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女人-男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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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卧病在床,足不出户,全然与一切为敌。他知道这装有他生命的器皿快破碎了。他也知道它曾有多么坚固。对此他并不在乎。宁可死上一千次也不过这种不愿过的生活。不过最好还是坚持、坚持、坚持直到对生活满意为止。

    他知道厄秀拉又回心转意了,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寄托于她了。但是,他宁愿死也不接受她奉献出的爱。旧的相爱方式似乎是一种可怕的束缚,是一种形式的强制征兵。[91]他弄不清自己怎么了,可是一想到按旧的方式相爱、结婚、生子、享天伦,过一种可怕的家庭生活,在夫妻关系中获得满足,他就感到厌恶。他想过一种更为清爽、开放、冷静的生活,夫妻间火热的小日子和亲昵是可怕的。他们那些结了婚的人关起门来过日子,把自己关在排他的同盟中,尽管他们是相爱的,这也令他感到生厌。互不信任的人结成夫妻又关在私人住宅中孤立起来,总是成双成对的,没有比这更进一步的生活,没有直接而又无私的关系:各式各样的双双对对,尽管结了婚,但他们仍是貌合神离,毫无意义的人。整个社会群体就是由这些人组成的。当然,他对杂居比对婚姻更仇恨,私通不过是另一种配偶罢了,是对法律婚姻的反动。反动比行动更令人讨厌。

    总的来说,他厌恶性,性的局限太大了。是性把男人变成配偶中的一方,把女人变成另一方。可他希望他自己是独立的自我,女人也是她独立的自我。他希望性回归到另一种欲望的水平上去,只把它看成是官能的作用,而不是一种满足。他相信性结合的婚姻,可他更希望有某种超越两性结合的进一步的结合,在那种结合中,男人具有自己的存在,女人也有自己的存在,双方是两个纯粹的存在,每个人都给对方以自由,就像一种力的两极那样相互平衡,就像两个天使或两个魔鬼。

    他太渴望自由了,不要受什么统一需要的强迫,不想被无法满足的欲望所折磨。这些欲望和心愿应该在不受折磨的情况下得到实现,就像在一个水源充足的世界上焦渴现象是不大可能出现的,总是能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得到满足。他希望同厄秀拉在一起就像自己独自相处时一样自由、清爽、淡泊,同时又相互平衡、极化制约。对他来说纠缠不清、浑浑浊浊的爱是太可怕了。

    可他以为,女人总是很可怕的,她们总要控制人,那种控制欲和自大感很强。她要占有,要控制,要占主导地位,什么都得归还给女人——一切的伟大母亲,一切源于她们且最终还得归于她们。[92]

    女人们以圣母自居,只因为她们给予了所有人以生命,一切就该归她们所有,这种平静的倨傲态度几乎令他发疯。男人是她的,因为她生育了他。她是悲伤的圣母玛丽亚,伟大的母亲,她生育了他,现在她又要占有他,从肉体到性到意念上的他,她都要占有。他对伟大的母性怕极了,她太令人厌恶了。

    她非常骄横,以伟大的母亲自居。这一点他在赫麦妮那儿早就领教过了。赫麦妮显得谦卑、恭顺,可她实际上也是一个悲伤的圣母玛丽亚,她以可恶、阴险的傲慢和女性的霸道要夺回她在痛苦中生下的男人。她就是以这种痛楚与谦卑将自己的儿子束缚住,令他永远成为她的囚徒。

    厄秀拉,厄秀拉也一样。她也是生活中令人恐惧的骄傲女王,似乎她是蜂王,别的蜂都得依赖她。看到她眼中闪烁的黄色火焰,他就知道她有着难以想象的极高的优越感,对此她自己并没意识到,她在男人面前太容易低头了,当然只是在她非常自信她可以像崇拜并彻底占有自己的孩子那样崇拜这个男人时她才向男人低头。

