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梦-第十三章【上】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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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晟之良久无言,长长叹了一声。婉玉亦叹了口气道:“姝玉为人不坏,只是太过清高,目下无尘了些,这性子难免在深宫遭妒。她如今这个模样,我心里也不舒服。原先在柳家,她从不跟我说话的,竟然能求到我这儿来,可见是真的求不到人了。她今日说的话也屡发悲兆不祥之意,仿佛活不了几日了似的。”又瞧杨晟之有些呆愣愣的,便推了一把道:“想什么呢?我方才同你说话儿呢。”

    杨晟之叹道:“姝玉不大通俗务,只有个多愁善感的性子,满心怀风花雪月,在宫里只怕过得艰难了,可怜她青春玉貌,一袭风流,竟有这样结果……”说着唏嘘不已。

    婉玉道:“也不枉你怜爱,她还特特问起你过得可好来着,可见是先前的旧情铭记在心里,久久的不能忘。人家原就巴巴做了鞋送你,你却不肯收,但凡要收了,何至于让她进宫受这样的委屈,你在这里长吁短叹呢。”

    杨晟之吃了一惊,朝婉玉看过来,只见她脸儿上似笑非笑的,明眸闪亮,杨晟之便知婉玉早已知晓他同姝玉原先的旧事,顿时有些害臊狼狈,挨在婉玉身边伸臂一搂道:“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对她怜爱了?我不过是听你说起来,就随口说了几句,你当是什么了?再者说,天地良心,我没要她做的鞋,可你做的鞋我立时就收下来了。还舍不得穿,只上脚了几回就收起来了,不信我给你看。”说着起身就要开箱子找鞋。

    婉玉哼一声道:“定是你嫌针线粗糙,才穿了两回就不穿了。”

    杨晟之道:“当时咱们中间隔了这么些人和事,我只当日后与你天涯永隔,所以留着你给我写的字,做的针线,日后看看也是个念想,所以没舍得穿罢了。”

    婉玉抬头,只见杨晟之正深深看着她,心里不由一颤,杨晟之把她揽在怀里道:“我同她只是小时候的情分了,可我对你的心,你应是知道的。”说完细细亲着婉玉的脸儿道:“婉妹……”

    婉玉脸红,轻轻的“嗯”了一声,又推道:“大白天的做什么。”

    杨晟之知她面薄,便笑了笑,寻了别的话来说,夫妻二人玩笑一番,不在话下。

    是夜,姝玉坐在床上哭了一回,咬牙暗道:“姨娘我已尽了心,身边黄白之物尽数相赠,五妹妹但凡有一丝良心都应不负嘱托;方才远远看了儿子几眼,日后他长大成人,淑妃自会竭力,我两桩心事已了。如今身在宫中永不得脱,早已如同死灰一般,如此这般活着已是没趣,何况再瞧人脸色,做低三下四之态,受尽欺凌,这世间已再无让我留恋之处,不如一死,求个解脱。”想到此处,寻出一条腰带,挂在门框上,系了一个死结,含泪把头伸进去,双腿轻轻一蹬脚下的小杌子,整个儿人便吊了起来。服侍她的宫娥俱被她打发出去,故此刻悬梁,旁人一概不知,只这样静悄悄的死了。

    第二日卯时二刻,宫中传出消息,祥贵人柳姝玉突发恶疾猝死宫中,皇上钦赐棺木,命厚葬。

    第四十七回【下】 病杨母魂断喜寿宴

    且说婉玉在京城安居,平日里除却管理家中大小事务,往来送迎,便同珍哥儿一处读书写字,或与杨晟之弹琴下棋,作画吟诗,日子倒也十分平安顺意。冬去春来,至转年夏天,婉玉忽一日不自在起来,浑身发懒,做什么都闷闷的,又添了恶心的毛病儿,请来大夫一诊,正是有了喜脉。杨晟之喜不自禁,请了京城中名医每日前来诊脉,命厨房变着花样儿的做菜做汤,又花了许多银子买滋补之物,百般温柔体贴。谁料想,正在欢喜的当儿,忽有穿孝的杨家仆役从金陵送信,原来杨母前几日突然发病撒手人寰,杨峥命他们夫妻携珍哥儿回乡。杨晟之听闻,喜意登时就去了一半,只得奉守丁忧,收拾家门,打点行囊,携妻子侄儿回金陵奔丧。

    一路舟车劳顿,天气闷热,婉玉又犯呕,不几日就瘦了一圈,恐杨晟之担心,只得强打了精神说笑,珍哥儿知婉玉身上不爽利,也格外乖觉了些。这一日终回到杨家,怡人并两个老嬷嬷小心翼翼的搀婉玉下车,婉玉抬头一瞧,只见大门上高高悬挂两只白灯笼,迎在大门口的下人皆是一色的白服素孝。

    婉玉默默叹气,心道:“老太太也是个心慈的,原先待我和珍哥儿都不薄,竟然这样撒手了,连珍哥儿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摸了摸珍哥儿的头道:“待会儿好好给你老祖宗磕头,别让她白疼你了。”众人簇着他们三人先回房换衣裳,而后三人到灵堂行跪拜大礼,又去拜见杨峥和柳夫人。

    杨峥两鬓都已斑白了,神色憔悴,见他们夫妇带着珍哥儿来了,方才有了些欣慰之色。柳夫人样貌反倒圆润了些,只顾抱着珍哥儿问长问短,因婉玉有了身孕,也不咸不淡的关照了几句。婉玉见堂上只立着杨景之一人,却不见杨昊之、妍玉和柯颖鸾,心中暗暗纳罕。

    杨峥见婉玉面露疲惫之色,便道:“老三媳妇儿先回去歇着吧,回头让厨房单做些滋补的汤水,叫外宅廊底下的小幺儿把济安堂的罗神医请来,给诊一诊才是。”

    婉玉道:“劳烦公爹惦记,我先告退了。”说完起身行礼,慢慢退了出去。

    待回到抱竹轩,只见厅堂当中摆放着几箱行礼,怡人正命小丫头子将带来的行李收拾了,夏婆子正坐在门厅口的小凳子上,见采纤扶着婉玉进来,忙起身迎道:“奶奶慢着些走,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留神闪了腰。”

    婉玉道:“哪儿就这么娇弱,还不足月份,怎么就能闪腰了?倒是从一进门就没得闲儿,这会子有些乏了。”说着走到卧房,斜歪在床头。采纤端了一碗茶来,婉玉嫌热,摆了摆手道:“放哪儿吧,这会子不想吃茶。”

    采纤道:“奶奶要不眯一会儿?”

    婉玉道:“我浑身酸疼,却睡不着。”摇了摇扇子,道:“把心巧叫来。”

    不多时心巧便到了,模样未变,双眼水汪汪的,眼神有些虚浮,神态倒极老实,进了门走到婉玉跟前跪下磕头道:“问奶奶安,请奶奶千秋。”

    婉玉道:“你起来罢,这段日子我没在,府里可有什么事?老太太虽然身上不好,但一直吃药调养着,怎么突然就过去了?”

