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拆迁队-152、清酒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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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生夏长, 秋收冬藏。

    当初那男人伤重至奄奄一息,蔺家怕将他留在医馆,无人照料, 因而将他带回蔺家,好生照看,直至他伤愈。

    他言到他名为千秋, 家中无人, 书剑飘零, 孤旅至此, 遇到悍匪, 因那起浑人纠缠妇女, 他看不过眼, 拔剑相助,却终究鲁莽, 寡不敌众。

    他为报救命之恩,愿入蔺家为仆。

    蔺畴为人谨慎,曾着秦枫调查过他, 后知这人并未隐瞒身世,又见他俊朗英气, 身世孤苦, 有知恩图报之心, 心想肆儿救了他,也算是与他有缘,便将他收做了门徒。

    杭州一代近些年有蔺家坐镇, 较为安宁,在这安宁的时光中,时间有一种静谧的气氛,你经过时觉得慢,回头一看,却觉得恍如昨日。

    就发生的城外悍匪伤人这事,已过去了一年有余。

    今年瑞雪兆丰年,琼英满堆,玉蕊成团。

    今年,花莲要随师父上山学武,不知归期。

    今年,蔺芷要与千秋完婚,只道是两情相悦。

    寻儿染上了风寒,送花莲出了花家大门,便不能再原行,只是目送着他的身影在飘摇的雪花中,渐行渐远。

    蔺子归从城里与花莲一道出去,她踩着咯吱咯吱响的积雪,背着双手,银狐裘雪白的绒毛偎着一张小脸,像个小大人:“花莲,你为什么要出去学武啊?”

    “因为我想同蔺伯父那样,行侠仗义,江湖逍遥,没得一身好功夫傍身可不成。”

    “你跟着我爹也可以学。”

    花莲笑道:“我资质差了些,在剑法上没有多少天赋,虽然蔺伯父剑法高超,但是我跟着他学也不能有所建树。”

    “可你走了,寻儿姐姐怎么办。”

    花莲张着口,望着茫茫白雪,许久沉叹一声:“有舍有得,有舍才有得,终无法两全……”

    “你可以先和寻儿姐姐成婚,等她成了你妻子,你就能带她上山了。”

    花莲脸上一红,斥道:“胡闹,婚姻大事,岂是这么随意的,再说,寻儿她还小……”

    她莫名的气愤,重重哼了一声:“寻儿姐姐已经快及笄了,娘说已经能嫁人了。寻儿姐姐这样好的人,你不要,可有的是人要,你现在走了,她被人抢走了,你可不要哭!”

    花莲五指张开,少年手指修长,将她头顶盖住,左右乱摸:“所以你得帮我看好她,若是她被人抢走了,我回来要跟你算账的。”

    “花莲……你真的要走啊。”她垂着脑袋:“二姐要成婚了,娘说她成婚之后便不能同以前一样跟我胡闹,你也要走了,我……”

    花莲半蹲下身子,敲敲她的脑袋:“不是还有千秋和蔺大哥,还有寻儿,我也不是不回来了,就是可能会有些晚,到时候我们还能一起春猎;蔺伯父说你天资难得,必要让你习武的,到时候我们也能一起切磋。”

    花莲起了身,牵着她在雪地里走,白绒毯子似的雪地印下两排足印。

    “那你要快些回来。”

    “好。”

    蔺芷和千秋的婚宴是冬末春初,天气还很寒冷,嘴里能呵出一团白气。

    蔺家有游船的习惯,去年俗事多,一直没能赶上游船,便趁着这机会婚宴与游船一道,既便宜也新颖。

    那日里一大早,蔺子归便被嬷嬷从被子里扒拉出来,她双眼都睁不开,索性闭着,任由他们梳发穿衣。

    竹酒过来的时候,她已收拾妥当。

    竹酒将她抱在怀里,亲了一口。

    两人出门去,积雪虽融,但地气寒凉,竹酒想着抱她。

    她如今八岁,比前年长高了一截,抱在怀里并不轻松。

    她往旁躲了躲,说道:“我跟娘一起走。”

    竹酒笑道:“大了,嫌弃娘了。”

    她又回来抱住竹酒的胳膊:“肆儿永远都喜欢娘。”

    蔺宅离西湖不远,乘马车到岸口只片刻功夫,竹酒牵着她上了船。

    这迎来送往的彩船华丽,云锦封顶,红幔金丝。主船大气,分有三层,已有不少宾客到了。

    竹酒身为主母,少不得要应酬。

    她便跟随着大哥蔺江转悠。他们游船还是第一次这样铺张,她也是第一次参加婚宴,而且是在船上的婚宴,自然稀奇,也不觉得枯燥,不知不觉,等来了新人。

    千秋虽是入赘到蔺家,还是按着寻常人家的嫁娶。

    千秋牵着蔺芷来拜过高堂,拜过天地。蔺芷被送入新房,新郎官却是要被截下来灌酒的。

    她听她娘说‘人这一生中最美的是做新娘子的时候。’

