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从未如此快乐过。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他与战歌氏族一同享用盛筵,高唱着他们雄壮激昂的战歌,接受地狱咆哮言传身教的指点。
不同于书本上所描写的毫无心智的杀戮机器,萨尔发现兽人其实是非常高贵的种族。他们是战场上的王者,尽管时而沉迷于腥风血雨的狂欢,但他们确实有着丰富璀璨的文化。地狱咆哮告诉他,曾经每一个氏族都是独立的,每个氏族都拥有自己独特的徽记和习俗,甚至语言都彼此迥异。氏族之中不乏卓越的精神领袖,他们被称作萨满,能够使用蕴含自然力量的魔法,与那些源自恶魔之力的邪恶魔法有着本质的区别。
“魔法不就是魔法吗?”萨尔不解地问道,由于对魔法知之甚少,所以心中十分好奇。
“对,也不对。”格罗玛什回答,“有时候结果是一样的。比方说,萨满召唤一道闪电劈向他的敌人,直至将其烧成焦炭;而术士能释放地狱烈焰对付敌人,也同样能把他们烧成灰烬。”
“所以魔法都是一样的。”萨尔说。
“但是,”格罗玛什接着说,“闪电是一种自然之物,你可以向天祈求并召唤它。然而地狱之火则不行,你必须立下契约,献出自己后才能获得力量。”
“可是你说过萨满已经无处寻觅了,难道这不意味着术士之道更好吗?”
“术士的力量获得起来的确更快,”格罗玛什说道,“也更加高效,至少表面如此。但总有一天,你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而且往往是十分高昂的。”
萨尔还得知,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对集中营里关押着大量失魂倦怠的兽人而感到震惊的人。
“没人能解释原因。”地狱咆哮无奈地说,“那种症状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我们身上,一个接一个地。我们一开始以为是某种疾病,但没人因此而死去,也没有继续变糟的势头。”
“在营地里时,有一个兽人认为这也许和……”萨尔忽然沉默了,他并不想冒犯地狱咆哮。
“说下去!”格罗玛什有些不满地命令道,“和什么有关?”
“和那些红色的眼睛……”萨尔说了出来。
“唉!”格罗玛什叹了一声,萨尔感到了其中的悲伤。“也许是这样的。有些我们正在与之对抗的东西是你这样有着蓝眼睛的年轻人无法理解的。我也希望你永远不必去理解。”自从见到地狱咆哮以来,萨尔又一次感到眼前这位兽人酋长的矮小与脆弱。萨尔意识到他其实很瘦,是他凶狠的相貌和慑人的怒吼令他看上去可怕而强大。但实际上,这位极具魅力的战歌氏族领袖正日渐衰老。尽管认识地狱咆哮才不过几天,但这既成的事实还是令萨尔无比动容。似乎这位兽人酋长的坚强意志和不朽人格一直支撑着他活了下来,如若不然,他的身体不过是一张无血无肉的皮囊罢了。
萨尔没有说出心中的感觉;格罗玛什·地狱咆哮却看在眼里。他们四目相对,地狱咆哮点点头,然后转移了话题。
“他们丧失了所有的希望,找不到能为之奋战的信仰。”地狱咆哮继续说着,“可你跟我说过,有一个兽人愿意帮助你逃跑而与自己的朋友打起架来,这着实给了我信心。如果这些兽人能意识到他们可以做出一些努力,自己的命运应由自己把握的话——我相信他们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的。可惜的是,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去过那些可憎的集中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吧,萨尔。”
萨尔欣然同意,为自己能帮上忙感到高兴。他详细地描述了营地的布局,兽人们的状态,警卫的分布,还有安保措施的每一个细节。地狱咆哮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地提出疑问,抑或要求萨尔介绍得更详尽一些。当萨尔说完之后,地狱咆哮沉思了良久。
“很好,”他最终开口说道,“看来,因为兽人惭愧地输掉了战争,人类对我们已经放松了警惕。我们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点。这一直以来是我的一个梦想,萨尔,把可恶的集中营夷为平地,解放遭受牢狱的兽人弟兄。但是我担心,即便牢门被打开,兽人们会像家畜一样裹足不前,不愿重回自由。”
