如今想起来,突然发现,这才是真正的天涯。

    有些地方,你想去却怎么都去不了,不想去却偏偏零落在那里,便是天涯;有些情感,想要留住却注定要放手,想要挥别却总是缠缠绕绕,便是天涯;有些事情,想要掌控却无可奈何,想要远离却若即若离,便是天涯。对于这首词里的主人公来说,天涯就是,想见不能见。离恨在心,相见不如怀念就只是句空话。

    说起晏殊,想必许多人都会想起那两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其实,《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也是晏殊的代表作。上片描写苑中景物,运用移情于景的手法,注入主人公的感情,点出离恨;下片承离恨而来,通过高楼独望生动地表现出主人公望眼欲穿的神态,蕴含着愁苦之情。全词情致深婉而又寥廓高远,深婉中见含蓄,广远中有蕴涵,读来百感交集,不胜凄凉。

    晏殊,字同叔,抚州府临川城人,晏几道之父。七岁能文,十四岁就因才华横溢被朝廷赐为进士。宋仁宗时官至同平章事兼枢密使,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六十五岁时过世。性刚简,自奉清俭。能荐拔人才,如范仲淹、欧阳修均出其门下。他一生富贵悠游,所作多吟成于舞榭歌台、花前月下,而笔调闲婉,理致深蕴,音律谐适,词语雅丽,为当时词坛耆宿。

    我们不必知道,那个被主人公念念不忘的人到底是谁。我们只须知道,离别之后,这多情的女子,总是独上高楼,望穿秋水;总是徘徊花前,沉吟月下。当往事涌上心头,她只能将心事写成信件,可惜山水迢递,不知寄向何方。这样的处境,悲凉可想而知。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秋晓庭圃,愁容惨淡。菊花笼罩着轻烟薄雾,看上去似乎脉脉含愁;兰花上露珠点点,仿佛默默饮泣。一切景语皆情语,这里也不例外。其实,离别之后,纵然是春风旖旎,柳暗花明,这女子也很难找到快乐。更何况,此时是深秋,无论是菊花还是兰花,在孤独的人眼中,都带着几分愁苦。

    秋天的清晨,罗幕之间荡漾着几许轻寒,燕子双双穿过帘幕飞走了。其实,这两种现象之间未必有什么联系,但是在充满哀愁、对节气特别敏感的主人公眼中,那燕子似乎是因为不耐罗幕轻寒而飞去的。这里,与其说是写燕子的感觉,不如说是写帘幕中人的感受,而且不只是生理上感到初秋的轻寒,而且心理上也荡漾着因孤孑凄凄而引起的寒意。燕的双飞,更反衬出人的孤独,毕竟,燕子至少还能双飞于天空,主人公却只能独自惆怅于窗前。不难想象,当她目送时而绕梁呢喃、时而穿帘追逐的双燕相随而去之际,心中会怀着怎样的孤独与惆怅!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千古人间,离恨常有。明月却始终在那里,不声不响,从不在意世间离合变幻。明月无心,不解离愁,只能照临窗户,原很自然。既然如此,月下的众生,也应当无话可说。

    但是在这里,女主人公分明有怨言在心,她希望,明月能给她些许慰藉、些许温暖,而不只是那样冷冷地望着她。离恨在心,无处排遣,彻夜无眠,孤独对月,女主人公的怅惘之情,不须多说,谁都明白。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秋天本就是蔓草荒烟,萧索多,安恬少;寂寞多,快意少。当西风袭来,看黄叶飘零,处处都是天涯。这样的时节,若是被离愁别恨包围,就更如风前飘絮,寻寻觅觅,无枝可依。

    清寂苦寒的夜晚,这女子定是孤独难眠。于是,她只好倚着高楼,与黯淡的长夜茫然相对。当然,这样的夜晚,陪伴她的还有萧瑟的西风,以及飘飘洒洒的黄叶。如今,我们似乎能随着这词句,回到遥远的从前,看她在秋夜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萧索过后仍是萧索,落寞过后仍是落寞。对于这个孤独的女子来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人间都是无尽的荒原。通宵孤寂不寐,卧听西风落叶,这难言的况味无处言说。清晨登高望远,蓦然间发现,碧树已经凋残,人间无限荒凉!景既萧索,人又孤独,几乎言尽的情况下,词人又出人意料地展现出那片无限广远寥廓的境界: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这里固然有凭高望远的苍茫之感,也有不见所思的空虚惆怅,但这所向空阔、毫无窒碍的境界却又给了主人公精神上的莫名满足,使其从狭小帘幕庭院的忧伤愁闷转向对广远境界的骋望。这几句词,包含着望而不见的伤离意绪,但感情是悲壮的,没有纤柔颓靡的气息;语言也洗净铅华,纯用白描,虽然荒凉,读来却心旷神怡。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人生必经三种境界。第一境界为: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界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界为: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走在人间的路上,风也好,雨也好,荆棘也好,迷雾也好,总要独自面对,毅然前行,要知道,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

