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女人-素描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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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早晨,姐妹俩来到威利湖畔边远的一角写生。戈珍蹚水来到一处布满砾石的浅滩,像一位佛教徒那样盘腿坐下来,凝视着低矮的岸边泥土里鲜嫩的水生植物。她看到的尽是软软的稀泥,泥浆中生出青翠的水生植物来,肥厚而有肉质,主干挺拔饱满,两侧平平地伸展出叶子,色彩浓重,一片墨绿,一片深紫,一片深黄。但是她却能用审美的眼光去看它们饱满多肉的肌体,她知道它们是如何从泥水中长出来的,她知道那叶子是如何自己伸展出来的,她知道它们多汁的身躯何以亭亭玉立。

    厄秀拉在看蝴蝶,有十几只就在水边飞舞着。蓝色的小蝴蝶瞬息间不知从何处扑拉拉飞出,在空中若隐若现。一只黑红两色的大蝴蝶扑到花朵上,微颤着双翅,沉迷地呼吸着纯净阳光。两只白蝶在空中扭打在一起,它们周身笼罩着一层光环。哦,那是它们翻动着的橙黄色翼尖舞出的光环。厄秀拉看了一会儿,就站起身飘飘然离开了,像蝴蝶那样毫无用心。

    戈珍蹲在浅滩上沉醉地看着亭亭玉立的水生植物,边看边画着。可看不上一会儿,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凝视起来,对挺拔、裸露着的肥厚枝叶着起迷来。她光着脚,帽子放在岸上。

    橹声欸乃,把她从沉醉中惊醒。她四下里张望一下,看到那边驶来一条船,船上撑着一把华丽的日本女伞,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士在划着船。那女的是赫麦妮,男的是杰拉德,她立刻就认出来了。一时间她在渴望的战栗中崩溃了,那是从血管中震荡而过的一股强烈电波,比在贝多弗见到杰拉德时强烈多了,那时体内生出的不过是一股低弱的电流罢了。

    杰拉德是她的避难所,让她得以逃脱那苍白、本能的地下世界的矿工们。他们是一潭泥淖,而杰拉德则是泥中的出水芙蓉,是他们的主子。她看到了他的后背,看到他白白的腰肢随着他划船的动作在运动。他弯腰时似乎变成了一团白色。他似乎弯腰在做什么。他有点发白的头发在闪光,就像天上的电光一样。

    “戈珍在那儿呢,”水面上飘过来赫麦妮的声音,很清晰,“咱们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吧,你介意吗?”

    杰拉德看到戈珍姑娘站在湖边正在看他,于是他像受到什么吸引似的把船向她划去,脑子里却并没想她。在他意识的世界里,她仍然是个不起眼儿的人。他知道赫麦妮要打破一切社会地位的不平等,对此她报以一种奇特的快慰,至少表面上她是这样的人,于是他顺从了她。

    “你好,戈珍,”赫麦妮慢悠悠地唤着戈珍的教名,这种叫法很时髦。“做什么呢?”

    “你好,赫麦妮。我正写生呢。”

    “是吗?”船摇近了,龙头触到岸上时,赫麦妮说,“可以让我看看吗?我很喜欢看。”

    戈珍知道反抗赫麦妮的处心积虑是无用的,于是她回答:

    “那——”她很不愿意让别人看自己没完成的作品,因此语气很勉强。“一点都没意思。”

    “不会吧?还是让我看看吧。”

    戈珍把素描簿递了过去,杰拉德从船上伸手去接了过来。此时此刻,他记起了戈珍上次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她冲着坐在震颤的马背上的他说了那句话。他立时感到一阵骄傲,他似乎感到她向他屈服了。他们两人交流了感情,那是一种不为意识所控制的强有力的交流。

    似乎着了魔一样,戈珍意识到他的身体倾过来,像一股野火窜过来,他的手像一根树干直朝她伸过来。她感到强烈的恐惧袭上心头,几乎昏厥过去,头脑一片昏暗,意识一片空白。可他却在水上荡着,似一点飘荡的磷火。他观察一下小船,发现它有些离岸了,于是挥起橹将船划回来。在深沉柔和的水面上慢悠悠驾着轻舟,那种美妙感觉真是令人心醉。