    心巧忙道:“说起来,今年府里倒不十分太平,大年初一的时候,咱们府上一早就搭粥棚舍粥,从西面来了个穿着破衣裳的和尚,老爷正好瞧见,便命打粥的多给他打了些。谁想那和尚又拽着老爷的袖子要衣裳,老爷看他穿得单薄,就又赏了他一件旧棉袄。那和尚便说‘贫僧与老菩萨宿命有些因缘,今日就点化你几句,今年贵府上有白虎吊门星进宅,恐白事不断,添一丁却损三人,不祥也!’说完便走了,老爷命人拦住他要问个清楚,那和尚却走得比风还快,拐过宅子就不见人了。老爷虽觉得他疯疯癫癫的,但大年下的听了这话,谁不忧心忡忡呢,第二天就请了四十九个和尚、尼姑和道士上门诵经消灾,又花了大钱到庙里打平安醮。许是老佛保佑了,前半年府里还算太平,老爷太太的心气儿起来了,又赶上老太太做寿,府里就要热闹一回,没想到老太太就在做寿那天突然过去了,后来又有人来送信儿,说奶奶有了身孕……所以……所以府里头好多人都悄悄说,那和尚说得准,不知还有两条命是谁的了……”一边说一边翻着眼皮小心看婉玉脸色。

    婉玉摇着扇子坐了起来,道:“说得还有鼻子有眼儿的,从哪儿听来的?”

    心巧道:“句句千真万确,不敢胡说!老太太做寿那天,昊大爷在外头采买了十二个又会唱又会演的女孩子来,十二个站在一块儿像一把水葱似的,每个人手上都捧一个礼盒,盒子里放一样金贵稀罕的物件儿,口中唱上寿的曲子,瞧着也新鲜。老太太看着高兴,还夸了大爷几句,大爷趁机要讨当中一个唤做碧官的,话里流露出点意思,大奶奶脸上不好看,在廊下就跟大爷争持起来,老太太在屋里听见,忙忙的让丫鬟扶着要亲自出来劝架,谁想到刚一起身就说胸口疼,歪在榻上挣了几挣,药丸子还含在嘴里,人就咽气了。老爷气懵了,说是他们气死了老太太,狠狠打了大爷几记,让他跟大奶奶在祠堂跪了一宿,还是太太苦苦求情方才作罢的。”

    婉玉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摇了摇头,暗道:“杨昊之那厮原就镇日在家里窝三调四,败家破业没脸面的东西,竟真把老太太气死了,造孽啊造孽……妍玉也是可怜见的……”又抬头问:“如今大房那头儿如何了?”

    心巧道:“还能如何,死者为大,先发丧要紧,老爷还不曾发落,大爷和大奶奶也远远儿的躲着罢。”

    婉玉道:“二房呢?二奶奶的伤好了没有?二爷捅了她一刀跑了,后来只听说又让人寻回来,不知后来如何了?”

    心巧眉飞色舞道:“二奶奶的伤还没好呢,都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了,整日要死不活的,当时二爷是回来了,闹着要休妻,大家伙儿就都以为二奶奶是装病,后来才发觉不是,好像又染了别的症候,请了好几个大夫给看都不见好。二爷把老太太赏的丫头彩凤抬了姨娘,二奶奶知道了,病就愈发难好了。二爷做得也绝,竟一次都没进房看过,倒像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似的。”

    婉玉瞪了心巧一眼道:“这些话出了这个门儿你要还敢说,我就立刻让你出府去!”

    心巧吓了一跳,忙垂了头道:“三奶奶我不敢,这些话杀死也不敢在外头说。”

    婉玉缓了脸色道:“旁的还有什么事儿?”

    心巧道:“旁的就是姑奶奶家的事儿,菊姑奶奶跟瑞二爷鸡吵鹅斗的,老太太做寿的时候,瑞二爷竟然都没来,不光是老太太,连老爷、太太的脸上都不好看,问起来,姑奶奶起先还那旁的话儿遮掩着,后来躲不过才说,原来瑞二爷已经赌气出去住了,半年多没着家,太太听了急得掉眼泪。因老太太走得急,这档子事儿还没下文呢。”

    婉玉点了点头道:“你先去,你守在这儿也辛劳了,待会儿自有你的赏。”

    心巧喜形于色,跪地上磕头道:“谢三奶奶恩典。”说完退了出去。

    怡人端了碗汤进来,看着心巧背影嗤笑一声道:“奶奶会选人,把她这爱打听的留下来,多少胡话新鲜事儿都能字字不落的传过来。”

    婉玉笑道:“她是个专管‘六国贩骆驼’的,这样的人有一两个的没坏处,别看她一脑门子是非,机灵倒是真机灵,又会搭讪,又会跟人相熟,你们还未必有她这本事。”说完把汤接过来喝了,又命怡人道:“把礼物备好了,让檀雪和采纤跟我去一趟。”

    婉玉重新换了衣裳,檀雪打伞遮阳,采纤小心搀扶着,身后还跟着两个拎东西的小丫头子。婉玉先到西跨院见郑姨娘,到了才知郑姨娘守在灵堂,便又往大房住的飞凤院去。

    走到飞凤院门口,只见院门虚掩,采纤刚要伸手去推,忽有一个大青瓷瓶飞来,“哗啦”一声脆响,正打在院门摔在地上,登时把婉玉惊得心头一跳,还未缓过神,便听妍玉骂道:“你,你再说一句试试,我明儿个就把那几个小妖精统统拉出去卖了!”

    杨昊之拔着嗓子道:“你卖啊!有本事你就都卖了!告诉你,老子还不稀罕了!你不但卖了她们,连府上的丫头小媳妇也统统卖了!反正我们老杨家有的是钱,这般模样儿的,百十来个的再买回来,我正好全换成新的,看着解腻歪!”

    又听一声稀里哗啦的脆响,杨昊之喊道:“你摔!今儿个你就都摔了!正好这屋子的东西我也看腻了,全换成新的!呸!早就看腻了!”

    妍玉带着哭腔道:“好哇,是不是连我你也看腻了?正想着换一个呢!”说完又叮叮咣咣的摔了一气。只听红芍的声音道:“奶奶住手罢,若是让老爷知道了……”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啪”一声,显见是挨了打,妍玉骂道:“狗奴才,轮得到你来拦我!你以为我抬举你,如今做了房里人,你就敢上脸了?再多话一句,连你一块儿卖了!”

    婉玉听到此处向左右使了眼色,采纤和檀雪立时会意,众人便轻手轻脚的走了。待走出一段路,檀雪道:“大房那儿还真闹腾。”采纤道:“昊大爷那个性子,大奶奶那个脾气,俩人加一块儿连老太太都能气死呢,不知道日后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婉玉心中深以为然,口中仍轻斥一句:“不许胡说!”采纤吐了吐舌头,不言声了。

    二房的院子即在眼前,婉玉整整衣裳,进院一瞧,只见里面静悄悄的,采纤唤了几声也没人答应,婉玉举步走到厅堂里也没瞧见一个丫鬟,绕过屏风掀帘子走到卧室一看,只见有个人正在床上躺着,闷热的天身上仍盖着一床被,露出一绺头发,凑到近前,顿时能闻到一股腌臜之气。

    婉玉用帕子掩着口鼻一看,只见被子上露出一张人脸,面色有些发青,眼眶黢黑,肉都瘦干了,是柯颖鸾无疑。婉玉见她睡着,心下暗叹,摇了摇头又要转身出去,忽有一双枯瘦如柴的手紧攥住她手腕,婉玉吓了一跳,扭头一瞧,只见柯颖鸾睁开双目,目光阴惨惨的,直直瞪着她。

    婉玉吃一惊,一手抚着胸膛,脸上强笑道:“二嫂醒了,方才我来看二嫂睡着,就没敢打扰。”

    柯颖鸾慢慢松了手,咳嗽了两声道:“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说着又咳起来。

    婉玉道:“二嫂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躺着,丫鬟和老妈子呢?”

    柯颖鸾冷笑道:“景二爷要休了我呢,我这病病歪歪的也是挨一日是一日,就要吹灯拔蜡的人了,谁还跟我精心?”说着又是一阵大咳,喘着气道:“都巴结彩凤去了,她如今抬了姨娘了,又是老太太房里的人,这厢老太太没了还不赶紧到跟前儿哭丧买贤名儿去,如今哪个丫鬟我支使得动?”

