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莫如宋词-流水落花春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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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很短,短得让你来不及认识自己;时光很冷,冷得让你不知道何去何从。我们只是红尘的过客,不经意间,年华已然凋零,爱恨只在梦里。最后的最后,只能无声地感叹:落花流水,天上人间。

    晏殊·木兰花:烂醉花间应有数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就是人生,不管你以何种姿态经过人间,终究要寂静地离去,两手空空。王侯将相,俯瞰苍生,只是刹那的骄傲;豪商巨贾,富甲天下,不过是水月镜花;英雄豪侠,叱咤风云,经不住沧桑洗礼;才子佳人,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

    其实,这个世界上,除了功名利禄,还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流连,比如夕阳西下,比如云水相依;比如细雨花间,比如风前月下。当人们忙着追逐时,你可以停下脚步,看山看水,听风听雨。毕竟,人生只是单程的旅行,选择也就意味着错过,得到也就意味着失去。不管怎样,我们都应当记得,赏心应比驱驰好。

    晏殊五岁就能写诗,可谓天才。景德元年(1004年),江南按抚张知白听说这件事,将他以神童的身份推荐给朝廷。正赶上皇帝亲自考试进士,就命晏殊做试卷。晏殊见到试题,马上说那些题目他之前曾做过,希望宋真宗另选题目。这样的质朴不隐,给真宗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入朝办事后,当时天下无事,容许百官各择胜景之处宴饮,当时的朝臣士大夫们各自饮宴欢会,以至于市楼酒馆,都大设帷帐提供宴饮游乐的方便。晏殊当时很穷,没钱出门游玩宴饮,就在家与兄弟们讲习诗书。正因为在馆阁大臣们出游宴饮的时候,他却选择了闭门读书,后来他成了太子的讲官。上任之后,有了面圣的机会,皇帝当面告知任命他的原因,晏殊毫不遮掩,说他并非不喜欢宴游玩乐,只是家里贫寒才不得不闭门读书。因为诚实谨慎,他深得皇帝赏识。宋仁宗即位后,他得以大用,官至宰相。在他的仕途中,只有短暂起落,没有太大的波折。

    晏殊的生平,可谓风平浪静。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感慨叹息,叹息花月无痕,叹息岁月无声,叹息聚散如风,叹息生命如尘。事实上,他活得很清醒,也在这样的清醒中看过许多繁华寥落。

    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年),晏殊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兼枢密使,握军政大权。其时,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副宰相),韩琦、富弼为枢密副使,欧阳修、蔡襄为谏官,人才济济,盛极一时。可惜宋仁宗不能果断明察,又听信反对派的攻击之言,于是,韩琦先被放出为外官,范仲淹、富弼、欧阳修也相继被外放,晏殊则被罢相。

    这样的变数,让很少经历风雨的晏殊颇感无奈。在这样的情境下,他写了这首词。对着逝去的春天,他说出了这样的心事:他宁愿烂醉花间,忘却聚散浮沉。只不过,我们知道,最深的沉醉即是最深的清醒,最深的清醒即是最深的沉醉。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春去秋来,叶落花飞,轮回变化,总在不经意间完成。如果可以选择,想必大多数人都愿意住在春天,只因这里春江水暖,草长莺飞。但是,真实的情况是,即使是莺歌燕舞的春天,也总有落红无数。花落的时候,总能牵动万千情绪。

    该来的未必会来,该去的却定然会去。世间之事,就是这样让人无奈。你等待了许久的东西,纵然出现,或许也只是瞬间停留;而你不愿面对的东西,却总是在那里,挥之不去。春光易逝,年华易老,谁也无法逃开。莺语燕飞的春归时候,恰逢莺燕都稀,词人更觉怅惘。他实在没有办法,人生就是如此,许多事不堪面对,也只能面对。千头万绪,细细盘算,终于明白,生命真的如萍,聚散真的如风。

    “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对于时光来说,无论是青春还是爱情,都没有多少力气。甚至不需要风雨,青春就会谢幕,爱情就会终了。生命已如尘埃,更何况是生命中的点滴际遇!纵然你万千流连,也留不住刹那的芳华。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是白居易的《花非花》。说得多好,人生原来不过如此,如花如雾,如梦如烟。梦里人生,纵然春光旖旎,百花暄妍,但是这样的梦实在太短,短得让人来不及拾起几片落花。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尘缘,都会如秋云般散去。梦醒的时候,我们已在暮色黄昏,看灯火人间。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卓文君明白司马相如琴声里的高山流水,于是他们携手私奔,当垆卖酒。这样的爱情,即使是在两千多年以后,仍然让无数人醉眼迷离。刘向的《列仙传》中说,有个叫郑交甫的人,出游江汉之时,偶遇两位绝色美女,其实是传说中的舜的两位妻子,她们因投水汉江所以成为神女。郑交甫见而倾心,并以真诚感动了两位神女,于是应了他的请求,神女解下玉佩作为纪念。

