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导读-坚实的自觉 生命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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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旗》解析

    在穆旦生前所出版的诗集中,《旗》是比较独特的一部;其中的同名诗作又是这部诗集中较为独特的一首。穆旦的诗一开始就带有诗人强烈的个性色彩,对自然万物,特别是生命本身有一种顽强的近乎执拗的拷问精神。在拷问的过程中,诗人收获“丰富,和丰富的痛苦”。《旗》这首诗则给人不同的感觉和想象,作为一个十分日常化的意象,在那个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旗”太切近现实,有一股扑鼻的时代感甚至政治色彩,人们难以获得一种距离和间隙,去领略其具体而微的形体之外的“有”与“无”。她有如一阵洪流,卷挟着人们的情感和信念,浩浩荡荡,冲决而下,个人的存在在这里实在是不足称道的渺小。邵燕祥后来回忆道:“穆旦的诗是我少年时代曾经十分倾心的。那是40年代后期,把我从所沉湎的古典诗词意境中拉回现实生活里的,当然首先是生活本身,是那个动荡的时代的社会黑暗和不义,直到暗杀闻一多的流血事件使我警醒。在诗歌方面,那就是胡风和‘七月诗丛’第一辑作者们(艾青、绿原等),写《旗》和《时感》的穆旦,以及《马凡陀的山歌》(袁水拍)和《罪恶的黑手》(臧克家),给我打开了面向社会人生的诗的窗口。”可见《旗》这首诗在当时读者心中的大致印象。

    穆旦的诗歌首先来源于现实,特别是抗战以来穆旦个人的生活现实。周珏良回忆:“穆旦的诗才从十几岁时就显露出来,而且非常敏捷。”这种“诗才”与30年代初期内忧外患的灾难岁月密切相关,诗人的“早慧”也正体现在他那沉重的、无法解脱的现实感。1938年2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由长沙西迁昆明,穆旦与二百余名师生徒步3500华里,历时68天,跨越湘、黔、滇三省,使他有机会目睹中国当时民间的生存状态,亲历下层的苦难与坚韧,曾经在清华园中一度做过玫瑰梦的诗人被民族的危机深深震撼,写下了组诗《三千里步行》。1942年2月,胸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志的诗人又参加了中国远征军,任司令部随军翻译。同年5月至9月,穆旦经历了与日军的战斗及随后的大撤退,在震惊中外的野人山之役中,九死一生,有幸捡得一条性命。这样强烈而直切的生与死的考验是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现实,诗人的生命之魂经过血与火的洗礼,得到的不单是某种形而上的体验,而是带有承担意识的“受难品格”。这些活生生的现实每时每刻包裹在诗人的周围,使他难以获得一种纯粹的哲思上的超脱。同时,穆旦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一阵风、一团沙尘、一张白纸上的黑点,都可以引起他深邃丰富的心理活动。这种心灵上的锻炼更多是出于有意识的自觉,沉思为自己的存在赋予意义,灵与肉在沉思中趋于和谐。穆旦在诗歌中表现出渗入骨髓的绝望感,但更为可贵的是诗人直逼现实,在搏击中寻求解脱。以上两个方面形成了穆旦诗歌的独特风格,即现实与玄思的高度综合;《旗》这首诗是颇为典型的。

    诗的第一小节,短短三句,首先是对“旗”的客观形象的写实:随着太阳升起,迎风“在高空飘扬”,这是“旗”常常给我们的第一印象。不过,让我们眼前一亮的是诗中呈现出的紧张感,这也可能是诗人真正要传达的内容。我们可以剥离出这样一对对的矛盾范畴:“我们”与“你”,“下面”与“高空”,“地面”与“物外”,“飞出”与“拉紧”。这里首先是人称上的“我们”与“你”或者“旗”的对立,而对立的根源在于“风是你的身体,你和太阳同行”。“旗”有一种与自然共生的天性,她渴望在阳光雨露中同万物一起自由地呼吸生长。只有在高空,她才能完成自身的生命,获得一种合理的价值定位。“我们”则永远在“下面”,这不是一种自贬或者对权威的迷信,而是对自身存在状态的理性把握。正是“我们”与“你”之间这种实实在在的矛盾,导致了“旗”自身矛盾的产生。“物外”的诱惑太大,使她常有“飞出”的欲望,而脚下的“地面”又是那样深情地呼唤、留恋,将她“拉紧”。“物外”对“旗”来说是一种永恒的精神归宿,而“地面”则是她要竭力摆脱的处境。至此,对“旗”这一概念作出某种太过明确的解释似乎都太简单化了。不过,我们还是可以感到诗人赋予“旗”这一形象的内核,即一种自觉意识,或觉醒意识,这种意识重在主体性的确立。具体一点说,可以是民族精神的自觉,也可以是个人的自觉,还可以自我内在矛盾的自觉。个体的自觉也许本来就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圆满的追求,只能在“高空”与“地面”之间“飘扬”,这恐怕是“旗”唯一的生存方式。难道可以说,生活在今天的我们拥有一种强有力的自觉意识,克服了自身的矛盾,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穆旦这种灵魂拷问的深刻与坚实,只有现代中国的优秀知识分子才可以做到。