    受女人的钳制令人无法忍受。一个男人总是让人当作女人身上落下的碎片,而性则是剥离后仍然作痛的伤疤。男人得先成为女人的附属才能获得真正的地位,获得自己的完整。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把我们自己——男人和女人看成是一个整体的碎片呢?[93]不是这样的,我们不是一个整体的碎片。我们是要脱离混合体,变成纯粹的人。不如说,性是混合体留在我们体内的未果之物。而激情则进一步把人们从混合体中分离出来,男性的激情属于男人,女性的激情属于女人,直到这两者像天使一样清纯、完整,直到在最高的意义上超越混合的性,使两个单独的男女像两颗星一样形成星座。

    古时无性,我们是混合体,每个人都是一个混合体。个体化的结果是性的极化。女人成为一极,男人成为另一极。但尽管如此,这种分离还是不彻底的。世界就是这样旋转的。如今,新的时刻到来了,每个人都在与他人的不同中求得了完善。男人是纯粹的男人,女人是纯粹的女人,他们彻底极化了。再也没有那可怕的、掺和着自我否定的爱了。只有这纯粹的双极化,每个人都不受另一个人的污染。对每个人来说,个性是首要的,性是次要的,但两者又是完全相互制约的。每个人都有其独立的存在,循着自身的规律行事。男人有自己彻底的自由,女人也一样。每个人都承认极化的性之流,承认对方不同于自己的天性。

    伯金生病时做了如是的思索。他有时喜欢病到卧床不起的地步,那样反倒容易尽快康复,事情也会变得更明确、更肯定了。

    伯金卧病不起时,杰拉德前来看望他,这两个男人相互间怀有深厚的感情,但这感情又颇为别扭。杰拉德的目光机敏,但显得躁动不安,他显得紧张而焦躁,似乎紧张地等待做什么事一样。他按照习俗穿一身黑,看上去很一本正经、漂亮潇洒又合乎时宜。他头发的颜色很淡,几乎淡到发白的程度,像一道道电光一样闪烁着,脸色红润发光,浑身都洋溢着北方人的活力。

    尽管杰拉德并不怎么信任伯金,可他的确很喜欢他。伯金这人太虚无缥缈了——聪明,异想天开,神奇但不够现实。杰拉德觉得自己在对事物的理解上比伯金更准确、更稳重。伯金是个令人愉快、很奇妙的人,可还不够举足轻重,还不那么算得上人上人。

    “你怎么又卧床不起了?”杰拉德握住伯金的手和善地问。他们之间总是杰拉德显出保护人的样子,以自己的体魄向伯金奉献出温暖的庇护所。

    “我想是因为我有罪过吧。”伯金自嘲地淡然笑道。

    “罪过?对,很可能是这样。你是不是应该少犯点罪,这样就健康多了。”

    “你最好开导开导我。”他调侃道。

    他用调侃的眼神看看杰拉德。

    “你过得怎么样?”伯金问。

    “我吗?”杰拉德看看伯金,发现他态度很认真,于是自己的目光也热情起来。

    “我不知道现在跟从前有何不同,说不上为什么要有所不同,没什么好变的。”

    “我想,你的企业一直不错,可你一直忽视精神上的要求。”

    “是这样的,”杰拉德说,“至少对于我的企业来说是这样。我敢说,关于精神我谈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错儿。”

    “你也并不希望我能谈出什么来吧?”杰拉德笑道。

    “当然不。除了你的企业,别的事儿怎么样?”

    “别的?别的什么?我说不上,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不,你知道,”伯金说,“过得郁闷还是开心?戈珍·布朗温怎么样?”

    “她?”杰拉德脸上现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哦,”他接着说,“我不知道。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是,上次见到她时,她给了我一记耳光。”

    “一记耳光!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

    “真的!什么时候?”

    “就是水上游园会那天晚上——迪安娜淹死的那天。戈珍往山上赶牛,我追她,记起来了吗?”

    “对,想起来了。可她为什么要打你耳光呢?我想不是你愿意要她打的吧?”

