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她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轻柔而且特别敬重地对她说:
“夫人,他们找到了他!”
“他死了?”
“是的,死了好几个小时了。”
戈珍不知说什么好。她应该说什么呢?她做何感想?她该做什么?他们指望她做什么?她茫然无措,露出一副冷漠相。
“谢谢。”说完她关上了她房间的门。那女人窝着火走开了。没有一句话,没有一滴泪,原来戈珍这么冷,一个冷酷的女人。
戈珍继续在屋里坐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她怎么办?她哭不出来,也不能发泄一通。她无法改变自己。她纹丝不动地坐着,躲着别人。她要做的就是避免介入任何事。她只给厄秀拉和伯金发了一封长电报。
下午,她却突然起身去找洛克。她害怕地朝杰拉德住过的屋子瞟了一眼。她无论如何是不会再进那间屋了。
她看到洛克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就径直向他走过去。
“这不是真的,对吗?”她问。
他抬头看看他,苦笑一下,耸耸肩。
“真的?”他重复道。
“不是我们害的他吧?”她问。
他不喜欢她这副样子,萎靡地耸耸肩道:
“可是,事儿是出了。”
她看看他。他颓唐地坐着,同她一样冷漠无情,备觉无聊。天哪!这是一场无聊的悲剧,无聊,无聊透了。
她回到自己屋里去等厄秀拉和伯金。她想离开这儿,一门心思要离开这儿。除非离开这儿,否则她就无法思想,没有感觉,不脱离这种境况她就完了。
一天过去了。翌日,她听到一阵雪橇声响。随后看到厄秀拉和伯金从高坡上滑下来,她又想躲开他们。
厄秀拉直奔她而来。
“戈珍!”她叫着,泪水淌下了面颊。她一下子搂住了妹妹。戈珍把脸埋进她的怀中,可她仍然无法摆脱心头那冷酷、嘲弄人的魔鬼,这令她的心都冻住了。
“哈,哈!”她想,“这种表现最恰当。”
她就是哭不出来。她这冷漠、苍白的脸让厄秀拉的泪泉也干涸了。一时间,姐妹二人竟无言以对。
“把你们又拉到这儿来是不是太可恶了?”戈珍终于说。
厄秀拉十分吃惊地抬头看着戈珍。
“我可压根儿没这么想。”她说。
“我觉得把你们叫来,真太难为你们了,”戈珍说,“可我简直不能见人。这事儿太让我无法忍受了。”
“是啊。”厄秀拉说着,她感到寒冷。
伯金敲敲门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毫无表情,她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向她伸出手说:
“这次旅行算是结束了。”
戈珍有点害怕地看看他。
三个人都沉默了,没什么可说的。最后还是厄秀拉小声问:
“你见过他了?”
伯金看看厄秀拉,目光冷酷得很。他没回答。
“你见过他了?”她重复道。
“见了。”他冷冷地说。
然后他看看戈珍。
“你都做了些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有,”她说,“什么也没有。”
她感到恶心,回避回答任何问题。
“洛克说,你们在路德巴亨谷底坐在雪橇上时,杰拉德来找你,你们吵了一架,杰拉德就走了。你们为什么吵?我最好知道一下,如果当局来调查,我也好说点什么。”
戈珍面色苍白,像个孩子似的看看他,心烦意乱,一言不发。
“我们根本就没吵,”她说,“他把洛克打倒,打晕,还差点掐死我,然后他就走了。”
可她心里却对自己说:“这是永恒的三角恋的绝妙例子!”她暗自嘲弄地转过身去,因为她明白,这场斗争是杰拉德和她之间的斗争,第三者插足只是个偶然现象——或许是不可避免的偶然,但毕竟是个偶然。就让他们把这事当成三角恋的一例吧,是三人的仇恨所致。对他们来说这样更容易理解。
伯金冷漠地走开了。但她知道他无论如何总会替她出把力,他会帮忙帮到底的。她情不自禁轻蔑地笑了。让他去干吧,反正他十分爱照顾别人。
伯金又去看杰拉德。他爱过他。可一看到那具纹丝不动的尸体他又感到厌恶。这尸体冰冷、僵硬,令伯金五脏发凉。他得站在那儿,看着这具僵尸,这曾经是杰拉德。
这是一个冻死的男性尸首。他让伯金想起一只冻死的兔子,像一块木板冻在雪地上。他拣起那兔子时,它早已冻成了一块干木头。现在,杰拉德也像一块冻僵的木块,缩着身子似乎是在睡,可他明显僵硬了,硬得吓人。这样子令伯金感到十分恐惧。这房子得弄暖和点才行,尸首得化一化,否则一拉直,他的四肢就会像玻璃或木头一样碎裂。
他伸手去抚摸那张死者的脸,那脸上被冰雪划出的伤口令他五内俱焚。他怀疑自己是否也冻住了。自己的内心冻住了。他沉静的鼻孔下,棕色的短髭上生命的气息早就结成了一块冰。这就是杰拉德!
