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围者》是穆旦写于1945年2月的一首作品,此时距他的第一部诗集《探险队》出版不到一个月时间。如果说,《探险队》时期的穆旦更多地表达了一个灵魂与历史的“探险者”的激昂姿态的话,那么,《被围者》则更多地体现了一种现代人——特别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灵魂受难、精神搏求的沉郁而又坚忍的品格。
全诗始于一个设问:“这是什么地方?”这个声音显然是“被围者”的,他茫然、困惑,恰似一个刚刚从昏迷或噩梦中苏醒过来的人,在重新打量自己所置身的环境。当然,这个“梦醒”决不是生理意义上的“睡醒”,而是精神层面上的“觉醒”,即是一种从思想精神的混沌状态进入清醒世界的象征。说得更明白一点,这应该是一个在精神上刚刚获得启蒙的灵魂的声音。这个声音让人很容易忆起鲁迅等一代五四时期启蒙知识分子的姿态与话语方式,所不同的是,这个声音在穆旦的笔下,明显带有了一种从崇高圣坛返归日常经验世界的效果。
接下来,“被围者”从空间的茫然感转入了对时间秩序的怀疑:“时间/每一秒白热而不能等待,/堕下来成了你不要的形状。”这里,出现了全诗的第一个矛盾:人对时间的期待是热切的,或者说,“过去”对于“未来”的期待是热切的,但现实却往往是,当“未来”变成“现在”的时候,人才发现它与所期待的是如此不同,它已变成了一个“你不要的形状”。最初收入《穆旦诗集(1939-1945)》时,为“年青的时间”,意在强调时间的短暂。收入《旗》时改了现在的样子。
这再次让人联想到鲁迅作品中经常出现的那个关于“希望”与“绝望”,以及“反抗绝望”的主题。穆旦处理的其实是同样的主题:失望颠覆了希望,绝望扼死了梦想。“天空的流星和水,那灿烂的/焦躁,到这里就成了今天/一片沙砾。”从这里开始,诗中就不断地出现这种相互矛盾着的意象,它们无不来自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造成了希望与失望间的纠缠与撕扯。结果是“过去的都已来就范”,“被围者”最后终于发现:“所有的暂时/相结起来是这平庸的永远。”这虽然违背了少年人所惯于接受的那种人生逻辑,但他以“被围”的代价换取了一个清醒然而痛苦的觉识,并由此否定了原有的渺茫的欺骗和廉价的许诺。
读到这里,让人又不禁想到穆旦早于《被围者》5个月写的《活下去》一诗,其最后一节是这样的:
希望,幻灭,希望,再活下去
在无尽的波涛的淹没中,
谁知道时间的沉重的呻吟就要坠落在
于诅咒里成形的
日光闪耀的岸沿上;
孩子们呀,请看黑夜中的我们正怎样孕育
难产的圣洁的感情。
对照着阅读,我们很容易发现两首诗中相互呼应的情绪和意象。“活下去”的决心,恰恰是“被围者”在绝望中产生的一种极为悲怆坚忍的自我激励。当希望一次次幻灭,理想一次次“淹没”在现实“无尽的波涛”中,“受难者”以“活下去”的勇气和坚持,誓于“黑夜”中孕育“圣洁的感情”。这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突围”,即便其结果是殉道,是牺牲,但就像有的研究者所说的:“作为‘被围者’,忧虑、挣扎、突围是其精神与行动的特征。”可以说,这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
诗的第二节依然是以问句“这是什么地方”开始,但在情绪色彩上显然与第一节已有所不同。如果说第一问是一句真正的带有茫然与困惑的疑问,那么这第二问则已不再需要答案,而更接近于一声长叹了,因为发问者已经清醒地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就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被困的绝望与突围的渴望粗暴地折磨着焦灼的灵魂。“被围者”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少年/给我们预言的,也不是老年/在我们这样容忍又容忍以后,就能采撷的果园”。曾经灿烂过的理想火焰已纷纷熄灭,那些曾经为之激动过的“预言”(《穆旦诗集1939-1945》中为“幻想”),现在也都已如泡沫般破灭;同时,现实也并不真如世故者与苟安者所说的那样,在无数次妥协之后就可寻得人生最终的平衡与平静。事实上,妥协之后的平静并非真正的平静,那只不过是麻木与冷漠而已。穆旦笔下的“被围者”是拒绝麻木、拒绝冷漠的,因此他即便暂时妥协也无法真正摆脱内心尖锐的痛苦,他的痛苦是一种“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的痛苦。在围困与绝望之中,“在阴影下/你终于生根,在不情愿里,/终于成形”,这个伴随着诅咒和无奈的“生根”和“成形”,绝非彻底的妥协或承受,因为他仍在大声疾呼“如果我们能冲出”,那一种强烈的突围意识昭然可见。应该说,“被困者”并不是缺乏勇气的怯懦者,如果他能寻到突围的“路”,他必将成为期望中那个冲出绝望、打破现实的真正的“勇士”。“如果我们能冲出”,在《穆旦诗集(1939-1945)》中为“如果人们失望”,意思是一样的,但更多一点反讽的叛逆色彩。