“遗憾的是,的确会这样。”萨尔也怀着担忧。
格罗玛什神情激昂地说道:“是时候把兽人们从绝望挫败的梦境中拯救出来了。萨尔,我对你此时的来访丝毫不感到意外。古尔丹大不如从前了,他手下的术士都已分崩离析。重现旧日恢宏的时刻已经来临。”他红色的双眸兴奋地闪烁着光辉。“而且,你将成为这个传奇的一部分。”
布莱克摩尔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缓解自己内心的苦闷。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知道找到萨尔的机会变得越来越渺茫了。那次在集中营里的时候,他们也许离萨尔就是咫尺之遥,但是遗憾地被他逃脱了,失败的苦涩在布莱克摩尔口中久久不散。
他试图以酒浇愁,啤酒、蜂蜜酒、红酒一律来者不拒。
自那以后,一点消息也没有。萨尔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这对一个身形巨大长相丑陋的兽人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每当布莱克摩尔喝得烂醉,酒瓶滚落一地,他就确信自己周围每一个人都在协助萨尔逃跑。至少有一个事实令这个想法看起来是真的,一个他最亲近的人毫无疑问地背叛了他。每个晚上他都紧紧地拥抱她,不希望她起疑心;尽情地享受她的身体,动作比以往更加粗暴;用平静的语气跟她说话。然而有时,当她睡着以后,他心中的愁苦与愤怒依然折磨难耐,索性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灌酒直到不省人事。
可想而知,萨尔一走,所有统领兽人大军以反抗联盟的幻想就全部破灭了,如同烈日下的晨雾,消失得无影无踪。艾德拉斯·布莱克摩尔今后何去何从?命运真是糟透了,为了洗刷父亲烙下的污名,他不得不数十次证明自己的价值,然而许多能力在他之下的人轻易就能受到提拔。当然,他们也告诉过他,能得到如今的职位已然是他的一种荣誉,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但对于权力的中心,他没有半点机会,所谓遥不可及必定出局。那些手握真正权力的人有谁在乎过他?一个都没有。一想到这儿布莱克摩尔就不住地恶心作呕。
他举起酒瓶狠狠地往嘴里又灌进一口酒。这时,响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滚开。”他歇斯底里地吼道。
“大人?”一个试探的声音传来,是那个婊子养的叛徒的老爹。“有消息了,大人。兰斯顿大人前来求见。”
布莱克摩尔心中突然又升起了希望,他挣扎着从床上起来。现在是下午时分,塔蕾莎出门做事去了,管她在做什么,总之没有在服侍他。布莱克摩尔刚把穿好靴子的脚踩在地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静坐了好一会儿。“快让他进来,塔米斯。”他赶忙命令道。
门被打开了,兰斯顿走了进来。“好消息,大人!”他兴高采烈地喊着,“有人看到萨尔了。”
布莱克摩尔深吸一口气。萨尔被‘看到’的消息经常会有,毕竟外面贴着丰厚的悬赏。但是兰斯顿绝不会用未证实的消息来向他汇报的。“谁看到他了?在哪看到的?”
“距离集中营十几英里的地方,向西去的。”兰斯顿继续说着,“几个村民被一个企图闯入他们房子的兽人惊醒了,他似乎因为饥饿而偷食物来的。当他被包围以后,他试着友好地跟他们说话,但村民发起了攻击,他予以反击并制服了村民。”
“死人了吗?”那是布莱克摩尔所不希望的。因为如果他的兽人宠物杀了人,他就不得不付钱赔偿。
“没有。实际上,村民们说那个兽人有意不杀人。几天之后,一个农民的儿子被一队兽人给绑架了。他被带到了一个地下洞穴里,兽人们命令一个高大的兽人杀了他。那个大个儿兽人拒绝了,兽人酋长最后也同意了他的选择。小男孩被释放以后,他马上对村民们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大人,兽人们起争执时说的都是人类语,因为那个大个儿兽人听不懂他同伴的语言。”
布莱克摩尔点点头。根据他对萨尔的了解,这些消息基本上都是真的,而非人们肆意瞎编的。更何况,一个小男孩不可能聪明到猜出萨尔不会说兽人语。
圣光在上……他们也许真能找到他。
传来了有关萨尔下落的新谣言,布莱克摩尔再次离开敦霍尔德出发去追寻线索了。塔蕾莎心中十分矛盾,既欣喜又担忧。一方面,她无比希望那条传言是假的,萨尔其实已经身处距离被目击之地数十里外的地方了。另一方面,每当布莱克摩尔出远门的时候,她就能得到全身心的解脱。