    无论是文君文琴,还是神女解佩,都是爱情里的美丽情节,令人神往。可我们知道,这样的爱情太难得也太短暂。人们总是憧憬美丽的爱情,并且愿意为之寻寻觅觅。但是我们必须看到,最美丽的爱情,也敌不过无情的流光。

    当爱情已成过去,纵然你挽着那人的衣裳,想要将其留下,却也只是徒劳。衣带已断,爱情已去,放不下也只能让自己黯然神伤,如此而已。当然,在这里,晏殊所写的,未必就是无法挽留的爱情。他写爱情难以长久,其实是在表达自己对于人间聚散的无奈。

    “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听起来,这话带着几分激动、几分牢骚。物质生活极其优渥的晏殊,也总会有惆怅和落寞,也总会有悲伤和荒凉。可见,无论你在什么位置、什么地方,无法摆脱的,总是世事无常。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醉卧花间的日子,相信唐伯虎是快乐的。所有的人都笑他疯癫,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底是迷醉还是清醒。

    晏殊虽然经历过些许波折,但总的来说,人生顺风顺水。所以,他所说的烂醉花间,定然没有唐伯虎这样彻底。相同的是,他们都知道,即使酒醒花前坐,酒醉花下眠,日子还是在不停地流走,时光还是在不停地凋谢。所有的人,距离尘土都不遥远。

    苏轼·水龙吟:浮萍随流水,尽是离人泪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有人说,生命如歌;有人说,生命如诗。在缥缈的旅程里,我们可以为生命画上黄绿青蓝,也可以将生命刻画得疏淡清雅。但是无论如何,生于尘世,每个人都只如浮萍。纵然你不愿随波逐流,却也只能在如水的时光里飘飘荡荡,不知所终。

    其实,我们都是孤单的。看上去,人生常有相逢,也常因相聚而欢喜。可是,多年以后,回首往事,终于明白,所有的相聚都会以别离为结局。萍聚萍散,缘起缘灭,谁也没有办法。很多时候,我们都要独自行走,独自穿过荒凉年月,独自看花谢花开、潮起潮落。

    我们以为,春天与爱情有关。杨柳依依的日子,携手花间,相依月下,这样的情节的确让人神往。如果可以,谁都愿意在那样的情境里,诗化流年。但是,在古典诗词里,春天却并非只有春江水暖、百花鲜艳。实际上,在那些疏疏落落的诗行里,我们看到了无数身影,在花树之前,在水月之间,彷徨凄楚。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因为聚散离合,因为年华易老,春天里总有秋凉,繁华里总有萧索。

    这首词的主人公,那个孤单的女子,因为被离思缠绕着,看花不是花,看月不是月,即使是在花开如梦的时候,她也心无所依。春去之时,落红难缀,她早已是泪眼迷离。可是那又如何?人在红尘,聚散难期,这样凄凉的心境,并非独属于她。

    此词作于元丰四年(1081年),苏轼四十五岁,这已经是他谪居黄州的第二年。他的好友章质夫作了一首《水龙吟》,写尽了杨花风姿,苏轼很是欣赏,于是忍不住和了这首。在写给章质夫的信中,苏轼说:“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词!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

    燕忙莺懒花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这就是章质夫那首《水龙吟》。这首词写杨花,以形写神,风姿秀逸。不得不说,这是杨花狂欢的时节。燕忙莺懒,落红无声。杨花漫飞的身影,迷离了整个世界。当年,同样的晚春时节,韩愈面对飞舞杨花,写下了这样两句:“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或许,杨柳之花,比不上百花娇艳,尽管如此,它们还是选择了自由飞舞,点画青林。人生就是如此,纵然如尘如萍,也应活出精彩。

    当杨花依着珠帘散漫而下,又被清风吹起,就为珠帘内的玉人,营造出了梦境般的画面。只不过,再美的梦境也总有醒转之时,这毕竟是春归的日子,帘外仍是水流花谢,两处无情。这样的时节,心有离愁,定是难言的况味!想着远方,泪眼模糊,这就是古典诗词里许多女子在暮春时节的模样。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杨花虽然以花为名,却不似百花那样鲜丽娇艳。它细小无华,既无炫目的色彩,又无醉人的芬芳,实在很难真的被当成花来看待。所以苏轼在这里说它似花非花。正因为如此,它总是被人们忽略。

    其实,即使是绚丽了整个世界的百花,在飘零的时候,除了那些多愁善感的人们,也没有多少人感伤怜惜。杨花的命运就更是悲凉,随风起舞,轻灵飘忽,将所有欢乐赋予那些纷飞的日子,却是无人过问,只能默然零落。微小的生命就是如此,清欢独自,冷暖自知。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杨花随风飘飞,离开家园,落在路旁,仔细思量,看似无情,却有它的情思。看似轻舞恣肆,欢乐无尽,谁又知道,这飘舞的杨花,离开枝头的时候,心中有过怎样的无奈和不舍!

