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车把我拉到大丫家。
大丫刚刚离婚不久,一个人住。她的儿子在美国加州的一个酒吧里当调酒师。
她说她的儿子就喜欢当调酒师,是受了一部很有名的美国影片的影响。那个男主角是奥斯卡奖的影帝。
我问,儿子去美国,花不少钱吧?
她说,差不多五十万美元。又说,让孩子乐去吧,我能养他一辈子。
大丫的住房,原是一幢普通的俄式民宅,她花钱将它买下,并进行了大规模的装修,像爱丽舍宫一样。
她一一向我介绍她的家具:懒人沙发,逍遥椅,水晶吊灯和银台灯。并说,老同学喜欢什么就搬走什么,没有问题。
在红木台柜上,我看到了一尊贝多芬的塑像。
大丫笑着说,这都是受了舒曼的影响,我哪儿懂艺术啊。她说,我还买了不少贝多芬的激光唱碟,有时候放上听听,感觉挺不错的,听长了,就听出一些滋味来了。真的。
大丫告诉她的保姆,准备热水洗澡,这位先生今晚不走了。
她那种平静的态度让我大吃一惊。
女保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干起活来一丝不苟。
大丫说,这个女佣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丈夫和儿女都不要她了,她留在我这里,说愿意服侍我一辈子。人非常可靠,忠心耿耿吧。
大丫又说,她也没必要不忠心耿耿!
我说,在你这儿当保姆可不错。
她说,是。管吃管住,一个月工资三千元。看病吃药,出门旅游,一切我开销。
……
大丫拿出了她的影集,一一让我欣赏。
她的儿子长得挺棒的,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
她问我用不用放大镜看?
我说不用,拿近一点儿可以看清楚。
影集里,有他们母子在美国各地旅游的一些风光照片,以及和当地华人聚会、聚餐的场面。
在影集里,我看到了大丫几位前夫的照片。知道她离过五次婚。第一任丈夫老K就不说了,第二个丈夫是个长她十岁的工人,人长得挺粗俗。我心想,这个男人与当时的大丫还是般配的。大丫后来的几个丈夫都是一些买卖人。在大丫分别与这几个男人比肩而立之中,明显地看出她成熟起来了。
大丫笑着说,这几个丈夫一个比一个能骗,也一个比一个有钱。
我问,你最喜欢其中的哪一个?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怎么说呢,没有哇……
又说,可能我这一生也尝不到真正的爱情滋味了。妈的,也算当了一回女人……
我在她那儿洗了澡,住下了。
到了这个年龄,就得看得开些了。
这一夜,大丫做得非常出色。我根本就没想到。
大丫说,一个女人想学坏,就去多找男人交朋友。
大丫问了我好多问题,家庭、父母、妻子、儿女、工作单位、个人积蓄、身体情况。
我都一一做了如实的回答。
她说她根本不知道我的老婆死了。如果知道了,她一定会到场的。
我说,事情早已过去了,都有隔世之感了。
我又说,自己的不幸,最终还是属于自己的。
她问我有几年没接触女人了。
我算了算,说,大概整整十年。
大丫听了,落泪了,说,十年,你可真是一个又傻又可怜的男人啊。
我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一切对我而言都很自然了,我已经习惯一切了,我没有什么想法了,只是这么默默地活着。
大丫含着泪花说,你什么时候想享受了,缺钱了,就到我这儿来。
又说,自尊心别太强了,说实话,我这一番家业也不是靠自尊心干起来的。
我听后心里忍不住呜咽起来,我说我是灰心了……
大丫想了想,问我愿不愿意到她的美容美发中心干点什么。
我说我的视力不好,到那里也帮不了你什么忙。
她说那我就给你点钱吧,回家好好过日子,当个好老百姓。
我说,是。
我告诉她,我平常早晨不吃饭上班,中午在食堂里吃,晚上自己简单做点儿,温点儿酒喝。家里还有一个小型电视机,手提式的,很方便。一个人在屋里一直看到电视“再见”为止。挺有规律的。
那天夜里,大丫还告诉我,老K被法院判了二十年刑。
我问老K怎么啦。
她说,贪污,因为玩股票。
我感慨地说,这事儿那小子能干出来,他胆子大。
大丫咬牙切齿地说,心也黑!
她告诉我:出了事之后,老K跑到我这儿来了,向我借钱,人都吓哆嗦了,我告诉他,我是一个生意人,借钱可以,你拿什么财产做担保呢?他说,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就算我求你了。我问他,如果,今天是我出了你这样的事,来求你借钱,求你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你肯借给我钱吗?我告诉他,我只能办一件事,而且的确是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照顾一下他的家。后来他走了。
我问,他贪污了多少钱?