    婉玉虽厌恶柯颖鸾跋扈凶悍,但瞧她如此光景到底不忍,道:“二嫂还是保重身体,有什么我能做的,只管同我说就是了。”说着向檀雪使眼色,檀雪便走到桌前倒了一碗茶,扶着柯颖鸾的头喂下。

    柯颖鸾一口气把碗里的茶喝干,呻吟一声,缓了片刻,忽冷笑道:“你有什么能做的?笑话!是杨景之对不起我!我含辛茹苦,千算万计的为着他。他呢?他待我又如何了?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同他做了多久的夫妻了,对我比死敌还仇深!老太太死了活该!那老货嗔着我没有子嗣给二房里塞人,她也不看看她孙子是什么下流货色,没脸的东西,爱男人不爱女人,除非我偷了汉子,否则怎能凭空生出儿子来!”说着又是一阵大咳。

    婉玉听了不像,忙拦道:“要不,要不二嫂先回娘家住一住?待病养好了再回来?”

    柯颖鸾眼角流下一滴泪道:“我回娘家?我前脚回了娘家,杨景之定然后脚就送一封休书过来!所以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这屋里!”说着竟吃吃笑起来道:“若是好了便罢,若我死了定要找他寻仇的!”

    婉玉听这笑声只觉含着无限怨毒,令人毛骨悚然,暗叹道:“她到底还是不改。”此时柯颖鸾身边惯用的丫鬟雀儿手中端着一碗药掀帘子走了进来,见婉玉等人吃了一惊,忙把药放在桌上,迎上前行礼道:“三奶奶来了。”采纤忙道:“你来得正好,二奶奶身边怎能没有人呢?我们也该回去了,我们奶奶有了身子,不能沾染了病气。”

    婉玉对柯颖鸾道:“你好好养着罢,我先走了。”说完便走了出去,站在门口问雀儿道:“你们奶奶病成这样,怎么身边只有你一个伺候的?”

    雀儿含着泪道:“奶奶出嫁带过来的陪房,如今拢共只剩我一个了,二爷命旁的丫头婆子不准管。老太太一片慈心,在世时命大夫每天过来给二奶奶诊脉,还送些汤水,拿银子买药,老太太一撒手,我们奶奶就没人管了,如今的吃食花费都是拿梯己的银子。我劝奶奶回娘家静养,奶奶说,只怕她在杨家的命还长些,若是回了娘家,梯己的几个钱让人算计去,就更没活路了。”

    婉玉道:“二爷不让下人管,他们还就真不管了?”

    雀儿抹眼泪道:“奶奶虽待人厉害些,但到底也有念旧情的,有的帮把手,彩凤就甩了闲话出来,旁人也不敢再管了。”

    婉玉再叹了一声,暗道:“柯颖鸾手上不干净,杨景之两个通房都死在她手上,当年有个通房染病,她便不让管,也不给治,请大夫来都是做做样子罢了。若依我看,不安分的人打发出去就是了,何苦折磨出人命来,如今她这般,也是一报还一报罢了,只是这光景忒惨淡了些,只是索性身边还有个忠婢伴着。”口中道:“日后抓什么药,你悄悄来找我,三爷名下有个药材铺子,一来你方便,二来也能省这笔吃药的银子。”雀儿哽咽起来,登时就要磕头,婉玉扶一下道:“不必了。”说完往外走。

    行至大门,忽见五六个丫鬟簇着彩凤进来。彩凤一怔,赶紧挤出笑迎上前道:“这话儿怎么说的,原来是三奶奶来了,赶紧屋里坐罢。”

    婉玉道:“不坐了,我来探望二嫂的,该走了。”说着不动声色打量彩凤,见她全身挂素,但掩不住满面光彩,一看就是近来过得极为得意。

    彩凤笑道:“既来了这儿怎么能不坐坐呢。”一叠声招呼丫鬟道:“还不快把好茶好点心拿出来!”说着就揽着婉玉的胳膊往屋里走,殷勤道:“早就想请三奶奶过来呢。”

    婉玉立住脚,脸色微有些沉,道:“今日就不坐了,出来逛了半日,我该回去了。”

    彩凤还欲劝,看了婉玉脸色也倒知趣,讪讪的松了手道:“那,那我送送三奶奶。”

    婉玉不答腔,让采纤扶着,款款走了回去。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杨晟之便回来了,婉玉将方才一番见闻同杨晟之说了,杨晟之道:“二嫂的事你管他做什么?如今她是躺床上,否则上蹿下跳的,还不知要给你添多少堵心。不让家里人管她也是父亲的意思,二嫂借着二哥的名号亏空了大笔钱银,周转不灵让对家找上门来,还险些惹上官非,父亲震怒,本来要二哥休了她,二哥也有这个意,谁想她竟病倒了,眼见这病也不能大好,咱们家便看着菊妹妹的面子,暂且让她留下来罢了。”

    婉玉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可我瞧她这光景也是熬日子,不如帮衬一二,让她走得舒坦些,也算给咱们没出世的孩儿积点阴德罢。”

    杨晟之握了婉玉的手笑道:“近来怎么格外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以后二嫂那儿你少去,大房那儿也是,方才父亲还同我骂了大哥一回,咱们少招惹麻烦。你只管好好的养身子,旁的事一概不必操心。”顿了顿又道:“明儿个从账上支五十两银子,让竹影拿到庙里,以你的名义做些佛事善事。”

    婉玉笑道:“怎么突然想到做这个?”再一想忽明白过来,道:“是不是公爹同你说大年初一那个化缘和尚的话了?”

    杨晟之皱着眉道:“女人生孩子素来都凶险,和尚既说今年家门有血光之灾,要损三人,咱们需在意些。”又捏了捏婉玉的手,笑道:“你和孩子指定都是平安的,打明儿个起,我开始吃素斋了。”

    二人正在房中说话儿,却听檀雪隔着帘子道:“三爷、三奶奶,翠蕊来了。”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都担心杨家会不写了,怎么会不写呢,主要就是写这块的,这不是回来了……

    昨晚熬夜看完《巨流河》,无数次眼泪沾巾,大时代的知识分子记录颠沛流离,看尽世事沧桑,向那个年代高唱“中国有我,不亡”的所有中国人致敬!

    第四十八回(上)杨三郎起心掌家业

    话说婉玉和杨晟之正在房里说话,只听檀雪来报说翠蕊来了,婉玉同杨晟之对望一眼,道:“当初咱们上京没几个月,她老娘把她领回家了,但仍每个月从咱们这儿领月例,这会子又来做什么?”心中暗想:“我们今儿个才刚回来,翠蕊就巴巴的来了,这消息得的倒快。”杨晟之道:“到底还是抱竹轩的丫头,来请安行礼也是她应当应分的。”命檀雪道:“叫她进来罢。”

    不多时翠蕊进来,跪地磕头道:“给三爷、三奶奶请安。”婉玉一打量,只见翠蕊穿了一件茜素红底子的对襟褙子,头发绾成乌油油的髻,插了一对儿嵌玛瑙的金簪子,脸上也用了些脂粉,显是精心装扮的,但身量瘦了一圈,瞧着有几分单薄伶仃的模样。婉玉道:“你起来罢。”

    翠蕊起身,悄悄用眼一溜,只见婉玉靠在罗汉床上,杨晟之坐在另一侧,手里正拿了小钳子夹核桃,头都不曾抬。翠蕊见杨晟之益发伟岸沉稳了,心里不由酸酸的,暗想:“这么长时间未见,三爷竟看都不看我一眼,真真儿好狠的心!”泪便往眼眶上涌,忙强压下去。

    婉玉微笑道:“你伺候了三爷几年,是老人儿了,不该拘着,坐罢。”