    “你画的就是这些,”赫麦妮说着,眼睛搜寻着岸边的水生植物,将它们与戈珍的画做着比较。戈珍顺着赫麦妮长长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看着。“是那个吗,嗯?”赫麦妮反复问着想得到证实。

    “是的。”戈珍不经意地回答,对赫麦妮的话并没往心里去。

    “让我瞧瞧,”杰拉德说着伸出手来要本子。赫麦妮理都不理他,她没看完之前他别想看。可他有着跟她一样不屈不懈的意志,他仍旧伸出手去摸素描簿。赫麦妮吃了一惊,对他反感极了,还没等他拿稳。她就松了手,素描簿在船帮上碰了一下就掉到水里去了。

    “天啊!”赫麦妮叫着,可那语调却掩饰不住某种恶意的胜利感。“对不起,太对不起了。杰拉德,能把它捞上来吗?”

    她的话语中既透着焦虑又显出对杰拉德的嘲弄,简直令杰拉德恨死她了。杰拉德把大半个身子探出船外,手伸到水中去。他感到自己这个姿势很可笑,他后腰的皮肤都露出来了。

    “没什么,”戈珍铿锵地说。她似乎要去触摸他。可他却更远地探出身子去,把船搞得剧烈晃动起来。但赫麦妮无动于衷。他的手在水下抓住了素描簿拎了上来,本子水淋淋的。

    “我太过意不去了,太对不起了,”赫麦妮反复说,“恐怕这都是我的错。”

    “这没什么,真的,别往心里去,一点没关系。”戈珍大声强调道,脸都绯红了。说着她不耐烦地伸手去接那湿漉漉的素描簿,以此了结这桩闹剧。杰拉德把本子还给她,样子颇有些激动。

    “我太抱歉了,”赫麦妮重复着,都把杰拉德和戈珍说恼了。“没什么补救办法了吗?”

    “怎么办?”戈珍冷冷地调侃道。

    “我们还能挽救这些画儿吗?”

    戈珍沉默了,很显然她对赫麦妮的穷追不舍表示不屑一顾。

    “你放心吧,”戈珍干脆地说,“这些画儿依然很好,还能用。我不过是用来当个参考罢了。”

    “我可以给你一个新簿子吗?我希望你别拒绝我。我太抱歉了,我觉得这都是我的错。”

    “其实呀,”戈珍说,“根本不是你的错。如果说错,那也是杰拉德先生的错。可这桩事儿太微不足道了,要是太往心里去岂不荒谬?”

    戈珍驳斥赫麦妮时,杰拉德一直凝视着她。戈珍身上有一种冷酷的力量。他深沉地审视着她,发现她是一个危险、敌意的精灵,什么也无法战胜她。就这样看透了她,看她的姿态很是优美。

    “这太让我高兴了,”杰拉德说,“没损害什么就好。”

    戈珍回首看着他,漂亮的蓝眼睛盯着他,那目光直刺入他的灵魂。她的话音里透着亲昵,几乎是在抚慰他。“当然,一点也没关系。”

    一个眼风,一句话,两人之间就产生了默契。她说话的语调清楚地表明:他和她是同一类人,他们之间极其默契。她还知道她能左右他。不管他们到了哪里,他们都能通款曲,而他在这种同盟中总是身不由己,这让她心里高兴极了。

    “再见!你原谅了我,让我太高兴了。再见!”赫麦妮声音悠悠地告别,边说边挥着手臂。杰拉德身不由己地操起橹来把船划开了,可他闪烁着笑意的眼睛却艳羡地看着戈珍,戈珍站在浅滩上挥着水淋淋的本子向他们告别。然后她转开身,不再去理会划走的船只。可杰拉德却边划船边回头看她,早忘了自己手中的桨。

    “船是否太偏左了?”赫麦妮慢声慢气地问道,她坐在花伞下,感到被冷落了。

    杰拉德不做声地四下观望一下,矫正了航向。

    “我觉得现在挺好了。”他和蔼地说,然后又没头没脑地划起船来。对他这种和和气气但视而不见的样子,赫麦妮着实不喜欢,她感到自己被冷落了,她无法再恢复自己的倨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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