    人生苦旅,想要看到彼岸花开,就必须栉风沐雨。纵然憔悴不堪,仍旧不改初衷,若非如此,又怎会抵达真正的远方,又怎会遇见绝美的景致!当我们走了很远,或许某天会突然发现,我们寻觅很久的东西,就在不远处,灯火阑珊的地方。我想,这是最后的领悟。或许,只有到那时,人们才能做到,得失随缘,宠辱不惊。

    当然,词中的主人公,此时虽然独上高楼,望断天涯,恐怕还是无法领悟聚散无常。高楼骋望,不见所思,因而她想到了音书寄远: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她多希望,殷勤的鱼雁能替她传信,将她的思念带到远方。但是很可惜,鱼雁恐怕也如窗前明月,不知人世离恨之苦。更何况,那人身在何方,她根本不知道。红尘路远,山长水阔,已是天涯;零落人间,心无所依,更是天涯。

    张先·一丛花:无物似情浓,谁解嫁东风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恐怕直到时光尽头,世间仍会有思念,层层叠叠。爱情若不熄灭,思念就不停歇。往往是这样,爱得越深沉,思念越浓烈;爱得越真诚,思念越漫长。我们以为,离别之后,可以安恬度日,独自清欢;可以流放时光,轻描淡写。可是实际上,我们做不到。除非你天生无情,否则在别后的日子里,总会难忍惆怅落寞。

    两个人的月下黄昏变成一个人的独立残阳,定是难言的况味。可也没办法,爱得再深,也不得不面对世事无常,该来的离别总会来。事实上,除了生离,还有死别,我们都无法避开。世间之事,聚散离合,仿佛都有定数,来的时候,总是不迟不早、不声不响。

    如那首老歌所唱,思念很玄,如影随形,出没心底,无声无息。于是,不管何年何月,不管天涯海角,总有人在独自的世界里茫然等待,望穿秋水;总有人在寂寞的庭院里寻寻觅觅,满心凄凉。思念在心,如野草蔓延,无边无际。这首词里的主人公,那个寂寞的女子,想必就是如此。离思缠绕,挥之不去,无论春秋,无论冬夏,她都找不到多少闲情逸致。对她而言,时光总是那样阒然无声。

    张先,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吴兴)人。其父张维,好读书,以吟咏诗词为乐。张先于天圣八年中进士,官至尚书都官郎中。曾任安陆县的知县,因此人称张安陆。晚年退居江南,往来于杭州、吴兴之间,以垂钓和创作诗词自娱,并与梅尧臣、欧阳修、苏轼等名士登山临水,吟唱往还。

    关于这首词,有个故事说,张先曾经与一个小尼姑有私约,老尼姑管教很严,她们住在池岛中的一个小阁楼上。待到夜深人静,小尼姑就偷偷地从梯子上下来,使张先能登池岛来阁楼与她幽会。临别时,张先写了这首词,表达自己的依依不舍。也许,这只是好事者的附会,未必真有其事。但是,词句中的离愁别恨,却真真切切,没有半分虚假。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登高望远,情境总是相似。如果心中没有离思,只是单纯地站在高处,望断天涯,尽管也会有些惆怅,更多的却是豁然开朗。天地苍茫,只有极目远眺,才能明白,原来生命还可以更辽阔。

    倘若带着深深的离愁别绪登高望远,心境会全然不同。所有的辽远,所有的开阔,都会变成无边的哀愁。独立窗前,或许也能想到天涯,却只是茫然的想象;登上高处,看尘烟散漫,关山迢递,思念远得让人绝望,这才是真正的天涯。

    词中的主人公,经历了长久的离别,体验过多次登高怀远之苦以后,终于明白,世间没有任何事情比真挚的爱情更为浓烈,这也是登高怀远之情无穷无尽的原因。尽管未说情事,但是谁都知道,情就在那里,爱就在那里。若非如此,那些登高望远的时刻,她不会在思念里荒凉。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本来是随风飘拂的千万条柳丝引起了心中的离思,这里却反过来说自己的离愁引动得柳丝纷乱。这貌似无理的话,却更显出愁绪的浓烈,如杨柳堆烟。离愁别恨总会附着在眼中所见景物之上,于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遥遥望去,东陌之上,垂柳飞絮蒙蒙,这何尝不是主人公烦乱的心绪,在烟柳断肠处,飘飘荡荡。

    离愁堆在心间,如烟如雾,眼中的世界便少了光彩,多了黯淡。春花绚烂也好,夏荷田田也好,秋水潺湲也好,冬雪霏霏也好,都带着几分悲凉,没有了从前的诗意。其实,红尘深处,处处都有风景,处处都有诗意,只不过,人们总是忙于俗务,很少停下脚步用心欣赏,于是,很多时候,人们眼中的世界,只剩荒凉,只剩喧嚣。无心,便无风景;无情,便无归依。