    翠蕊强笑道:“我今儿个是特来向三爷和三奶奶请安谢恩的,家里见我慢慢大了,要讨恩典领我出府,日后就不能在主子跟前侍奉了……”说着又悄悄用眼风扫杨晟之,心里还隐隐盼着杨晟之能开口留她一留。

    婉玉不好接话,便看着杨晟之。杨晟之不言,只将手里的核桃皮夹碎了,把里头的果仁细细挑拣出来,放在白玉瓷的小碟子里,推到婉玉跟前道:“你多吃这个,最近人都瘦了。你自己不爱动,也不知会丫头们给你弄吃的。”翠蕊登时便红了眼眶,赶紧垂下头去。杨晟之将小钳子放下,用毛巾抹了抹手,对翠蕊道:“你年岁渐渐大了,也该出府去谋个前程,你服侍我一场,咱们主仆有这么多年的情分,自然是不能亏待你的,待会儿你去支六十两银子,四匹绸缎,也是我们一番心意。”

    婉玉道:“我这儿有一套镶了金银的黄玉首饰,你拿去戴罢,方才怡人收拾出我几件衣裳,虽说上过身,但都没大狠穿,也赏给你。这些年你服侍三爷也辛劳了。”

    翠蕊虽早已料想到,但听杨晟之亲口说出来,身子仍忍不住晃了一晃,婉玉说了什么全然没有入耳,含着泪跪倒在地说:“三爷日后要多多保重身子,莫要熬夜挑灯读书了,也莫要贪凉,冬日里只穿夹袄出门……”说着语不成声,用袖子擦着眼睛,哽咽起来。

    檀雪和怡人正在门外站着,听见里头动静连忙走了进来,一边一个搀起翠蕊,怡人笑道:“怎么好端端的哭上了,知道你是舍不得主子,你只管放心罢,有我们几个,还怕伺候不要三爷和三奶奶么?”又见婉玉对她使眼色,便对翠蕊道:“你好容易来一趟,到我们那里吃杯茶罢。”也不顾翠蕊频频回首,一面说一面强带着她出了门。

    婉玉道:“她倒是个对你忠心耿耿的丫头。”

    杨晟之叹了口气道:“我自小身边就她一个丫鬟色色伺候周到,她忠心是忠心,可惜不是个伶俐人儿,但凡我流露出一点念旧情的意思,她便能顺杆爬上来开染坊,又存不该的心思,不知要挑唆出什么祸端来,不如多赏些东西送她出府罢了。”说着又将小钳子拿起来给婉玉夹核桃。

    婉玉一边吃核桃一边道:“我明白,当初你在家里艰难,翠蕊一直妥帖伺候着,单这一点就难得,所以赏得厚些也是应当的。”

    杨晟之笑道:“你还贴首饰和衣裳进去做什么?回头按照最新的样子再给你打一套赤金的钗环,衣裳也添几件。”

    婉玉道:“不必了,我不爱戴那些,再说老太太刚走,热孝里也不该穿金戴银的。”

    杨晟之道:“这阵子当铺里收来一对儿羊脂玉的镯子,又腻又润,是上等货,我早就想给你戴,这些时日忙得忘了。玉是养人的东西,我这就给你拿来。”

    杨晟之刚起身,就听外头一阵喧哗,怡人匆匆忙忙高声道:“姨娘来了!”话音未落郑姨娘已自顾自的走了进来,一见着婉玉便眉开眼笑道:“哎哟哟,我方才回去就听桂圆说你去看我了,偏生我又不在,这怎么话儿说的。”见婉玉要起来,连忙几步上前按住道:“别动,别动,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就该一天到晚躺着。”又盯着婉玉的肚皮乐得见牙不见眼道:“若是生个大胖小子,珍哥儿还算什么东西,只怕连太太都得看咱们几分脸色,看谁还敢再说三道四!”说着咯咯笑了起来。

    自从杨晟之考取了功名,郑姨娘便自觉扬眉吐气,后杨晟之又娶了婉玉进门,点了庶吉士,郑姨娘便愈发精神百倍,说话底气十足,声调都比往常高了几分,走路昂首挺胸带着风,府里的下人们也上赶着巴结,奉承的话说了不计其数,郑姨娘便益发飘飘然了。柳夫人心生不快,斥责了几回,偏生老太太身上一直不爽利,大房又隔三差五的吵嘴,二房险些闹出命案,柳夫人镇日忙乱竟也没顾上她。郑姨娘好吃好喝着,时不时跟人磨牙闲话,吹嘘一回杨晟之的本事,夸赞一回三房媳妇儿如何貌如天仙出身名门,又嘲笑一回大房二房,身心舒畅,人也胖了一圈,这厢一听杨晟之回来,立时又抖擞几分。

    杨晟之正给郑姨娘倒茶,闻言将茶碗重重往她跟前一放,登时吓了她一条,拍着胸口嗔道:“怎么这般没轻没重的,万一惊了肚里的孩子可怎么好。”

    杨晟之拧着眉头道:“姨娘这话说得不像,什么看脸色不看脸色,咱们跟太太和其他两房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只不过是安安静静过自己日子罢了……姨娘也消停些,别去招惹不痛快。”

    郑姨娘瞪着眼道:“什么叫招惹不痛快?我委屈吃苦多少年,好容易过上几天舒心日子,我可再不受人气了,如今我儿都回来了我还怕什么?你如今也是有了功名的人了,老爷又看重你,咱们又何必瞧着别人脸色……只怕他们还要上赶着求你呢!”

    杨晟之登时就沉了脸色,道:“姨娘好生糊涂!莫非以为我考取功名就完事大吉了?如今我连翰林都没点,又因守孝归乡,再回翰林院是什么光景都不知道,万一不受重用或只点个小吏又该如何?且当今圣上最重孝道,你若跟太太争持起来,一头是嫡母,一头是庶母,我该偏帮哪一个?我倘若帮了姨娘,那就是忤逆嫡母之罪,足够让御史言官参上一大本的,若因此丢了官又如何?”

    郑姨娘听得一愣一愣的,婉玉心中暗笑道:“真会糊弄人,他才是个豆丁点大的官呢,哪个御史能在意他。”又见杨晟之向她使眼色,连忙道:“是呀,真真儿是这么回事。那些御史最爱生事,连皇上宠爱哪个娘娘都要弹劾,对文武百官就更不用说了。有个三品的侍郎,就因为生得丑了些,就被言官弹劾了;华盖殿的大学士,因不爱洗澡,也被言官弹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足够参出一大本来,连祖宗八辈都能挖出来骂一回,若咱们家生了事端,被御史言官知晓了,又该怎么好呢。姨娘最心疼三爷,凡事还要为他多着想一二。”

    这一席话登时把郑姨娘唬住了,惊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儿?”