她像往常一样漫步在城堡外的林地间。这些天日子很太平,除了偶尔做坏的拦路劫匪,但他们总是偷偷埋伏在大道两旁。塔蕾莎从小就对森林了如指掌,深知自己在林间闲逛是不会有事的。
她解开了发辫,让金色瀑布般的秀发肆意垂落在肩膀上,享受着这片刻的自由。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散披头发而不束是十分不雅的事情。但塔蕾莎没当回事儿,愉快地用手指梳理着自己浓密的长发,叛逆似的摇晃着脑袋。
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手腕的鞭痕上,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盖住了那块瘀青。
不。她不愿再继续遮掩本不属于自己的耻辱。塔蕾莎强迫自己露出瘀青。为了她的家人,她不得已而委身于他。但她绝不会因此而包庇他犯下的错误。
塔蕾莎深呼一口气。即使在这儿,布莱克摩尔的阴影也是紧跟不舍。她定了定神,抛弃心中的杂念,然后抬起头看向和煦的太阳。
她来到送别萨尔的那个山洞里,安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又把修长的双腿紧紧搂在怀中。护林员们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四处完全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她站起身走到那棵老树前,她曾对萨尔说过,如果想见她就把项链挂在树洞里。现在,她朝漆黑幽深的树洞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半点银闪闪的东西。她心头如释重负,可马上又感到怅然若失。塔蕾莎十分怀念从前给萨尔写信的日子,读着他亲笔写的善意而睿智的回信。
不能和萨尔一起逃走是一个遗憾。当塔蕾莎走在返回城堡的路上时,听到了雄壮的号角声。敦霍尔德的领主回来了。一瞬间,她心底的某处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所有对光明和自由的憧憬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发生了什么,萨尔至少是自由的,她沉思着。自己做奴隶的日子却还远远没有结束。
战斗也好,用餐也罢,萨尔无不遵循着兽人的传统,每天都在如饥似渴地学习。尽管带着浓重的口音,他已经可以用兽人语流畅地交流了。有时他还会参与捕猎,与最初笨手笨脚打鹿的样子相比,他现在多多少少能帮上一些忙了。虽然手指略显粗大,萨尔这双手过去只握过笔,但如今做起陷阱来也是毫不逊色,可以捕到野兔或类似的猎物。日复一日,战歌氏族渐渐接纳了萨尔。萨尔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归属感。
可惜,侦察小队带回来的消息打破了这份宁静。一天晚上,瑞克夏克回到驻地,表现出不同以往的急躁和恼怒。“事况紧急,大人。”他对地狱咆哮汇报说。
“你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地狱咆哮命令道。这是个晚秋的夜晚,兽人们都走出了洞穴来到地面上,享受着凉爽醉人的夜,一同享用着萨尔捕捉到的野味。
瑞克夏克朝萨尔的方向瞥了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遵命。人类正在扫荡森林。他们穿着金红色的衣服,每人身上都印着一个黑色猎鹰的图案。”
“是布莱克摩尔。”萨尔说道,胸口一阵恶心。这个男人什么时候能放过他?布莱克摩尔是不是打算哪怕追到世界尽头也要把他用锁链绑回去,以重新满足自己病态的趣味?
不。就算是赌上性命,自己也绝不再回到那种奴隶的生活中去了。他急切地想发言,但出于礼貌而没有打断地狱咆哮回应自己的部下。
“如我所料。”地狱咆哮平静地说道,语气中的沉着令萨尔有些意外。
瑞克夏克显然更加感到惊讶。“大人,”他赶忙说,“这个陌生人萨尔给我们带来了危险。一旦我们藏身的洞穴被发现,他们定会把我们通通抓起来。我们宁愿死,也不愿意像头绵羊一样在集中营里苟且偷生。”
“这些都不会发生。”地狱咆哮说道,“而且,萨尔并没有置我们于险境。是我要求他留下来的。你对此有疑问吗?”