    或许,远方那人曾经骑马而来,在明月之下,在清风之中。然后,他走向她,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快乐。那些相聚的日子,花明柳暗,云淡天高。相爱的时候,人间总是这个安详模样。可是后来,那人又骑马而去,在她的视野里渐行渐远,终于消逝在尘土之后。如今,许多个日子,她只能登高忆旧,遥望远方。可是,天南地北,关河萧索,那人身在何处,她无从知晓。她就算站立成雕像,也还是找不到那人的踪迹。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这两句看似闲笔,却点出多少如水的往事!往昔欢聚之时,正如双鸳戏水,欢喜无边。可是如今,不远处的池塘里,池水溶溶,鸳鸯依旧成双成对,她却独自徘徊,形单影只。当然,还有南来北往的小船,曾经见证了他们荷塘相约、不见不散的情事,如今却只和这寥落的女子默然相对。纵然登船玩赏,怕也如李清照所言,舴艋小舟,载不动离愁。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时间已经逐渐推移到黄昏,女主人公的目光也由远而近,收归到自己所住的楼阁。想当初,这个楼阁,曾经迎来送往无数个美丽的月下黄昏,主人公曾与心爱的男子,煮酒黄昏,欢言无尽。可是现在,同样的黄昏,同样的月光,画面却再也不似从前。

    月上柳梢,人约黄昏,最是浪漫的时刻。他们之间美丽的故事,也曾被月光书写。但是,事过境迁以后,只见梯子横斜着,整个楼阁被黄昏的暮色所笼罩,斜月低照着帘子和窗棂。也许,故事真的是这样,那时候,多情的小尼姑,也就是词中的主人公,曾经从梯子上下来,邀词人登池岛上阁楼与她幽会。但是,那样让人浮想联翩的故事毕竟已经过去。如今的月下黄昏,梯子已经撤去,女主人公只能独自怅惘。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这里化用李贺《南园》中“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之句,说怀着深深的怨恨,细想自己的身世,甚至还不如嫣香飘零的桃花杏花,它们青春快要凋谢的时候还懂得嫁给东风,有所归依,自己却只能在形影相吊中消尽青春。

    说桃杏犹解,言外之意是怨嗟自己未能抓住嫁东风的时机,以致无所归依。其实,桃花杏花嫁与东风,结局也并不圆满。流水落花,天上人间,那画面恐怕也只有凄凉。嗟叹过后,主人公想必还会伤高怀远,在思念里送别似水流年。爱是谜题,不是说解就能解开的。

    柳永·雨霖铃:多情自古伤别,那堪冷落清秋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世间之人,多情如柳永的,恐怕并不多。尽管宦途坎坷,尽管辗转飘零,但他从不负“多情”二字。那些流连风月的日子,他始终带着真诚,没有半分虚情假意。也正因此,每次离别,都会让他黯然神伤。荒芜混乱的人间,如果连情感都不愿付出,那么活着又有何意义!

    无论如何,那样的场景都让人感动。柳永去世后,向来被人们视为无情之人的青楼女子,合力掩埋了这个多情才子。这样的结局虽然被许多人,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经学家们白眼相向,但我们不得不说,即使是烟街柳巷,你若有情,那里也未必就只是买笑卖笑无情无意的冰冷荒野。多情的柳永,他定是给了那些生如飘絮的青楼女子许多温暖,她们才会如此回报。生命之间,彼此尊重,彼此关照,就是如此。

    凄清婉约,缠绵悱恻,没有谁能胜过柳永。他的人生本就凄楚荒凉,所以笔下的文字也是如此。几乎不需要太多修饰,就能让人走向寂寞天涯,看到断肠残阳。婉约词就是这样,在那些绮丽清婉的词句后面,藏着太多忧伤、太多惆怅。

    如果豪放词可以让人豁达开阔,婉约词则可以让人低回落寞。南来人的笔记《吹剑录》中记载过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苏轼在担任翰林学士的时候,他的下属官吏中有一个善唱歌的人。有一天,苏轼问他:“我的词和柳永的相比如何?”那人回答说:“柳永的词只适合十七八岁的姑娘手拿红牙板敲着节拍来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您的词就不同了,须得让关西大汉弹着响亮的铜琵琶,敲着铮铮作响的铁拍板来唱‘大江东去’。”这世上,需要豪放词,让我们走出凄凄惨惨;也需要婉约词,让我们回到月下黄昏。

    在很长的年月里,柳永漂泊江湖,萍踪不定,只能倚翠偎红,寄情于青楼楚馆。他抒发羁旅行役之情,有着切身体验,真情实感。这当然胜于那些以旁观者身份对于女性的客观描写。而且,柳永把词从小庭深院、绿窗朱户,引向市井都会,进而扩大到山水路途中的浩渺烟波、灯火村落,这种新的开拓,当然也胜过那些眼前无非春花秋月、身边但有罗幕珠帘的狭小天地。