    不管怎样,杨花飞去,柳树就只能在原地回味那些相守的日子。终于,词人将思绪从杨花转到庭院里孤独的女子。那纤柔的柳枝,就像她受尽离愁折磨的柔肠;那嫩绿的柳叶,犹如她的娇眼,春困未消,欲开还闭。很显然,离愁萦绕心头,她真的不愿面对这样的落花时节。

    相聚的日子,赌书泼茶也好,煮酒赋诗也好,离别后就只有孤孤单单。这样的暮春,她只有自己。不知道,离人远去之时,是否也如杨花,曾经眷恋和悲伤。没有人告诉她,那人何时会回来;没有人告诉她,她们的爱情将如何收场。她只能守着幽窗,任年华被时光雕刻。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所谓春梦了无痕,寂寞的人可以在梦里回到最初,遇见那些花前月下携手共醉的日子,但是梦醒时分,却必须面对冷落年光。独自弹琴写诗,独自听风看月,或许也能诗意朦胧,前提是,心境恬淡。心中若有万千愁绪,怕是永远也找不到那样的清淡意味。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是唐代诗人金昌绪的《春怨》,女子的幽怨尽在其中。她多希望,那些好梦能够永不醒来,可以让她住在梦里,与所爱之人,煮酒黄昏,临风月下。但是很遗憾,再美的梦也总要醒来。谁都知道,午夜梦回是何种滋味。纵然黄莺不啼叫,她也不能永远活在梦里。

    从表面上看,这几句几乎都是在写人,女子的无限幽怨呼之欲出。但细细品读,又不能不说是在写杨柳。随风飞舞、欲起旋落、似去又还,正是柳絮飘飞的情景。至于黄莺,也应该常常栖息在柳梢头,啼叫之时,怕也会惊破杨柳的美梦。作者落笔轻灵,以自己的内心体验抒写杨柳,使之成为人的思想情感的载体。物性与人情,已经浑然不可分割。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这样的时节,飘零人间的岂止是杨花!西园百花,零落满地,难以连缀,也是不堪面对的画面。更不堪面对的,是心中从不散去的离思。杜甫的《曲江》中说:“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整个春天即将过去,而所思之人尚未归来。其思念之切可想而知。

    我们看落红的最终命运: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没错,落红不但难缀,甚至连遗迹,也将被雨水洗净,只剩破碎浮萍,随水漂流,没有方向。再绚烂的花,零落之时也只能如此。立在庭院,看漫天花雨,敏感的人定会想到生命如尘,年华渐老。黛玉葬花,看似痴傻,却是真真切切的悲伤。她流着泪埋葬的,除了零落的百花,更有若干年后的自己。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无边的春色,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怎能不让人感伤!花事终了的时候,曾经鲜艳的百花,大部分零落满地,化作尘土;小部分随水而去,不知所终。人生在世,何尝不是如此,纵然你威武煊赫,纵然你风流恣肆,到最后不过是孤冢尘烟,了无痕迹。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庭院中的女子,仍然在无边地思念着。春天已经谢幕,她只能在这寂静的地方,看花谢水流。看着看着,悲从中来,无法止步。细细看去,那水中的浮萍,不是杨花,点点滴滴,正是她伤心的泪水。

    词人之笔绕回到杨花身上,但它在离人眼中都成了血泪。原来,无人怜惜,无人过问,是杨花的命运,也是她的命运。这样的日子,她只能与落花浮萍相对,说出自己怅惘的心事。独自人间,流年如冰,她只能在纷飞的泪水中苦度年华,悲喜自知。

    辛弃疾·摸鱼儿:无奈春归,落红无数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每个人都有难以拾掇的曾经,每个人都有无法穿越的荒凉。红尘路远,世事苍茫,来到人间,我们都是茫然的行客,不知道会遇见怎样的风景,不知道会经历怎样的悲喜。无论如何,在结束红尘之旅之前,我们无法停下脚步,风雨兼程也好,云霞漫天也好,荆棘满地也好,渔舟唱晚也好,我们都只能坦然面对。

    如果所有事都可以选择,那么纵然我们知道选择就意味着失去,至少我们可以遇见自己想要遇见的人,至少我们可以经历自己愿意经历的事。很可惜,世间有许多事无从选择。生命如尘,来去得失、聚散离合,只能默然经历,无法任意选择。否则,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悲伤与绝望!

    在那些苦闷的年月里,辛弃疾大概也想过,如果不是生活在偏安江左的南宋,他的日子或许会好得多。但是没办法,他注定要出现在那个时代,看君臣们颤抖着身体,毫无骨气地营造虚妄的歌舞升平。尘世间所有人,都只能被时光选择,却无法选择时光,谁也无能为力。事实上,即使是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也有说不尽的悲欢起落,谁让世事难料呢!

    这首词作于淳熙六年(1179年)暮春,时年,辛弃疾四十岁,南归至此已有十七年之久。在这漫长的岁月中,词人满以为扶危救亡的壮志能得施展,收复失地的策略将被采纳。然而,世事往往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辛弃疾不仅未能如愿,反而因此遭致排挤打击,不得重用。接连四年,改官六次。

    这次,辛弃疾由湖北转运副使调官湖南。这次调转,仍然不是奔赴他日夜向往的国防前线,而是照样去担任主管钱粮的小官。现实与他恢复失地的宏愿越来越远,可他也只能默然忍受痛苦。朝堂上无论君臣,习惯了江南的风细雨,又怎能拾起勇气,去面对烽火狼烟!