    可惜蔺芷被红盖头盖着,她从头至尾也没能看到蔺芷的面容,有些遗憾。

    桌间人声鼎沸,闹的很开,那边缠着新郎官的全是在劝酒。

    她看着热闹,心里好奇,这酒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古往今来,诗人剑客为其颠倒,如今宾客疯狂,也都让着新郎官喝。

    她知道自己喝了也尝不出味道来,却还是忍不住取过竹酒手旁的酒杯,偷偷酌饮了一口。

    确实尝不出什么味道,但是能感到肺腑间食管灼烫,像一道火流了下去。

    天灵盖处一麻,接着一种漂浮的轻盈感。

    这感觉很是奇妙,她不禁将剩下的一口饮尽了。

    竹酒发现的时候,她酒意已经上来,睡眼惺忪。

    竹酒又好气又好笑,拍打了她一下,说道:“小酒鬼,跟你爹一样!”

    竹酒唤来汪常。这条船人多,太嘈杂了,竹酒怕吵了她,抱着她去了另一条船。

    给她脱了鞋子衣裳,将她抱上床,被角掖好,让月儿和汪常好生看顾,这才又返回了那边去。

    她睡的很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得天旋地转,她身子也跟着转动。

    她被惊醒,才发现是竹酒在摇晃她。

    她揉了揉眼睛,软糯糯的唤了一声:“娘?”

    竹酒神色焦急,全不似寻常,见她醒了,连忙拿了衣裳给她穿。

    她觉得她娘是急糊涂了:“娘,这不是我的衣裳。”

    这好像是月儿的。

    月儿虽比她大两岁,但身材差不多。

    竹酒叫了一声:“月儿!”

    月儿走过来,却是穿着她的衣服。

    竹酒向月儿道:“苦了你了,孩子,让你落在蔺家。”

    月儿道:“夫人,我既然是蔺家的人,便该当如此。”

    竹酒回过头来,神色不忍。

    她半晌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竹酒已给她将鞋穿好,头发只用一条发绳绾起。

    竹酒取出一方帕子,帕子雪白,一角用金线绣着一个‘蔺’字。

    竹酒将其塞到她怀里,抚了抚她胸口,哽咽道:“肆儿,从现在起你要隐姓埋名,不能告诉别人你叫蔺子归,跟着阿常去扬州七弦宫找你姑姑蔺清潮,见到她你便将这帕子给她看,日后你就留在她身边,她会好好教养你。”

    “娘,为什么我要去姑姑那里。”这个姑姑,她甚至都未见过。

    竹酒却很急,来不及与她细细解释,牵着她往船外走,到了船侧。

    那里放了绳索,船边有一艘小船,随波摇晃。汪常和月儿都跳了下去。

    竹酒半跪在她跟前,捧着她的脸,咬着下唇,眼里已盈满了泪。

    竹酒贴到她耳边,低声说道:“有一把封喉剑,在家后祠中,你爹经常上香的地方。肆儿,你要记住,要是有人捉住你,逼问你,你只做不知道,不到生死攸关之际,千万不能说出来,千万不能,知道不知道。”

    竹酒侧过来,吻了吻她的脸颊,取出一枚丹药,喂给了她。

    她仍旧是茫然,不能懂得她娘说的这些,但隐隐明白她要和她娘分开了。

    汪常趴在绳索上催促:“夫人,快点罢。”

    忽然间,主船那边传来异响。两船之间只隔了一条船,她回头去看时,看到有人惨叫落水,接连好几人,那边乱成了一片。

    那在日光下明晃晃反射白光的,分明是刀剑。

    婚宴之上,断然不会有这种东西。

    她是极聪慧的人,虽然年幼,见识却广,一瞬间就想明白了。

    有人趁着蔺家大婚,来报仇来了。

    竹酒一把抱起她,将她递到船舷外。

    她抱着竹酒的脖子不撒手:“我和娘一起。”

    竹酒撒着拙劣的谎言:“肆儿先和阿常离开,娘过段日子就去看你。”

    她不信。竹酒要将她弄下去,汪常站在绳索上扯她的腰,她死死箍住竹酒的脖子,将竹酒白嫩的肌肤勒的通红一片:“娘不走,我也不走,我和娘还有爹一起。”

    她哭闹起来。竹酒再忍不住,用力的抱住她,眼泪一滴滴的落,温柔的说:“乖,肆儿,听话。”

    “我不走!我不要走,我要和娘还有爹在一起!”