    “我?不,我说不清。我不过说了一句追赶那些高原公牛是件危险的事儿,确实是这样的嘛。她变了脸,说:‘我觉得你以为我怕你,怕你的牛,是吗?’我只问了一句‘为什么’她就照我脸上反抽一掌。”

    伯金笑了,似乎感到满足。杰拉德不解地看看他,然后也笑了,说:

    “当时我可没笑,真的。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的惊吓。”

    “那你发火了吗?”

    “发火?我是发火了。我差点杀了她。”

    “哼!”伯金说,“可怜的戈珍,她这样失态会后悔不迭的!”他十分高兴。

    “后悔不迭?”杰拉德饶有兴趣地问。

    两个人都诡秘地笑了。

    “会痛苦不堪,一旦她发现自己那么自负,她会的。”

    “她自负吗?可她怎么会这样呢?我肯定这不必要,也不合乎情理。”

    “我以为这是一时冲动。”

    “是啊,可你如何解释这种一时的冲动呢,我并没伤害她呀。”

    伯金摇摇头。

    “我觉得,她突然变成了一个亚马逊[94]。”

    “哦,”杰拉德说,“我宁可说是奥利诺科。”

    两人都为这个不高明的玩笑感到好笑。杰拉德在想戈珍说的那句话,她说她还要给他致命一击。可他没把这告诉伯金。

    “你对这反感吗?”伯金问。

    “不反感,我才不在乎呢。”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笑道,“不,我倒要看个究竟,就这些。后来她似乎感到点儿负疚。”

    “是吗?可你们从那晚以后没再见过面吗?”

    杰拉德的脸阴沉了下来。

    “没有,”他说,“我们曾——你可以想象自从出了事以后我们的境况。”

    “是啊,慢慢平静下来了吧?”

    “我不知道,这当然是一个打击。可我不相信母亲对此忧心忡忡,我真的不相信她会注意这事儿。可笑的是,她曾是个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的母亲,那时什么都不算数,她心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孩子。现在可好,她对孩子们一点都不理会,对仆人都不这样。”

    “是吗?你为此很伤脑筋吧?”

    “这是个打击。可我对此感受并不很深,真的。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区别。我们反正都得死去,死跟不死之间并没有多大区别。我感觉不到什么悲哀,这你知道的。这让我感到心寒,我对此说不太清。”

    “你认为你死不死都无所谓吗?”伯金问。

    杰拉德看着伯金,那一双蓝眼睛真像闪着蓝光的武器,他感到很尴尬,但又觉得无所谓。其实他很有所谓,很怕。

    “嗨,”他说,“我才不想死呢,我为什么要死呢?我从来也不烦恼。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并不紧迫,压根儿吸引不了我,这你知道的。”

    “对死亡的恐惧令我苦恼,”伯金用拉丁文说,“死亡似乎真的不再是问题。真奇怪,谁都不太关心死的问题,它只像一个普通的明天一样。”

    杰拉德凝视着他的朋友,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双方都心照不宣。

    杰拉德眯起眼睛,漠然地直视着伯金,目光空空如也,然后他的目光停留在空中的某一点上,目光很锐利,但他什么也没看。

    “如果说死亡不是问题的关键,”他声音悦耳,但显得很古怪、难解、冷漠,“那什么才是呢?”听他的话音,他似乎暴露了自己的想法。

    “什么才是呢?”伯金重复道。接下来他的沉默颇具调侃意味。

    “内在的东西死了以后,还有一段很长的路程要走,然后我们才会消失。”伯金说。

    “是啊,”杰拉德说,“可那是什么样的路呢?”他似乎要迫使另一个人说出什么来,他自以为比伯金懂得多。

    “就是堕落的下坡路——神秘的、全世界堕落之路。纯粹的堕落之路是很长的,路上有许多阶段。我们死后还可以活很久,不断地退化。”

    杰拉德脸上挂着漂亮的微笑一直在听伯金说话,那情态表明他好歹算比伯金懂得多,似乎他的知识更直接、更来自亲身体验,而伯金的知识不过是经过观察和推论得来的,尽管接近要害,但并没打中要害。但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果伯金能够触到他的秘密就随他去,他杰拉德是不会帮助他的。杰拉德要一直保持黑马的姿态。