    临行前,同僚王正之在山亭摆下酒席为他送别,辛弃疾见景生情,写下这首词。表面上看,这首词写的是失宠女子的苦闷,实际上却抒发了词人对家国天下之事的忧虑和屡遭排挤打击的沉重心情。词中对南宋小朝廷的昏庸腐朽,对投降派的得意猖獗,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可是他人微言轻,再多不满,再多愤懑,终是无人理睬。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晚春时节,百花凋零,风雨常至,难免令人伤春。本来,这个豪纵旷达的词人,面对春归花谢,只需淡然微笑。可是经历着世态炎凉,境况萧瑟,他很敏感。伫立在窗前,他忍不住问自己:那些绚烂的春花,还能经受得住几番风雨?他心绪不宁,为春天的匆匆离去而惋惜,却又无可奈何。

    当然,这只是表面,实际上,这话分明就是对南宋政治形势而言的。本来,宋室南渡以后,曾多次出现过有利于爱国抗金、恢复中原的大好形势,但是,由于朝廷的昏庸腐败,投降派的猖狂破坏,使抗战派失意受压,结果抗金的大好时机白白丧失了。这中间虽有几次北伐,结果却以屈膝求和而告终。北伐的失败,反过来又称为投降派贩卖妥协投降路线的口实。风雨飘摇的南宋王朝,或许不需多久,就会如窗外春天,悄然谢幕,词人无法不担忧。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百花是春天的象征,开得早也就落得早。词人珍惜春天,连花儿开早了都会感到遗憾,又怎能忍受落红无数!可是,花开花谢,云卷云舒,都是世间常事,谁也无法阻止。既然知道花儿无法迟开晚放,词人就希望留住春天,他心知,天涯海角都没有春天的归处。

    当然,他更知道,如果继续偏安苟且、贪图安逸,整个南宋王朝也将没有归路。出于爱国的义愤,他向朝廷提出忠告:若不坚持抗金复国,将再无退路!可是这样的忠告又有谁能听到呢?羸弱的南宋王朝,只剩醉意朦胧,哪里还有收拾旧山河的勇气?

    “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其实,辛弃疾清楚,他所有的怨愤与苦闷,都改变不了南宋君臣苟安享乐的现状。当他的建议和忠告无人理会,他无计可施,只能在春归的日子,茫然叹息。

    春天走得无情,丝毫没有理会词人的挽留。词人心中生出莫名的怨恨,但是怨恨又有何用!水流花谢,最是无情,纵然你惆怅迷惘,也留不住几片飞花、几段流水!此时,词人只能四处寻找春归后留下的痕迹,给自己些许慰藉。他找了又找,终于发现,只有屋檐上的蛛网,沾满了飘飞的柳絮,还留有少许春色。

    五彩缤纷的春天去后,还有绿意盎然的夏日。按说,生性豪放的词人应能从容面对。然而,他深深陷在春逝的伤感中,难以自拔。这是因为触景伤情,落红无数的黯淡让情绪低落的他更加黯然神伤。不管怎样,他只是微末小官,即使用尽力气,也改变不了南宋王朝的命运。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要去,这就是历史。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当年,汉武帝的皇后陈阿娇先得宠幸,后来失宠被废,贬居长门宫。陈氏听说司马相如的文章天下最工,便送去百斤黄金,求得《长门赋》。后来汉武帝看到此赋,十分感动,想要重新宠幸陈阿娇。但是由于汉武帝身边其他女子的嫉妒,致使佳期无望。纵然陈皇后千金买得司马相如的生花妙笔,默默真情却无处诉说。

    词人似为陈皇后而伤感,其实是为自己伤感。他期望春天长驻久留,但国势却如残春,风雨飘摇。他不愿面对这个现实,却又无法回避。他的济世之志、救国理想都寄托在南宋王朝的复兴上,可是事与愿违,眼见这些都落空了,他心中异常痛苦。

    爱而不成,则生恨心。他痛恨权奸当道,蒙蔽君主、陷害忠良,痛恨朝廷不思恢复失地,反而排挤抗金志士。所以,他以长门陈皇后自比,哀叹自己遭受小人妒忌,无法大展宏图的悲凉。如果不是为了江山社稷,这豪气纵横的词人绝不会如此。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没错,任你风华绝代,任你倾国倾城,也敌不过无情的流光。杨玉环千娇百媚,受尽三千宠爱,最终却在马嵬坡香消玉殒,无声无息;赵飞燕舞尽风月,荣宠傲视群芳,结局不过只是被废后自我了断。

    词人对妒恨陈皇后的女子说,你们不必自鸣得意,翩翩起舞,须知玉环、飞燕也难免归于尘土,一切成空。很显然,这是在申饬那些打击陷害忠良的权贵奸小:你们休要得意忘形,你们难道不知道,玉环、飞燕那样的命运,最终也会降临到你们头上吗?可惜,不论他怎样斥责,南宋朝堂上的人们,仍在沉醉。有了江南烟雨,他们已经无心理会兴衰成败!若非如此,词人怎会这样痛心疾首!

