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导读-记忆失去爱情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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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吧,长江的水》解读

    《流吧,长江的水》写于1945年5月,收入《穆旦诗集(1939-1945)》,当时他已经27岁,距他从北京到昆明的三千里流亡和在缅甸野人山的死里逃生已经有一段时间。“那灿烂的焦躁,到这里就成了今天一片砂砾。”以前那种骨肉相连的痛苦与焦躁开始渐渐沉入底层,唐湜在评论他这段时期的创作时曾说:“读他的诗作正如读希腊悲剧与汤姆斯·哈代的小说,可以得到自觉的清醒、感情的纯化与悲剧的‘缓和’(relief)。”《流吧,长江的水》正是这种诗风的体现,但是与这一时期他的其他诗作相比,这首诗与中国古典诗歌艺术有着明显的联系。无论是诗歌的内容还是结构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诗经·汉广》中的诗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广矣,不可方思……”。学者王佐良和谢冕都曾表达过类似的意见:穆旦的诗歌很大一部分特性正在于他对中国古典诗歌方式的彻底弃绝。虽然王佐良后来有所修正:“他对于形式的注意就是一种古典的品质,明显地表露于他诗段结构的完整,格律的严谨,语言的精粹。”但是,像《流吧,长江的水》这样整齐的节奏和传统的意象在穆旦的诗歌中却是绝无仅有。

    《流吧,长江的水》共分四段,每段四句,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完全相同,都是“流吧,长江的水,缓缓的流”。前后呼应;每一段也都以“长江的水”为结句,在段与段之间形成照应,全诗主要压“ou”韵,总体上严谨的格律和每一段随着情绪的起伏自由变化的句势交织在一起,使全诗具有一种“谣曲风”,“朗朗上口,轻松又自然”。诗的第一段以“流吧,长江的水,缓缓的流”作为起兴,引出江水、高楼与高楼上凝望的少女意象,“我”对少女玛格丽充满爱情,长江是“我”爱情的歌喉,诉说着“我”的爱情;第二段则写一年年过去了,“我”与少女已经相恋,虽然不能见面,但彼此想念,长江的水寄托了我们的思念之情;第三段用绿草、黄花、鸟啼、霏雨勾勒了一幅美丽的南方景色,但物似人非,眼前的美景虽然与热恋时相同,但爱情却受到了阻碍,已经成为过去,长江的流水是“我”烦恼的倾诉;最后一段,多年以后,凝望的女子形象再次出现,但是我们之间的爱情已经完全消逝,一切已经被忘记,只有永恒的长江还一如既往地缓缓地流。全诗以一个男子回忆的口吻写出了爱情的开始、发展、消失,最后被彻底遗忘,层层递进,最后以“流吧,长江的水,缓缓的流”结尾,又超越了越来越深的虚无主义情绪,获得了一种丰富和永恒。

    在文体上,《流吧,长江的水》既没有“利用多义的词语、繁复的句式”,又没有“大量运用现代汉语的关联词,以揭示抽象词语、跳跃的句子之间的逻辑关系”。它的语言平直简炼,近于口语,诗中意象与直接抒情交替出现,与他习惯采用的在戏剧性的张力中抽象的抒情有很大不同。第一段中长江水畔高楼上凝望的女子是古典诗词中一个常见的意象,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温庭筠的《忆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这一时期,穆旦的其他几首诗作如《春天与蜜蜂》、《风沙行》等,在语言风格上都与之相似,似乎表明穆旦的诗作开始与古典诗歌艺术手法“融合与复归”。

    但是,正如我们不能否认穆旦在《流吧,长江的水》中对古典诗歌艺术的借鉴一样,我们也不能否认这首诗中蕴涵了穆旦一贯的生命体验:无法掌握的命运和变幻的“我们”。

    这也是穆旦早在1942年的《诗八首》中就确认的生命哲学:“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尽管《诗八首》创作于作者经历的缅甸生死大劫之前,但其中的思想探索和生命体验已经相当成熟,以后的诗作大多是这些体验的深化和发展。穆旦之前的现代诗人在描写爱情时都强调其永恒的一面,或者说纵然爱情已经消失,但是对它的回忆却永远地留下了。让我们来看戴望舒的《有赠》最后一段:“我的梦和我的遗忘中的人,/哦,受过我暗自祝福的人,/终日有意地灌溉着蔷薇,/我却无心地让寂寞的兰花愁谢。”与《流吧,长江的水》一样,这首诗也写到了“我”对爱情的遗忘,但其中突出的却是那位“受过我暗自祝福的人”的形象,虽然“我”已经将“她”遗忘,“她”仍然浇灌着爱的蔷薇,并为爱而憔悴。而作为遗忘者的“我”作为这篇诗歌的作者,他对爱的遗忘被记录在诗里,这更成为一种记忆失去爱情的方式;这是反向对爱情的永恒的歌咏。在穆旦的《流吧,长江的水》里,被突出的却是:在两地阻隔的现实中,曾经真切美好的爱情被遗忘了,忘却爱情的是玛格丽,这种忘却是“我”所不能控制的,“我”只是这个结果的承受者,也就是穆旦在他的诗歌里多次提到的“主”戏弄的对象,这样的爱情的消逝更是无法挽回的。这是人的命运中最深重的悲哀,一切都是不可掌握的,一切都在变化、流逝,但穆旦对现实的绝望体认从不会将他引向虚无。正如他在《诗八首》里让变幻的爱情最终“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流吧,长江的水》中的长江是爱情从开始到消逝的见证者,是对“我”不离不弃的永恒之水,而写作《流吧,长江的水》的穆旦也终于在永恒的长江之水中获得了救赎。

    (孙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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