    同时,由于乐曲新声的繁衍,柳永发展了词的长调体制,因而得以提供相应的篇幅适合于上述内容的扩展,又吸取六朝小赋艺术表观上的特点。柳永运用层层铺叙、恣意渲染的手法,因而上述内容所包含的内心情感,得以像水银泻地似的挥洒自如,尽情抒写。从晚唐到北宋初期,词坛上无论浓艳也好,清丽也好,名家歌词大抵不出于烂醉花间、徘徊香径,并注重于艺术上的简洁凝练、深婉含蓄。在这种情况下,这首《雨霖铃》可谓别有洞天。

    “雨霖铃”,只这三字,就足以让人突然沉默了。谁都知道,每场秋雨都意味着更添凄凉。《雨霖铃》本是唐代教坊大曲。安史之乱中,唐玄宗入蜀时,至斜谷口,连天霖雨,在栈道中闻铃声,隔山相应,内心十分凄凉,于是根据这种声音,创作了《雨霖铃》曲,以寄托悲恨,悼念杨贵妃。此时,柳永经历的,虽然看上去只是寻常的离别,但是对于这个多情才子来说,离别绝不是几句嘱咐、几声珍重那么简单。他很清楚,离别就意味着山高路远、音书难寄。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秋天本就让人无奈,满地衰草,满眼黄叶,任谁都会兴起悲凉之感。我常常想,世间若是没有秋天,那些才子佳人的寂寞与愁苦,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多?终于明白,多情之人,即使没有春花秋月,即使没有古道残阳,该凄凉的时候仍会凄凉,该悲伤的时候仍会悲伤。

    这是汴京城南的河岸边。即将离开汴京的柳永,真的不想面对这样的离别;但是没办法,聚散无常,多情如他,只能在这些难以预知的情节里浮浮沉沉。我们可以这样想象:深秋的傍晚,在临时搭起的帐篷内,这对情深意重的男女饮酒话别。帐篷之外,寒蝉凄惨地哀鸣,仿佛在为这场离别而哭泣。不远处的长亭,已经隐隐约约,可见天色将晚。大雨初停的傍晚,离别的钟声已经敲响。该走的人总要走,该留的人总要留,此后的日子,他们只能茫然相望,两处天涯。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在千年前的那场离别里,最不解风情的,恐怕就是兰舟上的船夫了。多情的柳永,多希望时间能停下来,让他们不需要离别,就在那里临风对酒。他多希望,这只是虚幻的梦境,他们仍可以携手红楼,花前月下。

    这是分别之际,他们的模样: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如许多离别的人们,执手相望,想要多说几句情话,想要多看对方几眼,却早已泪眼蒙眬。离别之伤,总是如此,欲语泪先流。当然,离别的时候,很多话不需要说出,彼此都已明了。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悲伤在心里,凄凉在心里,又何需太多言语!不管怎样,多情的柳永还是希冀兰舟可以晚些出发。可是,天色欲晚,他纵然有再多不舍,兰舟也终将起程。

    最后,他们终于还是分手了。注定的离别,谁也无法改变。何况,有聚就有散,有来就有去,世事本就如此。只不过,人们虽然常说离别是相聚的开始,但是面对离别,若非性情冰冷,谁又能忍住悲伤!

    千里烟波,楚天辽阔。如果不是因为离别,这样的景致定可以让人沉醉其中。但是,心中有了离愁别恨,境况就全然不同了。千里迢迢,那是思念难以飞越的距离。试想想,独自伫立,遥望远方,不见情人身影,只见流水东去,将是何等寂寥!

    此时,暮霭沉沉,兰舟向南驶去,身在兰舟上的词人,沉默无语。他知道,眼中的千里烟波,将是此后他们之间的遥远。当然,送别的那个女子,始终站在那里,凝望着远去的兰舟,久久不愿离去。可是,就算她望断天涯,离人终究还是走远了。泪眼迷离的时候,他们已是两无消息。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没错,千古以来,多情之人总会因离别而无限感伤。无处掩藏,无法避开,这是他们必经的心路历程。世间真正与人不离不弃的,其实是聚散离合,多情也就必然多伤。

    越是多情,就越容易沉湎;越是多情,就越害怕离别。所以人们说,多情必多伤。事实上,即使是春暖花开,面对离别,也总有人叹息无声。如果是秋天,雁过潇湘,寒蝉凄切,风雨飘零,黄叶满地,那就更让人难忍离愁。此时,柳永经历的那场离别,正是在清秋时节。可想而知,离别之后,面对江水苍茫,他的心情定如黄叶飘零,难以收拾。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即使是千年以后,再读这几句,仍会忍不住叹息。想必,离别之后,多情的柳永宁愿长醉不醒。但是,就算沉沉醉去,他终将醒来,面对独自的冷落清秋。那时候,陪伴他的,恐怕只有杨柳岸边,凄厉的晨风、黎明的残月。