    竹酒通红着眼睛,不惜弄伤她的胳膊,将她双手狠狠掰开。

    她身子一瞬落下,被汪常接在怀里。

    她双手向船上的竹酒伸着,仍是叫:“娘!”

    竹酒绝望的跪倒在船上,捂着心口,崩溃着哭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一声一声,杜鹃啼血。

    汪常接住蔺子归才落到船上,隔壁一条大船也立刻起了变动。

    月儿将船划出两船之间,蔺家婚宴的船外围已经被数十艘小船包围了。

    他们此刻这样逃出去,在一眼尽收的江面上太显眼了,这处地方离岸太远,冲不出去。

    汪常当机立断,向蔺子归道:“小姐,深吸一口气!”

    汪常抱着蔺子归向侧一倒,两人翻入水中,月儿紧随着入水。

    江南之地江河交错,江南人自幼熟识水性,他们入了水,便是一尾鱼。

    汪常抱着蔺子归潜游到一处水草旁,才敢露出个嘴巴换几口气。

    远处守的太严,将水下也不放过,他们不能硬闯过去,只能潜在水中,等待逃脱的时机。

    冬日还没收尾,空气寒冽,江水更是寒冷。

    蔺子归年幼,经受不住冰寒。

    汪常和月儿将蔺子归抱在中间,竹酒喂下的那一粒丹药,也能护住她心口和丹田里的一团暖气。

    他们离主船的位置并不远,怕被发现,只能潜在水下,隔一会儿嘴浮出水面换气。

    蔺子归现在想哭叫,也不能哭出来了。

    她曾几次探头,从主船开着的窗子看到交战的人,刀光剑影,惨呼连连,那些大红,不知是鲜血还是新婚的颜色。

    她急着找家人的影子,但从她的地方看过去,视线有限,哪里找寻的到。

    那些逃下船的,不论是撑船还是潜游,似乎都没能逃过那些人的包围,渐无声息。

    船行到的这处地方靠山,人烟稀少,久无人来救援。

    不知隔了多久,船上的厮杀声渐渐止歇了。

    她冒出头来唤气时,骤然看见主船顶上,有人交手。

    离得远,看不清面容,但她大致能辨出那几人。

    她瞧见了她爹,也辨出了豪义和秦枫两人,更辨出了千秋。

    她万想不到,匆匆看到的一幕,竟是她爹将后背交给秦枫,那个慈爱的枫叔却反手一剑,刺穿了她爹的胸膛。

    她脑子一片空白,张了口就要叫“爹!”

    汪常先一步冒出水面,捂着她的嘴,将她的脑袋按在怀里,哽咽道:“小姐,不要看。”

    汪常带着她沉入水里,她脑子仍旧是蒙着的,忘了挣扎。

    这一切好像是一场梦,否则为何会出现这样可怕的事,她的手脚和身子为何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待得外边彻底平静,水面漾起一圈圈波纹,似乎有船从不远处经过。

    “有人!”

    一柄长刀直射入水中,汪常将蔺子归和月儿揽在怀中,挡住了这刀,身上吃痛,一口气吐了出来。

    “过去瞧瞧。”

    汪常浮出水面,将蔺子归压在身下,声气低微:“小姐,千万不要出来,不要出声。月儿……”

    蔺子归看到那把刀从他胸前穿出,她一阵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而汪常说完话后,月儿把身子往下一潜,离她而去,朝远处游走。

    那撑船的人过来,将长竿往汪常身上一挑,要将他弄上船去。

    蔺子归在水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汪常却将她的手掰开,伸手在抚着她脸庞,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眼角。

    汪常被挑出水面,身上还插着刀子,到船上那一刻却似回光返照,虎吼一声,拔出腰刀,朝最近那人冲去:“混账东西,跟你爷爷一起下地狱罢!”

    那人没想到这人伤重至此,还能有如此威势,不曾防备,被一刀刺中胸膛,与汪常一起倒在船上。

    船上其余几人惊觉,乱刀砍来。汪常倒下那一刻就已气绝。

    众人尤不放心,又刺了他几剑,这才将他抛入水中。

    “水下恐还有人,来个人下去瞧瞧。”

    众人正犹疑,担心有像汪常这般的狠人潜伏,自己下去要被暗算,无人主动入水。

    正耽搁间,又来了一艘船,说道:“各位,东边抓到一个小丫头,看服色模样像是千秋公子描述的那人。”

    “蔺畴的小女儿抓住了?!蔺家的人死都不肯交出封喉剑,竹酒爱女心切,必然要告诉她女儿封喉剑的位置,以求关键时刻保她性命,她如今是唯一知晓封喉剑在何处的人,一定要护住她性命。”

    “千秋公子呢?”