    “当然了,”他突然变了一个话题说,“我父亲对此感触最深,这会让他完蛋的。对他来说世界是崩溃的。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温妮——他说什么也要拯救她。他说非送她进学校不可,可她不听话,这样他就办不到了,当然,她太古怪了点儿。我们大家都不会生活,这很奇怪。我们可以做事情,可我们就是不会生活。很奇怪,这是一个家族的衰败。”

    “不应该送她去学校嘛。”伯金说,此时他有了新主意。

    “不应该?为什么?”

    “她是个奇怪的孩子,一个特别的孩子,比你更特殊些。我认为,特殊的孩子就不应该往学校里送。往学校送的都是些稍逊色的、普通孩子,我就是这么看的。”

    “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如果她离开家跟其他孩子在一起会使她变得更正常些。”

    “可她不会跟那些人打成一片,你看着吧。你就从没有真正与别人为伍,对吗?而她则连装样儿都不会,更不会与人为伍。她高傲、孤独,天生不合群。既然她爱独往独来,你干吗要让她合群呢?”

    “我并不想让她怎么样。我不过认为上学校对她有好处。”

    “上学对你有过好处吗?”

    杰拉德眼睛眯了起来,样子很难看。学校对他来说曾是一大折磨。可他从未有过疑问:一个人是否应该从头至尾忍受这种折磨。他似乎相信用驯服和折磨的手段可以达到教育的目的。

    “我曾恨过学校,可现在我可以看得出学校的必要性,”他说,“学校教育让我同别人处得和谐了点——的确,如果你跟别人处不好你就无法生存。”

    “那,”伯金说,“我开始觉得,如果你不跟别人彻底脱离关系你就无法生存。如果你想冲破这种关系,你就别想走进那个圈子。温妮有一种特殊的天性,对这些有特殊天性的人,你应该给其一个特殊的世界。”

    “是啊,可你那个特殊世界在哪儿呢?”杰拉德问。

    “创造一个嘛。不是削足适履让自己适应这个世界,而是让世界适应你。事实上,两个特殊人物就构成一个世界。你和我,我们构成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你并不想要你妹夫们那样的世界,这正是你的特殊价值所在。你想变得循规蹈矩,变得平平常常吗?这是撒谎。你其实要自由,要变得非凡,在一个自由的世界里卓尔不群。”

    杰拉德用微妙的眼神看着伯金。可他永远不会公开承认他的感受。在某一方面他比伯金懂得多,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才给伯金以柔情的爱,似乎伯金年少、幼稚,还像个孩子,聪明得惊人但又天真得无可救药。

    “可是如果你觉得我是个畸形人你可就太庸俗了。”伯金一针见血地说。

    “畸形人!”杰拉德吃惊地叫道。随之他的脸色舒朗了,变得清纯,就像一朵花蕾绽开一般。“不,我从未把你当成畸形人。”他看着伯金,那目光令伯金难以理解。“我觉得,”杰拉德接着说,“你总让人捉摸不透,也许你自己就无法相信自己。反正我从来对你吃不准。你一转身就可以改变思想,似乎你没有头脑似的。”

    他锋利的目光直视伯金。伯金很惊讶。他本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人。可他目瞪口呆了。杰拉德看出伯金的眼睛是那么迷人,这年轻、善良的目光让他着迷得很,他不禁为自己以前不信任伯金感到深深的懊悔。他知道伯金可以没有他这个朋友,他会忘记他,毫无痛苦地忘记他,杰拉德一直有感觉,但又难以置信:这年轻人何以如此像个动物一样超然?伯金谈起什么来都那么深奥、那么煞有介事,这几乎有点虚伪,像谎言似的。

    而此时伯金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儿。他突然发现自己面临着另一个问题——爱和两个男人之间永恒的联系问题。这当然是个必要的问题——他一生中心里都有这个需要——纯粹、完全地爱一个男人。当然他一直是爱杰拉德的,可他又一直不愿承认。

