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一早站在门外亲候, 见过大风大浪的君庄主,此刻却在门前走来走去,心神不宁。
“庄主, 来了!”
只见东道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八骑护在左右,在门前停稳。
君临理了理衣襟,两袖一摆, 对着齐天柱一拜,说道:“齐兄,一路护送鱼儿, 让你受累了。”
齐天柱跳下马车来,扶住君临双手,笑道:“君庄主言重了。”
一双素白的手掀开车帘,狐裘裹着鱼儿纤弱的身子,隽秀清灵的人儿在这雪白世界中,显得越发娇嫩, 惹人怜爱。
君临看向着鱼儿, 距上次相见也没过多久,但他瞧着鱼儿却消减了许多。
鱼儿下了马车,走到君临身前,向他行了一礼,拜道:“君……”她习惯的便要唤君庄主, 然而这一次回来,万不是什么做客的,有些事迟早要习惯,便即改道:“爹。”
君临愣了片刻,没回味过来,猛然间醒悟鱼儿叫了什么,连忙应道:“诶。”
反应过来,紧接着不禁又高了声音,应了一声:“诶!”脸上笑意可掬。
鱼儿见君临只因自己这叫的一声‘爹’便如此高兴,心中反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君临走来牵住鱼儿手腕,说道:“来。”便要带鱼儿进门。
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回想起来这身后还有客人没招呼。从来礼数周到的君临,现在为着一声‘爹’,喜不自禁,倒有些恍恍惚惚了。他忙向齐天柱几人道:“诸位舟车劳顿,请一起入庄,让君某好好款待。”
名剑山庄的人还骑在马上,并不下马,听到君临的话,也只是向他抱了抱拳:“君庄主,我们的职责是保护少庄主,如今既然将少庄主安全送到了九霄山庄,我等也该回名剑山庄覆命了。”
这几人拉着缰绳,调转了马头,便是要立即动身的:“君庄主,今日少庄主送到贵庄中是毫发无损的,不日,燕庄主和云老要过庄来拜访,届时少庄主若损了分毫,那两位是不能罢休的。”
这话由他来向君临说,极为无礼。然而君临不仅不恼,反而十分高兴:“这是自然!”
名剑山庄的人离去后,君临带着鱼儿和齐天柱先去了为他俩安排的住处。
鱼儿住处在南轩,即便是冬日,绿意不减,清幽雅致,有重新布置的痕迹,看得出君临很是用心。
齐天柱跟着鱼儿一起入了九霄山庄。齐天柱自身愿拜为门客,但君临却执意以兄弟相称,以兄弟相待,考虑到鱼儿初到此处,不能立即习惯,齐天柱住处离鱼儿十分近。
三人休息片刻后,君临带着鱼儿去见了一人,那人是君鼎天的夫人,鱼儿得唤那人一声祖母。
君鼎天死后,庄中妇女老幼靠着云遮月保全了一命。经此血祸,老夫人便不再过问庄中事物,只一心吃斋念佛,心中唯一过不去坎便是君临和云遮月的这个孩子。
君临带着鱼儿过去时,老夫人抓着鱼儿的手,颤声道:“像,真像。”
老夫人将鱼儿搂在怀里,怜惜的爱抚:“孩子,这些年在外,叫你吃了不少苦,今日回到君家来,君家不会再叫你受一丝委屈!”
老夫人对君临道:“临儿,我们君家上下欠遮月良多,也欠这个孩子的,你要好好待她,必须好好待她!”
君临道:“娘说的是。”
不久后,君临便要给鱼儿正名。鱼儿认祖归宗,并不仅仅是入族谱,祭拜先祖,君临散尽英雄帖,邀天下英雄共享喜事,实则
是将鱼儿的身份广而告之。
一向做事风格低调温和的君家,这一次却十分高调。
天下人都知道,君家找回了三小姐,宝贝的不行。
请帖才发出,便立即有人回帖,认祖归宗一事安排在清明,在此之前,已有不少人送了礼来。
鱼儿认祖归宗已不算是家事了。君临安排了人教授了鱼儿文礼,鱼儿幼时生活艰难,落在山贼手中,求生已是困难,又哪里去习文知礼,其后游荡江湖多年,江湖人落拓不羁,他想鱼儿身边那些人不注重这些,定然没教过鱼儿。
哪里想到鱼儿行止有度,言谈有礼,便是一个大家小姐的姿态。君临知晓了,欢喜的不得了,日日嘘寒问暖,恨不得将欠缺的十六年一股脑的补上。
清明当日,下了一场雨,雨丝极细,仔细看也看不清。
九霄山庄门庭若市,均是来看这君家三小姐的。
“名剑山庄,燕悲离燕庄主,云惘然云老先生到!”