可以说,《被围者》的第一部分已经写出了一个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困境。虽然穆旦生活在20世纪40年代,但这个困境却和五四时期的鲁迅们的困境是相同的,因此,穆旦所表现出来的现代知识分子的心灵苦痛,也和鲁迅们一致。有研究者认为:“从‘五四’先行者‘肉搏这空虚的暗夜’(鲁迅语),到40年代‘新生代诗人’的‘搏求’,穆旦笔下的‘被围者’涵括了‘五四’以来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历程,并由时代的转进与抒情主人公自身命运的刻画中,向历史中介物的使命做出了自觉体认。”我以为,“被围者”并不完全是“呐喊者”、“探险者”在时代发展和变迁中面临的命运和角色的改变,应该说,这些角色(或形象)——包括穆旦诗歌中出现过的其他“搏求者”、“受难者”等等——都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形象的侧面,他们立体地组成了中国知识分子复杂的精神形象。从五四起直至后来,他们都是面临“被围”、“受难”,同时又始终没有放弃“呐喊”和“搏求”的一群。
与第一部分相比,诗的第二部分在整体情绪上显得更加悲壮坚忍一些。如果说第一部分是一种对现实处境的透彻认知,那么,第二部分则融入了面临这一处境所滋生的坚忍的“搏求”的情绪。无怪乎唐湜曾有这样的评价:
《被围者》是一篇英雄主义的礼赞,对平庸的圆满的厌弃,诗人的勇者的气度至此才完全显露出来……这是一首生命的史诗!从青春的“灿烂的焦躁”到衰老的“一片沙砾”,从浪漫的旋转着的神智到平庸的空虚与真实的死亡,最后归结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唐湜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英雄主义,来自于对诗的第二部分第二节的理解。这也是全诗中非常核心的部分:
一个圆,多少年的人工,
我们的绝望将使它完整。
毁坏它,朋友!让我们自己
就是它的残缺,比平庸更坏:
……
在我看来,在“大勇者的气度”和“英雄主义”的情绪之外,人们更应看到一种悲壮的殉道者的精神:“因为我们已是被围的一群,/我们消失,乃有一片‘无人地带’。”这无疑是一种极为悲壮的牺牲,但无论代价如何,唯有如此,绝望的“圆”的围困才可以被“毁坏”,突围的愿望才可以实现,而“闪电和雨,新的气温和泥土”也才会到来。当然,穆旦并不是盲目的乐观主义者,他清醒地知道,打破现有的围困,“也许更寒冷”,但即便如此,仍需要有“勇士”去实践,去尝试,即便以生命为代价。事实上,在中国历史上,这样舍生取义的“勇士”自古有之,不在少数,虽然残酷的历史并未将他们塑造成英雄,他们“仍旧不过是/幸福到来前的人类的祖先,/还要在无名的黑暗里开辟新起点”(《时感四首》),但诗人对于这样的精神,给予了极为崇高的礼赞。
《被围者》以略带茫然的声音开始,以深沉悲壮而且坚定的声音结束,从中不难看到穆旦既痛苦又坚定的内心,即如唐湜所说的那样:“我们要注意,在穆旦,受难只是进德修心的梯子,没有虚妄的伤感,只有更深的坚忍。”
这首《被围者》,最初刊载于1945年5月出版的《诗文学》第2期,收入1947年5月自费出版的《穆旦诗集(1939-1945)》时,最后四行诗是这样的:
闪电和雨,新的气温和希望
才会来灌注;推倒一切的尊敬!
因为我们已是被围的一群,
我们翻转,才有新的土地觉醒。
一年后收入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旗》里的时候,作者将它们修改为:
闪电和雨,新的气温和泥土
才会来骚扰,也许更寒冷,
因为我们已是被围的一群,
我们消失,乃有一片“无人地带”。
修改后的诗句,显然在艺术上有了很大的提升,用语和意象,少了直白的毛病,更为具象化而有含蓄感,减少了乐观渺茫的希望,更多了一些反抗绝望的叛逆决绝的色彩,给读者以一种更大的想象空间,与整首诗所要传达的宁要“消失”毁灭也不要“更坏”的“平庸”的意绪,也更为一致了。
(张洁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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