    本来,饮酒话别,虽然会因离别而感伤,却也不会是这般心境。但是此时,词人之愁,依然是家国之愁、命运之愁。春归的日子,他看到的是南宋王朝江河日下。这样的心境,登楼凭栏眺望,看断烟柳残阳,只有惆怅悲伤。正是: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晁补之·水龙吟:问春何苦匆匆,痛饮情难依旧

    问春何苦匆匆,带风伴雨如弛骤。幽葩细萼,小园低槛,壅培未就。吹尽繁红,占春长久,不如垂柳。算春长不老,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间有。

    春恨十常八九,忍轻孤、芳醪经口。那知自是、桃花结子,不因春瘦。世上功名,老来风味,春归时候。纵樽前痛饮,狂歌似旧,情难依旧。

    年华似水,往事如风。不识愁滋味的时候,我们以为,人生很长,长得可以直到永远;初尝情爱滋味的时候,我们以为,爱情很美,美得可以地久天长。可是后来,我们终于明白,青春也好,爱情也好,只是刹那。

    刹那花开,刹那花谢,刹那云卷,刹那云舒,我们就在这刹那之间,遇见、离别,相爱、相思。年华逝去,爱情凋残,就只剩回忆,浮在心头,轻描淡写。蓦然回首,灯火阑珊,这样的情节里,有相逢的欢喜,也有离别的苦楚。

    天性多愁善感的人,很难做到恬淡从容。面对浮生变幻、岁月浮沉,他们总会莫名地悲伤。所以,无论今古,总有许多人徘徊踯躅,长吁短叹。哪怕只是花开花谢、月圆月缺,也会让善感之人黯然神伤。实际上,所有的悲喜苦乐,都是人们心海的波澜,与风花雪月无关。

    晁补之,字无咎,号归来子,济州巨野(今属山东巨野县)人。与张耒、黄庭坚、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与张耒并称“晁张”。晁补之出身文学世家,其从弟晁冲之也是著名江西诗派诗人。晁补之的文风和为人都受苏轼影响很深。十七岁时,他随父亲晁端友赴任杭州新城令,著文记述钱塘风物,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是其父亲的好友,称赞此文时说“吾可以搁笔矣”,又赞他“于文无所不能,博辩俊伟,绝人远甚,将必显于世”。后来晁补之通判扬州时,适逢苏轼知扬州,两人有不少唱和之作。

    晁补之生性聪敏,有很强的记忆力,刚懂事就会写文章,王安国初次见他时感到很惊奇。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考中进士,参加了开封府考试和礼部别院的考试,他都获得第一。随后被调为澶州的司户参军、北京国子监教授。宋哲宗元祐初年(1086年),晁补之任太学正,李清臣推荐并认为他可任馆阁,皇帝召他面试,他被升为秘书省正字,又迁校书郎。

    此时,苏轼任翰林学士,黄庭坚、张耒等都供职馆阁,他们常常诗酒酬唱。无疑,这是他人生中最惬意的时期。不过,晁补之虽居官京师,却因生性清孤耿介,不事干谒,始终未能摆脱贫苦的困扰。元祐五年(1090年),他终因校书郎官奉微薄,不足赡养,乃乞补外官,得以秘阁校理通判扬州。两年后又被召还朝,除秘书省著作佐郎。因为朝政动荡,晁补之受累离开京师,于绍圣元年(1094年)出知济州。

    此后,他又连遭贬谪。宋徽宗即位,皇太后听政,复用元祐党人。晁补之得遇赦,又召为著作佐郎。靖国元年(1101年),被提升为吏部员外郎、礼部郎中,并兼史馆编修、实录检讨官。党论之祸起,他为谏官管师仁所弹劾,出知河中府,他在河中府修河桥以便民,老百姓都画了他的像进行祭拜。

    仕途坎坷,屡遭贬谪,多处漂泊,使他对宦海生活极其厌倦。于是,后来他终于回归故里,修筑了归来园,自号归来子。看透了名利浮华,才能与山水田园真诚相对。那段时光,他可以如陶渊明那样,采菊种豆,悠然写意。偶尔忆起往事,他或许会对那些混迹仕途的岁月,有不少悔意。

    不管怎样,在春花凋谢的日子,晁补之总是会莫名惆怅。尽管谁都知道,春去秋来,花谢草枯,这是轮回的必然,但是芸芸众生之中,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从容淡定,又有几人在面对聚散离合的时候能够不悲不喜?