    尽管让人不忍细看,但是不得不说,那仍是凄美的画面。杨柳岸上,晨风凄凄,残月无言。孤独的词人就坐卧在那里,不声不响。离别之后,他仿佛被时光流放,没有方向,没有春天。曾经的花好月圆,此时的晓风残月,这样的落差,绝不是寥落那么简单。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离别就是这样,两处萧索,相聚无期。毕竟,红尘那么深,谁也不知道,下个黎明和黄昏,自己会流落到何方。离别之所以让人悲伤,不只因为结束快乐的相聚时光,更因为此后的岁月两处缥缈。

    看似只是生离,或许已是死别,人间之事,谁也无法预料。此后的许多年,若始终无法重逢,就算遇到最美的风景,不能携手欣赏,又有何用;就算情思满腹,无人知晓,无处诉说,又有何用?“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就是这种滋味。

    吴文英·齐天乐:乱蛩疏雨秋宵,陈迹危亭独倚

    烟波桃叶西陵路,十年断魂潮尾。古柳重攀,轻鸥聚别,陈迹危亭独倚。凉飔乍起,渺烟碛飞帆,暮山横翠。但有江花,共临秋镜照憔悴。

    华堂烛暗送客,眼波回盼处,芳艳流水。素骨凝冰,柔葱蘸雪,犹忆分瓜深意。清尊未洗,梦不湿行云,漫沾残泪。可惜秋霄,乱蛩疏雨里。

    相爱的时候,人们总会说起永远。情到深处,谁都愿意陪着彼此到天荒地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无数人毕生的愿望。但是,千古人间,生离死别常见,白首到老的能有多少?再美丽的爱情,也敌不过无情的岁月。

    纳兰容若与妻子情深意笃,他们的生活是人们最向往的:琴瑟在御,时光静好,但是这样的幸福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妻子离世后,悲伤的纳兰也只能凄惶度日,独立残阳。这世上,真正能直到永远的,只有时光。美丽的爱情虽然在千百年后仍被人们说起,但是爱情的主角却早已沉寂,虚渺的天长地久,对于他们来说,又有何意义?仔细想想,活在人间,我们能做的,只是珍惜眼前,如此而已。

    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晚年又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人。毕生未仕,以布衣出入侯门。所与交游,如史宅之、吴潜为宰相,赵与芮为亲王,皆过从甚密。与其他显贵,如贾似道等亦有酬唱。吴文英中年多居苏杭等地,并以苏州为中心,北上到过淮安、镇江,苏杭道中又历经吴江垂虹亭、无锡惠山,及茹霅二溪。游踪所至,每有题咏。

    他曾筑荷塘小隐之宅,地邻太湖。关于这里的隐居生活,他这样说:“归隐何处,门外垂杨天窄,放船五湖夜色。”几分闲适,几分淡雅,倒也乐得自在。晚年为荣王赵与芮邸中幕客,常居绍兴。

    我们不知道,十年前发生在杭州的那段故事是如何开始、如何结束的。但我们知道,十年后,吴文英重返杭州,走过那些熟悉的街道,忆起那些浪漫的往事,深爱着的女子却再也遇不到了,不知不觉已是柔肠寸断、满心凄凉。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反正偌大的城市、偌大的人间,故人不在,他只能茫然寻觅,徒叹奈何!

    烟波桃叶西陵路,十年断魂潮尾。这里化用王献之《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的句意,写十年后重游与情人分手的渡口,不胜伤感。断魂潮尾,不仅说明了别后怀念之殷、相思之苦,也为下片写十年前相见的情形埋下伏笔,使上下片遥相映带,两两相形。

    西陵,即西泠。在杭州西湖孤山下,西泠桥畔沉睡着南朝的多情才女苏小小。当年,她与那个心爱的男子相识相爱、相知相依,故事何其美丽!“郎骑青骢马,妾乘油壁车。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如果可以,他们的故事原本可以有个不错的结局。但是很遗憾,后来男子无情离去,只留给苏小小满世界的凄凉。

    或许,吴文英与那个女子也曾经泛舟西湖之上,纵情云水之间。但是,这只是故事的开头,故事的结尾无人知道。茫茫尘世,他们是否还能重逢,只能看缘分深浅。十年来,离思缠绕的吴文英,总是黯然神伤,日日心事缥缈,仿佛随着潮汐起起落落。此时虽然又来到宛如桃叶渡的西陵路上,遇见的却只是物是人非。

    故地重游,想要找回曾经的美好,却无奈事与愿违,找到的总是无边的荒凉。想必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感受。我们可以回到故地,却永远回不到最初;我们可以重拾旧物,却永远拾不起青春。多年以后,蓦然回首,往事如烟。人生就是这样,停停走走,聚聚散散,说好的永远,总是经不住风吹雨打。

    想当年,他们在亭中聚首,又折柳话别。如今,古老的杨柳又重新攀折,追忆往昔只如轻迅飘忽的鸥鸟,骤然相聚却又轻易分别。陈迹危亭独倚,这句看似平淡,读来却不禁愕然。许多事情,当时看来只是寻常,过去以后,再次想起却会让人悲从中来。陈迹,不只是陈旧,更是了无痕迹。

    往事在心中浮起,却又没个着落,他只能静静地倚靠在亭上,任思绪蔓延,到人间,到天上。就在这里,或许他们曾经说过永远,或许他们曾经许下诺言。但是十年以后,所有的故事都已陈旧,落了厚厚的尘埃。面对陈迹,除了叹息,除了感伤,还能如何?

