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导读-自我生命历程的冷峻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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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诞辰有感》解读

    这首诗创作于1947年3月,初次发表于1949年6月29日《大公报·文艺》时,题为《诞辰有作》,第二次发表于1947年9月《文学杂志》第2卷第4期,改为现在这个题目:《三十诞辰有感》。显然,这首诗正如标题所明确的,讲的是诗人届临30岁生日时的感受、感想和感悟,是穆旦在人生一个重要的点上的驻足与回眸。

    在解读这首诗之前,简略地回顾一下穆旦30岁以前的经历,将有助于对本诗的理解。穆旦出生于没落的官僚世家,家道的衰落与自己这一小家在封建大家庭中处于受气的地位使他从小就养成发奋努力的性格习惯,很早就显示出过人的天资与才华,后来又受到良好教育,从著名的南开中学到清华大学外文系和西南联大,这种发奋进取的精神一直伴随着他,同时也使他显示出超乎常人的优异,不管在学业上还是在创作上,这一段经历应该说还是比较顺利的。但时代风云的激荡和投身社会的经历赐予诗人的是丰富而复杂的,其中也包含了许多挫折、考验、矛盾与痛苦:抗战爆发后他随校南迁,从湖南长沙步行3500华里至云南昆明,沿途目睹了许多现实景况;1942年抗战危急关头他响应号召投笔从戎,参加远征军奔赴缅甸抗日战场,经历了生死考验,几乎未能生还。后来他在各个地方做过翻译、雇员、学员等,1945年抗战胜利后又到沈阳办报。穆旦在30岁以前经历过流亡、战争,经历了八年战乱的艰难岁月,当然也经历了恋爱这人生似乎必不可少的一环(据“穆旦年谱”,穆旦写作此诗时正和周与良女士恋爱),已经具备了非常丰富的人生经验和生命体验,在届临30岁生日时他的心情和感喟当然也会是不同寻常的。

    这首诗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诗人对其个体生命历程和命运轨迹的描述和思辨。第一节以比喻开篇,写个体生命在世界和人生中的位置:自我不过是一个“从至高的虚无接受层层的命令”的“观测小兵”。“至高的虚无”可理解为主宰命运的神秘力量或命运本身,类似于上帝、造物主。“观测小兵”这个比喻可能与穆旦的参战经验有关,“观测”突出了自我对世界和人生的观察、体验;这样一个“小兵”在命运的摆布下无疑是渺小的,却还要“深入广大的敌人”,也就是深入生活,更突出了自我的弱小和无助。所以自我“以双手拥抱”生活结果必然是“得到不断的伤痛”。“必须”表明了人生矛盾的不可避免:一方面人生必须深入,必须不断进取,另一方面深入、进取的结果又必然是不断得到伤痛。这一节可以说是诗人对自我与人生的关系的一次回顾性总结。

    下面三节是诗人对自我生命历程的清醒冷峻的认识。

    第二节写自我由少年到壮年的生命历程。“清晨的无罪的门槛”与“晶莹寒冷的光线”相对应,指无忧无虑、单纯美好的少年时代。但如今纯真的年代已过去——“多么快已踏过了清晨的无罪的门槛,/那晶莹寒冷的光线就快要冒烟,燃烧”。如果说“晶莹寒冷的光线”是清晨的光线,“快要冒烟、燃烧”的就是接近正午的光线,也就是说,人生的清晨已经过去,正午就要来临。“太洁白的死亡呼求到色彩里投生”是说少年单纯的生命状态已经过去,自我被抛进成年或壮年的丰富驳杂的生命状态中。

    第三节开句承接第二节:生命中由少年到成年或壮年的这种过渡和变异是“不情愿的情愿,不肯定的肯定”,即这种变迁是自我无法把握和控制的,是无奈的。“攻击和再攻击”与第一节“深入广大的敌人”呼应,“不过酝酿最后的叛变”与“得到不断的伤痛”呼应,“不见的主人”也即首句“至高的虚无”。这两句是说,在生命历程中,自我不断向人生深入,但结果都是对旧我的不断抛弃和叛变,而真正的胜利永远属于生命的主宰者。