    杨晟之沉着脸道:“姨娘以为官场是什么地方?若姨娘真心疼我,就温柔和顺些,家中自有你一席之地,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郑姨娘唯唯诺诺,婉玉见他二人有些僵持,便拉着郑姨娘的手柔柔笑道:“姨娘气色真好,越来越年轻了。”

    郑姨娘立时满面红光道:“旁人也都说我精神头健旺了,前几日济安堂的罗神医还给我诊过脉,说我身子骨硬朗着呢。”说着嘴角含笑,看了杨晟之一眼,道:“我也想多活几年,享享我儿子的福。”

    婉玉笑道:“这是自然的。”说罢命怡人取来两个包袱,解开后一边点指着里头的东西,一边对郑姨娘道:“这一包是京城里的土特产,姨娘尝尝新鲜,还有几件素净的衣裳,都是全新的,上好的料子织造,我因想着在孝期里都要穿素,就做了两身,也比照着姨娘的身量做了几套;这一包有一盒堆纱的宫花,是娘娘赏的,颜色倒也素雅,姨娘拿去戴罢;还有两套钗环首饰,都是京城里最时兴的花样;这儿还有两个香袋,两锭子药,也是宫里赏出来的。”

    郑姨娘每瞧见一样,脸上就笑开一分,道:“还是我儿子媳妇想着我,给我带这么些东西来。”又絮絮的问长问短。

    婉玉一一答了,杨晟之见婉玉脸上带了倦色,便应承了郑姨娘两句,道:“姨娘还应在灵堂守着,出来这么久怕是不好,你先回去,待晚上用完饭我再去看你。”郑姨娘闻言方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杨晟之长叹了一口气,坐在婉玉对面垂着头无语。婉玉看了看他脸色,亲手倒了一杯茶推到杨晟之跟前道:“姨娘一心一意的指望你,想着你能在家里扬眉吐气了,心里高兴欢喜罢了。”

    杨晟之摇了摇头,低声道:“姨娘对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她若不是这个脾性,我未考中两榜进士时也不至于是那样的光景。幸好还能唬一唬她,否则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事端,反倒坏了事。”

    婉玉何等聪明,这一句便听出几分弦外之音,道:“什么节骨眼?坏什么事?”

    杨晟之不言,只将茶杯端了起来,浅浅啜了一口。婉玉略一想,睁圆了双目道:“莫非,莫非你想……掌家?”

    杨晟之闻言立时抬起头,四目相对,屋中一时间变得静静的。良久,杨晟之斩钉截铁道:“大房不堪用,二房懦弱无嗣,杨家若在他们俩手里,迟早要败下去。”

    婉玉倒抽一口凉气,道:“杨昊之烂泥扶不上墙,可他娶的是柳家的嫡女儿,妍玉怎能善罢甘休呢,甭说她,太太那关就难过。”

    杨晟之微微一笑,笑意却有些森然,道:“太太算什么?真正当家的人是老爷!只要老爷点头,任凭太太和大房闹上天去,又能如何?大房早已不招老爷待见了,除非老爷真想败家破业,或者脑子突然糊涂了,否则大房永难有翻身之日。”

    婉玉道:“还有二房呢,虽说二哥懦弱些,可做事情也算中规中矩,二嫂只是熬日子罢了,等她一撒手,太太给他娶个聪明贤惠的媳妇帮衬二哥,到时候……”

    杨晟之一摆手道:“二哥一颗心全在蔷官身上了,死心塌地的。别说是聪明贤惠的媳妇,就算是嫦娥天仙下凡,只怕也难入他的眼。况他吃了柯颖鸾的亏,指定不会再像原先那般听老婆话了。日后只消劝说父亲,给二哥娶一房小门户性子又柔和顺从的女子便可,二哥本就懦弱,只要日子安稳便万事足了。”

    婉玉浑身一颤,暗道:“这蔷官是他花银子帮杨景之赎出来的,也是他时不时拿银子接济杨景之二人,当初他说瞧杨景之可怜,身边没个可心的人,这才出手相帮,可如今想想,莫非他早就做了夺嫡子之权的打算了?”想了又想,终忍不住问道:“你……你是不是早就打算日后接掌家业了?”

    杨晟之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起先我不过想着搏个功名,日后分家出去过。太太厉害,姨娘愚笨,头上还有两个嫡出的兄弟,我又不讨父亲欢心,除了自己用功读书还能如何呢?但谁知后来大哥竟胆大包天,把妻推下河溺死,彻底得罪梅家令父亲厌恶,我那先前的大嫂虽腿脚残了,但是个极贤淑极聪慧的人,若她还在世,大房还尚有六七分希望,如今她一死,大哥又娶了个不经事的填房,频频惹出事端出来,珍哥儿又小,大房还能有什么指望?二哥又是懦弱惯了的,更不足为虑了。父亲身体老迈,近来一直为身后事打算。”顿了顿,目光灼灼看着婉玉道:“杨家几代绵延至今,有了这般富贵,万不能毁在这一辈手上!且不说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杨家若毁了,我的仕途前程也如同毁了一半。”

    婉玉怔怔看着杨晟之,心道:“他若没有这个心,便不是杨晟之了。他自小就在家中忍气吞声,装傻扮呆,只怕等得就是这一刻。杨家日后要变天了。”婉玉暗中长叹一声,慢慢伸出手覆在杨晟之宽厚的手上,杨晟之立时神色一松,目光款款看着婉玉的脸,将她的手慢慢的握牢了。

    第四十八回【下】 郑姨娘逞强遭惩罚

    却说杨母过世,杨峥悲伤大恸,柳夫人又犯了胃疾,故家中无一得用之人,杨峥只得挣扎着料理丧事,又要操持生意,十分劳苦。这厢杨晟之归家,杨峥顿觉有了臂膀,将店铺田庄等事交予杨晟之摆布。杨晟之也不推辞,万分尽力。因他待人谦和,出手慷慨,又有意笼络,故没几日,店铺田庄掌柜伙计佃农,无一人不赞他好。杨峥心怀畅慰,柳夫人却不痛快起来,因杨昊之正讨杨峥嫌,杨景之又是个凡事提不起来的,她捏不着杨晟之的错处,只好将气出在婉玉和郑姨娘身上。婉玉乖觉,被柳夫人训斥便一笑就过去了,郑姨娘百般委屈,暗暗记恨。

    这一日清晨,婉玉往柳夫人处请安,她有了身孕难免嗜睡,起来便迟了些。走到院里,正瞧见柳夫人的大丫头春露从屋里出来,婉玉上前笑道:“春露姐姐早,不知太太昨晚上歇得好不好?这会子做什么呢?还请通报一声。

    春露一怔,皮笑肉不笑道:“我还当是谁?您是奶奶,叫我‘姐姐’岂不是折煞我了?我可不敢。”

    婉玉见她神色不善,心中警醒了几分,去挽春露的手臂,亲热笑道:“怎么当不得?连三爷尊重起来都要唤你一声‘姐姐’的……”

    春露挥开胳膊冷笑道:“您不比旁人,三奶奶架子大,大奶奶早就来了,知道太太身上不爽利,这两日在跟前侍奉汤药,一整天的不离开。三奶奶偏能过了时辰来请安,太太一早儿问了三四遍呢,如今她也乏了,这会子歇了,三奶奶请回罢。”话音刚落便从屋里传来一阵笑声,又有柳夫人说话的声音。

    婉玉微挑了眉头,怡人却忍不住了,刚要开口,婉玉暗地里一按怡人的手,对春露道:“太太恐怕这会子又起来了,劳烦春露姐姐再进去瞧瞧。”

    春露道:“我方才亲自服侍躺下的,还能有错不成?”又往前一站,堵住门道:“三奶奶回罢,明儿个起早再来!别再让我们太太左问右问,左等右等的。知道的,是婆婆等媳妇儿请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等着娘娘驾到呢!”

    婉玉将笑意敛了,静静看着春露的双目,忽提了裙子,扶着怡人的手便往屋里走。

    春露张开手臂拦着,高声道:“都已让你回去了,莫非你听不懂不成?”

    怡人厉声道:“闪开!三奶奶是有身子的人,动了胎气,有个好歹,唯你是问!”

    春露登时被喝住了,此时柳夫人的声音从屋中传来:“大清早的吵吵什么呢?不成体统!”