    独自倚着危亭,追寻往日影迹。眼中所见风景是这样:远处,秋风乍起,吹来阵阵凄凉,渺茫的轻烟弥漫在整个沙滩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只船帆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在风中翱翔。暮色苍茫的远山翠影依稀。这样唯美的画面,若是心境恬淡,没有往事萦怀,定能让人心生沉醉。但是此时,昔人不在,往事如风,词人怕是只会惆怅。

    但有江花,共临秋镜照憔悴。这是近处的风景,江面如镜,映花照人。多萧瑟的情境,竟然只有江岸上几朵野花,伴着这愁肠百结的词人,共同对着如镜的秋水。江水中花影憔悴,人影何尝不是如此。

    不敢回忆,却忍不住回忆;不愿想起,却忍不住想起。无论是危亭还是杨柳,无论是江花还是秋水,都是词人熟悉的景致。可惜,当年有人相伴,如今却只有他自己。于是,他只能让自己借着秋风回到最初,遇见当时的爱情。

    “华堂烛暗送客,眼波回盼处,芳艳流水。”想当年,晚宴之后,那女子送走别的客人,单独留下词人,情意非同寻常。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许就是这女子在词人心中的形象。那时候,夜空之下,灯烛半熄,词人曾经在这女子清澈的眼眸里沦陷,那时的时光无比静好。

    当然,让词人沦陷的,还有女子的似水柔情。素骨凝冰,柔葱蘸雪,这也是词人对她的印象。如冰似雪的肌肤、白嫩纤细的手指,或许还有袅娜姽婳的身姿、温婉秀雅的气质。词人清楚地记得,她曾经用素手为他分瓜,温柔体贴中,更有着无可比拟的情深意重。

    很显然,这是令无数人憧憬的画面,温柔婉约的女子,清雅恬淡的气质,如水如月的爱情,私语缠绵的夜空。他们之间的故事,词人虽然并未透露多少。但我们可以猜到,彼时的他们,定是谈笑风生,欢喜无边。爱情的最初,从来都是这样。或许,他们也曾在月下许愿,希望他们的爱情可以地老天荒。但是,十年以后,故事的主人公只能在故事的陈迹上叹息,这就是生活。

    “清尊未洗,梦不湿行云,漫沾残泪。”梦不湿行云,化用宋玉《高唐赋》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话,而语言清雅,多情而不轻佻,表现梦中与情人幽会,未及欢会即风流云散,醒来残泪满沾衣衫的情景。往事成空,除了梦境和回忆,他拾不起任何东西。

    多情之人,总会做些傻事。因为心有不舍,所以从前他们共同用过的酒杯,他不忍心冲洗。可惜,月下共饮的情景虽然还能时常忆起,对他情有独钟的那个女子却不知身在何方。她虽然偶尔出现在词人梦里,也总是停留瞬间,然后就匆忙离去,留下词人默然垂泪。醒来的时候,凄凉无处言说。这个孤单无眠的秋夜,伴他送别冷落流光的,只有秋宵雨声和窗下蛩声。

    陆游·钗头凤:千古绝恋,往事倾城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红尘如泥,世事如霜。这世上,没有谁能敌得过世事无常。浮沉起落、聚散离合,总是在刹那间发生,不给人找好退路的时间。于是,几千年的紫陌红尘,总有人彷徨无计,总有人寂寞无声。似乎总是这样,我们最不愿面对的荒原,其实就在不远处。沧海成桑田,也仿佛只需瞬间。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经不起风雨飘零。青春年华也好,烟雨红颜也好,绚烂春花也好,纯真爱情也好,总会在不经意间随风而去,再也无法找回。世人大都渴望爱情,希望有个人伴着,到海枯石烂,到地老天荒。但是,真实的情况是,再美丽的爱情,也总要与无情流光对阵。爱情败北,爱情中的两个人就只能暗自伤神。

    说起陆游,总会想起沈园,总会想起那段倾城往事。如果没有这场爱情,陆游的人生恐怕会黯然失色。遗憾的是,这场爱情开始时如诗如酒、如水如月,结束时却无边叹息、两处销魂。