    第四节开句承接第一节:为什么自我“必须以双手拥抱生活”,必须“深入广大的敌人”?因为“暂刻就是诱惑”,这诱惑就是“从无到有”,就是“拥有暂刻”。“暂刻”指现时的瞬间、现在。“现在”是能够被自我占领和拥有的,所以它引诱自我去不停地把握一个又一个“暂刻”,由此构成了自我的生命历程。这正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一个没有年岁的人站入青春的影子”比较费解。“没有年岁的人”可以指刚诞生的人即婴儿,或指已经完全成熟的人;对他而言,时间已不重要,年岁已不再能改变他对世界、人生和自我的认识。联系上下文,第二种解释恐怕较符合诗的原意。“青春的影子”意味着青春已逝去,“一个没有年岁的人站入青春的影子”是说已步入壮年的成熟的自我在回顾已逝去的青春岁月,回顾这以前的生命历程,“重新发现自己,在毁灭的火焰中”,即在回顾中发现新我同时又毁灭旧我。所以自我的生命历程是新我诞生和旧我毁灭不断交替的变异的过程,既是从无到有的过程,也是从有到无的过程。在“蜕变的过程”中的自我,实际上已丧失了过去/现在/未来的区分,因为正如第二部分所写的,“现在”不断熄灭,不断溶入“过去”和“未来”的黑暗中,自我的生命历程其实是一个非时间性的存在,所以“一个没有年岁的人”应是指已经成熟并且充分认识到了自我的非时间性存在的、已步入壮年的“我”。

    第二部分集中表达诗人对时间的感受和经验,写一种时间中的自我经验。

    第一节写在时间的连续性中形成了自我。“时而巨烈时而缓和”指时间时快时慢,“微尘”可指世界,“他”理解成“我”,也就是“观测小兵”更恰当。“吝啬又嫉妒”是拟人手法,是人的自身感觉的一种转换。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就好像时间对人是吝啬的,并且怀着嫉妒之意。时间又是反复无常的,它“创造时而毁灭”,它创造了事物,又不断地毁灭事物,而尘世中的个体生命,就是接连地承受时间这种任性和反复的结果。

    第二节是对时间中的自我的生命历程的认识和写照,与第一部分第四节呼应。郑敏在《诗人与矛盾》一文中提到这一节:“设想一个人走在钢索上,从青年到暮年。在索的一端是过去的黑暗,另一端是未来的黑暗……”“在过去和未来两大黑暗间”是“现在”,而“现在”又是“不断熄灭”的。“不断熄灭”突出了“现在”的暂时性,但“不断熄灭”同时也就意味着“不断燃烧”,正是凭借“不断燃烧”也就是说把握住了每一个“暂刻”每一个“现在”,“我”才得以“举起了泥土,思想和荣耀,/你和我,和这可憎的一切的分野”,尽管这种把握和拥有只是暂时的。诗人认识到他自己的生命历程、人生道路,就是这样一个不断拥有/失去,燃烧/熄灭,熄灭/再燃烧,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过程,就像走在一条两端都是黑暗,中间又是熄灭和燃烧交替的钢索上一样,充满了矛盾和危险。

    第二节继续讲现在的短暂和时间的无情。“在每一刻的崩溃上,看见一个敌视的我”,即在不断消逝的时间中,有一个敌视这种消逝和崩溃的“我”,它企图留住即将消逝的东西,但这种“挚爱和守卫”只是“枉然”,时间无情,并且威力无比,“没有钢铁和巨石不在它的手里化为纤粉”。

    第四节总结性地讲自我生命历程和时间的关系。在人生中留恋时间(“它”)就像留恋“长长的记忆”,但留恋是徒劳的,时间无情,它拒绝我们,像冰一样冷酷。而我们对时间的留恋和时间对我们的拒绝就构成了“时间的旅程”,也就是我们的生命历程。“和它肩并肩地粘在一起”,“它”仍指时间,是说我们和时间相伴而存在,“粘”表示二者不可分割。“一个沉默的同伴”,复指“它”,即时间:时间是我们生命历程中一个沉默的同伴。“沉默”指时间无言,同时暗合时间无情;但正是这种无情,“反证”了我们的“温馨”,正是这种无言,“反证”了我们的句句“耳语”。诗人在这里欲以人与人即个体生命和个体生命之间的温情来抗拒冰冷无情的时间。

    全诗对自我生命历程的分析有一种洞察一切的冷峻甚至冷漠,但在貌似冷漠下面涌动着的却是那么深沉的生命的焦灼和那么真挚的无所不在的爱。穆旦在这里识破了人生一切的虚妄,却并不去向虚无,而是在绝望里求希望,显示出一位“悲壮的搏求者”的先知一般的坚忍、勇敢和博爱。

    (陈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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