    怡人瞪了春露一眼,伸手将她推开,扶着婉玉进了屋。入室绕过屏风一瞧,只见柳夫人正坐在窗下的描金百福罗汉床上,妍玉和彩凤一左一右的围绕着,三人显是说到趣处,正掩着口笑。见婉玉来了,三人立时停了下来,屋中静悄悄的,柳夫人肃着脸看了婉玉一眼,将小几子上的茶碗端起来,低着头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妍玉一脸看热闹的神气,缓缓摇着扇子往怀里扇风。彩凤看看婉玉,又看看柳夫人,埋了头不吭声。

    婉玉端端正正行礼道:“给太太请安。”

    柳夫人冷笑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过来做什么?你走罢,这会子我懒得见你。”

    婉玉低眉顺眼,垂着头道:“是我不对,惹太太生气了。”柳夫人面上冷冷的,不答腔;妍玉装聋作哑;彩凤不敢插嘴,屋中又静了下来。婉玉又道:“方才春露说,太太一早就等我,还左问右问的,显是关心媳妇儿,我若不来给太太赔礼,就枉费太太的一片心意了。这几日身上发沉,睡了总也醒不过来,今日才晚的,日后绝不敢了。”

    婉玉悄悄用眼风扫过去,见柳夫人面色平和了些,暗暗出一口气,方欲再说几句软话,偏巧郑姨娘从后门擎了鸡毛掸子进来,将方才的事看个满眼,登时心中不平,抢白道:“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晟哥儿媳妇儿有了身孕,本就该在床上多躺躺,四处走动了胎气可怎么办呢。我记得大爷原先那房媳妇儿,怀珍儿的时候,晨昏定省都是省了的,晟哥儿媳妇不过是来迟了些……”

    话音未落,柳夫人猛拍桌子,指着郑姨娘鼻子怒喝道:“烂了舌头的下流东西!这儿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还不给我滚出去!”

    若平日,郑姨娘早就缩头缩脑的退出去了,但此刻婉玉在场,郑姨娘顿觉自己在“儿媳妇”面前失了颜面,不由恼羞成怒,回嘴道:“我说的是这个理儿,就是来得晚了些,至于这么急赤白脸的。”

    方才郑姨娘说“大爷先前那房媳妇儿”,正惹得妍玉不自在,闻言立时阴阳怪气道:“哟,这是太太给媳妇儿立规矩呢,你巴巴的跑进来说这一番是什么意思?莫非把三弟妹当成自己儿媳妇了不成?你眼里还有太太么?”

    郑姨娘一手攥着鸡毛掸子掐腰,一手拢着头发,尖声细语道:“我是什么意思?我是着紧着三奶奶肚子里的孩儿,这一辈儿除了珍哥儿,好容易又有了血脉,自然不该有差池的。三奶奶娇贵,比不得做姑娘时就能有身子的,万一孩子掉了,过后生不出来怨谁呢!”

    这一句噎得妍玉面皮青紫,又羞又恨,几欲晕倒过去,站起来颤着手指着郑姨娘道:“你……你……”

    郑姨娘得意洋洋,指着自己鼻尖,弓着背道:“我?我哪句不对了?”

    妍玉扭过头带着哭腔对柳夫人道:“太太!你管还是不管!”说完脸埋在帕子里哭了起来。

    柳夫人气得浑身乱颤道:“反了!反了!真是反了!”一面骂,一面伸手去揉肚子,脸都白了。

    彩凤忙凑上前扶着柳夫人,急切道:“太太你怎样了?快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妍玉一时也顾不得哭,众人皆手忙脚乱,春露从外跑进来,手里拿了个瓷瓶子,倒出一丸药,用汤水化了喂到柳夫人口中。半晌,柳夫人容色稍缓,满面厌恶的挥了挥手对婉玉道:“你还不赶紧走?留在这儿故意给我添堵不成?日后你不必来了。”婉玉心下暗叹,眼风瞥见郑姨娘面带幸灾乐祸之色,暗自摇了摇头,默默退了出去。

    待出了院子,怡人见四下无人,便低声对婉玉道:“奶奶站了半日,累了罢?要不要找地方歇歇?”

    婉玉眉目间带着倦意,摇了摇头。怡人见她没精打采的,恐她受委屈窝在心里,忙开解道:“奶奶不必忧烦,太太看我们不顺眼又不是一两日了,理她做什么?千万保重身子,别积在怨气在心里。”

    婉玉缓缓道:“我能有什么怨气?只当看场戏罢了,只是姨娘这般一闹,脸面撕破,日子就有得熬了。早知如此,春露在门口拦着,咱们直接回来便是了。我因想着春露一向是个昏聩的,又跟妍玉交好,不让我进屋,应该不是太太的意思,我若是扭头走了,太太闷着火气在心里,日后更处不好,不如进去认个错,说两句软话,暂时团着关系,两相平安无事罢了。”

    怡人叹了一句道:“谁想姨娘沉不住气。”

    婉玉跟着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原本我都要劝好了。”顿了顿又道:“姨娘那么闹也不成,先前三爷受她拖累,在家里过得就艰难。如今不能让她再坏事了。”一面说一面走回抱竹轩。

    婉玉回去便打发采纤到柳夫人处探消息。过了好半晌,采纤回来道:“太太闹身上不爽利,大奶奶和彩凤姨娘守在屋里。太太命人掌了赵姨娘奶奶二十记嘴,打完就命她回屋不准出来了。”

    婉玉道:“可打重了?”

    采纤道:“打得时候听说喊得哭天抢地的,后来我悄悄去看了,一点事都没有,上了药就好多了,还说晚上到奶奶这儿来。”

    婉玉想了想道:“你去拿治伤的药膏子,悄悄给郑姨娘送过去,再多说几句关心的话儿,别让人瞧见,快去罢。”

    采纤应了一声,自去取药膏,不在话下。至晚间,杨晟之与杨峥在外未归,婉玉独自用罢晚饭,郑姨娘便来了。婉玉与她见过,殷勤让座道:“姨娘快坐,不知伤得重不重,我让采纤送过去的药膏子是京城里上好的,隔两个时辰就涂一回,过几日就好了。”说着在烛火底下看,只见脸起来一层,又红又肿。

    郑姨娘一摆手,说话还有些不利落,得意道:“放心罢,打嘴的是钱婆子,她不敢下狠手,前儿个她还跟我提,想让她们家小四儿在晟哥儿手底下谋个差事,送了我两根筷子那么粗的金簪子。”说着拿出一双鞋递与婉玉道:“这是我前几日做的鞋,你身上越来越重,脚上得穿双软和舒坦的。”

    婉玉接过一瞧,见做工虽不精细,但用的都是极好的料子,笑道:“劳烦姨娘了,竟这么想着我,费了不少功夫罢?”说着,把鞋穿在脚上试了试,笑道:“真真儿合脚,比我原先穿的鞋舒坦多了,姨娘的手真巧,我明儿个就穿上。”

    郑姨娘见婉玉称赞,心里也欢喜,笑道:“我用的都是最上等的绫罗绸缎,精心着呢。”又叹了口气道:“如今可是熬出来了,先前到我手里的料子,没一件像样,都是他们剪剩下的零碎货,针头线脑的,得又拼又裁的才能给晟哥儿做双鞋,连府上体面的奴才都不如。晟哥儿的月例也这么丁点儿,每个月还从牙缝里省出来银子补贴我……”说着眼眶便红了。

    婉玉亲手递茶道:“如今都是好日子了,姨娘伤感什么?”

    郑姨娘闻言,立时精神抖擞,接过茶碗道:“可不是!都是我儿争气,一考,就考出个举人,再一考,就考出个进士。如今更体面了,进了翰林院了,日后做官做宰的,我看谁还敢跟我扎毛说个‘不’字!”