    沈园在浙江绍兴,南宋时那里叫山阴。传说从前沈园的粉壁上曾题着两阕《钗头凤》,第一阕是陆游所写,第二阕是陆游的前妻唐婉所和。这两阕词虽然出自不同人之手,却浸润着同样的情怨和无奈,因为它们共同诉说着那场凄婉的爱情。人间情梦,醒时常常伴着寂寞凄凉,很不幸,他们也不例外。

    陆游出生于殷实的书香门第,幼年时正值金人南侵,随家人四处逃难。他母舅唐诚一家与陆家交往甚多。唐诚有一女儿名叫唐婉,自幼文静灵秀,善解人意,与年龄相仿的陆游情意相投。两人青梅竹马,耳鬓厮磨,虽在兵荒马乱之中,两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仍然相伴度过了一段无瑕的美好时光。

    青春年华的陆游与唐婉都擅长诗词,他们常借诗词倾诉衷肠,花前月下,吟诗作对,丽影成双。两家父母和亲朋好友,也都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于是陆家就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做信物,订下了这门亲上加亲的婚事。

    婚后,陆游、唐婉更是情爱弥深,沉醉于两个人的天地中。也因此,陆游把科举课业、功名利禄都抛置于九霄云外。陆游的母亲是一位威严而专横的女性,她盼着陆游金榜题名,以便光耀门楣。目睹当时的状况,她大为不满,几次对唐婉大加训斥,责令她以丈夫的科举前途为重,淡薄儿女之情。

    然而,情况却始终未见好转。陆游与唐婉依旧琴书相合,诗酒流连。所以,陆母对唐婉大为反感,认为她是唐家的扫帚星,将把陆游的前程耽误殆尽。终于,陆母借故责令陆游休了唐婉,素来孝顺的陆游,面对态度坚决的母亲,除了暗自饮泣,别无他法。

    迫于母命难违,陆游只得答应把唐婉送回娘家。但是他又不忍从此以后相聚无缘,于是悄悄另筑别院安置唐婉,有机会就前去探望,诉说相思之苦。无奈纸包不住火,精明的陆母很快就察觉了此事,严令二人断绝来往,并为陆游另娶一位温顺本分的王氏女为妻,彻底切断了陆、唐之间的悠悠情丝。

    无奈之下,陆游只得收拾起满腔的幽怨,在母亲的督教下,重理科举课业,埋头苦读了三年,在二十七岁那年只身离开故乡山阴,前往临安参加“锁厅试”。在临安,陆游以扎实的经学功底和横溢的才华博得了考官的赏识,被荐为魁首。没想到,同科试获取第二名的恰好是当朝宰相秦桧的孙子秦埙。秦桧深感脸上无光,于是在第二年春天的礼部会试时,硬是借故将陆游的试卷剔除。

    礼部会试失利,陆游回到家乡,风景依旧,人面已新。睹物思人,心中备感凄凉。为了排遣愁绪,陆游时时独自徜徉在青山绿水之中,或者闲坐野寺探幽访古;或者出入酒肆把酒吟诗;或者浪迹街市狂歌高哭。就这样过着悠游放荡的生活。

    在一个繁花竞艳的春日,陆游漫步到沈园。在园林深处的幽径上,偶然邂逅了阔别数年的唐婉。那个瞬间,两人的目光相触,都感觉恍惚迷茫,不知是梦是真,眼帘中饱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思是怜。此时的唐婉,已由家人做主嫁给了同郡士人赵士程。

    与陆游的不期而遇,无疑将唐婉已经封闭的心灵重新打开,里面积蓄已久的旧日柔情、千般委屈猛然奔泻出来,柔弱的唐婉对这种感觉几乎无力承受。而陆游,几年来虽然借苦读和诗酒强抑着对唐婉的思念,但在这一刻,那埋在内心深处的旧日情思不由得涌出。四目相对,千般心事、万般情怀,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次唐婉是与夫君赵士程相偕游赏沈园的,那边赵士程正等她用餐。在好一阵恍惚之后,唐婉终于提起沉重的脚步,留下深深的一瞥之后走远了,只留下陆游在花丛中怔怔发呆。和风袭来,吹醒了沉在旧梦中的陆游,他不由得循着唐婉的身影追寻而去,来到池塘边柳丛下,遥见唐婉与赵士程正在池中水榭上用餐。隐隐看见唐婉低首蹙眉,有心无心地伸出玉手红袖,与赵士程浅斟慢饮。这似曾相识的场景,看得陆游心都碎了。昨日情梦,今日痴怨,尽绕心头,感慨万端,于是提笔在粉壁上写下了这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陆游清楚地记得,他曾携着那双纤手度过了许多个月下黄昏。那时候,他们把酒言欢,醉意阑珊。可是如今,同样的春天,他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美好感觉。他们之间的故事,尽管多年后仍被说起;但是在当时,已经成了陆游悲伤的理由。毕竟,深爱着的那个女子,早已如宫墙内的杨柳,遥不可及。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其实,不是东风吹落了欢情,而是世俗的冰刀霜剑,让他们如诗的爱情无法完满。这世上,没有谁能够真正求得完满,悲欢离合总会悄然发生。