    “问春何苦匆匆,带风伴雨如弛骤。”暮春时节,总有人站在风前,看落花满地,独自伤神。恐怕,所有伤春的人都会这样:试问春天,为何如此行色匆匆。还没有赏尽花事,就要面对风雨飘零,这是所有人的无奈。

    只因春天太美,离去的时候,人们才会恋恋不舍;只因年华似水,流走的时候,人们才会默然悲伤。没有相逢也就没有离别,没有相依也就没有相忆。越是美好的东西,失去之后,才会越难以释怀。

    “吹尽繁红,占春长久,不如垂柳。”词人的小园里,栏槛低矮,刚刚壅土培苗,花枝尚未挺秀。但是风雨无情,不会怜香惜玉。所以,词人只能眼看着嫩花小朵被风雨吹扫净尽,茫然无计。

    不过,令他稍感安慰的是,垂柳经春,由鹅黄转为翠绿,更多了几分风姿。其实,在这里,不仅有物情的体会,还有哲理的蕴藏,也反映了作者兴趣的所在。他知道,纵然繁红落尽,如果心境安恬,淡看花谢花开,就不会太感伤。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得失之心,处处皆是风景。

    春去了还会来,花谢了还会开。轮回变换,就是如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春天从不会老去,时光永不会陈旧。但是,人生却太过匆忙。倏然而过,如尘如萍,所以人们总是忍不住感伤和惆怅。只不过,不管人们如何心事浮沉,花还是有开有谢,月还是有圆有缺。万物生成与寂灭,从不理会人世悲欢。只有看透聚散,才能云淡风轻。

    “春恨十常八九。忍轻孤、芳醪经口。”很显然,词人自己也难以避开春恨春愁。所以,每当春去匆匆,风雨摧花时,心中莫名怅恨,只有借酒遣愁。这其实是自嘲,因为自己的执迷。聚散离合、来去得失,真不是说看穿就能看穿的。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这是唐代诗人王建的《宫词》。词人在此引用其中诗意,意在说明,桃花飞落,是因为它要结实了,而不是春之无情,造成绿肥红瘦的局面。

    花如此,人亦如此。年华老去,却有了笑对悲欢离合的恬淡;铅华洗净,却有了坐看风起云涌的平静。人间之事,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重要的是心态。但是,能够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世间又有几人?所以,年华逝去,功名未就,还是会有无数人怅惘悲凉。

    许多事情是不能重来的,去了也就永远无影无踪。多年以后,回首往事,纵然能够举杯痛饮,却终究找不回旧时心情。当然,风雨飘零,落红无数,还能对酒当歌,虽是借酒浇愁,心境却属难得。

    人生就是这样,不经意间,人已天涯;不经意间,情已陈旧。如果可以,谁都希望青春永不落幕,爱情永不枯萎。可惜,那些在最美年华相遇的人们,却总是在某个路口、某个黄昏,默然离分,从此两处迷离。

    追忆似水年华,其实就是回望烟雨长路,看流水东去,落花成冢。其实,我们早已知道,是非恩怨、悲欢离合,转头即空。悲伤也好,欢喜也好,惆怅也好,快意也好,时光总不会停下脚步。与其寻寻觅觅,悲苦萧瑟,不如坦坦荡荡,随遇而安。

    蒋捷·一剪梅:流光容易把人抛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人生如梦,梦里纵然花开无恙,山水相依,可是梦醒之际,却是两手空空。生如尘埃,我们总是被时光带着,走过南北西东,走过春秋冬夏,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去向何处。某年某日,我们终会发现,最无情的莫过于时光。

    时光匆匆流走,总是寂静无声。世间之人,悲伤也好,欢喜也好;煊赫也好,静默也好;萧瑟也好,安恬也好,时光从不会偏爱谁、怜惜谁。往往是这样,越是让人留恋的东西,越容易被时光带走。如花美眷,风流缱绻,很短暂;纵横四海,气冲霄汉,很短暂。总是在匆匆之间,花谢水流,物是人非。

    春天里,有莺飞草长、杨柳依依,有百花鲜艳,春水旖旎。可这些都只是瞬间的幻梦,只需几番风雨,就能让人走出梦境,遇见花落无痕。其实,世间许多事都是这样,经不住风雨飘零,经不住时光洗礼。恬淡悠然的人,可以笑看风云起落;多愁善感的人,只能枉自悲伤寥落。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宋末元初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先世为宜兴巨族,咸淳十年(1274年)进士。长于词,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其词多抒发故国之思、山河之恸、风格多样,而以悲凉清俊、萧寥疏爽为主。

    南宋灭亡后,他深怀亡国之恨,不愿入元朝为官,其气节为时人所重。那些年,他隐居江南,与山水草木为邻,与诗酒云月为伴。日子看上去清逸疏淡,却掩藏不住他内心的苦涩悲伤。山河破碎,故国不在,没有谁能坦然面对。蒋捷做不到随遇而安,所以在很长时间里,他只能在山水之间放逐自己。不过我们知道,山水云烟,遮不住愁。