    婉玉顺着郑姨娘的口气,笑道:“谁说不是呢,如今也没有人敢小瞧姨娘。”

    郑姨娘哼一声道:“我熬了二十来年了!我们晟哥儿比他头上那两个强一百倍,要模样,要学问,哪样不得人意儿?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从我肚子里爬出这么好的孩儿,我还成天让人呼来喝去的,当个出气的筒子,受这个罪!”说着忘情,不由扯到伤处,疼得连连抽气。

    婉玉道:“姨娘消消气,尝尝这玫瑰卤子。”说着推过来一只白玉碗,里面盛着红莹莹的汤水。

    郑姨娘捧起来尝了一口,赞道:“好吃,香得很!这是用玫瑰花儿做的罢?”

    婉玉款款笑道:“这是今年新制的。采来鲜玫瑰花去掉花蕊,把花瓣放在玉臼里捣成膏子,滤去涩汁,再加白糖,用大瓷罐子收起来,埋在地底下。想吃的时候挖出来,用水一冲,香气四溢,还有养颜的功效呢。我做了两罐子,姨娘若欢喜,待会儿走的时候拿走一罐。”

    郑姨娘连连念佛道:“阿弥陀佛!也只有你这大户人家出来的才在吃食上这般讲究。人都说大房那个是什么织造家嫡出的千金小姐,行动坐卧都带着款儿,连吃米都要珍珠模样的,又说我们老三找的原系柳家庶出的,呸!瞎了那些乱嚼舌根子穷货的狗眼!我们老三媳妇儿正经八百的巡抚家小姐,连喝的水都是玫瑰花腌出来的,大房那个算什么东西!”

    婉玉探郑姨娘道:“姨娘跟他们置什么气,依我的意,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说什么,咱们只管给个耳朵罢了,也两相清净。”

    郑姨娘叹气道:“如果不然呢?我原指望晟哥儿回来了就有了靠山,谁想闹开了还影响他仕途前程,就只能任凭他们欺负了去。你说,我今日说的话哪句不对?还白白挨了打。待会儿晟哥儿回来了,我让他给我做主!”

    婉玉道:“姨娘为了我受委屈了。”

    婉玉一直笼络郑姨娘,又会顺着意说话,又时不时的送些精巧玩意儿,故郑姨娘早已将婉玉视为知心人一般,对婉玉道:“也就有你这一个人能明白我的心了。”

    婉玉听了,低了头,半晌道:“三爷这阵子都忙外头的事,每日回来埋头就睡,精神头不大健旺,再听了这事,恐怕更歇不好了……不是我说句诛心的话……你看他们现在神气活现的,谁知以后能怎么样呢!”

    这一句正撞在郑姨娘心坎上,郑姨娘连连点头道:“是这个理儿,只可惜晟哥儿再能干,上头还有两个嫡出的兄弟。”又凑过来低声问道:“莫非……莫非晟哥儿有什么打算了?”

    婉玉笑道:“他能有什么打算,姨娘想让他有什么打算呢?”说着伸出两个指头向上一指道:“您方才说了,他上头有两个嫡出的兄弟呢。”

    郑姨娘闻言泄了气,婉玉又劝道:“姨娘往后还是别招惹太太,若闹起来吃亏的总是咱们,谁好谁坏的鬼神手里有本账,老天爷都长着眼呢。”殷殷劝了郑姨娘一回,又送了些吃食。一时珍哥儿来找婉玉,郑姨娘便告辞,从后门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阵事情太多了,更新慢,非常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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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回【上】观情形春露剖心意

    且说珍哥儿在婉玉处玩耍,不到一个时辰柳夫人便打发人来接,珍哥儿虽百般不愿也只得走了婉玉歪在床头眯了一会儿,杨晟之便回家来,进门就叫渴,婉玉忙命怡人盛酸梅汤,又命小丫头端梳洗的文具来。

    杨晟之见婉玉惯用的杯子里剩半盏茶,举起来便一饮而尽。婉玉拦不及,失笑道:“你吃我的茶做什么?那茶里头加了保胎的药材,哪是你们男人能喝的东西。”

    杨晟之一怔,笑道:“我说滋味不大对呢。”坐在婉玉身边伸手便搂道:“好媳妇儿,让我抱抱。”

    婉玉胳膊肘顶着道:“一身的汗,涎着脸往我身上蹭什么,快去洗洗。”

    杨晟之笑嘻嘻的,扳着婉玉的脸亲了一口,这才挪到一旁梳洗,又换过衣裳,挨到婉玉身边道:“我这一天都不在,你都做什么了?要是闷得慌,就叫珍哥儿过来跟你说说话儿。”

    婉玉道:“今天可热闹得紧。”便将去柳夫人房里请安的事同杨晟之说了。

    杨晟之连连皱眉,又气柳夫人薄待婉玉,又恼郑姨娘生事,又心疼婉玉受委屈了,脸色便有些沉,道:“春露那丫头是怎么回事?咱们没有得罪过她的地方,她一个奴才竟敢欺到主子头上,即便有太太撑腰,也没那么无法无天的!”

    婉玉道:“我也纳闷。咱们可从来没白过她,这次回来给各房带东西,也给她留了一份,平日里也时不时的送点子东西去。她是太太身边的大丫头,会说话,会奉承,掐准了太太的心思,最得信任。素习又好贪敛财物,太太房里的大小丫鬟,连同老妈妈们没有一个不给她送礼的。咱们给她送东西,无非就是花银子买个平安,也堵堵她的嘴。有个风吹草动的好只会咱们一声,若有个什么事,也好在太太跟前斡旋美言几句。原先也好好的,今日突然就翻了脸……莫非嫌咱们送的礼轻了?”

    杨晟之想了想,摇头道:“不应该。这里头只怕有隐情。”

    婉玉叹道:“太太如今给咱们三房脸子看,多半是因老爷如今提携你……府里的情形你也知道,上上下下,从主子、丫头,到管事的媳妇婆子们,有哪一个是省事好缠的?现在几百双眼睛都直勾勾盯着咱们呢,若是错一点儿,不但给人看笑话磨牙,更惹麻烦上身。幸好二嫂病躺在床上,可我看那彩凤也不是省油的灯,骑墙头顺风倒的货色,瞧谁得势了就紧巴巴贴过去,大房更是全挂的武艺,再凑上姨娘,今儿个太太屋里就闹出个人仰马翻了,到头来账还得算在咱们头上。”

    杨晟之摩挲着婉玉的手道:“不去太太跟前更好,你就安心养着,让大夫说你身子虚,只能静养不能起床,也就免了晨昏定省了,不到前头凑合也不受那份闲气。凡事有我,你不必担心。”顿了顿又道:“下个月岳父大人做寿,我拟的礼单子你看过了?”

    婉玉道:“看过了,只是单子上有些东西咱们没有,要另置办花销太大,不如换成别的。”

    杨晟之一摆手道:“单子上没有的全从官中的钱里出,我打好招呼了,父亲亲自过目,也允了的。”

    婉玉点了点头道:“还有一桩事儿得同你说,姨娘也听说我父亲下个月做寿了,想跟着去瞧瞧热闹。”

    杨晟之眉毛一挑,道:“她去做什么?还不够裹乱的!她能安安生生在家呆着,我便烧高香了。”

    婉玉深知杨晟之心病。郑姨娘乃目光短浅,粗俗卑陋之辈,杨晟之虽对她处处维护,但多有腹诽,每每因郑姨娘言行自感羞惭,平日里不愿婉玉同郑姨娘碰面,恐婉玉因郑姨娘之行看轻他几分。婉玉道:“我明白你的心,可姨娘是姨娘,你是你。你有多好,我是知道的。等闲的少年郎鲜有年纪轻轻就高中两榜进士的,你自有真才实学,品格贵重,单凭这一点,就足够让人都高看几眼了。”