    穆旦的“心灵辩证法”是直逼现实的结果,这种内在生命的审视基于与外在世界的亲密接触。第二节到第四节可以看做该诗的第二部分。这是主体的自觉意识在现实层面的展开,而引人注目的仍然是其中的悖论式存在:“简单明确”与“博大无形”,“渺小”与“完整”,“负责任”与“茫然”,“大家”与“你”。这种自觉意识是写“在天上的话”,貌似简单,但“大家”也仅仅只是“认识”而已,真正理解而醒悟的有多少呢?所以“旗”的形象贯穿到这里,“又简单明确,又博大无形”。在事关民族存亡的战争中,“旗”作为号召,成为抗战的原动力。抗战结束,我们唯一值得保存的也就是这点精神。但同时,由于“你”的力量往往不免为一些特殊利益群体所利用,负起不该负的“责任”,使“我们”无所适从。责任与被利用结伴而行,是“你”自身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然而“旗”的出现毕竟是一种自觉,通过“你”,“英雄们的游魂”、“光荣”、“和平”不论以怎样的方式,哪怕是欺骗或毁灭,总归是真真切切地来到我们身边,这正是灾难深重的中国期待已久的。

    将诗的第五节和第一节对照阅读是很有意思的。“是大家的心,可是比大家聪明”、“我们都在下面,你在高空飘扬”,共同表现出一种张力,不同的是“我们”与“你”的对立转变成“大家”与“心”的错位,诗人更为内敛的思考换来的却是自觉意识的飘忽不定、难以把握。这里我不禁想起冯至《十四行集》的最后一首:“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还有个奔向远方的心意,/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同样的“旗”,让那些耽于沉思的知识分子同样烦恼,因为觉醒过来必须面对的首要问题便是自我的体认,“我是谁”,这样的千古难题在中国现代诗人的灵魂里“恶毒地澎湃”。这注定了“旗”“带着清晨来,随着黑夜受苦”的命运。一番磨难之后,诗人渴望那理想的境界,在那里,“你最会说出自由的欢欣”。

    1945年抗战的胜利,使诗人的思考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归宿,因为他发现了人民力量的伟大。“从一个妖仙的王国/穿过了古堡似的村门/在那里防护的,是微菌,/疾病,和生活的艰苦。/皱眉吗?他们更不幸吗,比那些史前的穴居的人?”中国农民赤裸裸的贫困是何等的触目惊心,有一种无法面对的残酷。“别了,我们快乐地逃开/这旋转在贫穷和无知中的人生。”(《小镇一日》)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却承担着极不相称的责任,“是长官派他们看守着大门”、“国家的法律要他们捐出自由”,而真正的民族的力量也在他们中间酝酿,“但若有一天真理爆炸,/我们就都要丢光了脸面”(《农民兵》)。在《给战士》中,诗人借“欧战胜利日”热情歌颂人民的觉醒:“人民的世纪,大家终于起来/为日常生活而战,为自己牺牲,/人民里有了自己的英雄。//有了自己的笑,有了自愿的死,/多么久了我们只是在梦想,/如今一切终于在我们手中。”诗人呼唤属于“自己”的一切,因为“这样的今天才是生”。写于1941年的《赞美》对民族新生的期待终于成为可以触摸的现实:“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穆旦将这些复杂的感情一起糅进《旗》这首诗的最后一节。人民的“自觉意识”最先感受到“四方的风暴”,并成为“大家的方向”,这不能不让诗人兴奋,他自豪而乐观地唱出最真诚的祝福:“我们爱慕你,如今属于人民。”

    (牟利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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