他又摸了摸那冰冷的尸体上冻得闪闪发亮、刺人的淡黄毛发。他的毛发冰凉,几乎像毒药一样可怕。伯金的心冻住了。他爱过杰拉德。现在他看着这张颜色奇特、模样周正的脸。他鼻子不大,很漂亮地向上翘着,面颊很有男子气。这张脸冻得像一块石头。可他爱过这张脸。这让人情何以堪啊?他的头脑开始感到冻结了,他的血液也开始变成冰水。真冷,真冷,一种沉重的,刺人的冰冷力量从外界压向他的上肢,而他的体内也开始冻结,他的心、他的内脏都开始封冻了。
他踏上雪坡去看出事地点。他终于来到了山口顶端附近为悬崖和山坡包围的大凹地中。这天天色阴沉沉的,已经三天了,一直这么阴沉、这么寂静。四下里一片惨白、冰冷、毫无生气,只是有些地方黑色岩石像树根一样凸出来,有的地方那黑石又像一张张裸脸。远处,一面山坡从山顶上铺下来,坡上布满了滚下的黑色岩石。
这儿就像一处被石头和白雪包围的浅谷。杰拉德就在这里睡过去了。远处,导游们已经把铁桩深深打入雪墙之中,这样他们可以拉着拴在铁桩上的大绳索上到巨大的雪墙顶上,攀上天际下突兀的山顶,玛丽安乎特旅馆就在山顶的一片石丛中。周围的雪峰像剑戟一样直刺苍穹。
杰拉德本来可以发现这根绳索,可以凭借它上到山顶。他可能听到了玛丽安乎特旅馆中的狗吠,可以去那儿找到住处。他本来可以滑下南面的悬崖,落到下面长满松柏的黑色深谷中,落到通往意大利的那条皇家大道上。
他可能!那又会怎样?皇家大道!南面?意大利?然后又会怎样?难道那就是出路?那是另一条死路。伯金顶着刺骨的寒风站在高处看着峰顶和向南的路。往南走,去意大利有什么好?走上那条老而又老的皇家大道吗?
他转过身。要么心碎,要么别再忧虑。最好是别再忧虑。不管创造人和宇宙的是什么神秘物,它终究是非人的神秘物,它有它自身的伟大目标,人并非它的评判标准,让那庞大的、具有创造性的非人的神秘去解决一切问题吧。最好还是与自己搏斗,而非与这宇宙。
“没有人上帝就无能为力。”[184]这是一位法国宗教大师的话。不过这话并不符合实际。没有人上帝依然故我。没有鱼龙和乳齿象上帝照样存在。那些怪物无法创造和发展了,所以上帝这个神秘的造物主就抛弃了它们。同样,如果人也无法创造性地改变和发展,上帝也会抛弃他们。上帝这永恒的神秘造物主可以抛弃人,用另一种更优秀的生命取代人类,就像马取代了乳齿象一样。
想想这些,伯金感到莫大的安慰。如果人类发展到了尽头,耗尽了自身的力量,那永恒的神秘造物主就会创造出另一类更优秀、更奇妙、更新颖、更可爱的人种来继续执行造物主创造的意图。这场戏永远也没有个完结。创造的神秘永远是深不可测、绝对正确、永不衰竭的,永远如此。种族和物种出现了又消亡了,但总有更新、更好或同样好的崛起,总能超越奇迹。创造的源泉是不会干涸的,谁也找不到它。它没有局限。它可以创造奇迹,按自己的时间表创造出全新的种族,新型的意识,新型的肉体和新的生命个体。与创造的神秘可能性相比,人是太微不足道了。让人的脉搏从那神秘处跳动起来,这是如此完美,难以名状的满足。至于是人还是非人倒无关紧要。那完美的脉搏是与难以名状的生命一起跳动的,那是神奇的未诞生的物种。
伯金又回到杰拉德身旁。他进了屋坐在床上。这里弥漫着死人气和阴冷气息。
恺撒大帝死了,变成了泥土,
他会堵住一个洞挡住风。[185]
那个曾是杰拉德的人没有一点反应。他已冻成了一堆陌生、冰冷的东西——仅此而已。他死了!