    杨晟之心里一暖,抬头看着婉玉,目光也温润脉脉的。婉玉又道:“父亲做寿,姨娘既然跟我开了口,也不驳她的脸面,到时候有采纤霁虹她们跟着她,自然闹不出什么乱子。不过是跟几个丫头一同说说笑,听听戏热闹一番,我自有安排,你宽心便是。”

    杨晟之把婉玉揽到怀里道:“我上辈子积了德,才把你娶进来。只是委屈你,你心里若有什么不痛快的,只管跟我说,想要什么也只管跟我说。”

    婉玉心想:“先前杨昊之和太太都不曾给我好脸色,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娘家还要硬装出欢喜的神色,那才叫委屈。如今不过是太太给我些脸色,只要夫君待我好,旁的又算什么呢。”夫妻俩又絮絮说了一回,方才歇息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柳夫人处,春露正在自己卧房里做针线,忽彩凤拎了个黑漆描金的捧盒走了进来,春露抬眼见了,道:“你怎么来了?快坐。”说着挪了挪身子,给彩凤在床上挪了个空。彩凤坐下来笑道:“我担心太太身子,在小厨房里做了碗汤送过来,也给姐姐捎过来一碗。”说着掀开盖子,只见里头一碗香喷喷的山药乌鸡汤,并两样清爽小菜。

    春露心中受用,笑道:“你忒客气了,留着自己吃,给我送什么。”

    彩凤把汤碗和菜碟端出来放在炕桌上,满面挂笑道:“我也吃过了,这乌鸡是顶顶滋补肾阴的东西,别等凉了,趁热吃才不糟践。”说着递上调羹。

    春露口中客气了几句,拿了勺子喝汤。彩凤道:“我给太太还送了一大碗,只是春雨说太太身上不爽利,晚饭才用了一点就躺床上歇了,这你看……”

    春露哪有不明白的,满口应承道:“留我们这儿小厨房里,明儿个一早我就热了让太太吃,说是你在厨房熬了一宿,今儿早晨特特端上来孝敬的。”

    彩凤把小菜碟子往春露跟前推了推,笑得益发殷勤,道:“还是你会说话,怪道太太总夸你嘴跟抹了蜜似的,还请多费心。”

    春露挑起眼风看了看彩凤,喝了两口汤,忽叹口气道:“你不必这么应承我,咱们都是一同进府来的,别看我如今在太太身边有几分威风,但归根结底,最命好的人还是你。老太太一发话,你进了二房,没过多久就成了半个主子,那母老虎病歪歪的也是熬日子,二爷好性儿,如今整个儿二房还不是你说了算。等过些时日,那母老虎死了,你再生个一男半女的,太太二爷心中欢喜了,兴许就能把你扶了正,风风光光的做景二奶奶!”

    这一番话正撞在彩凤心坎上,口中却连称不敢,去捂春露的嘴道:“这样的话可不能瞎说,传扬出去还不折煞了我!我不过就是个丫头出身的,当主子奶奶是做梦,杀死也不敢想,能在这里熬一辈子,好好伺候主子,也是我的福了。”

    春露一把拍下彩凤的手,脸儿上微微露着笑,只看着彩凤不语。彩凤只觉自己的心思全被看穿了似的,浑身不自在,忙扯开话头,春露一边喝汤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彩凤闲扯了几句,见春露把汤喝完,就将碗筷收拾了起身告辞,春露也不挽留。

    待彩凤走了,春露的小丫头粉蝶拿了抹布进来抹桌子,春露斜靠在门边,一脚蹬着门槛子,手里拿了耳挖子剔牙,看着彩凤的背影“呸”一口吐了肉渣,冷笑道:“一肚子骚心思的小狐媚子,痴心妄想着想当正头正脸的二房奶奶呢!打量我是傻子瞧不出来怎的?‘杀死也不敢想’我呸!杀死也不敢想还把热脸凑跟前儿,当主子似的给太太送吃食?做她的清秋大梦,当老爷太太是‘聋子配的耳朵’不成?当景二奶奶,就你也配!”

    粉蝶问道:“姐姐吃茶不吃?”

    春露扭头斥道:“大热的天,喝什么茶!就这点眼色还指望**后提携你?今儿下午不是刚熬了冰糖燕窝梨汤,太太就吃了一碗,还有小半锅,给我盛一碗来。”说着又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粉蝶盛了汤,放在炕桌上。春露捧起碗喝了一口,想起方才的事,犹自不甘,口中道:“以为送一碗乌鸡汤就能收买人心了?小家子烂气的,亏她还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甭说她是个姨娘,三奶奶又怎么样?刚从京城回来时巴巴的给我送了两个大银锭子,我如今还就不买她的账了,她能把我如何!”

    粉蝶怯怯道:“姐姐今儿个驳了三奶奶颜面怕是不好罢?太太没发话,姐姐就拦着三奶奶不让进门……日后若是查出来……”

    春露哼一声道:“谁有闲工夫查这个?眼下太太正气恼三房,若是真查了,只怕还要夸奖几句呢!”

    粉蝶道:“就属三爷三奶奶那头给咱们送的东西多,姐姐又何必为难人家。”

    春露伸一指戳粉蝶的头,压低声音道:“傻子。我问你,老爷百年之后,杨家偌大的家业都归谁?”

    粉蝶摇了摇头,又想了想道:“我听人说,老爷好像有意思提携三爷。”

    春露道:“别看三房如今闹得欢,可太太还没咽气呢,这家业啊……啧,迟早还是大房的。我七八岁就进杨府了,一直跟在太太身边,太太最疼谁,我心里能没数么?何况大爷还娶了织造家的嫡千金呢。眼下不过是大爷做了几遭惹老爷气恼的事,这才撵得跟过街的耗子似的,其实这亲父子,父子亲,打断骨头都连着筋,过些时日,老爷还得把心肠软下来。三房迟早得回京,就算惦着这头白花花的银子,也得够得着!”

    粉蝶道:“主子们争来争去,跟咱们有什么相干。方才我还听春雨她们说姐姐太生事,跟主子顶起来没好果子吃,还不如都不得罪,混个好人。”

    春露哂道:“都是些目光短浅的娘们儿,不站定了山头,日后怎有前程?大奶奶早就许给我了,日后她掌家自有给我的一番安排。原先她这么一说,我也就那么一听,可前儿个她就把我兄弟提携出来,让他跟着大爷了。你也知道,先前我兄弟在二门廊下听差,能挣出什么头,一个月那几个钱还不够打酒吃的。我跟太太提过两回,给我兄弟换个差事,太太都没搭理这茬,我也不好再说。谁想跟大奶奶提了一次,这事就成了!往后跟了大爷就不一样了,月钱多,赏钱多,前程也阔,日后保不齐能进铺子里当个掌柜管事。今儿个大奶奶一早儿就同我说了,若是三房来请安就让我拦着。有个文绉绉的词儿叫‘投桃报李’不是?我拦着时说话声音大些,也是为给大奶奶听的。何况太太正厌恶三房,没个打紧的。”

    粉蝶咋舌道:“乖乖,竟有这么些学问!”

    春露斜着眼得意道:“你呀,嫩着呢,跟我好好学罢。你家若不跟我们家沾亲带故的,我才不收你这样的在身边呢。”

    粉蝶想了想道:“大奶奶说给姐姐安排前程,莫非……姐姐想进大房当姨娘?”

    春露伸出指头狠狠戳了粉蝶脑袋一记,咬牙道:“不长进的东西!这话可不能说出去!谁想当姨娘了?”说着从床头摸出一面靶镜,对镜自照,镜中映出一张长脸,高颧骨,方下巴,五官倒还受看,只是眉眼太淡,两颊上点着雀斑,需用脂粉才能遮住,头发却乌黑亮泽,在头上堆了一个沉甸甸的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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