门童声音传来,那热闹的人群纷纷朝外看去,惊诧不已。这燕悲离和君临不对付好多年了,这次竟然主动上门,算是不计前嫌了?
君临喜气满面迎了出去,向燕悲离道:“燕兄。”又向云惘然一拱手,唤道:“云叔。”
“候你二位已久,进屋里上座。”
燕悲离板着一张脸,半晌应了一声:“嗯。”
云惘然倒是虎着一张脸,严声道:“君临。”
君临道:“晚辈在。”
“鱼儿是完完整整进的你九霄山庄,这一次,你得护好她,我云家就这么一条血脉了,倘若日后她在你这里有个万一,老夫豁出性命不要,也与君家没完!”
君临直起身,神色毅然,朗声道:“云叔不必担心,不会有这一日。”
云惘然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随着君临走了进去。
众人心道:“这两庄是冰释前嫌了,原来是这三小姐的功劳,得两庄重视若此,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但愿不是什么恃宠而骄,蛮横无理的小妮子。”
到得吉时,君临领着鱼儿去了祠堂,点香叩拜,将她名字入了族谱。
入了君家,便要姓君,自这一日开始,她便不是鱼儿,而是君若鱼了。
鱼儿跪在蒲团上,听着君临念着祷词,这本来也算是喜事一件,君家众人待她赤诚,她能感觉得到,但是此时此刻,仍止不住心中苍凉,哀哀的阖上双目。
祭拜完后,君临便带着她去宴客堂见宾客。
众人一见这君三小姐的面目,皎皎女子,秀色夺人,心中觉得这君家的小姐确实就该是如此的,随之又觉得十分熟悉,想了半日,其中一人惊呼道:“原来是恩人!”
众人还是不解,慢慢才相继记起,原来这君家三小姐便是那日名剑山庄上领着群豪冲出行尸包围的女子,解千愁的徒儿,惊才艳艳的少年俊杰。
君临向着众人敬了一杯酒:“承蒙各位看的起我九霄山庄,今日来贺小女归家,君某感激不尽,日后小女还要承望各位多多照拂。”
“君庄主哪里话。”
群情沸腾,如今这君三小姐,竟是当日恩人。众人惊喜不已,举起酒杯来,敬鱼儿道:“三小姐,一谢当日虎啸山上救命之恩,二贺三小姐认祖归宗,在下敬三小姐一杯,日后若有差遣,无所不应!”
鱼儿微微一笑,不骄不躁,泰然从容,回了一杯。众人见了,心中喜欢,喝了一声采:“好!”
这一场宴,宾主尽欢。
晚间席散之时,鱼儿离开未远,在游廊上被人叫住了。
鱼儿回头一看,隽秀的白衣少年跑来,原来是子夏。自七弦宫离开,已有数月不见了。
子夏叫道:“鱼儿姑娘。”
鱼儿道:“子夏。”
子夏神色担忧,柔声问道:“鱼儿姑娘,你还好罢。”
鱼儿道:“我很好啊,何出此言。”
子夏张了张口,说道:“你看着不太高兴。”
鱼儿摸了摸脸,说道:“可能是有些乏了,气色不太好罢。”
子夏想说,绝非如此。席上他一直看着鱼儿,现在的鱼儿与先前有哪里不一样了,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那人站在热闹之中,却孤寂一人似的,整个人是灰白的,眼中空茫茫一片。
说话也叫人感到疏离,若说以前的鱼儿声音如水,清灵柔和,如今这水便结了冰。
而她的笑也像是例行公事。子夏很难想像,去年秋时,就在虎啸山的比武台上,眼前的姑娘还是那个笑意纯澈,让他红了脸的姑娘,短短半年,如今像换了一个人。
鱼儿问道:“宫商宫主身体可还好?”这一次七弦宫来九霄山庄祝贺,宫商并没有来,是由子夏带弟子前来的。
子夏道:“师父他闭关了,所以这一次不能亲来庆贺,你不要介意。”
鱼儿笑了笑:“我怎会介意,你们能来就十分好了。”
鱼儿朝游廊外看了看,似乎在看天色,她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子夏道:“啊,好,是……”
鱼儿转身朝南轩去,嘴角的弧度落了下来,脸上平平淡淡的没了表情。
子夏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怅然叹了一声。
鱼儿回了南轩后,并未回房歇息,她坐在游亭之中看着夜色。
晚间雨歇,雾气升腾起来,朦朦胧胧一片。
齐天柱回来,看到亭中的人,走了过来,柔声说道:“累了一日了,怎么还不歇息?”