    所以,他乘船经过吴江时,见春光正好,却莫名地生出无限悲凉。离乱颠簸,羁旅天涯,那份苦楚不是春光可以消逝的。实际上,心静如冰,万事皆如冰。明艳的春光与凄楚的神魂在强烈地对照着,春深似海,愁深似海,在时光的流逝中,春愁却无法排遣。于是从看似明朗的声韵中我们听到了夹杂着风声雨声的心底的呜咽声。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人们都说,情不知所起。其实,很多时候,愁绪这东西,也是不知所起。突然之间,风起云散,便会兴起哀愁。聚散离合,可以成愁;浮沉起落,可以成愁;花谢花飞,可以成愁;潮起潮落,可以成愁。但是,这些愁,与国破家亡之愁,绝不可同日而语。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此时,词人眼中所见,是这样的景致。这是山柔水媚的江南春日,染柳烟浓,烟雨迷离。文人雅士来此,若不是心事重重,定可以临风对月,沉醉无边。但是,此时,面对烟雨江南,词人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或许,他也会想起杜牧那首《江南春》,想起那两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宋虽然偏安苟且,至少还有江南烟雨可以浸润诗情画意。可是如今,旧时物事,亭台楼阁,都只如云烟。身为游子,彷徨四顾,前程茫茫,时光空抛,有家难归,他怎能不惆怅莫名呢?可是,惆怅又如何?王朝更迭,世事浮沉,谁都没有办法。面对江南好景,他只能借酒浇愁而已。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舟行碧波,人在画中,山水无恙,江南梦好。这样的画面本来是让人神往的。可是,当江上小舟载着这薄醉之人继续行去,醉眼惺忪地经过令文人骚客遐想不尽的胜景秋娘渡与泰娘桥时,他却无心欣赏。

    本来,小舟闲悠,酒旗招展,词人在愁绪之中,临风把酒,已有几分醉意。但是行经秋娘渡与泰娘桥时,风吹酒醒,雨滴心帘,只觉风入骨、雨寒心。明明是春天,却有了几分冰寒的秋意!漂泊憔悴,偏逢上风雨凄凄,定是难言的况味。

    “风又飘飘,雨又萧萧”,这样的句式,是某种特定心态借助意象的表现方法。它让人可以产生听觉上的风声雨声、视觉上的飘飘荡荡、触觉上的凄寒冷落,然后是心态上的苦涩酸辛。多美的江南春色,可是在漂泊之人这里,却是风雨交加,凉意直透心间。风景再好,也要有好心情去欣赏,才好。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天涯漂泊,风尘仆仆,最渴望的永远是归去故园。词人家国之恨在心,羁旅悲戚之情更甚,所以他更加渴望家的温暖。他多希望,立刻回到故里,洗去尘埃,调笙焚香。

    这里采用了反衬的手法,词人想象归家之后的情景:结束旅途劳顿,换去客袍;享受家庭生活的温馨,娇妻调弄起镶有银字的笙,点燃熏炉里心字形的香。作者词中极想归家之后佳人陪伴之乐,思归之情段段如此。可是,想象越美好,现实就越凄苦。不管相聚之后是红袖添香还是绿窗调瑟,此时他只有自己。江南烟雨就在那里,无边春色就在那里,他却全无兴致。心若荒凉,人间处处都是荒野。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词人抓住夏初樱桃成熟时颜色变红、芭蕉叶子由浅绿变为深绿,把看不见的时光流逝转化为可以捉摸的形象。春愁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实际上,连借酒浇愁也无济于事,就像上面所写,酒醒之时,风雨潇潇。

    他很清楚,春光再美也终将逝去,年华再好也终将凋残。流光无情,就是如此。芭蕉叶绿,樱桃果红,花落花开,回黄转绿,轮回变换,年年如此。衰而盛,盛而衰,可是绿肥红瘦对人来说意味着青春不再,盛世难逢。年华易逝,人生易老,词人无法不感叹。

    匆匆来去,岁月如霜。总是这样,还没有看够风景,我们已在别处天涯;还没有体味清闲,我们已是鬓发苍苍。人生是最匆忙的旅行,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了很远,蓦然回首,千山万水,聚散离合,只如云烟。我们似乎总是遇到,我们称之为尘缘。却不知,缘聚缘散,只在咫尺之间。

    李煜·浪淘沙令:水流花落,天上人间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个静默的清晨,天空和大地无人打扫,只剩霏霏细雨,点洒着半醉半醒的世间生灵。我在这熟悉也陌生的城市里,伫立楼前,独自思量。这些年,那些事,匆匆而过,再无踪迹。原来,遇见都只是瞬间,离别才可以永远!

    突然间,想起若干年前听到的那句话:好好活着,因为我们要死很久。没错,看似漫长的人生之旅,其实细细想来,不过只是刹那花开。不知不觉,人已迟暮,岁月冰凉。残阳之下,回首前尘往事,竟然只剩荒烟蔓草。这就是人生,短得让人看不清来路去路。

    或许,正是因为人生苦短,世事难料,宋词里才会有那么多悲伤。乍看之下,那里似乎总是风花雪月,诗酒流连;细细看去,却发现,那里更多的还是聚散浮沉、悲欢离合。尽管也有旷达豪纵的词人烟雨平生,笑看红尘,但是主要的情调却悲悲切切、凄凄惨惨。虽然有过如梦的繁华,但还是想说,那是个悲情的年代,有着无数悲情的生命。