    几年的离别生活,带给他们的只有满怀愁怨,正如李商隐所言,“东风无力百花残”。生活在那样的时空下,奉行孔孟之道的陆游无法对自己的爱情有个像样的交代,只能以文字寄情,实在令人叹息!到底是谁的错,真的无须言明。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春光依旧,人却今非昔比。唐婉因离情别恨而消瘦,陆游自己,何尝不是在思念里憔悴不堪!旧情难断,相思不舍,人也就仿佛置身荒野,没有归依。唐婉虽然再嫁,却还是常常以泪洗面。可惜,就算泪水洗尽胭脂,湿透手帕,思念却终究无处落脚。

    当满春的桃花凋落在寂静空旷的池塘楼阁上,看花的人定会满目凄凉。爱情落幕后,尽管曾经的誓言还依稀可见,但是小字红笺却再也难以交付。虽说自己情如山石,痴心不改,但是这样的心意却只能堆放在心里。明明在爱,却又不能去爱;明明不能去爱,却又割不断这爱缕情丝。刹那间,有爱,有恨,有痛,有怨,终于凄凉地叹息:罢了!除了这样,还能如何?生活中的无奈,谁都无计可施。

    陆游写了这首《钗头凤》以后不久,秦桧病死。朝中重新召用陆游,陆游奉命出任宁德县立簿,远远离开了故乡山阴。第二年春天,抱着一种莫名的憧憬,唐婉再次来到沈园,徘徊在曲径回廊之间,忽然瞥见陆游的题词。反复吟诵,想起往日二人诗词唱和的情景,不由得泪流满面,心潮起伏,便和了一阕《钗头凤》,题在陆游的词后: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活在人间,总会有许多不堪面对的际遇。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孤独的行人,栉风沐雨,无人过问。唐婉虽然另嫁赵士程,后者也对她呵护有加,但是她心里,始终无法放下曾经的爱情。对于爱情,她有自己清晰的认知,那便是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可是,她与陆游却是那样的结局,尘缘如此,谁也没有办法。

    许多个日子,不孤独却又无比孤独,不悲凉却又难忍悲凉。花开花谢,云卷云舒,带给她的只有惆怅。这个愁思百结的女子,面对雨后黄昏,面对晓风残月,心绪难平,可想而知。当晨风吹干泪痕,心事无处诉说,只能倚栏独语,这是何等难言的况味!

    许多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就像陆游与唐婉的爱情。那些互相思念,却又无法相见的日子,他们是彼此的天涯。重临沈园,唐婉已是病体缠身。很多夜晚,凄风刺骨,彻体生寒,听着远方的角声,仿佛野草,零落异乡。她的心事无处诉说,害怕别人问起,还必须忍着泪水,强颜欢笑。她以爱情为信仰,却又在爱情里落得满心凄凉。生活,竟可以这样绝情!

    唐婉是一个极重情意的女子,与陆游的爱情本是十分完美的结合,却毁于世俗的风雨中。赵士程虽然重新给了她感情的抚慰,但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与陆游那份刻骨铭心的情缘始终留在她情感世界的最深处。自从看到陆游的题词,她的心就再难平静。追忆似水的往昔、叹惜无奈的世事,使她日渐憔悴,抑郁成疾,终于在秋意萧瑟的时节,如落叶般随风逝去。

    此时的陆游,仕途正春风得意。他的文才颇受新登基的宋孝宗的称赏,被赐进士出身。以后仕途通畅,一直做到宝华阁侍制。这期间,他除了尽心为政外,也写下了大量忧国忧民的诗词。到七十五岁时,他上书告老,蒙赐金紫绶还乡了。陆游浪迹天涯数十年,企图借此忘却他与唐婉的凄婉往事,然而离家越远,唐婉的影子就越萦绕在他的心头。

    倦游归来,唐婉早已香消玉殒近四十年,自己也已至垂暮之年,然而对旧事、对沈园依然怀着深切的眷恋。他常常在沈园的幽径上踽踽独行,追忆着深印在脑海中的如烟往事。这里是陆游怀旧的场所,也是他伤心的地方。他想着沈园,但又怕到沈园。不管怎样,晚年的陆游,每年春天必往沈园凭吊唐婉,每往或诗或词必有寄情。

    八十五岁那年春天,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由儿孙搀扶前往,此时沈园又经过了一番整理,景物大致恢复旧观,陆游满怀深情地写下了最后一首沈园情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此后不久,陆游就溘然长逝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恐怕也只有这样的词句,可以解释陆游与唐婉之间的爱情。有时候,爱情真的可以深沉到让人生死以之。这样的爱情,不管经历怎样的世事沧桑,都不会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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