半晌,鱼儿轻轻幽幽的说:“齐叔,他们都没有来。”
齐天柱道:“许是有事不能来,但是你回君家这么大的事他们不会不放在心上,就是人不能到,礼也一定在路上,回去歇着罢,说不准明日一睁眼,这礼便到了。”
齐天柱扶着鱼儿起了身,送她回了房,自己站在屋外,摇头叹息一声,黯然回去了。
夜半,月空如洗,玉轮皎洁,竹叶上的雨水汇集在叶间,晶莹透亮,将落未落。
鱼儿从睡梦中惊醒,豁然坐起了身,一身虚汗,揪着胸口喘息不止。
她朝房内看了一眼,慌忙下来床,鞋也不穿,便推门而出,看到眼前景象,熟悉,但有着更深沉的陌生,她无法接受般摇着头,朝后踉跄了两步,朝外逃去。
一路惶急叫唤:“厌离!花莲!”
“莫问!麟趾!”
“齐叔!”
“清酒!清酒!”
她一遍一遍唤着众人名字,越发慌张。
“清酒!清酒!”
“齐叔!你们在哪啊!”
鱼儿一声声悲唤,惊动了庄中的人。家仆出来一看,便见自家三小姐只穿了一身中衣,赤着脚,慌张无措。
有人立即跑去禀告君临,又有人去寻齐天柱。
家仆取了衣裳给鱼儿披上,要拦着她,鱼儿却理也不理。
直到齐天柱急急披了一件衣衫,趿着鞋子就出来了,飞奔到鱼儿身前:“丫头,你怎么了。”
鱼儿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襟,目不转眼的看着他:“不是梦,不是梦。”
齐天柱见她满头虚汗,神色慌张,见到他却笑了起来,知道她梦魇了,接过家仆手中的衣衫,披到鱼儿身上,轻抚她后背:“齐叔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
鱼儿精神松弛,脚下一软,扑倒在齐天柱怀里。
齐天柱抱起她,往她房中去,路上遇到赶过来的君临和君家两姐妹,均是披着衣裳就出来了。
君临道:“怎么了这是?”
齐天柱和君临对视一眼。君临不再多问,同齐天柱一起送鱼儿回房。
君临等在房外。齐天柱将鱼儿抱到床榻上。鱼儿拽着齐天柱衣袖,说道:“齐叔,我做了一个梦。”
齐天柱说道:“做噩梦了?”
鱼儿茫然的望着莫名的地方,说道:“我醒来的那一刻,以为和清酒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都是梦,或许我还身在马棚之中,被锁链捆着,只是不甘,所以做了这么一场梦,清酒和麟趾救了我,我和他们一起浪迹天涯,我回到君家,这些都是我想像出来的,我现在还在梦中。”
鱼儿垂下眼脸,说道:“又或许以前的都是梦,我其实一直在君家,艰难挣扎求生是梦,那些凶恶的山贼是梦,和清酒他们四方游历也是梦。我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幻的……”
齐天柱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道:“那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鱼儿侧躺着,牵着齐天柱的衣袖,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溢出,顺着发鬓落在床上,她笑道:“因为见到了齐叔,所以知道不是梦了。”
齐天柱就地坐在床前,笑道:“你这丫头,平日里聪明的很,今日却犯傻,你看看那佛珠……”
齐天柱又取出那匕首‘度厄’,在鱼儿眼前晃了晃:“这些又岂是假的,若是梦,又怎会有这些东西在,傻丫头。”
那佛珠就在鱼儿手上缠着,只是当时情急,从睡梦中惊醒之时慌乱要比平日胜十倍,未想到这上边。
鱼儿将佛珠叩在心口,说道:“齐叔,你给我说说我们以前的事罢。”
齐天柱道:“好。”
“待我想想,我们初次相见,是翻云覆雨十三寨的囚牢对也不对。”
“嗯。”
齐天柱笑道:“当时你打晕山贼,取来钥匙,还要孤身一人去救人,我就心想,好不怕死的一个丫头……”
齐天柱轻声说着,直到鱼儿睡着,才轻轻退了出来。
君临一直守在屋外,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但男女有别,没有男子深夜停留在女子闺房的道理,只因君临知道齐天柱和鱼儿关系之深,已形同父女,因此容齐天柱进去安抚鱼儿,自己反倒守在外面。
君临见齐天柱出来,一躬到底,行了大礼。
齐天柱慌忙扶起,说道:“君庄主,何必行此大礼。”
君临望向屋子,叹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齐天柱也曾是个父亲,便即明白,君临所谢为何。
乃是这些年他所不能够做到的陪伴与救赎。
夜风萧瑟,齐天柱深叹,救赎了鱼儿,如今能救赎鱼儿的又哪里是他。
他双手合十抵在额前:“求我佛慈悲,渡我等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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