瑞克夏克低下了头。“没有。酋长大人。”
“萨尔不会离开我们。”地狱咆哮宣布说。
“感谢你的好意,酋长大人。”萨尔开口说道,“不过,瑞克夏克是对的。我必须离开。我不能再把战歌氏族往火坑里推了。我会走的,并且给他们留下一条伪造的踪迹,既不能让他们发现你们,也不能让他们追上我。”
地狱咆哮把身体靠向坐在他右边的萨尔。“可是我们需要你的协助,萨尔。”他说,鲜红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烁烁放光。“我需要你的协助。我们很快就要采取行动了,把关在营地里的兄弟姐妹们全部解放出来。”
只见萨尔不停地摇着头。“冬天就要来临。这样的季节很难养活一支军队。并且……在与你一同解救兄弟们之前,我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做。你跟我说过,我属于霜狼氏族。我必须找到他们,弄清我是谁,我从哪儿来,然后才能与你并肩战斗。我原打算明年春天出发,但现在看来,布莱克摩尔是想逼着我立刻动身了。”
地狱咆哮盯着萨尔,久久没说话。面对炽热鲜红的目光,萨尔内心坦然毫不退缩。最后,地狱咆哮悲伤地点了点头。
“尽管复仇的怒火在我心中熊熊翻腾,但我认为还是你的观点更明智。我们的同胞正在遭受牢狱之苦,不过他们身上的倦怠也许能减轻不少他们的痛苦。太阳每天依旧升起,我们有的是机会解放他们。我不清楚霜狼氏族居住在什么地方,但我有预感,如果你一心要找到他们的话,你一定会成功的。”
“我明天早晨就出发。”萨尔说道,心里沉甸甸的。透过跳跃的火光,他看到瑞克夏克赞成地点了点头,这个兽人至今没认同过他。
第二天清晨,萨尔有些依依不舍地向战歌氏族和格罗玛什·地狱咆哮告别。
“我希望你能带上这个。”地狱咆哮对他说道,从自己瘦长的脖子上取下一串头骨项链。“这些是我第一次战斗获得的战利品。我在上面刻下了我的徽记;任何一个氏族的酋长都认得出来。”
萨尔起初想要谢绝,但地狱咆哮张开大嘴露出锋利的黄色獠牙,爆发出摄人心魄的吼声。为了不辜负大酋长的一片好意,也为了不想再受震耳欲聋的吼声折磨,萨尔最终弯下身子,让格罗玛什把项链系在了自己粗壮的颈脖上。
“我会把人类引开的。”萨尔再一次说道。
“你不这么做也没关系。”地狱咆哮说,“我们会把他们撕成碎片。”说罢,便和萨尔一起狂野地笑了起来。笑声未落,萨尔就朝着寒冷的北方踏上了旅程,那是家的方向。
他迂回了好几个小时,刻意转回头向当初偷食物且惊扰了平民的那个小村子走去。他不能过于靠近,自己灵敏的耳朵依稀能听见士兵们的说话声了。他必须在这儿留下点什么踪迹,以便让布莱克摩尔的手下去发现。
虽然心痛不已,但萨尔还是掏出了印着霜狼氏族徽记的襁褓布,狠心撕下一大块,然后把撕下的布块小心翼翼地挂在一个被锯断的木桩上。他希望这个线索能够轻易被发现,但又不至于过分明显。同时,在松软泥泞的土地上他还留下了几个一眼就能认出的巨大脚印。
不出意外的话,布莱克摩尔的手下肯定会发现那块破布和一连串的足迹,进而辨认出萨尔,然后断定他向南去了。萨尔现在踩着自己的脚印,一步一步倒退着走——书本上曾教过他这样的计策——回到起点后,再踩着石头或者坚硬的土地离开。
他向奥特兰克山脉望去,格罗玛什告诉过他,即使在盛夏那些高耸入云的山峰也覆盖着白色的积雪。萨尔打算深入山脉的中心,但具体往哪去自己并不清楚。天气越来越冷了,已经下了一两场小雪了。用不了多久,鹅毛大雪会如约而至,整个山脉都会被包裹其中。
战歌氏族的兽人们送给了他许多补给品,包括几条肉干,一个用来收集盛放雪水的皮囊水壶,一件能够抵御凛冽寒风的披肩,还有几个捕兔陷阱,以便必要时用来补充食物。
简直是上天的眷顾,一个善良的人类女孩和一群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帮助了他走到今天。格罗玛什曾断言萨尔能成就一番伟业。萨尔深信不疑。倘若真是如此,他愿甘心接受命运的指引,曾经如斯,将来亦然。
萨尔把布袋甩到身后,头也不回地大步向群山走去,胸中心潮澎湃。连山之中,峰巅之下,谷涧之间,霜狼氏族的家园一定就藏着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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