大丫说,一两千万。
那天夜里,大丫讲了许多有关老K的故事。
她告诉我,早些年,老K一直爬得很快,在政府的一个要害机关当了官,到处讲话,剪彩,大酒家、大商家开业,他逢场必到,站在那里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我和我前夫也常出席这种开业典礼。我站在人群里冷眼看着他,心里想,你算个什么东西!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在酒会上,他理都不理我,装作不认识我,谱摆大啦。别人介绍他跟我认识时,他看都不看我,打官腔,说同学太多,小学的,中学的,中专的,一时都记不起来了。一副正派人的德行,还戴上了一副眼镜,喝一口酒,还掏出手绢儿按按嘴,像真事儿似的。
大丫说,你说,我能把钱借给这种人吗?
我没言语。
我总想,过去我们之所以能成为朋友,总是有相互吸引的地方,正如我前面所说,我们的家庭都是残缺不全的。现在变化了,在成年人中,这一点不能再成为友谊的基础了。
大丫可能看到了我心里的想法,问我,你还记得那个负责打扫教研室的女同学,小秃子吗?
她怎么啦?
大丫说,她让老K给骗惨了。是在文革的时候,老K把小秃子领到一个空房子,在水泥地上骗奸了她。以后又有了好几次这样的事。然后老K把她给蹬了。一夜工夫,小秃子剩下的头发全都掉光了,丑透了,总戴个头巾。后来,小秃子做了一个假发套,当妓女了,被抓过多次。你说,这不都是老K造的孽吗?
我想,这一切都是命吧。
那天夜里,我还知道了舒曼的消息。
大丫和舒曼见过几次面。他每次都说,找找“眼镜”,一块儿聚聚,挺想他的。
舒曼现在已经有几千万元的资产了,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乡镇企业家了。他在这个城市里开了一个豪华的美食中心,生意非常火。
大丫说,舒曼在他下乡那个镇的西山上,给他那个不得志的养父建了一个纪念牌。碑建得挺洋气的,正面是他养父的塑像,碑文上记载着艺术家一生不得志的故事。建成那天,舒曼在碑前播放了养父最喜欢的世界名曲。还陪着他养父在山林过了一夜。正是深秋,晚上又下了很急很厚的雨。秋风秋雨,舒曼就那么挺着,回想着同他养父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舒曼说,他的养父活着的时候,总是喜欢对他讲那些世界著名音乐大师生前潦倒穷愁的故事,养父希望他们贫穷的日子能过得更典雅一些,充满着幸福的旋律。可舒曼想,不能再学自己的养父,光认艺术而不认钱了。为艺术家流泪的日子该过去了!
大丫给了我舒曼手机的号码。
我突然觉得和舒曼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一个是能人,一个是穷困潦倒的人,彼此太悬殊了。我们现在相见一定是尴尬的。生死是一瞬间的事,我们还是天涯兄弟好,一切都得存在记忆里,让我们在少年时代里频频相逢吧。
翌日早晨,我告辞了。
大丫把我送到街口。
地上全是金黄色的落叶,并下着如雾如烟的秋雨,非常有情调。
大丫问我,还来不?
我说,不来了吧……
大丫抽泣地哭了。
我知道她一个人非常孤独,无论如何,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呵。
我想劝她几句。她却立刻止住了哭,说,你走吧,各人有各人的命。不过,这一天我过得非常真诚,非常痛快,多少年也没这样了,真的。
我点点头。
她说,以后,生活困难,就找我,毕竟咱们在一起烧过大茶炉啊。
我笑着说,还往暖水瓶里吐唾沫。
大丫笑了——那笑很像她少年时的笑。
临分手的时候,大丫说,等等,还有一件事。说着,大丫的脸彤红起来。
我问,什么事?
大丫说,10月2日,我过生日,过生日的时候,能给我送来一束玫瑰花吗?无论你怎么穷,算我求你了……
我说,一定!
在默默的对视当中,我轻声地问她,还有事吗?
大丫把眼光移到了别处,说,如果你找不到更合适的对象,咱们正式结婚也成……
我感动起来,说,我可能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大丫说,我知道。
我说,那好,我考虑考虑。
大丫仰头看着我,真诚地说,考虑一个月也行,一年也行。我等着。
我问,为什么?
大丫说,我们都老了,该有个可靠的家了……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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