    “众人护着那小丫头上岸了,公子正赶过去。”

    “我们也快过去,可不要落了人后。”

    一片附和之声,众人匆匆撑船离开。

    水面恢复平静,蔺子归尤不敢出来,直到憋不住要换气时,这才冒出了头来。

    她游到汪常身畔,汪常浮在水面上,周边湖水浮着一层暗红。

    她拉了拉汪常,叫道:“阿常。”

    “阿常。”

    连叫了两声,啜泣起来。汪常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她鼻子一酸,脸色给江水泡的煞白,双目却红的很。

    她转身朝主船游过去,中途没了力,倦惫的很,就想这样沉下去,手脚都由不得脑子使唤,却像是自己有意识的,就这样游到主船边。

    她抓住了船边的锁梯,上了船,瘫跪在船上,浑身都是冷的,也就心口有一团热气。

    可没过多久,又觉得灼热的皮肤发痛,又冷又热,脸上挂的水珠也不知是江水还是热汗。

    那些人离开时点燃了婚宴的船,火已经烧了起来。

    她撑着起身,蹒跚往船内去,一路哭叫着:“娘!”

    “爹!”

    “大哥!二姐!”

    “二叔!”

    “婶婶!”

    无一人应她。船内静悄悄,只有木材被火烧的崩裂之声。

    原本宴客的地方,声声欢庆,推杯换盏的人都再无生气。

    一地尸体,鲜血汇聚成河。

    她站在中央,眼泪流的双眼发痛,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

    声音发不出来,像是有什么压着喉咙。

    可这里太安静了,她怕这种安静,拼了命叫道:“娘!爹!”

    声音像是从缝隙里挤出来的,细碎又粗粝。

    她往前走,瞧见了蔺元夫妇,一杆长/枪穿透了两人身躯。蔺芷跪倒在两人跟前。

    就在不久之前,她才遗憾不能看到她二姐大婚时的容颜。

    此刻蔺芷没遮红盖头,确实好美的面容,却脸色死灰,无一丝生气。

    蔺芷手中握着长剑,脸上泪痕犹在,白皙美丽的脖颈横着一道狰狞的血口子。

    她走过去摸蔺芷的脸,又冰又冷。她张了张口,再叫不出来,搂着她的脖子哭。

    她又向船顶走去,在楼梯上瞧见她大哥蔺江,眼泪像是要流干了,眼睛又烧又疼。

    她走到船顶。这里尸首满地,让她几乎不能落脚。

    她一眼就瞧见了豪义。豪义最惹人注目,因为他还站着。

    就像是在无尽黑夜迎来了一束光,终于找到一丝依靠,她好生欢喜,脸上又哭又笑,露出难看的神情。

    直到她走过去,瞧见豪义胸前满是鲜血,眼中没有一丝神采。

    豪义不过是倚着长刀,才没倒下去。

    她的神情一点点裂开,一颗心也就此破碎。

    豪义跟前跪着的人,被人斩了首,头颅落在不远处,鲜血铺了一地。

    便是如此,她也一眼认出了他,是蔺畴,是她爹。

    倒在蔺畴身旁,牵着他的手的女人是竹酒,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脸色雪白,阖着眼眸,安然的神情像只是睡着了。

    她走过去抱起蔺畴的头颅,到竹酒跟前跪下,推了推竹酒的身子,叫道:“娘。”

    她在自己身上摸索,又到蔺畴怀里,豪义怀里摸索,终于搜出一瓶伤药,倒出一粒,给竹酒喂进去。

    这药只能塞到嘴里。她闭了一回眼,希望睁眼时,她娘能醒过来。

    一切都是徒劳。

    她如何能接受,跪坐在竹酒跟前,抱着她爹的脑袋,推着竹酒的身子,像往日唤她娘起床,祈望她醒过来。

    时间越久,她越知道无望,越崩溃,伏在她娘身上绝望的哭嚎起来。

    这碎心的叫声,似要将一腔心肺都呕出来。

    平静的江面上,唯有悲切的北风的凄吟与哀婉的火的呜咽来响和她。

    天际云絮飘动,时间悄无声息流走,火越烧越大,她躺在她娘身边,没有下船的打算。

    风中忽然猎猎作响,一道身影跃上船顶:“我道来晚了,人都死绝散场了。怎么还留着个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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