    他躺在床上思忖着,杰拉德坐在旁边沉思着。两个人都各自想自己的心事。

    “你知道吗,古时候德国的骑士习惯宣誓结成血谊兄弟。”他对杰拉德说,眼里闪动起幸福的光芒。

    “在胳膊上割一个小口子,伤口与伤口摩擦,相互交流血液?”杰拉德问。

    “是的,还要宣誓相互忠诚,一生中都是一个血统。咱们也该这么做。不过不用割伤口,这种做法太陈旧了。我们应该宣誓相爱,你和我,明明白白地,彻底地,永远地,永不违约。”

    他看着杰拉德,目光清澈,透着幸福的发现之光。杰拉德俯视着他,深深受到他的吸引,他甚至不相信、厌恶伯金的吸引力。

    “咱们哪天也宣誓吧,好吗?”伯金请求道,“咱们宣誓站在同一立场上,相互忠诚——彻底地、完全相互奉献,永不再索回。”

    伯金绞尽脑汁力图表达自己的思想,可杰拉德并不怎么听他的。他脸上挂着一种快意。他很得意,但他掩饰着,他退却了。

    “咱们哪天宣誓好吗?”伯金向杰拉德伸出手说。

    杰拉德触摸了一下伸过来的那只活生生的手,似乎害怕地缩了回去。

    “等我更好地理解了再宣誓不好吗?”他寻着借口说。

    伯金看着他,心中很是失望,或许此时他有点蔑视杰拉德了。

    “可以,”他说,“以后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想法。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这不是什么感情冲动的胡说,这是超越人性的联合,可以让人获得自由。”

    他们都沉默了。伯金一直看着杰拉德。现在似乎看到的不是肉体的、有生命的杰拉德,那个杰拉德是司空见惯的,他很喜欢那个杰拉德,而现在他看到的是杰拉德的本质,整个儿的人,似乎杰拉德的命运已经被宣判了,他受着命运的制约。杰拉德身上的这种宿命感总会在激情的接触之后压倒伯金,让伯金感到蔑视或厌倦他,似乎杰拉德只局限为一种生存形式、一种知识、一种行动,他命中注定是半个人,可他自己却觉得自己很完美。就是杰拉德的这种局限性让伯金厌倦,杰拉德抱残守缺,永远也不会真正无所顾忌快乐地飞离自我。他有点像偏执狂。

    一时间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伯金语调轻松起来,意欲消除刚才的紧张:

    “你不能为温妮弗莱德找一个好的家庭教师吗?找一个不平凡的人物当她的老师。”

    “赫麦妮·罗迪斯建议请戈珍来教她绘画和雕刻泥塑。温妮在泥塑方面聪明得惊人,这你知道的。赫麦妮说她是个艺术家。”杰拉德语调像往常聊天一样快活,似乎刚才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可伯金的态度却处处让人想起刚才的事。

    “是吗!我还不知道呢。哦,那好,如果戈珍愿意教她,那可太好了,再没比这更好的了,温妮成为艺术家就好。戈珍就是个艺术家。每个真正的艺术家都能拯救别人。”

    “一般来说,她们总是处不好。”

    “或许是吧。可是,只有艺术家才能相互创造一个适于生存的世界。如果你能为温妮弗莱德安排一个这样的世界,那就太好了。”

    “你觉得戈珍不会来教她吗?”

    “我不知道。戈珍很有自己的见解。开价低了她是不会干的。如果她干,很快也会辞掉的,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会降尊来这儿执教,特别是来贝多弗当私人教师。可她做这个正合适,温妮弗莱德禀性跟别人不同。如果你能让她自立,那可再好不过了。她永远也过不了普通人的生活,让你过你也会觉得困难的,而她比你更有甚之,不知难多少倍。很难想象如果她寻找不到表达方式,寻找不到自我完善的途径她的生活将会怎样。你知道,仅仅听天由命会怎么样。你明白婚姻有多少可信的程度——看看你自己的母亲就知道了。”

    “你认为我母亲反常吗?”