    总是觉得,整个大宋王朝的悲伤,就是从李煜开始的。最会捉弄人的莫过于命运。如果李煜只是寻常文人雅士,纵然生于乱世,至少可以临风对月,煮酒写诗。可是很不幸,他出身高贵,却生不逢时。世事纷扰不休,他不得不走下王座,去冰冷的囚牢里体会笼中之鸟的滋味。人生总有起落,但是如他这样,从天子到囚徒的,世间寥寥无几。

    在那个阴沉孤寂的地方,无数次问春花秋月何时了,无数次叹人生长恨水长东。身陷囹圄,就是如此。花谢花开,云卷云舒,他都只能凄然以对,沉默无语。忆起朝堂之上被百官朝拜的情景,忆起君临天下为万民景仰的画面,他只能掩面而泣。人生如此,恐怕也只能独自嗟叹命运多舛了。

    据说,这首词是李煜去世前不久所写。《西清诗话》里记载,南唐后主归降宋朝后,常常怀念故国,又因嫔妾散落,终日郁郁寡欢。写下此词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大起大落,本来最能让人顿悟人生。可惜,长期的囚牢生活,并没有让这个悲伤的词人变得坦然。所以,词句之间,仍旧透着不尽的凄苦悲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午夜梦回,不知身在何处。想必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感觉。从梦里走出,仿佛突然之间遇上了真实的自己和真实的人间,明明身处高楼,却似人在天涯。当所有往事浮在眼前,影影绰绰,挥之不去,可是细想之下,却明白,流年似水,往事如烟,任谁都会悲从中来。

    暮春时分,五更梦回,薄薄的罗衾挡不住晨寒的侵袭。帘外,是潺潺不断的雨,洒扫着寂寞零落的残春。囚居之人,独自流年,已是无言的况味;落花时节,风雨飘零,更有无边的凄寒。他没有办法,春花秋月也好,夏风冬雪也好,都只能增加他的烦忧,却又无处躲避。

    或许他只愿做诗酒流连的词客,但是很不幸,他被推上王座,接受万民山呼,又被拉下王座,接受万民嘲讽。人生就是如此,你想要的,或许终生也得不到;你不想要的,却又偏偏摆脱不了。所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果人人皆可如愿,世间又怎会有那么多悲伤惆怅!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零落异地,人如囚鸟,李煜只能去到梦里,找寻些许温暖。梦里,他可以忘记自己身为俘虏;梦里,他可以住在故国华美的宫殿里;梦里,他可以贪恋片刻的欢娱。但是,梦终究是梦,醒来之时,他还必须独自面对如冰时光。人生已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何况是梦里的旖旎缠绵!

    其实,人生本就如梦,醉意朦胧的人们,有几人曾经醒转过?要知道,梦醒时分,或许我们已不是原来的自己。梦里人生,说来简单,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有过聚散得失,有过悲欢起落,可是到最后,谁也逃不出梦醒的荒凉。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独上高楼,望断天涯,千古世事,尽如人烟。或许,伫立高楼,眺望人间,也会突然间明白,所有的煊赫威武,所有的纵意风流,都会被风吹散。不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不管你是快意沉醉还是萧条冷落,都敌不过流光无情。贪恋繁华,挂怀得失,又有何意义!

    但是,对于李煜来说,独自凭栏,只有怅惘。想必,他已经无数次凭栏而望,每次都仿佛将自己抛向荒野,看不到几点灯火。毕竟,江山无限,再与他无关。他只是阶下囚,在那逼仄的地方,体会着无边的凄凉。他做不到忘却,也做不到恬淡,所以,每每想起从前的舞榭歌台,想起那些自在年月,他都无比痛苦。

    寻常之人面对离别,都会落寞感伤,所以江淹才会在《别赋》里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毕竟,每次离别都有可能是永别。我们以为,相聚就有相离,相离还有重逢。实际上,相见不易,重逢更难。山水迢递,世事无常,所谓的后会有期,其实往往是后会无期。李煜所说的离别,不仅是指亲友故人之间,更是与无限江山分别。亡国之后,故土难见,这才是最让人悲哀的离别!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所有春天都会谢幕,有的人聚散随缘,不悲不喜;有的人心境黯淡,落寞惆怅。人世间,没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得失随缘,心无增减。春花凋落,秋月无言,总有人凄凄惨惨。

    其实,人们所感伤的,还是匆匆来去的人生。春天去了还会再来;年华却是去而无声,永不回来。至于李煜,他心中的滋味更是难言。水流花谢,两处无情,自然会让他悲凉;江山如画,只是曾经,更让他极度痛苦。水流花落,春去人逝,这不仅是此词的结束,也几乎是他生命的结束。不过,他的人生并不苍白,至少,千年后,还有人说起他,还有人记得:水流花落,天上人间。

    无论如何,留恋繁华,沉迷得失,都是人们难以放下的执念。但是当你执着于名利繁华之时,人生已在不经意间,悄然落下帷幕。你总会明白,生命的最后,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多凄凉!可是没办法,梦里人生,这就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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