伯金异常疲惫地走开了,去处理一天的事。他默默地、毫不费力地做他的事。去吼叫、哀伤、兴师动众——这都晚了。最好是保持沉默、耐心地忍受痛苦。
可是到了晚上,他被心中的渴望驱使着,手持蜡烛又进来了,他又看到了杰拉德,他的心突然缩紧,蜡烛从手中滑落,他抽啜着,泪水潸然而下。他坐在椅子上,突然的感情爆发令他浑身颤抖起来。随他进来的厄秀拉看到他垂头而坐,浑身抽搐,哭得失态,吓得直向后退。
“我并不想会是这样,不想会是这样。”他哭着自言自语。
厄秀拉不禁想起德国皇帝的话:“我并不想这么做。”她几乎是恐惧地看着伯金。
伯金突然安静下来。可他仍然垂着头把脸埋在胸前,偷偷用手指抹去泪水。随后他突然抬起头,黑色、复仇样的目光直刺向厄秀拉。
“他那时应该爱我,”他说,“我向他表示过。”
她脸色苍白、恐惧,双唇紧闭着说:
“那又会有什么不同?”
“会不一样的!”他说,“就不会是这样的下场!”
他撇下她,转脸去看杰拉德。他奇怪地抬着头,就像一个傲岸对待辱没他的人那样昂着头凝视杰拉德那冰冷、僵死的脸。他的脸发青,就像一根冷箭刺穿活人的心灵。冰冷、僵死的东西!伯金记起杰拉德曾热切地握住他的手表达对他的真切爱恋,只那么一下就松开了,永远松开了手。如果他仍忠于那一下紧紧的握手,死亡就无所谓了。那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仍然可以爱,可以信任,他们不会死,他们仍活在所爱者的心中。杰拉德仍可以同伯金一起在精神上共存,甚至死后仍然这样。他可以和他的朋友在一起,过更有意义的生活。
可现在他是死了,就像一团泥,像一块蓝色、可以融化的冰。伯金看看他苍白的手指,那手指头都不能动了。这让他想起他见过的一匹死马:一堆雄性的死肉,令人恶心。他又想起他所爱的人那张英俊的脸,他死时仍信服那神秘物。那张死了的脸很英俊,没有人会说它冷漠、僵死。一想起它,你就会相信造物主,心中就会因为对生活有了新的、深刻的信念而温暖。
可是杰拉德!他不信!他去了,他的心是冰冻的,跳动不起来。他父亲当年死时,那充满希冀的表情令人心碎。可不是这种可怕的冷漠、僵死相。伯金把他的脸看了又看。
厄秀拉在一旁观察着这个活人如何凝视死人那冻僵了的脸。活人和死人的脸都那么毫无表情。紧张寂静的空气中蜡烛的火花在闪烁。
“还没看够吗?”她问。
他站起身来。
“这真让我难受。”他站起身说。
“什么——他的死?”她问。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没回答。
“还有我呢。”她说。
他笑笑,吻着她说:
“如果我死了,你会知道我并没离开你。”
“那我呢?”她叫道。
“你也不会离开我的,”他说,“咱们不必因为死而绝望。”
她握住他的手说:
“可是杰拉德的死让你绝望吗?”
“是的。”他说。
说完他们就走了。杰拉德的尸体被带回英国下葬了,是伯金、厄秀拉和杰拉德的一个弟弟送他回去的。克里奇家的兄弟姐妹坚持要把他葬在英国。而伯金则想让他留在阿尔卑斯雪山上。但是克里奇家不同意,态度很坚决。
戈珍去了德累斯顿,也没写封详细点的信来讲讲她自己。厄秀拉和伯金在磨坊的住处住了一两个星期,过得很平静。
“你需要杰拉德吗?”一天晚上她问他。
“需要。”他说。
“有我,还不够吗?”她问。
“不够,”他说,“作为女人,你对我来说足够了。你对我来说就是所有的女人。可我需要一个男性朋友,如同你我一样,他也是我永恒的朋友。”
“我为什么让你不满足呢?”她问,“你对我来说足够了。除了你我谁也不再想了。为什么你就跟我不一样呢?”
“有了你,我可以不需要别人过一辈子,不需要别的亲密关系。可要让我的生活更完整,真正幸福,我还需要同另一个男子结成永恒的同盟,这是另一种爱。”他说。
“我不相信,”她说,“这是固执,是一种理念,是变态。”
“那——”
“你不可能有两种爱。为什么要这样!”
“似乎我不能,”他说,“可我想这样。”
“你无法这样,因为这是假的,不可能。”她说。
“可我不信。”他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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