    “不!我觉得她不过是需要更多的东西,或是需要与普通生活不同的东西。得不到这些,她就变得不正常了,或许是这样吧。”

    “养了一群不正常的儿女。”杰拉德阴郁地说。

    “跟我们其余的人一样,都是不正常的儿女。”伯金说,“最正常的人有着最见不得人的隐秘自我,个个儿如此。”

    “有时我觉得活着就是一种诅咒。”杰拉德突然用一种苍白的愤然口吻说。

    “对,”伯金说,“何尝不是这样!有时活着是一种诅咒,而在别的时候,却不尽然。诅咒里还是挺有滋有味儿的,真是这样。”

    “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有滋味儿。”杰拉德看看伯金,那怪模样显得他内心贫乏。

    他们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

    “我不明白她何以认为在小学教书与来家里教温妮有什么不同。”杰拉德说。

    “它们的不同就是公与私。今日唯一的上等人和唯一的贵族,也就是国王,他在干公事,人们都愿意为公共事业效力,可是要做一个私人教师嘛——”

    “我哪一样都不会愿意干的——”

    “对呀!戈珍很可能也这么想。”

    杰拉德思忖了片刻说:

    “不管怎么说,我父亲是不会让她感觉自己是私人仆役的。父亲会感到惊奇,并会对她感恩戴德的。”

    “他应该这样。你们都应该这样。你以为光有钱就能雇佣戈珍这样的女人吗?她同你们是平等的,或许比你们还优越。”

    “是吗?”

    “是的,如果你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我希望她别管你的事。”

    “无论如何,”杰拉德说,“如果她跟我平等,我希望她别当教师,一般来说,教师是不会与我平等的。”

    “我也是这么想,去他们的吧。可问题是,难道因为我教书我就是教师,我布道我就是牧师吗?”

    杰拉德笑了。在这方面他总感到不自在。他并不以社会地位的优越自居,但也不以内在的个性优越自居,因为他从不把自己的价值尺度建立在纯粹的存在上。为此,他总对心照不宣的社会地位表示怀疑,现在伯金要他承认人与人之间内在的不同,可他并无承认之意。这样做是与他的名誉和原则相悖的。他站起身来要走。

    “我快把我的生意忘了。”他笑道。

    “我早该提醒你的。”伯金笑着调侃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杰拉德不自在地笑道。

    “是吗?”

    “是的,卢伯特。我们可不能都像你那样啊,否则我们就都陷入困境了。当我超越了这个世界时,我将蔑视一切商业。”

    “当然,我们现在并不是陷在困境中。”伯金嘲弄地说。

    “并不像你理解的那样。至少我们有足够的吃喝——”

    “并对此很满意。”伯金补了一句。

    杰拉德走近床边俯视着伯金。伯金仰躺着,脖颈全暴露了出来,零乱的头发搭在透着热情的眉毛上,样子很迷人,眉毛下,挂着嘲弄表情的脸上镶着一双目光平静的眼睛。杰拉德尽管四肢健壮,浑身满是活力,却被另一个人迷惑住了,他还不想走。他无力迈开脚步离去。

    “就这样吧,”伯金说,“再见。”他微笑着从被子下伸出手。

    “再见,”杰拉德紧紧握着朋友火热的手说,“我会再来,我还记得你在磨房那儿的样子呢。”

    “过几天我就去那儿。”伯金说。

    两个人的目光又相遇了。杰拉德的目光本是鹰一般锐利,可现在却变得温暖,充满了爱——他并不会承认这一点,伯金看他的目光似乎来自黑暗之中,深不可测,可是那目光中的温暖似乎令杰拉德昏然睡去。

    “再见吧。我没什么可为你做的吗?”

    “不用了,谢谢。”

    伯金目送着黑衣人走出门去,那堂皇的头颅在视线中消失了以后,他就翻身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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